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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愿望WISH(1 / 2)



那是一张很有魅力的丰盈脸庞,一双眼眸大大的。比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更适合站在蛋糕店门口吐舌头做鬼脸。虽然脸有点浮肿,但如果不是躺在这里,谁都看不出她是病人。然而,根据无法发挥作用的现代医学的诊断,她的心脏处于随时可能停止工作的状态。它能待续跳动至今,本身就是一大奇迹了。



今井美子今年十四岁。听说很小的时候,医生就已诊断出她的心脏有异常。长期的内科治疗并没有改善病情,她这次住院是为了接受手术,目前正在检查心脏是否能承受。即使可以动手术,治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这孩子很乖,而且这么年轻。医院内消息最灵通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而是负责清扫的欧巴桑。我不经意间向她们打听后,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告诉我。



每次见到她,她都会开朗地向我打招呼,令我的心情也明快起来。



“啊,你辛苦了。垃圾?嗯,现在好像还没有。”



看到我走进病房,她立刻环视病床周围,向我说道。六人病房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之前我已经走过门口不下十次,假装不经意地向里张望。



“不,我是为了别的事找你。”说着,我指了指床旁的圆椅,“可以坐吗?”



“请坐。”



虽然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但似乎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把手上的文库本放在一旁,看着我的脸,似乎催促我赶快说明来意。



“我听你母亲提到,”我坐在圆椅上说,“你在找人?”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地张大嘴,"哦,原来你就是……"



“如果你有心愿,可不可以告诉我?”



昨天下午,一个中年女人来到清洁工专用的休息室。那时刚好轮到我休息。我坐在钢管椅上,随手翻阅着内容不怎么有趣的周刊杂志。住院病人看完的报纸和杂志在废纸回收日以前,都会堆在休息室的角落,供清洁工打发短暂的休息时间。速水太太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坐在我身旁,看着《经济报》的股市行情栏。听打工的欧巴桑说,速水太太的丈夫在三四年前过世,如今她靠养老金和打工勉强维生,所以她读报既不是为了研究自身投资,也不是在寻找新的投资方向。和我一样,纯粹是在消磨时间而已。



我刚翻完周刊最后一页,便听到敲门声。



“请进。”



听到我的声音,那位中年女人推门而入。看到速水太太连头也没抬一下,女人诚惶诚恐地问我:“呃,请问,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就是关于必杀天使的事。”



速水太太放下报纸,看着女人。看到速水太太忽然有了兴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女人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她。



“听说在这家医院里,有人可以为濒死的病人实现心愿,而且这个人是清洁工。”



速水太太可能是夹杂着音乐听错了什么,才会抬头,此刻又兴味索然地继续低头看《经济日报》。



“不知道啊。”我不能轻易点头,便对女人说,“我以前没听说过。”



女人失望地低下头。虽然她看起来有点憔悴,但不像是得了危及生命的大病,身上穿的也不是住院服,而是普通的亚麻色衣服。



“但是,那个,”我说,“你看起来身体很不错啊。”



“哦,”女人露出无力的笑容,“不是我,是我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有一个女孩子和她长得很像。



“请问,是不是二O八病房的……”



“对,今井美子。”



“你女儿的清况有这么严重吗?看起来……”



我还没把“不太像”说出来,女人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



“她只有十四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妈妈,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



两天前,女儿笑着这么问她。虽然问得很不经意,但母亲很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内心抱着隐隐的期待。”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能别人听到这种心愿,会觉得很好笑。”她紧咬嘴唇,努力把眼眶中的泪水忍了回去,继续说道,“然而,我还是希望帮她实现心愿。我女儿从小就有心脏病,一直过着与死亡为邻的生活。或许这个心愿确实难以实现,但至少能让她抱有一丝希望。如果必杀天使无法做到,至少希望他可以倾听一下。所以我……"



克制已久的情绪终于溃堤了。她低头掩饰流下的泪水,说了声“不好意思,我再去问问别人”,就走出了休息室。



“真伤脑筋。”



看着静静关上的门,我忍不住小声说道。身旁的速水太太从厚厚的眼镜后方端详着我,终于纳闷地问:



"’铁娘子’乐队?”



