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真由飞向天(2 / 2)


「当然我们也试过很多方法,想让他变回以前的佑一。但就算这样,也还是一点用都没有……所以现在只能先放他一个人了。」



「这样啊……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佑一会变成这个样子?应该有什么原因吧?」



「那是因为……」



「拜托你,告诉我好不好?」



真由趁机又问,但是小男生吞吞吐吐地别开了目光。他虽然是被真由迷倒才会泄漏口风,不过关于最重要的部分,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口。



看来是没希望了——这样判断的峻护和真由决定暂时先收手,改从其他方面打听。



「哎呀峻护,来来来,要是没事的话就到这边吧。」峻护一找上原本正热心观赏着午问连续剧的小女生们,她们便目光热情地把人叫了过去。



「今天也和我们一起玩到尽兴吧,呵呵呵。」



不知道是最近流行,或者她的语气原本就这样,其中有个语气不符年纪的小女生说起话来就像中年太太。她坐到峻护大腿上,开始卖弄气质,而其他女生也不服输地跟着围上来。受到小朋友爱慕,峻护本身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他还是必须开口问:



「那个啊,我有点事情想问你们,不知道可不可以?」



「哎呀是什么事?峻护你来拜托的话,我什么都可以回答喔。」



「嗯,其实是关于西村佑一的事情……」



下一个瞬间,女生们翻脸跟翻书一样快的态度,几乎能当成表演来看了。



「很还憾,如果是这件事,可以请你另请高明吗?」



坐在峻护腿上的小女生凶巴巴地仰起下巴,不通情面地离开了。其他女生也貌似扫兴地没了表情,又回去观赏她们的午间连续剧。



「呃……各位?都不能告诉我吗?」



「请回吧。」



被人这样冷冷赶回去,峻护和真由也只能撤退了。看来女生们的心防比男生们更厚。



*



之后,峻护和真由为了收集情报又做了各种尝试,但结果并不理想。不只是小朋友们,连托儿所的工作人员也一样守口如瓶,包含园长在内好像所有人都有共识,认为只能够交由时间去解决。察觉到这种尊重与关怀,就像是不想随便揭疮疤一样,峻护和真由也开始犹豫要不要坚持追究下去。



但还憾的是即使过了几天,西村佑一的言行仍然看不出软化的倾向。他依旧排斥身边的一切,将自己关在壳里面,眼神虚无地让身体待在托儿所一角呼吸着。尽管一时之间曾露出撤下心防的迹象,可是在那之后佑一就再也不肯开口,峻护和真由也只能对自己的无力感到后悔莫及。



某天发生了一件事。



*



那一天从大清早就是阴天,低垂的灰色云层几乎让人觉得沉重,吹过天空的风也很急。



感觉在机构里已经成为热面孔的峻护和真由,则一如往常地为了应付早熟的小不点们而吃尽苦头。不过……



「呀啊啊啊啊啊啊!快……快点……快点来个人啊!」



某人发出的急切尖叫让气氛为之一变。尖叫声的来源在庭院附近,而叫声的主人应该是园长。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峻护。他最先从僵硬中挣脱而出,连穿鞋都嫌浪费时间地冲到了庭院问道……



「园长!怎么回事……」



「那……那边……你看那里。」



顺着园长狼狈指着的方向看过去以后,峻护也听到了自己失去血色的声音。庭院中种了一棵与机构主人带有类似韵味的银杏树,有个小孩自己爬到了树枝上头.



