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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4th song 渺小的恋爱与背叛的哀歌(1 / 2)



——活该。



我说活该。



子爵大概死了,被杀了。曾是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贵族的这名邪恶男人,被肮脏、与野兽无异的下贱强盗们袭击、抢夺、杀害。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活该,真可笑,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那个男人死了,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好开心,我好开心,心情真好。因为,我不用再见到他的脸、不用再听到他的声音、不用再闻到他的味道、也永远与被那人抚摸时的恶心感觉告别了。



我——



没错,用我就可以了,用不着再用那个名字自称了。也不需要再用高雅的口吻说话、学贵族那莫名其妙的行为举止、贵妇那头脑有问题的走路方式了。都不需要了。活该……!



伊修塔鲁‧阿卡姆诺‧德‧戈登子爵。戈登子爵,最后露出笑容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在这场游戏中败北,而我获胜了。结果就是,我会这样在雨中抱着膝笑着——死去、吗?



这样也好,比维持那样好多了。我一直在内心立誓,只有那个男人,我一定、绝对要让他毁灭,心愿达成了,我很满足。所以,这样就够了,我累了,也走了很长一段路了。肚子也——饿了吧?是吗?我不知道,身体动弹不得,就连这场雨的冰冷也感觉不到。无所谓了,总之,就是活该!虽然我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但却在心中狂笑着,笑到我死去为止。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讨厌你,全世界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我恨你,诅咒着你,而那样的你已经不在了。没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活该……!



但是——其实,我知道。我很清楚。



即使你不在了,我还是什么也拿不回来。我失去的事物依然无法取回。被子爵杀害的孩子们,他们的怨恨化解了吗?我可以被当成他们的伙伴了吗?我孤单一人。最糟糕的是,我是特别的。我是子爵所饲养的特别的狗。孩子们全都无视于我,惧怕着我,甚至羡慕着我。



无论如何,我都是孤单一人。



我独自战斗,取得胜利。



并且即将独自一人死去。



搞不好,该被耻笑的人,是我。



因为,现在的我如此凄惨。



「……我在……做什么……」



我对着雨喃喃自语。



「你在那里做什么?」



雨回答了。



不,是反问我。



被雨吗……?



不对。



「虽然我看不见,但能够感觉得到你在那里。你是人类吧?我撑着伞,因为正在下雨。而你没有撑伞,雨将你淋湿。这场雨不会立刻就停。你似乎很累了,非常衰弱,我有这种感觉。」



我勉强抬起头来。



一名男子伫立在雨中。



他高眺瘦削,看不太清楚长相。感觉似乎还很年轻,大约三十岁上下,或许是因为眼睛闭着的缘故。他左手拿伞,右手拿着的是木杖吗?这里是魔术与官能之街卡利欧萨克。是魔术士吗?



「抱歉,我不太会说话,所以就直说了。你打算在这里待到被雨溶解为止吗?在这条小巷里,像只找不到屋檐避雨的野猫。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就没有我介入的余地了。但是,倘若你是不得已待在这里的,那么我至少能替你准备一个躲雨的地方。我是魔术师文生,若是不嫌弃,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2



我并非完全看不见,只是几乎看不见而已。



这双眼睛能够感觉光线,若有物体遮住光线,就能感觉得到影子。



但我无法用视觉捕捉物体的轮廓,也无法辨别色彩。



第一个察觉到这一点的是我父亲。



魔导士德乌斯。另一个名字是魔术博士米格罗‧拉普索尔德。他活到一百零九岁时,为了使自己的研究能延续下去,花钱雇用一名女子替他生下了儿子,但当他知道儿子有近乎全盲的弱视时大为绝望,在失意之时便被魔术原理主义者残忍地杀害了。愚蠢的父亲。



