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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脸FACE(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国民爱抖露



我回过神,发现室内已经被夕阳染红了。特别病房位于这家医院视野最佳的顶楼一侧,价格即使比不上一流大饭店的蜜月套房,至少也和一般酒店的套房不相上下。窗子比一般病房的大了整整一圈,窗外西沉的夕阳正在和俯瞰到的一切约定明日的重逢。



我停下手上的打扫工作,情不自禁地被窗外的美景吸引,听到一个粗扩而温柔的声音,才回头看病床。我进来时还在专心看报的病房主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一起眺望着窗外。



“你问我会想什么吗?”我对着那张被夕阳染红的脸庞问道,“在临死的时候?”



“对。”



他点点头。他将近五十,一头浓密的头发灰白相间,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脸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我开始在这里打工时,他应该已住进特别病房。也就是说他在这家医院至少住了近两个月。



“在临死的一刹那,你觉得脑海中会想什么?”



他宛如对着夕阳发问。既然住院这么久,应该是身体抱恙吧,然而他强壮的体魄却令人没有这种感觉。长期住院的病人通常都很邋遢,但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如果系上领带,甚至很有一流企业高级主管的架势。



“不知道。”清除完桶内的少许垃圾,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这样回答,“我想,应该是很无聊的事吧。比方说,以前看过的四格漫画中的一格之类的。”



“四格漫画中的一格?”他的视线从夕阳移到我身上,问道,“是什么内容?”



“并没有特定的内容,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实在不知道。也许会回想起小学时很喜欢的一位女老师的膝盖,或是富士山麓鹦鹉啼之类毫无意义的事。我想不出来。”



“是吗?”



他点点头,翻着手上的报纸。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



“怎么了?”



他停下正准备戴眼镜的手,从镜片上方看着我问道。那可能是老花镜吧。



“因为我没法给出像样的答案。”



“不会,不会。”他笑着用手指扶了扶镜架,“四格漫画、膝盖和富士山麓的回答很有趣,给了我很大的参考。”



他低头开始看报。我胡乱向他行了一礼,便退出病房,推着装清洁工具的推车走向电梯。



临死之前,我到底会想什么?



对一般人而言很愚蠢的问题,在医院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却有一种真实感。人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开始走向死亡。虽然平时都刻意遗忘这一点,但在这里却不得不意识到这个简单的事实。无论进行多么完善的治疗,都只是暂时的拖延。即使病人可以自己走出医院,终有一天也会再度回来,最后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双脚离开。只是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现在、五年后、十年后,还是数十年后,总之不可能是几百年后。如果以十为单位计算,绝对是可以用双手数出的岁月。因此或许应该领悟到,人只是消耗有限热量的有机体而已。但到了那个时候,人可能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我搭电梯来到三楼,准备去吸烟区清理烟灰缸。推车的轮子发出咔嗒咔嗒的干涩声音。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从上午九点门诊开放后就人满为患的医院,下午三点门诊结束后恢复了宁静。包括住院病人、医务人员、行政人员和像我这种打工的清洁工在内,医院里的人超过三百个。但这些人总是好像有所顾忌一般,静悄悄的。



我慢慢地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不时和熟识的病人打招呼。吸烟室内空无一人。我去一小段距离之外的护理站看了一眼。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但似乎暂时不会有人出来。把推车留在走廊,我坐在吸烟室的椅子上,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暂别了两个小时的尼古丁让大脑渐渐放松。吐出的烟在成形之前,就被墙上的空气净化机吸走了。



“抱歉。”



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我慌忙回头。幸好不是医院的职员。如果让人看到我在上班时间吞云吐雾,就算不至于被开除,至少也会招来几句数落。



打招呼的是以前见过的一个老人,应该超过七十岁了,但无法确定具体年龄。他穿着住院病人专用的检查服,尺寸明显太小了。可能刚做完检查吧。老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从手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身上的衣服明明没有口袋,他却在胸口附近摸索了一下,然后咂了咂嘴。我见状递过打火机。



“请用。”



“哦,不好意思。”



老人说着,用我的打火机点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的前端燃起红光。然后,他“啊…”地感叹一声,好像肩膀以下都泡进了热水那般舒服。



“太棒了。”



老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道。他握着打火机,沉醉地闭上眼,仿佛在享受烟雾渗透到身体每个角落的过程。



我们的前方,贴了一张讲解如何预防流行性感冒的海报。



“外出回家,立刻漱口。”



看来,医疗技术还不是太发达。



“医院这种地方,”吐完第二口烟,老人小声嘀咕道,“实在很奇怪。”



我看着老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海报旁的住院膳食菜单,继续嘀咕着:“这里有个很奇怪的传闻。”



“是吗?"我应道。



“对。”老人点头。



“有传闻啊……”我也看着老人看着的菜单,说道。



“有,真的有。”老人依然津津有味地吸着第三口烟,点了点头,“可能因为大家都闲得无聊吧。”



今天是二十六号,星期一,晚餐的菜色是烤蹲鱼、芋头炖香菇、小黄瓜卷心菜味增汤。小黄瓜卷心菜味增汤?