「可恶,怎么会跑到那种地方……!」



峻护边咂舌边确认状况。树枝长得有两、三楼层那么高,摔下来的话已足够危害到性命。而且更糟糕的是,看得出来小孩爬上去的那根树枝后端,有道明显的裂痕正在逐渐扩大。就算想爬到树上救人,要是随便增加树枝的负担,很有可能会在救人的同时和小孩一起发生事故。



「园长!这里有没有梯子之类的东西!?」



「梯子……对不起,我们没有那样的东西……」



「没办法了,赶快联络消防队以防万一。」



「说……说的对……我马上去!」



目送园长晃着笨重的身体跑走以后,峻护再次抬头确认情况。



「那是……是佑一!」



双重的惊讶包住了峻护。以前还难说,但现在佑一和活泼这种特质有着很大的距离,这名少年选来消遣的手段,也全都是玩沙或画画之类静态的游戏才对。为什么单单会在今天爬到树上……?



「喂,佑一!你没事吧?一个人下得来吗?」



以前即使峻护攀谈也始终沉默不理的小男生,这次也实在胜不过恐惧感了。佑一满脸紧绷地拚命摇起头。看来他是进退不得的样子。恐怕他也察觉到树枝已经快折断,只要重量微微移动,勉强维持的平衡就可能立刻瓦解。



满脸担心的小朋友们和工作人员陆陆续续聚了过来,却似乎没人有办法解决。不巧的是,风势越变越强,使得银杏树枝也不祥地随风摇晃,即使悲剧在下个瞬间发生也一点都不奇怪。峻护做出了决断。



「跳下来,佑一!我会接住你!」



惊讶得睁大眼睛的少年猛摇头。这也不能怪他,突然被人要求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能立刻照做的人,就算是大人也没几个。何况现场并没有准备安全设施,也没有急救人员在旁边待命,在下面的就只有峻护一个人。



可是,即使如此还是非让他跳下来不可。若只有一个小男生直直跳下来还好,要是他在姿势不稳定的状况下和树枝一起掉下来,峻护本身也没有自信能把人接好。



当峻护急速运作起脑袋,思考着该怎么说服对方的时候,从别的地方传出了声音。



「跳下来,佑一!不会有事的!」



惊讶的峻护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便看见真由从机构屋顶挺身而出的身影。她大概是认为从那里可以找出什么手段救人吧。和平时乖巧个性不符的迅速行动虽然值得赞赏,但要紧的是真由和佑一还有些距离,即使伸手也碰不到人,看起来似乎也没有其他道具能代替手。真由可以做的就只有喊到喉咙沙哑,设法鼓舞少年而已。



「佑一!那根树枝已经撑不了太久了!再不快点跳下来,会更危险的……求求你快点跳下来!鼓起勇气!」



面对真由的劝说,佑一仍顽固地摇头。风变得越来越强,树枝裂痕咯叽作响的声音清楚传进了耳里。



「糟了……不会有事的,佑一!只要直直朝这边跳下来,我一定会接住你的!我跟你约定!」



「对啊!二之宫会稳稳接住你的!」



真由也表情急迫地附和。



「二之宫是有点厉害的喔——只是接你一个人的话很轻松的!所以,所以你要勇敢跳下来!要相信二之宫!」



「啊啊,说的没错。我会稳稳把你接住的!相信我!我绝对不会骗你,不会说话不算话的!」



「佑一!」



「来吧,佑一,快一点!来!」



这时候。像是随时会掉下来的少年皱起想哭的脸,大大地张开嘴:



「骗人!」



他喊了出来。声音沉痛得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似地。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每个人都这样讲!叫我相信他!还说是约定!结果没有一个人会回来!爸爸和妈妈也是,所有人都一样!」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峻护失去了话语。那是用言语表达出来的痛哭.彷佛要撕裂胸口的告白,甚至让他觉得现场发出了结冻的声响。



「……没用的,我想佑一不会跳的。」



咽着口水观望的某个小男生无力嘀咕的声音,被峻护听见了.



