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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呃……刚才的事……很抱歉。」



她依然垂著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可是,我没有撒谎。跟踪狂对我做的事,还有我爸爸的事,全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故意冷冷地说:「你并不是擅长撒谎的那种人,说的应该都是真话。不过,你也没有说出所有实情。」



桃坂琴美终于正视我的脸。偌大的双眸彷佛在水底摇荡。



「所以你特地跑来道歉?在这种大半夜里?」



「总经理也劝我打消拜托宫内先生帮忙的念头……可是,除了宫内先生,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所以想再郑重地拜托一次……」



我喝光了咖啡。看来事情比我想像的更不寻常。



「这代表你有不能向总经理和经纪人说明的理由吧?如果你老实说,我就姑且听听看。」



她的脸颊和耳朵边缘逐渐染成红色。



「……您真的什么都知道……刚才也一样,光看我的表情,就知道我烦恼得要死……」



喂,那当然只是在套话啊,就算猜错也没有任何损失,所以我才随口胡诌。别的不说,昨天你也是孤身跑来找我,这么做代表你有不想被人知道的苦衷,所以我才猜出你刚才在仓库里说得口沫横飞的只是表面上的理由而已。



──不过一一说明这些细节太蠢了,所以我只是默默点头。



「你说跟踪狂去过你家好几次?」



桃坂琴美开始一点一滴地诉说。



「甚至还曾经闯进我家。我家在老公寓的一楼,要闯进去很容易。可是,呃……有一次,跟踪狂受了伤,倒在地上。」



我皱起眉头,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入侵她家的跟踪狂负伤倒地?



「有天傍晚,我回到家,发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男人倒在我家窗边,头部在流血。我吓了一跳,大声尖叫,那个人听到我的叫声以后就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跳窗逃走了。」



跟踪狂从窗户偷溜进屋的时候滑倒,头部撞到地板,昏迷了一阵子──是这个意思吗?不过,听她的口吻,似乎没这么单纯。



「还有一次,有个摔得稀巴烂的数位相机掉在我家前面,上头还有血迹,很恐怖。后来我检查相机里的记忆卡,发现里头全是偷拍我的相片。」



一股不快的感觉爬上喉咙。



「还不只这些。有个在网路上很有名的……有点让人伤脑筋的粉丝,他在部落格上说握手会结束以后,他守在外头等我出来,打算跟踪我,却被人用棒子打晕了……」



「也就是说,你怀疑有人替你四处制裁跟踪狂?」



「对。」



这样不是很好吗?既可以省下保镳的薪水,就算出事,被逮捕的也是那个多事的家伙……但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开这种无聊玩笑便能打发过去。



「你知道那个正义使者是谁吗?」



面对我的问题,桃坂琴美紧咬嘴唇,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猜是我哥哥做的。」



「你哥?」



「对,我希望能够找到哥哥,劝他收手。他这么做很危险,而且说不定会被逮捕。这才是拜托您帮忙的真正理由。」



「为什么你觉得是你哥干的?是他本人说的吗?」



桃坂琴美摇了摇头,发梢在黑暗中划出银色弧线。



「哥哥和妈妈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后一直没有回来,也联络不上他。可是……哥哥的帽子就掉在受伤倒地的跟踪狂旁边;握手会后被打晕的那个人,在部落格上描述的犯人特徵,也和哥哥完全吻合。」



「……只有这样?」



沉默降临。



如果只有这点证据,一切都还说不准。那是她家,她哥哥的帽子掉在家中地板上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至于部落格上描述的人物特徵,若是用先入为主的眼光去看,任何人都可能吻合。



证据应该不只有这些。



桃坂琴美竖起黑色裤袜包覆的膝盖,紧紧抱在胸口,喃喃说道:



「是哥哥,绝对是哥哥,因为哥哥总是保护我。」



她的话语中带著些微热度。



「哥哥总是陪在我身旁,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保护我不被爸爸伤害。



我等著她继续说下去,但是只有听到呜咽声。我啼笑皆非地走向厨房,冲了另一杯咖啡,又顺便热了杯牛奶端给桃坂琴美。比起咖啡,牛奶应该更适合小孩。



我把两个杯子放在暖炉桌上,在她身边坐下。她把脸埋在双手中哭泣。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个人的推测。」



我说道,她的肩膀似乎没有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听完以后有何感想是你的自由……我在书店工作,你替杂志拍的照片我全都看过,那些跟垃圾差不多的周刊和谈话性节目的话题我也大致确认过。有两件事引起我的注意。第一件事,你是『Colorful Sisters』里唯一不穿泳装的。坊间有各种臆测,有的说你有特别待遇,有的说你想走清纯派路线。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团体中的其他四人穿泳装是家常便饭,你却连一次也没穿过。第二件事,就是只有你一个人使用不同更衣室换衣服的传闻。这是不是事实,我不得而知,不过很多杂志都写过这件事。当然,这是用来佐证你和其他团员不合。」



我打住话头,喝一口咖啡。咖啡太烫了,令我分不出是苦是酸。



「如果我刚才说的两件事和你父亲对你做的事有关,你就不用说下去了。」



桃坂琴美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凝视著我,并用嘶哑的嗓音小声说道:



「……为什么……你连这些都知道?」



「我说过,你不用说下去了。」



我冷冷地说道,咬住马克杯边缘。



此时,桃坂琴美突然转为跪姿,脱下粗呢大衣。她抓住毛衣下襬,眼看著就要将毛衣掀起来,我连忙抓住她的手臂制止她。



「不必给我看,白痴!」



我压在她娇小的身子上,书山随之崩塌。



但我隐约看见了。



刻划在苗条侧腹和胸脯上的无数伤痕。



大概是被皮带抽打的伤痕吧──我对于分辨得出的自己感到恶心,一股呕吐感涌上喉头。



这个女人疯了,她的脑袋铁定有问题。她昨天才刚认识我,居然如此坦诚相对,太不正常了。不过,她拥有充分的理由变得如此不正常──我对于能够理解这点的自己也感到恶心。



我撑著暖炉桌,想离开不慎压倒的她,然而,桌板似乎早就歪掉,大大地倾斜浮空,马克杯里的热咖啡整个洒到我的运动衫上。我被烫得发不出声音,连忙脱掉运动衫,擦拭侧腹。



桃坂琴美倒抽一口气,摀著嘴巴,怯生生地坐起身子。她那双睁得大开的眼睛凝视著我的胸膛。



凝视著我那身宛若用烤肉网烙印过一般,满布浅黑色伤痕的皮肤。



「……那是……」



她喃喃说道,哑然失声。



我把弄脏的运动衫丢向浴室门口,恨恨地咬著牙。



「我还是个屁孩的时候,常和朋友比赛谁身上的伤比较多。育幼院里尽是这类成长环境有问题的屁孩,蠢毙了。」



我挪开书山,走向橱柜找衣服穿。混蛋,都怪我偷懒不洗衣服,现在连件T恤都找不到。



「……文字……?」



桃坂琴美喃喃说道。我俯视自己的右侧腹。



一道格外醒目的伤痕,形成五个楔形文字状的字母。



「……我们觉得不甘心,自己弄上去的。」



我一面翻箱倒柜一面说道。



「我们气自己只能任凭混蛋父母和亲戚凌虐,想把他们留下的伤痕盖掉。简直莫名其妙,对吧?屁孩只想得出这种烂主意,以为自己制造伤痕就赢了。」



既然要弄,就弄成文字吧──如此提议的是玲次。



特地拿英日辞典,找出这个单字的是发条。



提议用这个单字当队名的是一贵。



设计成楔形文字的是俊。



从办公室的工具箱里偷拿烙铁的是智也。



而头一个握住发烫的烙铁抵住自己侧腹的是我。



在浓烈的烤肉味之中刻下的五个字,将我们六个人连在一起。



SCARS。



「……保镳安达先生所说的团队……就是这个?」



我点头肯定桃坂琴美的话语,从橱柜底部拉出终于找到的衬衫穿上。布料贴在伤痕累累的皮肤上,感觉甚是冰冷。



「上高中以后,大家读的学校都不一样,但还是常常混在一起,痛扁那些跑来找碴的人,消磨时间。后来,大家觉得打这种必胜无疑的架一点意思也没有,所以发条又出了一个主意──会耍这种小聪明的向来是他──我们开始赌钱。」