我原本打算纠正她,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我只是自言自语,你不用在意。”



速水太太又端详了片刻,无奈地嘀咕道:“年纪轻轻的,自言自语什么。”



“大哥哥,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今井美子一脸天真地问我。



“因为阴差阳错的关系,”我说,“我是身不由己,就像被冲进巨大排水沟的地鼠。”



“地鼠?”



“吱吱。”



我一边转动着圆椅一边叫,美子笑弯了腰。如果她走出医院,不管是去蛋糕店还是什么店,那里必定生意兴隆。



“所以,”我停下椅子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哦。”美子顿时收起了笑容。她把玩着左腕上的串珠手链,微微垂下了眼睛。感觉那链子不是很精致,可能是自己做的,或是朋友来探病时送她的。



“你可以畅所欲言,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一定会尽力。”



“你不会告诉别人?”



美子依然把玩着手链,抬眼看着我。



“我绝对不告诉别人。”我点头说。



美子仍然犹豫片刻,然后伸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几本教科书、笔记簿和文库本,把手伸进更深处,又抽出一本笔记簿,递到我的面前。



“我可以看吗?”



美子用力点头。



我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才发现是相册。对开的小相册封面很薄,左右各有两张3*5英寸的照片。



“京都吗?”



我翻着相册问道。里面都是美子和同学在像是寺庙的背景中拍的照片。



“这是修学旅行的照片。”美子说,“去年秋天,我们去了京都和奈良。”



“哦。”



美子没有再说什么,我默默地翻阅着。佛像、庭园和鹿。美子和她的同学出现在京都和奈良的风景中,活泼娇小的短发女孩和瓜子脸戴眼镜的长发女孩似乎是美子的好朋友。两个人频繁地和她合影,这是唯一吸引我目光的东西。对美子来说,这些或许是重要的回忆,但在我眼中却没什么特别。



“呃”



当我翻到最后一页时,美子轻轻喊了一声。



“嗯?””就是这张照片,最后这一张。”



我看了最后一页的照片,好像是一家古色古香的旅馆,四个人站在挂着招牌的巨大木门前留念。除了美子和两个好朋友,还有另外一个人。之前的照片中都是女孩,唯独这张照片上有个男孩。看起来不像是她的同学,如果是老师,又似乎太年轻了。看起来像大学生。



“他是谁?”我抢先问道。



“是住在这家旅馆的大学生,刚好独自来旅行。修学旅行最后一天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和同学想去三千院,但那里离旅馆太远了,结果这个人开车带我们去,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拍照留念了。我问了他的地址,说等照片洗出来会寄给他,但信却退回来了。”



美子哽咽地一口气说完,又说:



“我希望可以找到他,把照片交给他。””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我问。



“还有,如果可以,请你转告他,希望他来看我。只要说是他带去三千院的初中生中的一位,他应该就知道了。”



美子再度垂下眼睑,嘴里喃喃道。



这应该不是恋爱,而是更稚拙的感情。我的记忆中也曾经有过这种幼稚、笨拙而模糊的情愫。然而,美子剩下的时间已无法估量了,或许无法慢慢孕育这份情感到开花结果。对或许无法经历恋爱就将走到人生尽头的美子而言,即使这份感情是她唯一的寄托,也没有人会因此取笑她。



“这种小事应该没问题。”我说,“一定可以找到他。”



“拜托你了。”



美子深深鞠了一躬,低下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来。由于时间太久了,我从下方探头看去,发现美子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握紧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我慌忙想按呼叫铃,美子用痛苦的笑容制止了我。



“没关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又重复了一遍:”已经没事了。”



“疼吗?”



“有时候。”



“啊?””但是,已经没事了。”



美子又用力深呼吸了一次,对我展露出笑脸,似乎想证明她真的没事。她是在逞强。如果我只有十四岁,有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跳动的心脏,可能无法挤出这么灿烂的笑容。



“你很厉害。”我情不自禁地说,“如果是我,可能撑不下去。”



美子周围的空气温度似乎忽然下降了。随着语气和眼神的改变,她的表情变了。



“撑不下去的话,该怎么办呢?”