文生的眼睛的确几乎看不见。



但是,却能看得见。



TactileVision,触视。并非希望便能获得,产生原因为何至今亦尚未确定的「超越力」之一。父亲直到最后都没有察觉文生拥有这种力量,没有打算察觉。



在察觉之前,父亲就已放弃、舍弃了他。



「——你是魔术师文生吧?」



对方有三个人。已经是日暮时分了。街上也有其他行人,但魔术士之间的争斗在这卡利欧萨克并不稀奇。每个人也都了解,旁人不应该干涉。



「正是。」文生将玛莉安奴拉近自己,用木杖前端轻敲石板地。「我是魔术师文生。你们是什么人?」



「吾等为罗迪姆号角团。」



「吾等希冀魔导王再临。」



「魔术师文生,老师为魔术师马加罗,老师的先师为魔导士德乌斯。没有错吧?」



「没错,我的老师是魔术师马加罗。」



「那么,请问魔术师文生——」



三人当中,一人站在前方,另外两人站在他后方。走上前来的是前面这个人。



「是谁认可你能够被称为魔术师的?你有几名弟子?对你而言何谓魔术?」



「对我而言的魔术是,力量。我的弟子在这里。」文生用下颚指了指玛莉安奴。「一个人。我曾好几次半开玩笑地教她魔术的基础。」



「你说,半开玩笑……?」



「如你所见,我的双眼无法视物。日常生活虽然没有困难,但还是有些不便。所以我请她来协助我某些部分的生活。」



「不过是个普通侍女嘛!」



「请注意你的措辞。我只是付薪水给她,并请她做相应的工作而已。并没有主从之分。」



「你是在愚弄吾等吗……?」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就给我回答。魔术师文生!究竟是谁承认你是魔术师的?」



「是我自己。」



「——竟敢僭越,小伙子……!以你这样的能力竟然敢自称魔术师,这是对魔术的亵渎!」



「我有没有足够的能力,你要试试看吗?」



「吾等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就请你接受与吾等决斗吧!」



「我没有理由拒绝。」文生背对右侧的建筑物,将玛莉安奴挡在身后。「要一个个上,还是三个一起上?我都无所谓。」



「你是在愚弄吾等吗?自古以来,魔术士之间的决斗就是一名魔术士与一名魔术士正面较量彼此的魔术,有力量之人屠杀没有力量之人的神圣仪式!自然是一对一了!」



「原来如此,第一个人赢不过还有第二个人,第二个人败下阵来还有第三个人,是这么回事吗?」



「——你这家伙……!」



站在最前面的人被激怒了,他怒发冲冠。文生也感觉到了,看样子第一个对手就是他了。三连战,虽然要看对手的力量而定,但魔力并非永无止尽,很容易就会消耗。无法肯定能胜利,或许会被打败。



即使如此,文生也不能逃跑。



没有特别的实绩,也没有强力后盾却自称魔术师,想必那些血气方刚的魔术士,或是像罗迪姆号角团这类的魔术原理主义者们,一定会像这样前来挑战。他是明白这点而选择这条路的。



魔术就是力量。



力量正是魔术。



我与父亲不同。



文生从外套口袋中取出媒介,进入施展魔术的特殊精神集中状态。



3



我是魔术师文生。若是不嫌弃,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被这么一间,我下意识回答了。



玛利亚……



玛莉安奴。



——虚假的名字。



那是侍奉子爵时使用的假名,是子爵取的名字。



『你非常美丽。你的一切是无可比拟的美丽。我绝不允许俗世的秽物称呼你的名字。因此,我要帮你取一个假名。玛莉安奴。虽然是俗气的名字,即使如此,也不会伤害你的美一丝一毫。即使接触尘世污秽的空气,你不但不会枯萎,反而更灿烂地绽放。我的爱,我的神秘,我的一切呀。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特别」的。』



是习惯吗?是生根了吗?无法剥除吗?无法抛弃吗?无法消除吗?



