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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话 士兵阿尔尚和罗格莎娜公主原来是夫妻?(2 / 2)


「够了,你乖乖闭上嘴巴好好休息!」



被阿尔尚没好气地一说,罗格莎娜反而眼带泪光,皱起烧得红通通的脸气喘吁吁地回应:



「不要……说出来还比较轻松……」



声音近乎呢喃。



「好了,快睡吧!」



阿尔尚的手掌覆在小小的脸蛋上,只觉得炙热无比。罗格莎娜还不断说著自己不困,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然而刚睡著没多久又开始痛苦呻吟。罗格莎娜烧得更厉害了,显然很不舒服的她不停大口喘气,迷迷糊糊地说著:



「对不起……」



而且重复了好几遍。



或许是作了伤心的恶梦吧?罗格莎娜眉头紧锁,脸也皱成一团,泫然欲泣地一再说著「对不起……原谅我……」



究竟在向谁道歉呢?



罗格莎娜看起来太伤心了,每当她喃喃念著「对不起」时,阿尔尚就有一股摇醒她的冲动。



醒著的时候从不说丧气话,总是带著阳光般的笑容,说著积极进取的话。但她的内心或许一直如此饱受煎熬,一直对著某个人道歉。



──说出来还比较轻松……



也许她早知道睡著就会作恶梦,那时才会皱起眉头。大颗大颗的汗珠再次从她苍白的太阳穴冒出,沿著脸颊滑落──



看起来就像在哭一样。阿尔尚皱著眉头,伸出手指拭去罗格莎娜脸颊上的水滴。直到黎明将近,罗格莎娜唇间才终于透出正常规律的鼾声。



天色还很暗。



阿尔尚一面顾守营火,一面拾起树枝在地上作画。



画著那座每天从巴黎榭的老街抬头仰望的,白色和金色的华丽宫殿。



回想著那座黄昏时染上一层玫瑰红的宫殿,阿尔尚不停挥动手里的树枝。无论身在何方,画画都能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他专注地描绘拉斐安罗斯宫的城墙时,身旁传来罗格莎娜的声音。



「……你又在画画了呢……」



阿尔尚拿著树枝回过头。躺在他斗篷上的罗格莎娜凝视著地上的拉斐安罗斯宫,眼神中满是爱怜。



「穿越森林的时候……你也在我睡著后……一个人这样画画吧?不是画拉斐安罗斯宫,就是画外国的教堂和城堡……初次遇见你时也是如此……」



「……」



「你拒绝当我的禁卫军……难道是想成为画家?」



「不是。」



「那……想成为建筑师?」



「……」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尔尚低头望著地面,喃喃说道。



「我……想成为甜点师。」



「甜点师?」



罗格莎娜有些讶异地反问。



阿尔尚依旧低著头,却挺直了身子。



「我从小就梦想……用甜点盖一座城堡。」



声音有些沙哑,脸也有些发烧。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痴人说梦。



在法洛利亚国内,开店必须先经过公会认可,而且得从小拜师学艺力求精进才行。



别说开店了,在这个每天弄块面包果腹都很困难的时代,以制作甜点这种嗜好品为职业根本是脑袋有问题。



甜点这种东西明明不是生存必需品。



为什么要冒著被耻笑的风险,告诉罗格莎娜这个不曾向人启齿的心愿?



「……我家是巴黎榭旧街区随处可见的那种家庭,孩子多又贫困,不可能吃到甜点那种奢侈品。不过附近住著一个学者爷爷……虽然个性别扭,但帮他做事偶尔会收到甜点当谢礼。真的很好吃……」



虽然那只是裹著厚厚一层糖霜的杏仁粉烤蛋糕,不算什么繁复高级的甜点。



没想到这世界上竟有如此美味、让人感到幸福的食物。



「不是有个童话故事……里头提到满是甜点的糖果屋吗?第一次听到那个故事时,我根本不知道糖果屋是什么样子,还问人家『甜点』是什么。后来在爷爷家吃到沾了砂糖的蛋糕,才明白『甜点』或许就是这种东西。整个屋子都是用如此美味的东西堆砌而成,简直像作梦一样。我想如果不是『屋子』而是『城堡』一定更棒,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盖座『糖果城』……因为有这样的想法,我才每天都看著国王居住的城堡。」



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拉斐安罗斯宫。



那优雅而美丽的模样──



彷佛洒了雪白砂糖的蛋糕。



阿尔尚幼时最向往的就是城堡和甜点。



当两者结合成为梦想──在现实中却如此遥不可及。



当兵之后,阿尔尚用薪水买来建筑相关书籍,参考绘有外国雄伟建筑的页面拚命描摹。然而即使长大成人,阿尔尚画得最多的依然是巴黎榭的拉斐安罗斯宫。



拉斐安罗斯宫就像阿尔尚的初恋,缤纷完美而珍贵,永远占据他的心中……



伴随著那难以实现的梦想。



阿尔尚没有抬起头,罗格莎娜无比认真地轻声回应。



「拉斐安罗斯宫【那座城堡】在你心目中也很特别呢……」



彷佛对这句话深刻共鸣,阿尔尚的心脏也重重跳了一下。



阿尔尚抬起头,发现罗格莎娜凝望自己的眼神中夹杂著崇拜和忧愁。



罗格莎娜静静地诉说。



「五岁之前的我一直住在王宫里,直到现在还经常梦到那时的情景……那条整面墙镶满明亮镜子的长廊……垂挂在金链上的水晶吊灯……刻在柱子上的神话浮雕……绣著花鸟的绸缎窗帘……天鹅绒面的躺椅、踩下去整只脚几乎被埋住的柔软地毯,还有拖著宽大裙襬、礼服上镶满缎带和宝石的母亲和众多王妃谈笑风生……」



那么优雅、华丽、充满活力和奢侈浪费的地方已经消失了──罗格莎娜闭上眼睛,彷佛回忆起从前的生活。



接著哀伤地说道:



「巴黎榭的街上每天都有许多人饿死,王宫里却还在比赛谁的裙襬最蓬、谁可以把头发盘得最高,餐桌上满是奢华的料理和甜点,吃都吃不完……」



罗格莎娜睁开眼睛,眼底却蒙上一层阴影。



「所以遭到愤怒的人民围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公贵族奢侈无度导致国库见底,被送上断头台也无可奈何……」



对不起──彷佛又听到罗格莎娜呻吟道歉的声音,阿尔尚忽然觉得胸口暗潮翻涌。



罗格莎娜微敛双眸,语气无比沉痛。



「流亡到巴哈尔姆之后,别人一直告诫我们不可以奢侈……因为过去太过奢侈而受到惩罚,必须深自反省、谨慎度日。礼服上多别一条缎带或袖口稍微弄蓬一点都觉得心里有愧,被批评『今天的服装太华丽』时更觉得心脏彷佛揪成一团。人们嘴上不说,眼神却充满责备之意──『亲族都被送上断头台了,还想继续过奢华的日子?』所以连绑个头发都得小心翼翼……」



革命政府宣称贵族们逃到国外依然过著奢华享乐的生活,挑起民众的怨恨……



但罗格莎娜口中的巴哈尔姆流亡生活一点也不幸福……



「到了下午茶时间,正要吃甜点就想到有人会说『你们祖国的人民现在连面包都没得吃』,根本食不下咽。最后只能尽量准备些简单不起眼的点心,躲在角落偷偷吃。」



罗格莎娜低著头,脸上一片阴霾。



接著突然很不高兴地起身瞪著阿尔尚,凶巴巴地说道:



「可惜我就是无药可救地爱好奢华!喜欢装饰著各种蕾丝缎带、袖口和裙襬蓬得没有必要的漂亮礼服,喜欢放了一大堆奶油和糖渍花瓣的精致甜点,喜欢塞了满满羽毛的松软靠垫,喜欢铺满高级大理石而亮晶晶的走廊,也喜欢抽著细密绉褶的华丽窗帘──」



罗格莎娜的声音有点沙哑,但眼神非常坚定。



「我忘不了小时候在拉斐安罗斯宫里看到的美好事物,也一直想回到那个装饰过度、极尽奢华的地方。」



阿尔尚的心脏越跳越快。



初见自己笔下的拉斐安罗斯宫时,罗格莎娜一度掉下眼泪。



──拉斐安罗斯宫【那座城堡】在你心目中也很特别呢……



当她喃喃说出这句话时,或许也感同身受。



证据就是她眼底浮现的哀伤与爱怜。



离开故乡巴黎榭远赴战场这段时间,阿尔尚不断回想起那座城堡。罗格莎娜也一心一意想回到那里吗?



罗格莎娜还没冷静下来。



「希望过奢侈的生活有什么罪?并没有!王公贵族被送上断头台只是因为独占了奢侈的权力!因为他们把奢侈当成自己的专利,不肯与民众分享!所以只要建立一个人人能享受奢华的国家,我就可以穿著镶满蕾丝的华服,也可以尽情品尝各种美味的甜点!」



罗格莎娜的澎湃热情汹涌地袭向阿尔尚,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奢侈并不是生活中不必要的浪费,也无须刻意戒除。浪费也是有意义的!阿尔尚,你梦想中的糖果城正是极致的浪费,也是极致的奢华与美好!」



罗格莎娜的脸颊透著耀眼的玫瑰色,那并非因为她正在发烧,而是洋溢强烈意志的热情光辉。



「我想建立一个富裕到多余的国家!一个可以尽情浪费的国家!然后任命你为女王御用甜点师,让你为我盖一座甜点城!」



「!」



阿尔尚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只觉得心脏怦然一震。罗格莎娜激忿的表情和缓下来,温柔地望著他微笑。



「这样你愿意接受吗?」



营火不知何时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透过枝桠射进来的澄透朝阳。



受到罗格莎娜的话语和表情吸引,阿尔尚非常郑重地回答:



「我答应。如果公主你真的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我就当你的御用甜点师……算是把你送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的酬劳。」



尽管自己连一块烤点心都没亲手做过。



尽管自己至今只是满心向往,并不认为这个梦想可能实现。



现在却要把这位心怀壮志的少女送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让她当上女王,自己成为她的御用甜点师。一想到这里,阿尔尚就心跳加速到几乎喘不过气。



彷佛晨曦中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罗格莎娜的眉眼、嘴角都笑开了,玫瑰色的长发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好期待喔……该让你作什么甜点才好呢?想著想著突然觉得胃口大开啊!我想吃酥酥脆脆的普拉朗杏仁糖!涂满红醋栗果酱再洒上厚厚一层砂糖的新桥塔最棒了!加了大量蜂蜜和杏仁的牛轧糖也不错,但巧克力口味的烤饼乾才是经典!还有在浓郁的卡士达酱外层洒上砂糖、烤得又焦又脆的爱之泉酥塔,用金汤匙挖著吃感觉最棒了,简直让人沉溺于极致的奢华中!塞著满满葡萄乾的库咕洛夫皇冠蛋糕也是我的最爱,还有热呼呼的舒芙蕾蛋糕配上冰凉的牛奶冰沙……」



罗格莎娜越说越陶醉。



阿尔尚却一脸疑惑。



「普……拉郎?是什么样的甜点?还有新桥……牛压糖是什么?」



罗格莎娜把上半身靠了过去。



「你不知道普拉朗是什么?也没听过新桥塔跟牛轧糖?」



「……很抱歉,公主你刚才说的甜点我都没听过。我知道的甜点就只有沾了糖霜的蛋糕、洒了砂糖的油炸点心,还有压成块状的砂糖。」



嘴上说从小立志成为甜点师,实际上却连甜点的名称都没听过几个。阿尔尚心想公主八成很失望,自己也难为情到胃好像快抽筋了。然而罗格莎娜先是睁大了眼睛,随后立刻露出甜甜的微笑。



「那就由我来告诉你吧!先从普拉朗说起。普拉朗是一种杏仁糖,也就是在杏仁外头裹上一层经过熬煮的浓稠糖浆。太阳王夏路路十四世在位时,有位名叫普拉朗的公爵是个美食家,据说这种甜点就是他家主厨发明的。」



罗格莎娜没有失望,反而开心地打开话匣子。



普拉朗──



听起来好像能施展魔法的咒语。



原来普拉朗就是裹著糖霜的杏仁啊?