她的语气很平淡。



“一死了之吗?”



她的眼神很平静。



“对啊。”



即使撑不下去,也无处可逃。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美子逃避似的看着窗外。雨滴仿佛正在庆祝这个雨季,将世界染成一片银色。窗边的小花瓶内插了一枝娇嫩的白花。不知是谁带来的。每隔五天,瓶里就会换上新的花。我无法想象美子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些每隔五天就会枯萎、被丢弃的花。



“大哥哥,你是在这里打工吗?”



美子将视线移回我身上时,语气和眼神都恢复了平静。



“对啊,我还在读大学。”



“我看你好像整天都在打工。”美子故意用指责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认真上过课吗?”



“我已经四年级了,几乎不需要去上课。大家都忙着找工作。”



说话间我才想起,忘了交就业活动讲座申请书,期限好像是到明天。



“大学生活快乐吗?”



“算是吧。”我点头说,“我觉得应该算快乐,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事。”



“好想去看看。”美子小声说道。



“你当然可以去。”我说。



“是吗?”



“当然。”



我不知道对从小疾病缠身的美子来说,怎样的安慰才有效,只能像傻瓜般重复道:



“一定可以去。”



“对哦。”



看到美子表情开朗地回答,我很想诅咒自已。这种强人所难、毫无根据的安慰,或许最令美子厌烦。我努力想说些更中听的话,却发现任何话语都充满空虚的同情。这时,一个中年病人回病房,我立刻站了起来。”这张照片暂时放在我这里,还有,可以把那个大学生的地址告诉我吗?”



我记下了当时大学生告诉美子的地址,离开了她的病房。



下班后我刚走出医院,就遇到了森野。她似乎是从后门离开,再绕到医院前门。可能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避免从正门出入。她撑着一把男用黑色雨伞,应该也与职业有关吧。”又有谁过世了吗?”



我向她打招呼。森野收起伞,冲进我的伞下。



“不要说得好像那是我的错一样。并不是因为我出现,病人才会死,而是有人死了,我才会出现。”



“尸体呢?””已经由公司的员工开车送回去了。”



“哦。”



我们回家的路相同,所以没有多问,就并肩走了起来。



“谁死了?”



森野告诉了我名字,很陌生。但我整天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一定在哪里遇见过他,或许还打过一两次招呼。



“不到四十岁。””是吗?”



“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哦。”



“小孩子都没哭,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哦。”



“要把尸体运走的时候,他们抱着我,用力打我的腿。”



森野用拳头敲着自己右侧的大腿。



“哦。”



呼——森野叹了一口气,带着厌恶的表情,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滴。



“好讨厌的季节。”



雨好像响应她的话似的忽然大了,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势头。



“你不是说符合你的个性吗?”



“嗯?”



“上次你说这个工作的时候。”



“对啊,我说过。”



“真的吗?”



森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干吗?如果你想来殡仪馆上班,我可以收你当徒弟。”



我们高中毕业那一年,森野的父母出车祸死了。



交给别人办不是很蠢吗?于是就举行了一场由丧主开设的殡仪馆主待的奇怪葬礼。之后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森野继承了家业。有老员工留了下来,工作方面并没有太大问题。如今四年过去了,森野已经掌握了实质的经营权。



“发生什么事了吗?”森野跨过人行道上的水坑,问道。



“没事。”



“少骗人了。你用手摸脖子时,通常都是在烦恼什么事。”



我放下了摸着脖子的手,森野嫣然一笑。



“怎么了?是不是又爱上了哪个女孩子,在烦恼该写情书,还是该直接告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苦笑起来。



“初中二年级吧?”森野也笑了起来,“结果还是我代你写了一封情书。”



“你说情书写得很热情,叫我绝对不能打开。说什么只要看了,就会难为情,不敢交给对方。”



“如果看了,你敢交给对方吗?”



“当然不敢,怎么可能嘛!”