魔法师文生的宅邸位于卡利欧萨克的郊区。房屋本身相当宽敞,更重要的是庭院非常广阔。一整面树木蓊郁,简直像是森林一般。



详细情形虽然不清楚,但这间宅邸似乎是文生父亲的遗产,从家中的情况看来,以前应该有为数可观的佣人才对。定期前来修剪庭院的园艺师也说他与文生家是两代的老交情了。



但是,现在住在这间宅邸的只有两人。宅邸现在的所有人——魔术师文生,以及一位名叫玛莉安奴的佣人。虽然文生不称她为佣人,但住在这里打扫洗衣煮饭还领薪水,这不是佣人是什么呢?



不过,对于没有任何工作、年仅十四岁的孩子而言,这环境还不坏。不,岂止不坏,简直是非常幸运。工作不重,也不用担心吃穿住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子爵不在这里。



我是自由的。



不受任何人支配。



不受支配地,活着。



总觉得,难以置信。



我一边想尽办法要陷子爵于不利,一边装作温驯的宠物,连一瞬间也不松懈,一直在寻找那个邪恶家伙大意之余产生的空隙。我绷紧神经,早已超越极限。



在子爵的友人,那头猪猡的酒里混入那种药物时,说实话,我几乎已经是豁出去了。我当然知道那是个大好机会。因为这么多人聚集在子爵宅邸里的机会并不多。那是子爵的母亲——瑷可黛娜‧蒙罗尔伯爵夫人第六十七次生日。在拉夫雷西亚第三帝国,称六十七岁生日为「欢喜之日」并盛大庆祝,这是只有贵族才有的风俗。他虽然是没有半点人类情感的男人,但表面上还是坚持维持正直贵族的形象。若事情不是发生在那有洁癖的老太婆面前,不在与子爵本身并不熟、正确地说是对子爵没有好感的贵族们面前,就没有意义了。若非如此,子爵大概会用尽各种手段将事件压下来吧。



有人在子爵宅邸中喝了送上来的饮料后死亡的、事件。



那绝非事故,而是事件。



警察队很快地收到消息,他们前往子爵宅邸进行搜索,从子爵的书斋发现了致死的药物。关于子爵是否是邪道炼金术士的疑惑流传已久,如今也带了点真实性。不仅如此。子爵「饲养」、「调教」许多小孩的事情也终于曝光,成为在太华饶京引起骚动的八卦。这些违反了什么法律、子爵会以何种罪名被问罪呢?这都是小问题,怎样都好。那不过是契机,反正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子爵一部分作为被查出,恐怕不会只有蛰居这么简单,会坐牢吗?或者是被剥夺爵位、没收财产、并将他流放呢?无论如何,对自尊心极高的子爵而言,这都是难以忍受的屈辱吧。



话虽如此,惩处并不会立刻下来。在这期间内,子爵会杀掉我这个背叛者吗?那样也好。我原本就有玉石俱焚的觉悟了。一命换一命,若是真能拖那个该死的恶人一同上路,这不是很划算吗?



但我未能如愿。



子爵在那一晚,乘着夜色逃跑了。



带着我与极少数的佣人,子爵选择了逃跑一途。



『你干得真棒,真有一手。不过,别以为那样就能从我手中逃走。我不会让你逃走的,我绝不会放你走。若问我为什么,那是因为你是我的爱、我的神秘——我的一切。现在更是名符其实了,若是失去你,我不但永远再也得不到你,甚至是失去了一切。我不要失去,我不会让你逃跑的。而且,我也不会原谅你。』



——啊啊。



我应该已经被解放了才对,但这双手却如此沉重,脚却如此沉重,脑袋更是沉重至极。这是子爵的怨念吗……?



我不想思考,什么也不想做。现在像温水一般的生活并不能算舒服,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想前进吗?想回去吗?只要有所改变就好吗?至少,应该脱下这身衣服吗?魔术师文生请熟识的服饰店帮我做的,怎么看都是女性佣人所穿的服装。



对了!