杏仁和砂糖倒是吃过,没想到加在一起就是名叫普拉朗的甜点了!



阿尔尚彷佛回到少年时期,兴致盎然地专注倾听。



过去的日子里,他仰望夕阳余晖中染上玫瑰红的拉斐安罗斯宫,陪同老学者去图书馆,趁他查资料时翻阅描绘各国城堡的书籍,当时感受到的幸福正如此刻。



罗格莎娜看起来也很幸福,眼里满是陶醉。



「但我现在最想吃的却是烤蛋白霜饼呢!」



罗格莎娜说那是一种洁白可爱的甜点,有时作成一口大小的圆形,有时则作成手指般的细长条。捏在指间感觉很轻,放进嘴里口感爽脆,一下子就在舌头上化开了。



「沾奶油吃味道更是一绝。母亲大人和其他人还拿烤蛋白霜饼沾玫瑰色的香槟吃呢!那种吃法看起来非常优雅成熟,我也很想试试,却被说年纪还小不可以。还说只有大人才能把烤蛋白霜饼浸在玫瑰色的香槟酒里吃,让我更羡慕了。对小时候的我来说,那就是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后才能享用的最高礼赞。」



话才刚说完,罗格莎娜忽然垂肩低头,面色阴郁。



「……后来在巴哈尔姆的午茶席间吃到时,我却觉得心里好难受,根本尝不出味道……那明明是我最喜欢的……具有特殊意义的甜点……」



阿尔尚也跟著难过起来。



罗格莎娜低著头喃喃说道:



「……如果我当上女王,建立人人都能享受奢华的国家……你觉得法洛利亚的人民会原谅我们犯过的错吗……?」



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反而像不求回应的自言自语。



而罗格莎娜的确没有等阿尔尚回答。



「对不起,我好像还有点累。让我再睡一下……再睡一下下就好。」



说完拉起兜帽遮住脸庞,背对阿尔尚躺下。



彷佛不愿被人看见丧气的模样。



──对不起……



总觉得罗格莎娜好像又会发出呻吟。



革命爆发时,罗格莎娜还只是个孩子。阿尔尚很想对她说──小孩子是无辜的。



然而阿尔尚生在平民之家,其实无法体会萦绕在罗格莎娜心里的罪恶感和痛苦。



这是一种无奈的感觉,彷佛内心深处被什么搔刮著。阿尔尚在睡著的罗格莎娜身旁坐下,脑海中喃喃念著一串甜点的名字──那是刚才她告诉自己的,魔法咒语般的甜点名称。



◇  ◇  ◇



隔天──



罗格莎娜已经康复许多,两人继续往弗雷诺瓦迈进。



「弗雷诺瓦」这个地名意指黑色的森林,源自山麓上一整片苍郁茂密的森林。这座森林绵延至法洛利亚和贝尔加两国的交界,前方则是一块平缓的盆地。



法洛利亚国民军的要塞就位于盆地外围的山丘上,由巴尔特仑将军坐镇指挥。对面的山丘上则是贝尔加帝国军盖起的堡垒,两军似乎在此持续著一进一退的长期抗战。



阿尔尚一边带头前进,一边注意不让大病初愈的罗格莎娜太过疲劳。



尽管每天只能推进一小段距离,走了几天后脚下的路也渐趋平坦,从枝叶间射进来的阳光也明显减少了。由于稀疏的树林越来越密集,繁茂的枝叶隔绝了大部分的阳光,使得森林中即使在白天也十分幽暗。



弗雷诺瓦森林已经到了。



按照阿尔尚的估算,再过不久就能走出森林,抵达国民军要塞所在的山丘。



「就快到了呢!」



「是啊……」



从兜帽下探出头的罗格莎娜表情紧绷,阿尔尚也和她一样紧张。



抵达国民军要塞后找卫兵通报,请巴尔特仑将军收留罗格莎娜,如此一来她就暂时安全无虞了。



但巴尔特仑将军会答应接见吗?凭罗格莎娜的气度和美貌,应该不至于在要塞门口被赶走才是。



问题是就算顺利见到巴尔特仑将军,他是否会乖乖接受罗格莎娜的提议?



万一巴尔特仑将军决定将罗格莎娜交给革命政府──



代步的马早已放生,步枪里也只剩下一发子弹。之前贝尔加派来的追兵不过区区几人,如今面对数万名国民军,还有办法带著罗格莎娜成功逃走吗?



不,还是得先见到将军再说。



光线从林木的彼端直射进来──



看到出口了!



然而──



走出森林仰望眼前的山丘,上头飘扬的旗海并不是红白蓝相间的国民军旗,而是黑黄绿三色的贝尔加帝国军旗。



第三章 公主在断头台前吶喊



「阿尔尚……我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罗格莎娜声音沙哑地喃喃问道。



贝尔加的旗帜在山丘上翻飞。



不仅如此,山脚下黑压压的一片士兵,手里也都举著贝尔加军旗。



「……不,我们的目的地就是那座山丘。」



「可是……那是贝尔加帝国的旗帜!这里全都是贝尔加的士兵啊!」



本该是法洛利亚要塞的地方竟飘著贝尔加帝国的旗帜,意味著法洛利亚军已然撤退。



也代表英雄巴尔特仑败给贝尔加帝国了!