“我就知道。”



“如果没有交给她,就不会被甩了。”



“你们本来就没缘分。””是吗?如果我是收情书的女孩,看到‘我每天晚上想到你,就忍不住会射精’之类的话,也不会和这种男人交往。””是吗?换成我一定会很感动。你不觉得这么写充满热情和诚意吗?既坦诚又通俗易懂。”



森野说着,笑了起来,我也无奈地苦笑。森野反手捶了我胸口一拳。”所以,你在烦恼什么?”



“哦,”我说,“将来的事,找工作之类的,现在刚好是这个时期嘛。”



其实应该和这个时期无关,而是刚才和美子谈话的关系。无论再怎么想成为大学生,美子也许都无法如愿,而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身处她热切向往的场所。虽然两者没有联系,但总觉得心里有疙瘩。



“白痴,已经太晚了,”森野笑道,“大家不是早就开始找工作了?”



“对啊。”



在我虚度光阴之际,同学们已经纷纷找到了内定的公司。就算没有争取到内定,也早就投入了相应的努力。



“竞争很激烈吧?时下又不景气。”



“好像是。”



“什么?”



“其实,我根本没有找。”



“不会吧,你该不会幼稚地说什么害怕万一一家公司的内定都争取不到,可能会丧失自信,所以假装成为活在混沌时代而烦恼的现代青年,借此逃避现实吧?”



“才不会。”我说,“亏你可以舌头不打结地说这种话。”



“你会不会继承家业?”



“不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



“我是不知道啦,但大概可以想象。”



“应该比你想的还要糟糕三成。”



老旧商店街上的文具店,营业额少得可怜,能够养活一家老小到今天才是最大的奇迹。”所以呢?”



“不知道,可能会找份工作。累积相当的经验后,如果运气好就能混个小主管。这年头也不可能有终身雇用,所以可能在掌握技术后换一两次工作吧。”



“不久之后找个人结婚生子。运气好的话,晚年可以靠养老金过日子。”



“对。这种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谁会对自己的人生有感觉?”



“你呢?””也没有啊。如果有的话,我就不开殡仪馆,去当教主了。””是吗?””就是。”



哇噢,蜗牛!森野喊了一声,冲出伞外,在人行道旁的树丛蹲下,去碰蜗牛的头,我在一旁为她撑伞。



“好久没看到蜗牛了,原来现在还有哦。”



森野玩了一阵子,把蜗牛放到从人行道的角度看不到的树叶后面,才站了起来。



“刚才我们在说什么?”



“谈我的将来。”



“对。”



我们再度并肩走了起来。



“无论去哪家公司就职,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我甚至觉得,一直在这家医院当清洁工还比较有干劲,至少挺有意义。”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森野说,“我觉得人生就是要顺其自然。上次说殡仪馆适合我的个性,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不懂也没关系。”森野笑道,“你又不是没吃过我的亏,我的建议不值得参考。”



前方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绿灯开始闪烁,一个身穿西装、撑着塑料伞的男人冲了过去。他刚过马路,红灯就亮起了,我和森野便停下脚步。



“你看吧。”森野说。



“什么?”我问。



“虽然过马路的目的相同,但有人跑,有人选择停下。”



我思考了一下,问:“所以呢?”



“前辈,身为社会人,你不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吗?”



“如果你说得简单明了一点,或许可以让人受益无穷。”



在森野思考的时候,信号灯又开始闪烁。灯变成红色时,她坦白道:“其实,没什么深刻含义。”



“我就知道。”我点点头。



灯再度转绿,我们走过了斑马线。



“你看,”森野停在人行道上得意扬扬地说,“反正早晚会到达目的地。”



“你不需要现在思考嘛。”我说。



晴空万里,和昨天截然不同。天气预报说,这个梅雨季节里只有今明两天可以短暂地拨云见几太阳好像觉得反正只有两天时间,所以也不考虑节奏的分配,就将刺眼的阳光投射到地上。我东寻西找了半天,身上开始冒汗,便脱下穿在T恤外的长袖衬衫。看来,我没去站前派出所打听是最大的失策。我花了十分钟按照电线杆上的地址找,又花了十分钟专心地找派出所。分别经过三个平时很少看到的邮筒和香烟自动贩卖机,终于在一个有大池塘的公园旁看到了派出所。我探头向内张望,发现一位年轻警官正在挤青春豆打发时间,便走了进去。



“对不起,打扰一下。”



“租船不在这里。”警官头也不回地说,“你先进公园,逆时针绕着池塘走,就可以看到租船处。”



“呃,请问这里是派出所吗?”