脱掉它吧!



讨厌!



这身讨厌的衣服……!



因为我已经可以穿我想穿的衣服了,不是吗?



我脱下来,脱下衣服。这里是我的房间,位于魔术师文生宅邸里的,我的房间。外出办事顺便在外面吃完晚餐,回家路上被魔术士们袭击,刚刚才回到这里。今天已经没有工作了。



我独自一人待在被分配到的房间。



我。



现在还是被饲养着吗?



不,不对,他并没有强制我。魔术师文生是出于一片好心,他说我若是没有地方可去,就到他这里来。而事实上,我的确没有地方好去,于是便接受了。为了活下去,总之也只能接受。



我没有力量。没有独自一人开辟道路的力量,也没有这个打算。到最后,还是只能接受别人庇护。这也没办法,这样就好了。这种生活不是很轻松吗?轻松有什么不好?并不坏,一点也不坏。反正打扫洗衣煮饭我都已经习惯了。女性服装我更是老早就习惯了。女性的动作或说话方式我都被训练得非常完美。



被子爵。



被那个男人。



明明他早已不在了,我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气息就在身旁。



好恶心,好想吐。



「玛莉安奴。」



——吓了一跳。



我回过头,文生站在敞开的门外。是什么时候?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过文生走路时原本就没什么声音,开门时也是轻轻地打开。虽说他拥有特别的感觉,但果然还是与眼睛看得见的人不同,有一部分是仰赖听力的吧。或许是为了能轻易听见外界的声音,自己会极力不发出半点声音。虽然是无所谓,但还是希望他进来之前至少敲个门。虽然似乎没有恶意,但还是有点失礼,或者该说是个不太懂礼仪的人吧。



「突然叫你不太好吧,看样子你似乎吓了一大跳。」



「……可、可以说不太好吗?」



「你是说还好吗?」



「不、不是,与其说不好,不如说也不是还好……」



「是吗?果然是不太好吗?那我还是先出去好了。」



「啊、不——能、能请您、稍等一会儿吗?玛莉安奴现在——正在更衣中呢。」



「原来如此。真是抱歉。但请你无须介意。因为我的眼睛看不见,所以你现在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我不碰到是不会知道的。」



「碰、碰到……?」



「对,只要直接用手触摸,在我脑中就会浮现非常鲜明的影像。但要是离得这么远,你站在那里、以及你的模样,我都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而已。话说回来,在你换好衣服之前,我是不是应该到门外去呢?」



「若、若是可以,麻烦您……」



「是吗?那么,我就先出去吧。」文生正要转身,却停了下来。「——玛莉安奴。」



「啊、是……?」



我立刻抓起脱下来随意丢在床上的衣服挡住身体。不会发生那种事吧?目前为止,文生并没有那些奇怪的举动。但事情总有个万一。虽然文生十分稳重,看起来像是三十岁左右,但据说只有二十一岁。我自己因为在当「玛莉安奴」时的习惯,说自己是十六岁,但难辨好坏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而值得信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就算再怎么小心也不能完全保证——话虽如此,总之似乎有点奇怪。



「玛莉、安奴。」



「是……?



「我——」



文生突然双膝跪地,双手撑住地板。



「……抱、歉……」



「咦?咦?等——等等,文生先生……?」



「嗯。」



文生点点头,砰地倒了下来。怎么会?为什么?他搞不清楚情况,陷入混乱地冲到文生身旁,才对于自己竟然没有察觉而感到不可思议。外面天色已暗,回到宅邸时文生又立刻说「你今天可以休息了」就快步走回自己房间,所以才没有注意到,但这样在灯光下一看就立刻明白了。



他受伤了。



他左手用布之类的缠住,但缠得乱七八糟不说,血不是微微渗出,而是很快地染红一片。脸色也很差,流了许多汗。恐怕是在决斗时受伤的吧,我当时也在现场,虽然知道他并非毫发无伤,但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话说回来,伤成这样还有必要装作若无其事吗?不要勉强忍耐,找医术士来不就好了。