罗格莎娜绝望得脸色铁青,阿尔尚也不禁呻吟出声。



(巴尔特仑将军竟然战败退兵……国民军都到哪里去了?将军还活著吗?我们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震惊得呆立片刻,才猛然发觉脚步声和人的气息。



「!」



手持贝尔加军旗、约莫四十人的小队正从侧面逼近,或许是在附近巡逻侦查吧?巴尔特仑将军战败的事实令两人茫然无措,发现敌人靠近时已经晚了。



士兵们发现阿尔尚等人,操著贝尔加方言大叫。



「喂!站在那里的不是我们在找的公主吗?」



阿尔尚紧张得背脊僵硬,罗格莎娜则一脸惊恐地抓住阿尔尚的斗篷。



「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男人,没错!一定是他们!」



「快向将军报告!把他们抓起来!」



一群士兵迅速冲向阿尔尚和罗格莎娜。



阿尔尚立刻抓住罗格莎娜的手臂,奔回来时的森林。



那些士兵竟然认得罗格莎娜!看来上头下了命令,要追捕法洛利亚王室残存的公主。



腿脚不方便的罗格莎娜跑不快──



抱著她的话就无法使用武器──



「公主,我背你!」



阿尔尚背起罗格莎娜,取下肩上的步枪夹在腋下便跑了起来。



一边祈祷茂密的树林能掩护两人,一边在幽暗的森林中拚命奔驰。



但是该往哪里跑才好?



阿尔尚自己是逃兵,罗格莎娜也是从巴哈尔姆王国逃出来的,两人都没有可以投靠的家人或朋友。



无处可去了!



贝尔加方言不断从背后传来,还有几个像蜜蜂振翅般嗡嗡地掠过耳边。追兵的人数众多,和之前逃出旅社时根本不能比。



现在是一整个小队都在追捕阿尔尚和罗格莎娜!



两人就像狩猎场上盲目逃窜的猎物!



即使身在林木密集视野不佳的森林中,阿尔尚也没有把握背著罗格莎娜顺利逃脱。



再这样下去对方就能靠人数取胜,逐渐缩小包围网。如此一来两人就插翅难飞了!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无比沉静的声音。



「阿尔尚,到此为止吧!」



罗格莎娜的手从阿尔尚颈边轻轻滑开,阿尔尚只觉得背上突然变轻了。



一回头便看见罗格莎娜自己滑下地面,脸上带著安详的表情。



「你一个人逃吧!」



「公主……你胡说什么?」



阿尔尚十分焦急。



带有贝尔加口音的喊叫声环绕四周,脚步声和人的气息也越来越逼近,仰望阿尔尚的罗格莎娜却冷静无比,两人所站之处也一片寂静。



阴暗的树林中,罗格莎娜诚挚地轻声说道:



「因为你非常厉害,独自一人总有办法逃走的。贝尔加的士兵们只要抓到我,应该就不会对你穷追不舍了。」



「唔!可是……」



阿尔尚回想起初遇罗格莎娜时的情景。



──有坏人在追我,拜托你救救我!



那天阿尔尚正窝在森林里画画,突然冒出一位披散玫瑰色长发、泪眼婆娑的少女朝自己跑来,彷佛精灵出现在尘世。



少女说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去找巴尔特仑将军,连声音都在颤抖。



尽管初见面时那副柔弱少女的模样是装出来的,仰望阿尔尚的执著眼神和充满热情的声音却毫无虚假。



她一路走来不曾抱怨叫苦,即使手指磨破、脚也破皮渗血,依然笑著表示没事。



──实际上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痛……



──听说手脚的皮越磨越坚韧,就趁这个机会稍微磨练一下吧!



就算额头冒出大颗的汗珠,气喘吁吁快要无法呼吸,少女始终笑口常开说个不停,露出开朗的模样以免阿尔尚担心。



而后两人约定了一件事。



──阿尔尚,我就任命你为女王御用甜点师吧!然后让你为我盖一座甜点城!



──我答应。如果公主你真的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我就当你的御用甜点师……算是把你送到巴尔特仑将军身边的酬劳。



「没问题的……」



罗格莎娜轻声说道,似乎想说服停下脚步的阿尔尚。阿尔尚只觉得心越来越凉。



「只要我还有利用价值,就算成了贝尔加的俘虏也不至于被杀。所以你自己逃吧!」



说完又急迫地大叫:



「快点!」



罗格莎娜转身背对阿尔尚,自己往贝尔加士兵所在之处跑去──



却被阿尔尚抓住手臂。



「不行!」



心脏在大声叫嚣。



罗格莎娜的判断无误,一起逃的话对两人都没好处。



阿尔尚一直以来的目标只有活下去,也成功地从十二岁上战场起存活至今。



但现在不能这样,唯有这只手不能放开,绝对不行!



贝尔加的士兵拔剑砍了过来。阿尔尚挺身挡住罗格莎娜,举起肩上的步枪突刺敌兵。



「唔哇!」



一名贝尔加士兵胸口流血倒地,另一名士兵也追了上来,随即被刺刀刺中侧腹。



阿尔尚以林木为盾,一边保护罗格莎娜一边挥舞枪上的刺刀。



他向追来的士兵们发射最后一颗子弹,准确击中其中一人的肩膀牵制其行动,再从刚才倒下的士兵身上搜刮子弹,一只手靠著腋下和嘴巴辅助装填弹药,另一只手则牵著罗格莎娜,继续往前奔逃。



「我还没向你索取酬劳。除了公主你之外,还有谁能让我担任女王的御用甜点师!」



「我现在又不是女王!」



罗格莎娜泫然欲泣地大叫。阿尔尚继续朝追兵发射子弹,同时大声吼回去。



「所以才要当上女王啊!我们不是约好了吗?公主你不是要成为拉斐安罗斯宫的主人吗!」



自幼便时常满心向往、仰头凝视的拉斐安罗斯宫。



阿尔尚一直被那座城堡深深吸引。



那座城堡就是他的初恋。



即使离开巴黎榭,即使在连绵战祸中只能看见黑暗的未来──不,或许根本忘了还有明天的时候,心中的那座城堡依然美丽如昔。



如果除了求生之外还有其他令阿尔尚奋战的理由,就非那座城堡莫属了。



就算赌上性命,也是为了那座城堡。



(所以如果公主立志成为那座城堡的主人,我就是属于公主的!)