他终于回头看我。



“对,派出所。”他说着,拿起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我是警官,你有事吗?”



“对。”



“是吗?来,请坐。”警官喜出望外地说着,请我在桌子前坐下,“哎哟,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客人上门了,真令人紧张。有什么事?”



“我要打听一个地址。”



“哦,带路吗?这正是警官的工作。没问题,我会协助你,会倾全力协助。你要找哪里?”



“就是这里。”



我把美子写下大学生地址的纸条递给警官。



“哦,是四丁目。”警官扫了一眼纸条,回头看贴在后方墙上的周围一带详细地图,然后又看了一眼纸条,“四丁目?”



“对,四丁目。到底在哪里?我看到了三丁目,但没有四丁目。”



警官站了起来,在地图前抱起双臂。



“没有。嗯,没这个地方。”



“没有?”我忍不住反问,“什么意思?”



“所以嘛,”警官用手指着地图说,“你现在人在这里,就在这个公园旁边。这里是一丁目,这里是二丁目,这里是三丁目,对不对?然后就没了,根本没有四丁目。上面不是写着‘4丁目——12-6-103'吗?根本不存在这个地址。”



我原本以为是对方忘记把搬家通知交给邮局,听到这个答案,不禁有点惊慌失措。如果这个地址是杜撰的,就代表对方是在对美子撒谎。



“会不会以前曾经有过,现在却没了?”



“以前的话,如果是五十年、一百年前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至少据我所知,这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四丁目。你是不是搞错了?”



警官把美子的纸条递给我。我重新看了一遍,4丁目12-6-103。如果美子没写错,这就是那个大学生——牧野武告诉她的地址。



“怎么了?要找人吗?”



“是啊。”我说,“对了,可以顺便请教你一下吗?”



“什么?”



“根据你的工作经验,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告诉别人假地址?”



警官用右手摸着挂在腰上的警棍,抬头思考片刻。



“我认为,不想告诉别人真地址时,就会告诉别人假地址。”



“嗯,对啊,这我也知道。”



“家对每个人来说,都算是弱点吧。”



“哦?”



“我知道你的家在哪里,这话不是很有效的恐吓吗?如果有家人,他们可能会受到攻击。即使没有家人,也会担心睡觉时被人放火烧了房子。”



我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所以,我能理解别人不想留地址的心情。但如果拗不过对方,可能就会留假地址。以工作经验来说,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心想那个牧野应该不至于担心美子攻击他的家人,或是放火烧了他家的房子。



“另外,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警官拿下头上的帽子,用手指转动着,说道。



“请说。”



“这也是向对方表达某种意思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



“比方说,我只是打比方哦。”



“我知道。”



“比方说,在听歌剧时,刚好有一男一女比邻而坐,又刚好都是独自来听歌剧,这场歌剧又刚好很棒,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分享内心涌起的感动。结束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去吃饭、喝酒,结账时都由男方掏腰包,女人则把家里的电话留给了男人。然而,当男人第二天拨过去时,竟然发现电话根本不对。于是男人就清楚地知道,女人的意思是不想再和他见面,那天晚上只是玩玩而已。”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我说,“你不要为这种事太难过了。”



“谢谢。”警官说。



我正想离开派出所,又被警官叫住了。



“你要找的人怎么办?还要继续找吗?”



“没有其他线索,很伤脑筋,但我会继续想办法。”



“要不要给你个建议?”



“请说。”



“说谎虽然简单,但情急之下,很难脱口而出。”



“你的意思是?”