「文生先生?您不要紧吧?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这样叫唤,他小声响应。总算是试着爬起来了。就算放着不管,他应该也有办法自己站起来走回房去吧?但还是忍不住。



虽然不想被触碰。



我讨厌接触别人。



人类很恐怖。



很恶心。



但是,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没有办法,他将手伸进文生的腋下,一口气扶了起来。文生意外地轻,是因为虽然高,但却相当瘦的缘故吧。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办……?束手无策,正在烦恼时,文生动了一动。是意识到情况,想要自己试着做些什么吗?这份心意值得感谢,但时机实在是太差了。



「——啊、呀……」



他抱着文生,就这样失去平衡。



向后倒去,要倒下去了。不行,得稳住才行。惨了,向后?



后面是——门……?



门现在是、开着——



惨了。



铿、地一声。



4



我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与父亲也没有实质的父子关系。



年幼时,身为父亲的弟子、同时也是我的老师——魔术师马加罗是我唯一景仰的存在。只是,以魔术士而言,他是罕见的高尚之人。他有许多弟子,虽说是师父之子,但他并没有因此对我特别礼遇,我也不希望如此。



我不知道何谓骨肉亲情,不知道何谓人情温暖,也不想要。



说到底,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我以触视看见的世界,并没有与任何一人的世界重迭。



我只有自己一人。



孤单一人。



那样就好。



那样也无所谓。



我还有魔术。



我想要力量。我与父亲不同,对魔术理论一点兴趣也没有。魔术就是力量,没有力量的理论一毫无意义一毫无价值。



忘了是何时,魔术师马加罗陪着我前去拜访父亲。乔纳森有才能,魔术师马加罗说。乔纳森‧古德沃尔,那是我的本名。父亲没将视线移开眼前的书,简短回答。连书都不读的人没有用。魔术师马加罗继续说道:但乔纳森有不可思议的能力。的确,他的眼睛几乎无法视物,但他却能够毫无障碍地过着日常生活。从古至今,也有不少失明的魔术士——父亲制止了他。吾所追求的是魔术原理,完美的理论,将其著书,流传后世,在魔术史上留名。无论如何,那个人无法帮上吾的忙。因此,马加罗,就交给汝了。要如何处置那个人,已经不关吾的事了,就随汝高兴去做吧。



那时,魔术师马加罗对我说。请不要憎恨我的师父——您的父亲,他并不憎恨您,他只是位完美主义者。他无法不那样逼迫自己与周遭之人,是一位极为认真之人。



也就是说,因为我并不完美,所以是不好的存在吗?



那么,何谓完美?



父亲并不完美,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想要力量。



简单易懂的力量。



我想要证明,我并没错。为此,我……我只是为了这点而已。



我听见声音。



安静的声音。



我感到寒冷。



即使如此,却又温暖。



我感到安稳。



心情平静。



虽然非常痛苦。



左手很痛,看样子失血过多了。



说实话,那是场难以称之为决斗的决斗。虽然到第二个人为止,还能够轻易的以魔术对决打倒对方,但到第三个人时也略显疲态了。我估计错误,错失了时机。对手的咏唱比预料中还快。他发动的是初级的元素魔术‧火球。文生维持精神集中的状态,直接用一只左手防御,下一秒立刻准备发动雷咬击,但对手冲了过来。依文生的直觉,让魔力明显较弱的男人当第三个对手的理由便在于此。他的角色非常明确,若是第一个人、第二个人能打倒文生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行,就要确实地以各种手段击败目标。他身为魔术士的力量虽弱,但对组织的忠诚度相当高,就算赌上性命也要完成使命。这就是第三个男人。



但是,他失败了。



文生的身体上已经事先设下数种防卫机制。第三个男人持刀冲过来时,受了火伤的左手自动反应,将其挡了下来。这时,雷咬击的准备已经完成,在极近距离发动。雷击烧毁对方的眼球与脑部,第三个男人死亡。文生以自己的力量证实自己是名魔术师。左手的伤虽然有出血,但并没有那么痛,看样子伤得不重。他以外套缠住止血便回家了。回到房里,过了一会儿。伤口逐渐痛了起来,是决斗的兴奋使痛觉麻痹了吗?