此时此刻弃罗格莎娜不顾,无异于挖出自己的心脏丢掉。



没错,她对自己而言已经是特别的存在了。能让自己满怀热血、心跳加速的,就只有公主和那座城堡。



「我把生命和身体全都交给你!所以不要保护我!彻底利用我吧!」



枪口发出轰然巨响,阿尔尚同时大声叫道。



背后的罗格莎娜彷佛在颤抖。



阿尔尚再次拉起罗格莎娜的手,移动到其他树木后方,装填子弹后再次开枪。



包围阿尔尚和罗格莎娜的圆圈逐渐缩小范围。



(必须突破包围!)



即使四周一片幽暗,阿尔尚依然能环视远方。



犀利的目光扫过四周,发现包围网最薄弱的部分,立刻保护罗格莎娜一起往那里跑。举起刺刀贯穿前方障碍的胸膛,划开两侧追兵的咽喉,以自身为盾避免血花喷溅到罗格莎娜。阿尔尚浑身是血,银色的头发也满是血污,顺著发梢滴落沾染前额,传来腥臭的气息。



包围网最薄弱处产生破绽,闯出活路了!



阿尔尚抱起罗格莎娜,突破包围一路往前狂奔。



(这下应该能逃到夜晚降临。)



入夜后的弗雷诺瓦森林伸手不见五指,可以完全隐藏阿尔尚等人的行踪。



(希望能安全撑到入夜……)



罗格莎娜靠在阿尔尚胸前,兜帽下的头紧紧贴著他的心脏。自从决定陪罗格莎娜走到最后,阿尔尚的心就一直炽烈燃烧著。



(我的……心脏……)



那里就是这玫瑰色长发的──



就在这时,阿尔尚突然觉得脖子上汗毛直竖。



(这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前方潜藏著什么。



而且非常坚强而庞大。



「阿尔尚……」



阿尔尚突然停下脚步,让罗格莎娜担心地出声呼唤。



阿尔尚屏住气息,举目凝视幽暗的前方。



庞大的暗影在茂密的树林后方蠢蠢欲动。发现那是由无数士兵集结而成时,阿尔尚不禁心惊胆跳。



无以计数也不可能突破的巨大障壁正横挡在眼前。



障壁上浮现好几双眼睛,同时注视著阿尔尚和罗格莎娜!



阿尔尚怀里的罗格莎娜也微微倒抽一口气。



后方还有追兵不断逼近──



这下无路可逃了!



「喀锵!」冰冷的声音传来,藏身树林后的士兵们举枪瞄准阿尔尚等人。



「抓住法洛利亚的公主!男的可以杀掉!」



身后传来追兵的叫喊。



(到此为止了吗?)



罗格莎娜紧紧抱住阿尔尚的头,似乎想保护他,同时向阻挡前方的人墙大叫。



「这个人是我的随从!没有他在身边,我哪里都不去!否则我会立刻自杀!」



(公主!别说傻话!)



就在这时──



「那边的随从,你是法洛利亚人吗?」



那个声音无比浑厚,彷佛铅块般直沉对方心底。



人墙之中出现一位骑著黝黑军马的黑发男子,锐利如鹰的眼眸睥睨著阿尔尚。男子头上戴著一顶山形双角帽,正是属于法洛利亚司令官的配备!这么说来,挡在前方的并非贝尔加的军队,而是法洛利亚军?



「我是巴黎榭市民!」



「那就过来吧!」



男子刚说完,阿尔尚立刻抱著罗格莎娜冲进成群的士兵之中。



同一时刻,无数枪口对准追赶阿尔尚等人而来的贝尔加士兵,一起爆出火花。



猛烈的声响彷佛成千道落雷同时劈下,贝尔加士兵们纷纷中弹倒地。



接著森林外响起一阵「哇──!」的喊杀声,大地也随之震动。



阿尔尚与罗格莎娜跟著法洛利亚士兵冲出森林,亲眼目睹红白蓝相间的法洛利亚国旗与黑黄绿三色的贝尔加帝国旗纷乱交错,两军陷入激战。



黑黄绿三色的旗帜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山丘上的贝尔加军正打算下来与友军会合。



集合地点却遭到潜藏在森林中的法洛利亚军迅猛突袭。



原先持续抗战的法洛利亚军假装败退,贝尔加军乘胜追击却误中陷阱,被大炮从两侧集中火力猛轰。



贝尔加军的队伍被拦腰截断,撑了没多久便开始撤退。



山丘上再次换上红白蓝相间的法洛利亚军旗迎风飘扬。



「巴尔特仑将军万岁!」



欢呼声响遍四野。



「国民军的英雄!」



「不败的巴尔特仑!」



「巴尔特仑!」



「巴尔特仑!」



「法洛利亚的巴尔特仑!」



盛大的欢呼彷佛一股炙热的气旋,让整座黑色森林都熊熊燃烧。阿尔尚和罗格莎娜折服于如此惊人的声势,抬头仰望那集众士兵的狂热崇拜于一身的鹰眼男子乘著黑马前进。



(他就是巴尔特仑将军!)



◇  ◇  ◇



这场战役日后被称为弗雷诺瓦决战,结局是法洛利亚大获全胜。然而就在当晚──



要塞的某个房间里,阿尔尚和罗格莎娜正面对著眼前的巴尔特仑。



下马走过来的巴尔特仑是个黑发灰眸、年约三十过半的小个子,从身材看来实在不像什么战无不胜的英雄。但他的眼神像老鹰般锐利,散发出的压迫感让他矮小的身躯看起来庞大许多,说话时的重低音彷佛直落入对方心底,充满难以违抗的力量。



然而第一次见面时,巴尔特仑并没有发挥低沉嗓音的力量,只是紧紧抿著单薄的嘴唇,倾听罗格莎娜的提议。



「如果和我联手,将军您应该在一年内就能成为法洛利亚的大元帅了。」



罗格莎娜站在对等的立场提出交易,巴尔特仑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让我考虑一下。」



答覆时也语带保留。



谈话结束后,两人回到将军命人准备的房间。待房里只剩下阿尔尚,罗格莎娜瞬间泄了气似的瘫坐在床上。



「我刚才真的好紧张……」



说话时还一脸腼腆少女的羞涩模样,说完立刻表情一凛。



「他打算试试我究竟能不能利用,所以我得说服他才行。」



顺利找到巴尔特仑固然是松了一口气,但现在似乎更需要担心能否拉拢他成为同伴。阿尔尚和罗格莎娜都为此感到不安。



隔日午后,巴尔特仑把罗格莎娜带了出去。



「关于要不要接受公主的提议,我想交给法洛利亚国民来决定。」



和昨天一样面无表情地说完这句话,巴尔特仑便将罗格莎娜送上马车,阿尔尚当然也跟在一旁。



(交给法洛利亚国民决定……是什么意思?)