我们故意设定以三打十之类的不利条件,如果对手够蠢,几万圆都肯赌。起先我们赚了不少钱,但是久而久之,就没人肯和我们打赌。说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我们改成靠调停别人的纠纷赚钱。这方面也一样,我们起先小赚了一笔,但不久就没人上门委托。在我们的周围,不再发生无意义的斗殴。据我推测,八成是因为扯上钱、变成一门生意以后,大家开始觉得为了不值钱的面子流血是件愚蠢至极的事。而我们也正好在这个时期从高中毕业。



由于我们在同年代之间的人面很广,便开始考虑靠这个做生意。我们六个人都是在穷困的环境中长大,爱钱是我们的共通点。打造出商业模式的是当时就读校风最为开放的大学的一贵,他找上都心某些不合潮流的酒馆及麻将馆,游说店家转换营业型态,改为经营俱乐部、女孩酒吧等等,迎合年轻人的胃口。要转换营业型态,围事的黑道是一大阻碍,而店家也早已受够了被敲诈保护费,因此都很乐意委托我们帮忙。我们帮助店家和黑道划清界线(大多是靠拳头),并介绍顾客给转换型态的店家。还记得一贵总是得意洋洋地说,我们是从事经纪业。不久后,开始有人委托我们举办大型活动。聪明的黑道认为与其和我们为敌,不如一起赚钱比较有利。所以,说我们击垮了黑道组织的传言全是假的。以为我们带著几百人打遍关东的白痴很多。拜托,谁会干这种赚不到半毛钱的事?「SCARS」自始至终都只是我们六个人为了赚钱而组的团队。透过生意关系,我们也认识一些演艺圈的人,和荒川总经理就是在那时候相识的。工作一个接一个上门,「遇上麻烦就找SCARS」逐渐成为当时的风潮。



二十二岁那一年,我解散了SCARS。



「……为什么……不做了?」桃坂琴美喃喃问道。



「因为书店的工作太忙。」



她瞪大眼睛。也难怪她有这种反应。



「我本来是一边打工一边做SCARS的工作,可是当了店长以后,书店的工作量暴增。当时我已经休学,书店和团队两头烧,不久之后就感到力不从心。」



圆滚滚的大眼眨动好几次。



「……咦?为、为什么?我不懂。团队的工作……不是很顺利吗?赚了很多钱……又有朋友为伴,为什么要……」



我抓了抓头,叹一口气。



「你不懂?哎,八成不懂吧。」



当我提议解散时,立刻理解的人──只有俊一个。其他人的反应都和现在的桃坂琴美一样。



对我而言,却是基于再单纯不过的道理。



「我们的团队很棒,伙伴也是最棒的;解决各种麻烦的感觉很爽快,也很有趣,钱又好赚。不过,比起做那种工作,我更喜欢书店,如此而已。我已经不当纠纷调停人了。」



桃坂琴美再度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可是……那我该怎么办……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我……」



我迷迷糊糊地望著散落在脚边的文库本,迟疑片刻。同情不会为自己或对方带来幸福,这是我在短短三十年的人生中学到的道理之一。我明白,非常明白。



混蛋──我咒骂自己。



我早已拿定主意,所以才会拉拉杂杂地说这么多。



「不过……」我说道:「我可以暂时回归调停业。」



琴美淌著泪珠,笑逐颜开。倘若我只有十几岁,看到她这般绝美的表情,或许会立刻成为她的粉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