接着,我——自己处理了伤口。清洗伤口后以干净的布包裹,并服用几种药物。但疼痛并未减轻,此外并开始出现贫血症状。用触视确认,因火伤而肿胀的手受到锐利刀刃的攻击,伤势变得更加严重。或许需要缝合血管与伤口,应该以医术式治疗比较好。虽然有一段距离,但附近有一位认识已久的医术士开设的诊疗所。



接着,我决定要第二次外出而作出门的准备,但手行动不方便,脚步也略为不稳,我判断可能无法自己抵达诊疗所。这并非我的本意,但没有办法,我决定去拜托玛莉安奴陪我一同前往到这里我还记得很清楚。



但我对这温暖没有印象,这个声音是?



怦怦、怦怦、怦怦地,一直持续着的声音是什么?



我知道。



这是。



「……心跳声。」



这是人类活着的证据。



是谁的?



这个温暖的真面目?



文生以触视确认。



皮肤。人类的皮肤、底下微薄的皮下脂肪、肌肉、温度。这些融为一体化为形象,立体地,交织而成,虽然各为主体,却又完全融为一体。文生知道这是什么。



「——玛莉安奴……?」



看样子,现在的情况是玛莉安奴躺在地上,而文生压在她身上。文生的头部躺在玛莉安奴的胸口,面向着右边。会听到玛莉安奴的心跳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为什么玛莉安奴会全身赤裸呢?



不,对了,她说她正在更衣。



更衣……?



赤裸?



「我……该不会、做了非常不知廉耻的事吧?」



喃喃说道,突然感到一阵难为情。我竟然做了这种事,躺在全身赤裸的女性身上,用皮肤感觉她的肌肤。而且,对方似乎是昏了过去,或意识模糊了。也就是说,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同意。虽然不太清楚,但这种事不是应该要经过双方同意才能做吗?说到底,我并不想做这种事,玛莉安奴应该也一样吧,这是不幸的意外。



文生坐起上半身。



不知为何,他竟然感到有些可惜。



「……我在……做什么……」



我应该不想要的。



人类的温暖。



那终究是无法获得之物。



所以,我就连想要都不被允许。



「玛莉安奴,如果听得到我的声音,请你响应。玛莉安奴。」



像刚才一样,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听见玛莉安奴的呼唤。



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玛莉安奴只有身体的一部分微微起伏,呼吸紊乱,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得请医术士帮她看看才行。」



搞不好是撞到头了。还是不要乱动比较好。话虽如此,也不能让她维持这副模样。文生原本打算将她抱起,却又作罢。不能再直接碰触到她的肌肤了,在没有经过她的同意之下,不应该这么作。



而且——不知为何,光是想起触碰到她的事,内心便产生动摇。



激烈地、动摇。



文生走进玛莉安奴的房间,扯下床单裹住玛莉安奴。珍惜地、重视地、小心地包裹住。自己受伤的事早已抛之脑后。将以床单裹住的玛莉安奴抱起放到床上的工作并不困难。接着,在做外出的准备时虽然有些辛苦、疼痛、头昏脑胀、全身无力,但就算用爬的还是得爬过去。



现在他所担心的只有玛莉安奴。



5



——清醒时,发现自己只用一条床单包裹着躺在床上,他非常紧张。惊慌之余,还是穿好衣服在屋里寻找,却没发现文生的身影。正走投无路时,在附近开设诊疗所的老医术士登门拜访。