阿尔尚混在包围马车的士兵中徒步前进,心里七上八下。



罗格莎娜搭上马车时似乎也很紧张。



马车走下山丘,停在位于山麓的广场。



眼前的景象让阿尔尚和马车中的罗格莎娜都目瞪口呆。



昨天发生激战的山麓上挤满了人,但似乎不是军队而是附近村落的居民。村民面前是一座木头搭起的高台,台上竟放著断头台!



「!」



罗格莎娜紧紧揪住自己的领口。



罗格莎娜的伯父──也就是国王全家都死在断头台上,身首异处。断头台上厚重的灰色锄刀闪著寒光,正是罗格莎娜心中恐惧的象徵。



罗格莎娜之前说过,万一被革命政府抓到也许会直接推上断头台,所以她一直很害怕。



对阿尔尚而言,宛如死神镰刀的断头台也是不祥之物。



巴黎榭爆发革命后,每天都有人被推上断头台,灰色铡刀落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跨坐在黑马背上的巴尔特仑命士兵打开马车的门,叫罗格莎娜下车。



那无疑是命令。



马车的两边和后侧有数百位士兵守卫,每个人身旁都竖著装有刺刀的步枪。就算罗格莎娜拒绝,恐怕也会被硬拖出来。



光凭阿尔尚一个人实在无力回天。



罗格莎娜面色铁青,巴尔特仑的部下伸手要扶,却被她拒绝了。罗格莎娜把阿尔尚叫来,顺势让他牵著走下马车──那只手冷得像冰。



昨日万里无云的天空今天却变成铅灰色,空气也是冰凉的,甚至开始落下零星的雨丝。



巴尔特仑以深入人心的低沉声音大声宣告。



「公主表示将授权予我,让我能够名正言顺成为法洛利亚的大元帅。但法洛利亚的国民是否肯原谅曾荼毒人民的国王一脉,让其再次入主拉斐安罗斯宫?能赋予我权力的并非公主,唯有法洛利亚国民!因此这件事该由各位来决定。」



罗格莎娜的手不停颤抖,扶著她的阿尔尚都感受到了。



只见罗格莎娜脸色苍白、表情僵硬,玫瑰色长发被落下的雨水打湿,留下一绺贴在脸颊上。



巴尔特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



「上去──就你一个人。除非能获得民众支持,否则公主对法洛利亚、对我个人都没有必要。如果能得到村民认同,我就和你一起以王都巴黎榭为目标,从革命政府手中夺回拉斐安罗斯宫。」



巴尔特仑所指的目标,正是被雨淋湿的断头台所在之处。



聚集在高台前的民众并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是否有人将被处决,只能在原地痴痴等候,脸上既是不安又是期待。



虽然民众现在非常老实安分,但阿尔尚和罗格莎娜都心知肚明──一旦他们表露怒火,连拉斐安罗斯宫的城墙都挡不住。



民众打从心底憎恨国王及相关人士,光是处死国王夫妇还不满意,连年仅十一岁的王储都送上了断头台。



如果再让他们知道罗格莎娜是国王的侄女,岂不是火上加油?



自从下了马车,罗格莎娜的肩膀就抖个不停。她的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恐惧。



(她现在一定非常害怕……)



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而言,巴尔特仑的要求实在太残酷了。



阿尔尚突然有股冲动,想把颤抖的罗格莎娜拉过来紧紧抱在怀中。



甚至想抢一匹马来载著罗格莎娜逃离这里,离那座断头台越远越好。



想对她说「公主,你不必面对这种场面。」



想告诉她「你已经尽力了。」



然而罗格莎娜紧咬嘴唇,缓缓松开抓著阿尔尚的手。



于是阿尔尚明白了。



(就算我拉著公主逃走,公主也不会同意。)



她一定会甩开拉住自己的手,咬紧牙关抬头挺胸不再颤抖,不倚靠任何人,只靠那双行动不便的脚迈步向前──



接下来是属于罗格莎娜一个人的战役,她必须在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若是做不到,她就无异于平凡的女孩,对巴尔特仑毫无用处。



有著一双鹰眼的将军正注视著罗格莎娜。



一旦罗格莎娜失败,巴尔特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割舍她。



虽然没有明说,但巴尔特仑无疑是要罗格莎娜想办法说服自己。



阿尔尚认识的罗格莎娜不会逃避这项考验。



她会勇敢面对。



既然无法带走罗格莎娜,阿尔尚如今只能这么做──



阿尔尚站在往前踏出一步的罗格莎娜身后,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公主,你一定做得到。成功之后我会做出成山的烤蛋白霜饼给你当奖励,还附上玫瑰色的香槟。」



罗格莎娜听到了。



她顿了一下,然后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迈开脚步。



◇  ◇  ◇



──公主,你一定做得到。



听见阿尔尚在自己耳边呢喃时,罗格莎娜满怀感动,差点掉下眼泪。



就在那一瞬间,她很想转过身扑进阿尔尚怀里。



但是不能那么做。



(多亏有阿尔尚帮忙,我才能走到这一步……)



在这场冰冷刺骨的绵绵细雨中,只能抬头挺胸地走向民众等待之处。



从王宫逃出来时,罗格莎娜还是个孩子。她的脚被忿怒失控的市民挥舞铁锹击中,后来便不良于行。即使步履蹒跚,依然一步步向前。



罗格莎娜边走边回想起和阿尔尚同行的点滴。



当初借助女性家庭教师之力逃离巴哈尔姆,结果差点被卖去贝尔加。幸运逃脱的罗格莎娜下定决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日后来到威登的村落,她拉低兜帽隐藏头发和脸孔,躲在建筑后方物色士兵时,心里只想著如何利用对方。