“凭我的直觉,这个地址并不完全是乱编的,可能只是在真实地址的丁目或门牌号上动了手脚。”



“也就是说,住在这附近的可能性很高?”



“以前曾住在这一带,要不就是工作的地方在附近。总之,一定是对这一带很熟的人。”



“谢谢你的提醒。”我说。



我忽然觉得很好奇,便又问道:“你刚才的话是基于工作经验,还是个人经验?”



“那个女人,”警官露齿一笑,“只改了最后一个数字。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终于查到了。”



“结果呢?”



警官望着半空,摸着警棍,好像在回首往事般。



“你想听吗?”



我摇了摇头。



“算了,不用了。”



世界还是需要和平的。我离开满足地点头喃喃自语的警官,走出了派出所。太阳仍然刺眼地照亮大地。我在看似和平的世界中停下脚步,开始思考那个人住在这一带的可能性、曾经住在这附近的可能性、曾经在这一带打工的可能性,即使将这些结合起来,也无法找出这个人。虽然可以拿着照片在路上问行人有没有见过他,但不值得期待。



我看着美子给我的照片思考片刻,想到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法。



我走进最近的电话亭,拨了查号台的电话,报出从照片上好不容易看清的旅馆名字,询问了那里的电话。为避免忘记,我一边复诵着,一边按下按键。



“不好意思,向你请教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我对电话中态度亲切的女人说。



“我去年秋天曾经住过你们旅馆,是在去年的……”



我看着照片角落上的日期。



“十一月十日。”



“哦。”



不同于刚才的亲切,电话中顿时传来疑惑的声音。这也难怪。



“我想我应该住的是你们旅馆。不好意思,可以请你确认一下住宿登记簿之类的吗?”



对方不可能不惊讶,但或许是担心得罪以前住宿过的客人,于是有些不情愿地问道:“请问你的大名?”



“我叫牧野。“我说。



“请稍候。”



虽然照片上的大门有点旧,但他们应该有顾客数据库吧。电话中很快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牧野先生吗?牧野武先生,对,你的确曾经在这里住宿。”



“是这样的,我在旅行时掉了一本书。本打算重新买一本,也就没去找。但现在那本书绝版了,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所以我现在想找找,不知是不是留在你们那里了?”



“书吗?”



“对,格塔拉多的《旋涡中》。”



“嗯,我们这里并没有这本书。”



“不好意思,如果有人找到,可以请你们帮我寄来吗?当然,邮资由收件人付就好。”



“好,我知道了。”



或许知道我的目的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女人的声音放松下来。然而,我真正的目的还在后面。我假装在准备挂电话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说:“啊,对了,请问我当时留的地址是哪里?”



女人的回答和美子纸条上的不同。



“啊,对不起,那是我以前的。”



我把纸条上的地址告诉她,请她把书寄到新地址,然后再三道谢才挂上电话。万一世界上真有那个名字像老鼠的作家,还真的写了一本叫《旋涡中》的书,又被翻译成日文出版,而且被人忘在那家旅馆,只能说是上帝在开玩笑,不是我的责任。



我看着刚记下的新地址。牧野的家要换好几班电车才能到达,离这里差不多有一小时的路程。



当我下车时,太阳已经快下山了。这一次,我乖乖地向站前派出所确认过,才开始寻找。或许是因为距离东京的闹市很远,街道上很清静。新地址是距离车站五分钟路程的套房公寓,只有最后的一〇三室才是真的。人或许可以分为两大类,分别是说谎说到底的人,和最后会说真话的人。我思考着哪种类型的人比较好对付,但觉得似乎都很难。我站在一〇三室前,确认里面有电视声音后按了门铃。电视的声音消失了。我等了一下,却没人出来应门。



“我不是来收NHK收视费的,可以请你开开门吗?”



我一边敲门,一边说道。里面还是没人回应,我又唱出另一番咒语。



“要不要我去向NHK告密,请他们来找你收钱?”