「你说没用?」



注意到这句话的峻护敏感地产生了反应。



「什么地方没用?为什么没用?不管有没有用,佑一要是不跳,有危险的是他自己耶。」



峻护逼到小男生面前,激动得几乎像要揪住对方的肩膀晃。拚命过头的他,根本没发觉自己正毫无道理地在吼一个没有罪过的小孩。



小男生像是对什么事情感到不甘心似地,咬着嘴唇狠狠盯着自己的脚边。



「对了,你是知道的吧?为什么佑一不肯跳下来——为什么他不愿意相信我们。原因是什么?他遇到了什么事?你知道对吧?」



「…………」



「拜托你告诉我。」



不知道是输给了峻护拚命的态度,或者连小男生自己也认为已经不是隐瞒的时候了。



「……他们家的人,都趁晚上跑掉了。」



小男生开始用蚊子般的声音坦承.



「那家伙的爸爸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跑不见了,所以他一直都是和妈妈两个人住。可是在几个月以前,她妈妈也找到新的男人,跑掉了。只留下佑二个人。」



「这……」



佑一的过去忽然被摊开,让峻护睁大了眼睛。



「他妈妈说过马上会回来接他,就这样约定了……还跟他打勾勾,可是却没有回来。那家伙一直在车站一个人等……但他妈妈那天没有回来,所以隔天、再隔天他都有去车站等……但结果妈妈还是没有回来。佑一一直都在那边等,直到生病倒下来为止……」



「要比勇气的话,那家伙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



另一个男生把话接了下去:



「同伴被野狗追的时候,他可以牺牲自己让其他人逃:同伴被年纪大很多的家伙欺负的时候,佑一也跟那家伙打了一架.所以……所以他现在想要的东西,他需要的东西,根本就不是勇气……」



「…………」



峻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本能告诉他,不管发出什么声音都是空虚的。不只峻护,所有人都被无力感击溃了,全都发不出声音地低了头。



然而……



「——佑一。」



咬着嘴唇的真由毅然地独自拾起头,目光坚强地望向了佑一。



「你不能相信我们吗?」



她眼里闪烁着光芒,就像在银河中心猛烈燃烧的超新星一般闪亮。而且真由眼中蕴含着力量,即使是陷入疯狂的杀人魔,彷佛也会不由得地被她唤醒的力量。



当佑一无法直视她眼睛,打算别开目光的瞬间,坚决的声音凛然响起了:



「佑一,看我这边。」



那绝不是多大的声音。尽管如此,少年仍身体发抖地转回了视线。简直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头,硬是转了方向那般。



「你不能相信我们吗?」



真由重复问了一次。或许是看的人有心,但少年表情中的怀疑与不信任似乎褪去了些。然而就算这样,根深柢固的不安与恐惧仍在他眼里闪烁着。



「——我懂了。」



闭上眼的真由呼出一口气,然后再次望向少年。



「不然的话,你就在那边看。看我和二之宫是不是在骗人、能不能相信。」



她说话的声音反而是沉静的。恐怕只有峻护,才能发现声音里包含着几乎偏激的热情。理所当然地,跟真由那认真而信任一切的目光交错时,也只有峻护察觉了她的意图。



「等等——你不会是要——」



愕然的峻护尝到全身血液彷佛停了一瞬的感觉。他来不及阻止。



没有任何踌躇,完全不经犹豫。



月村真由让身躯投向毫无立足点的虚空。



——随后几个瞬间发生的事情,峻护几乎全不记得。他唯一记得的,是每秒钟都在加速落下的真由途中露出的,那张丝毫不畏惧的脸。



察觉到的时候,她柔软的身体已经稳稳地躺进了峻护怀里。同一时间,几乎要让全身肌肉裂开、肌腱扯断的剧痛涌了上来。



峻护咬紧牙关,一面忍住冷汗流过的不快,一面也对自己该做的事再了解不过。先不论对错,他不能浪费真由舍身的行为。



「佑一!」



峻护仰望头顶,直直看向了愣住的少年。要传达的话简单俐落。



「来吧!」



像被雷打中似地,年幼的躯体颤抖起来。随后,某股意志降临在少年原本空洞的眼睛里——转瞬间……



比刚才小上两圈的身躯跃向半空。



*



在小朋友的包围以及工作人员引颈观望下,峻护确认了佑一的状况.乍看之下没有受任何伤。看来他们的卖力得到了回报。



「太好了……可是佑一,为什么你要爬到那种地方?我想你明明也很清楚,这样做很危险吧?」



一边让抱在怀里的少年自己站起来,峻护问道,但得到的只有无言的回答。尽管佑一并不像之前有排斥的意思,但还是有许多因素会让他感到尴尬才对。就连峻护这个救命恩人,他都不敢对上目光。