看著阿尔尚帮助一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少女,罗格莎娜也只是冷静地盘算──这个男的八成不会做出非礼之举,应该可以利用。



(但是看到阿尔尚在森林里开始作画时……我的心却为之一震……)



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森林笼罩在一片白色光晕之中。罗格莎娜目睹银发的冷淡年轻人挥动炭笔,笔下竟出现自己不曾忘怀片刻、熟悉而挚爱的拉斐安罗斯宫,登时觉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口,眼前的风景也模糊了。



等待阿尔尚与长官报告时也是如此,看著一张张用心描绘的宫殿图画,眼泪便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即使父母和两位兄长意外亡故时,罗格莎娜都没有悲伤掉泪。



那座奢华的宫殿宛如一盏不灭的灯火,始终在罗格莎娜内心深处绽放光芒。



阿尔尚怀著不为人知的梦想,总是从巴黎榭的街上仰望拉斐安罗斯宫。能够遇见生长在那座宫殿里的罗格莎娜,也是一种特别的缘分。



虽然沉默寡言又不爱理人,但阿尔尚有种孩童般的纯真无邪,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



就算罗格莎娜走得很慢又常找麻烦,阿尔尚也没有生气,还帮忙包扎脚上的伤口、抓鱼烤给她吃。



连罗格莎娜发烧倒卧不起,简直麻烦到家的时候,阿尔尚依然默默地在一旁照料。



明明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多到几乎报答不完,他却说不想当禁卫军也不想当将军,只答应担任女王的御用甜点师。



──除了公主你之外,还有谁能让我担任女王的御用甜点师!



遭贝尔加士兵围捕而危在旦夕时,阿尔尚也没有遗弃罗格莎娜,不但保护她逃走还这样对她说──这让罗格莎娜真的、非常开心。



在那一瞬间,彷佛只有赤裸的灵魂互相交流。



而如今也是如此。



──公主,你一定做得到。



阿尔尚愿意相信罗格莎娜。



看著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在雨中一跛一跛地前进,聚集在断头台前的民众显得既疑惑又好奇。



那是什么人?



这是怎么回事?



那个女孩还那么小,难道是犯了什么罪即将接受惩罚吗?



不是吧──眼神中夹杂著同情。



罗格莎娜身上穿著毫无装饰的朴素服装,是将军准备的。



虽然让人联想起出席葬礼穿的服装,但总比身著华服引来不必要的嫌恶好。



无论是大批民众还是断头台,都可怕得让人快昏倒。



罗格莎娜总是在梦里听见民众包围宫殿时忿怒的呼喊,还有断头台刀刃落下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再浪费,也不吃甜点了,所以请大家原谅我。



不要送我上断头台。



(可是我答应阿尔尚了──要成为女王,建立一个大家都能享受奢华的国家。)



那是罗格莎娜最大的心愿。



(也想过要嫁给一个勤奋正直的花店老板,为他生孩子,一起兢兢业业地过著安稳的日子……)



但那毕竟只是排名第二的梦想,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



有那么一瞬间,花店老板的脸变成了阿尔尚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耳边传来阿尔尚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声音。



──成功之后我会做出成山的烤蛋白霜饼给你当奖励,还附上玫瑰色的香槟。



(没错,我要让阿尔尚成为御用甜点师,还要让他为我盖一座甜点城!)



头发和衣服都被雨淋湿的罗格莎娜爬上台阶,站在断头台前。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大家屏住气息瞪大眼睛的原因不只是罗格莎娜年纪太小,也因为她气质高雅的绝美容貌。外表是罗格莎娜得自双亲的武器,可惜她现在并没有余力善加运用。



巴尔特仑将军和阿尔尚站在断头台侧边的远处,离群众有一段距离。罗格莎娜确定两人都紧盯著自己,心头又有些激昂。



于是她转头面对大众,开口说道。



「我是国王夏路路十六世的侄女,名叫玛莉‧罗格莎娜!」



广场上起了一阵波澜。



「她自称国王的侄女!」



「开什么玩笑!国王是过去式了吧?」



「没错!法洛利亚没有国王,国王早就被我们送上断头台了!」



「前国王的侄女也该上断头台!就算逃到别处还是过著奢华的生活吧?」



怒骂声接连传来,吓得罗格莎娜双腿打颤。



「在此之前我一直藏身巴哈尔姆,躲避暗杀苟活至今。而我之所以回到法洛利亚,目的是为国民尽心尽力。」



罗格莎娜的语气坚毅,民众却更加骚动,甚至怒言相向。



「胡说八道!公主能为我们尽什么心力!」



「没错!少说那种不负责任的话!」



有人抓起泥巴丢上台,正好打中罗格莎娜的脸。



冰冷的土块从脸颊上弹开。



这样的举动反而让罗格莎娜冷静下来。



(民众怨恨我也是当然,因为法洛利亚王族亏欠他们。)



罗格莎娜没有擦拭脏污的脸,反而眼神坚定地从台上向民众大声喊话。



「革命之后国家变富足了吗?从此和平了吗?并没有!我们的法洛利亚比从前更贫困,变成一个战争不断的悲哀国家!」



罗格莎娜的态度无比认真。



双脚已不再颤抖,向她宣泄怒火的民众也逐渐没了声音。



雨水沿著罗格莎娜的发梢和衣袖滴落。



罗格莎娜相信这是老天在帮助自己,没有比淋雨更悲壮的演技了。



她总算想起自己的容貌足以成为武器,也毫不犹豫地善加运用。



罗格莎娜淋著雨,仪态威严地环视群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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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无法在此让他们归顺,我就没资格成为女王,更不可能得到巴尔特仑将军的协助!)