「文生先生现在在我家休息。虽然伤势不轻,但更重要的是失血导致他非常衰弱。即使如此,他还是坚持要回来,询问原因,他说家里还有一名伤员,所以我才会登门拜访。」



「是……这样呀,这么晚了还劳驾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那倒是不打紧,做生意嘛,这点事老早就习惯了。话说回来,伤员在哪儿呢?」



「玛莉安奴想——那应该是指玛莉安奴。那个……玛莉安奴跌倒了、稍微……昏了过去。但是已经不要紧了。」



「啊啊,不,那可不行。我还是帮你看看吧。要是撞伤了就不好了,搞不好会严重起来也说不定哩。」



最后他在客厅帮我治好头上的肿包,如枯木般瘦弱的老医术士看起来十分疲倦。为了让他喘一口气,我准备了热茶与点心。「上了年纪呀,虽然心情还不会输给年轻小伙子,但身体已经跟不上啰。」老医术士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我从文生先生还是婴儿时就认识他了。他父亲也是个怪人,所以他应该过得很辛苦吧。虽然眼睛看不到,但可以用触视。因此虽然不至于有什么不便,但这么宽敞的屋子只有他一个人住,我还是很担心。相信你来这里,一定帮了他很大的忙吧。」



「……不,玛莉安奴也只能做些简单的工作罢了。」



「话虽如此,光是多一个人就差了很多喔。而且,他刚才整个脸色大变呢。文生先生应该很依赖你吧。哎呀,他从小就是个不太会流露感情的孩子呢,这很难得喔。」



「是……这样吗?」



「你虽然还很年轻,但却是个漂亮的小姐呢。」



「没这回事……」



「不,那孩子——抱歉,老习惯了。文生先生几乎看不见,至少,与我看东西的方式不太一样。他的父亲想要隐瞒什么似的请我帮他确认过这一点。无论如何,恐怕是看到你的长相,想到些什么吧?」



这个老人到底在说什么?想到些什么?莫名其妙。不,虽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但我并不想思考那种事。恶心,令人想吐。好不容易才忍下来,不让自己的心情显现在脸上。



虽然已经习惯了。



无论现在感觉到什么、在想些什么,都只保持微笑沉默。我一直是这样忍耐下来的。



现在也是如此。明明就已经不用这么做了才对。



「你的头发,是天生的吗?」



「是的。」



「哎呀,真是漂亮的红色哩。你的眼睛也是相当罕见的颜色。不过呢,那孩子似乎无法分辨颜色呢。透过触视,那孩子到底是如何、看到了些什么呢?」



「玛莉安奴也不清楚。」



「那当然啰,哎呀,我说了许多无聊的事。请你忘掉吧,我也该回去了。文生先生会在我家休息一晚,你可以先关好门窗休息了。」



老医术士回去后,我锁上玄关大门、洗好餐盘,回到房间。虽然躺到床上,却怎样也睡不着,只好试着没什么效果的数羊。



一股奇妙的寂寞涌上心头。寂寞会使人软弱,所以我不喜欢。我想要独自一人,希望自己就算是独自一人也不要紧。我想变强,若是不够强,一定无法活下去。我想强到能够平心静气地伤害别人,我想强到能够从别人手中夺走任何事物。



我不需要温柔或同情。那种东西,我不想要。



6



从那天起,总觉得很尴尬。文生也试着寻找更确切的词汇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但这种心情果然还是只能以「尴尬」来形容。



他向玛莉安奴道歉。就结果而言虽然只有局部水肿,但还是让她受了伤、在她更衣时打开房门、以及碰触到全身赤裸的她。特别是最后一点,由于是她失去意识时发生的意外,他认为有必要详细说明,因此就自己有记忆的部分尽可能地说明经过。玛莉安奴听到时似乎相当惊愕,他打从心底庆幸自己看不见,虽然玛莉安奴也那么说,但她还是很烦恼,似乎想要问些什么。