「咦……那是?」



此时,峻护的视线停到了少年小心捧在手上的东西。



「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句要求让佑一微微点了头,动作微细地几乎是不用显微镜就看不出来。他将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递给峻护。



「这是…………」



看了手帕里头以后,理解的神情在峻护脸上扩散开来。安放在手帕里面的,是一只连毛都还没有长齐的幼鸟。这小小的生物应该是从树枝上的鸟巢掉出来的,而佑一恐怕是为了将它带回父母身边,才会刻意逞强去爬树。



峻护有一阵子说不出话。这并不是因为他明白了少年藏在心中的体贴,而是少年想要让幼鸟回巢的心路历程,被他精确地推断出来的关系。



幼鸟早就断气了。它的身体到处都开始变得干涸,看得出死后已经过了几天。



真相恐怕是——峻护推测,佑一觉得光是堆一个简单的墓,还不足以慰藉灵魂。因为他大概把被抛弃的幼鸟和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即使灵魂已经升天,至少也要将躯体送回父母身边,或者他是对撇下死去幼鸟的母鸟感到愤慨,才想爬上去表示抗议吧?



峻护无法透彻了解原委,也没意思多问。他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毫无意义地搔着头、任视线游栘——



啪!



又响又亮的声音传出。那是眼前少年的脸颊发出的声音。同时,也是不知不觉中站到他面前的某人手掌发出的声音。



佑一茫然地把手凑在越变越红、越变越肿的脸颊上。他的视线,就固定在月村真由苛刻的双瞳上。



「佑一,为什么你要这样胡闹?你应该也知道这样很危险吧?」



真由完全忽略了自己刚才做的事。她用连峻护也没有听过的声音、没有看过的表情逼问起少年:



「你知道你做的事让大家有多担心吗?话说回来你也不用一个人逞强,只要拜托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吧?你这么不相信周围的人吗?你想跟自己以外的人完全断绝关系吗?」



凶悍的真由让佑一缩起头,他依序看了屏息守候的朋友还有工作人员们,却又立刻把脸垂了下来。



「或许大人确实是不能相信的,或许陌生人也是不能相信的。但是也一定有人是你可以相信的啊。你必须学会去分辨可以相信的人,以及不能相信的人。不是让其他人来帮你,你一定要自己去分辨才行,懂不懂?」



真由的说词要称之为说教,会显得太过笨拙。然而少年靠的不是理性,而是用直觉体悟了。他体悟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也体悟了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对不……起。」



佑一的声音几乎要消失在空气中,可是却心意十足。虽然只是一句话,真由也正确理解了少年的心意,并且像天使一般地露出微笑。



「因为你做了不应该的事,我才会生气。可是呢,我觉得和不应该的部分比起来,你做的事情是很好很好的喔。」



真由满怀慈爱地轻抚少年的头。彷佛像他真正的姊姊——不,像一位母亲。



「佑一你真是个温柔的男生,好伟大喔。你很努力呢。」



这个瞬间,佑一的脸皱成了一团,并且带着满脸眼泪与鼻涕冲到了真由胸前。真由牢牢抱紧了打起哭嗝的少年,心疼地摸着他的头。



「……呼嗯。」



峻护觉得有些难为情,频频地搓起鼻头下端,即使如此他还是拭不去难挨的感觉,只好将视线望向天空。风不知何时停了,云缝间微微露出了湛蓝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