门打开了。



牧野穿着牛仔喇叭裤和黑色T恤。可能是因为头发留长了,感觉比照片上更不健康,眼神也更晦暗,也许是经常足不出户的关系吧。牧野斜靠在狭小的玄关,右手抓着门把。



“你是牧野吧?”



我尽力表现出友好的态度。



“你是谁?”



牧野却用绝对称不上友好的态度问。



我拿出美子交给我的照片。牧野犹豫了一下,右手离开门把,接过照片。



“上面的人应该是你吧?”我问。



“好像是。”牧野说。



“是去年秋天的事。照片上的女孩你还记得吗?她叫今井美子,在修学旅行时和你住在同一家旅馆。你带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去三千院,后来在旅馆门口拍照留念。虽然她照你告诉她的地址寄了照片,但地址是假的,又被退了回去。”



牧野又看了一眼照片,点了点头。



“嗯”



“你还记得吗?”



“名字我不记得了,但长相还有点印象。”



“她要我把照片交给你。”



牧野“哦”了一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感想。



“为什么告诉她假地址?”我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生病了。”



“那就去看医生啊。”



“去看了。目前正在住院,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撑过今年夏天。”



“太好了,那就不用忍受酷热了。听说今年夏天会很热,这里没有冷气,要怎么过日子啊。”



牧野回头看了一眼房间,说道。



“我没和你开玩笑,她可能真的会死。”



“这种牢骚对上帝去说吧,告诉我也没用。”



“已经对上帝说过很多次了,而且我也不是在对你发牢骚,只是问为什么告诉她假地址?”



“我不记得了,可能觉得她很烦吧。”



“很烦?”



“如果寄了照片之后,她又要求成为笔友,不是很伤脑筋吗?她看起来就像这种人,不久之后又会说‘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之类的。当时我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既然这样,干吗不干脆说不需要照片。”



“因为我很体贴温柔。”



我叹了一口气。



“可以了吗?”牧野说,“我会收下照片。”他把手伸向门把。



和这种人说话根本不会觉得快乐。如果可以,我很想掉头走人,但问题没这么简单。



“刚才我经过车站前的电器行……”我说。



正准备关门的牧野狐疑地看着我。



“空调含安装费只要四万九千八百日元,可能是去年的样机。”



“所以呢?”



“你不想要吗?今年夏天不是很热吗?”



“你要送我吗?”



“没错。”



牧野的眼睛一亮,但随即露出比刚才更阴沉的眼神。



“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但要借用你一天的时间。其实用不着一天,两个小时就够了。”



“时薪两万五千元?要干吗?”牧野问。



“时薪有两万五千元吗?请问,我要怎么为你效劳?”我说完后,看着牧野。



他犹豫了一下,才按照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时薪有两万五千元吗?请问,我要怎么为你效劳?”



“不错,继续保持,只要你稍微客气一点就够了。我可以进来吗?”



“哦,好啊。”



牧野往后退,让我进了屋。可能是因为通风不佳,虽然开着窗户,室内却很闷热,难怪他会抱怨没有冷气的夏天很难熬。



“你以前是大学生吧?”



看到房间内既没有书架也没有书桌,我忍不住问他。三坪大的榻榻米房间内只有代替饭桌的电暖桌、摊在地上的被子和一台小电视,却因为堆了许多旧杂志、空罐和零食袋子,显得格外凌乱。



“对啊,三个月前曾经是。”牧野似乎对照片并没有太大兴趣,把它放在电视旁,对我说道。



“哦?”



“我自动退学了。这年头谁都不想人云亦云,为什么要对周围人察言观色才能决定自己的行动,不是很累吗?”



虽然我心里觉得他不想人云亦云而退学的行为,其实就是对周围人察言观色后做出的决定,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也没有质疑他当初何必去读大学。我此行的目的不是质疑牧野的人生观。



看到牧野坐下后,我也在电暖桌前坐了下来。桌上一片狼藉,计算机电脑制图、报关师、社会福利等各种专科学校的入学简介和就业信息杂志旧周刊及漫画杂志放在一起。牧野把这些东西都叠成一堆,算是整理过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



“没什么,正在思考该干什么才好。”



“嗯。”我点点头,捡起掉在身旁的简介,那是一份英语会话教室的简章,“你的考虑很周全。”



在强迫年轻人充满梦想的社会中,我也处于踌躇着无法踏出下一步的境地,所以无意讽刺。但牧野从我手上抢过简介时,却怒目相向。



“那你又是干吗的?”