罗格莎娜戏剧化地撩起、甩开落在脸庞的玫瑰色发丝,握紧拳头高高举起。



「革命政府正在犯错!这样下去法洛利亚迟早会被列强瓜分!」



我要先让这个国家恢复安定!更重要的是让这个国家变得富饶!让大家都能自由选择职业,努力工作一定能得到回报,享受奢侈的生活!为了成就这样的国家,我愿意为所有人民尽心尽力──罗格莎娜不断宣扬理想。



民众看著她的目光渐渐有所转变。



「我也想过奢侈的生活!」



有人大声叫道。



「我也是!我受够战争和节俭度日了!」



立刻有人大声呼应。



「我也一样!我想吃美味的食物,每天吃得饱饱的!」



「不要再打仗了!我想穿漂亮的衣服!」



「公主,你真的能让我们都变成有钱人吗?」



罗格莎娜答道:



「那要看各位如何决定。无所事事绝不可能成为有钱人,而且和前任国王没有两样!然而努力工作就能得到相应的报酬,有才华的人更有机会逐渐累积财富!人人都有变富有的自由!我在此和各位约定,绝对要建立一个这样的国家!如果五年之后这个国家依然如此贫困,我就自动上断头台俯首认罪!」



罗格莎娜是认真的。



法洛利亚不需要无能的女王。倘若任由这个国家继续贫困饥荒,让那座闪耀的拉斐安罗斯宫再次遭石块洗礼,她当真会自刎谢罪。



罗格莎娜的话中充满强烈的决心,让整座广场鸦雀无声。



阿尔尚双唇紧抿眉头纠结,直盯著罗格莎娜。



就在这时,巴尔特仑有了动作。



一脸严肃的将军彷佛戴著一张钢铁打造的面具,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向罗格莎娜。



罗格莎娜和台下的民众全都屏住气息,看著巴尔特仑从阶梯步上断头台。



(巴尔特仑将军认同我了吗?还是……)



这个男人个子虽小,气势却庞大得令广场上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的肯定与否将决定罗格莎娜的命运。



巴尔特仑倏地拔出腰际的剑。



罗格莎娜面色一凛。



断头台上厚实的铡刀黑得发亮,只靠一根绳索悬吊在顶端。



绳索的另一端则系在横贯底座的铁桩上。



巴尔特仑拔剑一挥,正好砍断那条绳索。



「!」



铡刀在霍霍的摩擦声中迅速落下,斩断的声音响遍广场。



震耳欲聋的声响吓得众人心惊肉跳,巴尔特仑俯视群众,发出威严而低沉的声音。



「王族犯下的罪过已在刚才那一瞬间遭到处决!」



对民众而言,国民军英雄所说的话无疑是神的旨意。



军神的神谕当然令众人心生畏惧。



「对王族的憎恶与怨恨已在制裁之刃下一刀两断!我们不能耽溺于过去,必须为了将来果断执行当为之事!为了法洛利亚,也为了深爱这个国家的所有国民,我们将竭尽所能!」



巴尔特仑彷佛在向全世界宣誓。



「本人路易‧克里斯多弗‧巴尔特仑──支持玛莉‧罗格莎娜公主成为新任法洛利亚女王!」



◇  ◇  ◇



革命爆发后历经九年,就在圣历一八〇八年六月,国民军英雄巴尔特仑在阴雨的弗雷诺瓦广场宣示拥立玛莉‧罗格莎娜,正式向革命政府宣战。



日后成立的新‧国民军奉巴尔特仑为总司令官,发起猛烈的进攻。



与其呼应的势力在各地燃起反革命的狼烟,隔年七月,巴尔特仑率领浩大的阵容返回巴黎榭,仅仅半天就顺利镇压并夺回拉斐安罗斯宫。



罗格莎娜正式成为女王后,巴尔特仑更以绝对的强势将外国军队逐出国境,法洛利亚守护神之名更是人尽皆知。



另一方面,阿尔尚也以军人的身分进入巴尔特仑的特别部队,大肆活跃于各个战场。



一年之内便有了「将军的银色猎犬」、「银色的步枪」、「电光石火的卡列尔」等称号。



在巴尔特仑眼里,阿尔尚是个遇到伯乐便能发挥无穷力量的最强武器。相对的,若是放在不会用人的长官身边,他就只是个无用的累赘。



所以巴尔特仑让阿尔尚随时待在自己的直属部队中,每到决战必定派他上场。在巴尔特仑堪称艺术的战略之中,阿尔尚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但阿尔尚确实曾违抗过巴尔特仑的指挥。



在「艾尔布朗修战役」中,阿尔尚无视于巴尔特仑的撤退命令强行硬闯,结果为法洛利亚军带来奇迹般的逆转胜利,也为巴尔特仑添上一笔辉煌胜利纪录。



不过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圣历一八〇九年四月,列强中持续与法洛利亚交战到最后的贝尔加帝国终于承认罗格莎娜即位,两国缔结和平协定。



长达数年的雅尔特纳之混沌也就此划下句点。



◇  ◇  ◇



和平协定庆祝会圆满落幕,两天后──



阿尔尚提出退役申请。



巴尔特仑对此大感意外。



「我打算让法洛利亚成为比现在更强大的国家。今后仍必须排除外国的干涉,征服更多土地。卡列尔,只要待在能干的指挥官麾下,你就能在战场上发挥真正的价值。如此善战的你辞去军职还能做什么?若是对年俸或军阶有所不满,不妨说出来让我知道。身为我手下最强大的武器,你的确有资格提出要求。」



巴尔特仑十分认真地试图挽留,阿尔尚却如此回答。



「我并不想在军中出人头地,之所以辞去军职也是为了实现儿时的梦想。」



「梦想?」



巴尔特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的,我想成为甜点师。」



「你想当甜点师!」



巴尔特仑哑口无言──



接著整张脸皱成一团,嘴里念念有词。



「你去当什么甜点师?根本是暴殄天物!」



罗格莎娜一直坐在后头的椅子上默默听著两人对话,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若无其事地面对一脸不满的巴尔特仑说道: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接著与阿尔尚相视而笑。



──我想建立一个富裕到多余、可以尽情浪费的国家。



罗格莎娜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或许两人一直都没有忘记。



于是阿尔尚在巴黎榭的乐园大道上开了一间小小的甜点烘焙坊,就在他辞去军职的三年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