这件事情现在仍然悬在那儿。



若是她有想问的事,直率地询问即可。只要我能回答,一定毫不保留地回答。但不仅是发问,从那天起,玛莉安奴就鲜少开口。是在烦恼些什么吗?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一定是吧?也就是说,全都是我的错吗?我该如何道歉才好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前些日子,魔法师马加罗突然造访,看来我之前与罗迪姆号角团的三人在街上决斗一事,也传到他耳中了。以魔术师而言相当罕见,利他主义、重视人情义理、人品高尚的魔术师马加罗担心了文生好一阵子。「要小心罗迪姆号角团。在卡利欧萨克为数众多的魔术原理主义组织当中,那些家伙是最为恶劣的。虽然也有不少有名气有实力的魔术士,但他们就像年轻的蛇一般固执、像老狐狸一般卑劣。要不然,让我派些弟子到你这边来吧——」



他这么说,但我郑重拒绝了。



我与父亲不同,同时也与吾师马加罗不同。



马加罗拥有许多弟子,他教导他们、养育他们,但这点对文生而言是不可能的。其他人不可能理解靠触视看世界的文生,这同时也意谓着文生无法理解他人。



反正,我并不了解别人。



就连距离我最近的玛莉安奴,我也无法完全了解。



「文生,你并不是独自一人。」离开时,魔术师马加罗这么说。「你并不是独自一人活过这二十一年的,你那绝不算长的人生当中,受到许多人帮助、支持,才会有现在的你。你千万不能忘记这一点,文生。虽然僭越,但你父亲并不了解这一点。他远离人群、孤独而自傲、自尊心极高,但最后却死得如此悲惨。我知道这么说很没礼貌,但我不希望你与你的父亲步上相同的道路。那条道路过于严苛、过于险峻。就算没有任何回报,也会在自己内心信赏必罚,朝着高处前进的道路,是只有超乎常人之人能够忍耐的隘路。我知道我这么说很自私,但我并不希望看到你像你父亲一样苦闷。」



魔术师马加罗是个温柔的人。



以魔术士而言,他太过温柔了。



「……但是,温柔无法成为力量,对我而言是不必要的事物。」



他喃喃自语。



在吃早餐时。



他感觉到视线。



是玛莉安奴。



「抱歉,我停下来是因为在思考事情。不是因为你的料理不好吃。」



玛莉安奴一语不发地微微低下头。



为什么她要低下头来呢?



会有那种举动,通常是在道歉的时候吧?



但是,她半点需要道歉的必要也没有。



「我觉得你做菜的工夫越来越好了。」



我在说什么呀。



「——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一开始,因为你似乎无家可归,我原本是打算在你决定怎么做为止,提供你住宿的地方而已……话虽如此,没有正当的报酬对彼此似乎都很尴尬——」



没错。



很尴尬。



「……总之,虽然我当初是那么想才会问你的——如果可以,就算你一直待在这里也没关系。那……当然要看你自己的决定。只是在你帮我做了许多事后,我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工作需要帮忙。话虽如此,也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情形——不能保证这里是安全的工作环境。所以,还是要看你自己怎么决定。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尽力走过来的,所以就算你找到些什么想做的事,决定离开这里——我想,我应该也没问题的。不,不是应该,是没问题才对。」



「是。」



「……是吗?说得也是,已经过了好一段日子了,你也有自己的生涯规划、还有许多该做的事情要做——」



「啊……是?」



「不,没有关系。是吗?那么,你打算何时离开呢?」



「咦?不、关于这点、玛莉安奴并没……」



「还没决定好吗?是吗?」



将肺里的空气一口气吐出。



不知为何,我竟有种放心的感觉。



「——是吗?那么……也好。也好的意思是,在你决定好为止,要待在这里工作也可以。不,这么说听起来似乎有些傲慢。希望你在这里工作。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你帮了我很大的忙。你能待在这里,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