“普通大学生。”



“等毕业后找份工作,就做到死为止吗?”



“对啊,”我点点头,想起自己忘记交就业讲座的申请书了,好像截止日期是今天,“如果可以,我希望过这种生活。”



“无聊。”牧野不以为然。



“的确很无聊。”我表示同意。



隔壁房间传来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都笑个不停。牧野瞪了一眼那一侧的墙壁,说道:“我觉得你看起来很不顺眼。”



“彼此彼此,你别放在心上。”



“你说话的态度也很让人讨厌。”



“我也一直忍受着你鼻翼老是抽动的样子和阴险的眼神,还有连麦茶也不请我喝一杯的态度。因此就算你看我不顺眼,也忍耐一下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那是一种阴沉的沉默。我以为牧野会挥拳相向,但他没有,只是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我们两个合不来。”



“没错。”我点头,“但只有你能完成我的要求,除了我以外,也不会有其他疯子买空调给你,不是吗?”



“对。既然这样就长话短说,你要我做什么?”



“你去见一下照片上的女孩,去她住的医院探望,只要在那里表演两个小时就好。”



“表演?我要扮演什么角色?”



听到他的问题,我想了一下,说他为爱憔悴,似乎太缺乏真实感了。



“自从去年秋天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她。之后你搬家了,所以一直很在意照片的事,但没办法主动和她联络。你当时问了她的联络方式吗?”



牧野想了一下,摇摇头。“应该没问。”



“你确定吗?”



“我是因为她问,所以不得不留了地址。我不会主动问她,她也没有主动告诉我。”



“那好,接下来就聊几桩当时的事。没有吗?你不是和她,还有她的两个同学一起去了三千院吗?记不记得当时的事?”



“已经是半年多以前了,我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记得别的?”



“随便什么都可以。”



“就是不记得啊。”



说着,牧野想了一下。



隔壁的说话声停了下来,牧野立刻瞥了那边一眼,然后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



“对。”



“什么?”



“粘上海苔了。”



“海苔?”



“海苔,粘上了这里的牙齿。”



牧野指了指自己门牙的缝隙。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奇怪的事?”



“在准备接吻时看到了。她嘴巴微张时,我看到了她的门牙,发现海苔卡在牙缝里。是不是很倒胃口?不过还有女人在接吻前打喷嚏,把之前吃的拉面从鼻子里喷出来。比起那个,她还算好的。”



“接吻?”



“对,是不是很好笑?那是我在喝酒后带回来的女人。我们一起在这里吃泡面,之后就有了那种气氛。正准备接吻时她竟然打喷嚏,拉面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垂在那里。”牧野说着,嘿嘿笑了起来,拍着榻榻米,“是不是很倒胃口?”



“不,我不是问拉面那个,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你和她接吻了吗?”



“对啊。”



牧野很干脆地点头承认。我头脑一片混乱。



“你为什么和美子接吻?”



“气氛对了,不是就会接吻吗?你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有时气氛就变成了那样,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如果不接个吻,场面会很难看。”



“但她不是初中生吗?”



“即使是初中生,只要有嘴唇就可以接吻啊,何况我又没动她。早知道就丢下她的同学,直接把她带到哪里吃掉了。只要我开口,她绝对会答应。但我比较喜欢年纪大的,除非是令人惊艳的美少女。那种程度的女生,无法让我产生兴趣。”牧野说着,再度嘿嘿笑了起来,“而且,牙齿上又有海苔。”



的确,即使是初中生,只要有嘴唇就可以接吻。况且,时下的初中生和执著于一份淡淡情愫的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你才告诉她假地址吗?”



“嗯,也许吧。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她好像会纠缠不清,很像那种变态跟踪狂。况且,她还叫你煞费苦心地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