“什么传闻?”我问。



“什么传闻都有。”老人说,“大部分都无关紧要,比方说护士长和外科主任有一腿,二楼西栋的男厕所里有某个死于医疗事故的病人的幽灵,还听说医院把副作用过强而遭否决的药物改了名字,继续给病人服用。反正大多都和罪恶无关。”



“哦,哦。”我点点头。



明天的早餐是面包配水果酸奶、四季豆西红柿沙拉和茶。面包配茶?



“不过,其中也不乏带着罪恶的传闻。”



“有吗?”



“当然。最妙的就是必杀天使的传说,只有很少的长期住院的病人才知道。很奇怪,这个传闻只会传到长期住院,而且是病情到了末期的病人耳中。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传闻本身具有这样的力量,只让有需要的人听到?也许真有这种力量。我是听一个叫楢崎的人说的。你认识吗?他上星期之前还在这个楼层。”



“不。”我这么回答。



“他死了,不过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



“是吗?”



“对,真的很安详,好像终于解脱了。楢崎也是在死前两个星期听到这个传闻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告诉他的。是不是很有趣?”



“必杀天使的传说到底在说什么?”



“嗯,这个嘛,”老人笑着说,“据说这家医院里,有人可以帮即将向死神报到的病人实现愿望。只能有一个愿望,但一定会在病人离开人世之前为他实现。人是顽固的动物,面对死亡时总会心有不甘,无法看破红尘、清心寡欲,像和尚般六根清净地离开人世。既想吃一顿大餐,又想搂一搂美女,类似的欲望不胜枚举。但除此之外,绝对会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希望在死前实现的心愿。”



“是吗?”



“那当然。”老人说,“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传闻是罪恶的。知道不可能实现的话,人就会说服自己放弃,就算无法彻底放弃,也会假装放弃了。但听到这种传闻,会让人死也不瞑目。所以我才说这是罪恶的传闻。”



“这么一说,的确是。”



“虽然我没有完全相信,但这是楢崎临死前告诉我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的人没必要对我说谎。而且他去世时的表情很安详,好像一个月的便秘终于解决了,所以也让我有了小小的期待。”



“哦,是这样。”



“那只是传闻,但其中提到……”



“哦。”



“这个天使穿着医院清洁工的衣服。”



老人瞥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的表情是否有变化。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无视老人的目光,问道,“愿意倾听你的愿望,你要拜托他做什么?”



老人的眼睛顿时发出光芒。



“你愿意听吗?”



“我只是假设一下……"



“假设吗?原来只是假设。”老人喃喃自语着,眼神和身体顿时变得无力,“反正,我本来就没抱希望。”



老人熄灭香烟,站了起来。



“如果是假设的话,说了也没用。只要说出口,就显得我很卑鄙,很纠结。”



老人准备离开吸烟区,这时,我对他说:“传闻有个地方错了。”



老人回头看着我。



“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我也有做不到的事。”



老人失去焦点的视线再度集中在我脸上。



“你……"



“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愿意洗耳恭听。”



老人仔细看着我的脸,重新在我身旁坐下来。



“真的是你吗?”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必杀天使。”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必杀天使,那只是这家医院流传了很久的传闻。正如老人所说,它在病情已到末期、徘徊于死亡边缘的住院病人之间流传。我是来这里做清扫工作不久后才知道的。当时的传闻说,必杀天使是一个会在深夜忽然现身病房的黑衣男子。



“那是个无聊的传闻。”大正时代出生的老女人说着,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如果真的有必杀天使,不是很棒吗?就像鞍马天狗[1] 一样。”



“好帅,就像蒙面侠佐罗。”我说。



我们在屋顶上。我正在抽烟,老女人便要了一支。



“如果真有这个人,”我按熄烟蒂,问道,“你要许什么愿?”



“这个嘛,”老女人把还很长的烟丢在地上,“我要复仇。”



看到老女人穿着住院病人专用的塑料拖鞋,我用球鞋把烟踩灭了。



“好刺激。”



“对啊。”



老女人嫣然一笑。



“如果有人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她继续说道,“我可以把存的一点小钱都给他。”



我追问下去。虽然觉得很卑鄙,但还是问了。



“你存了多少钱?”



“哎哟,哎哟。”老女人笑道。



“不是啦,实际一点来说,”我也笑着说,“先不谈鞍马天狗、蒙面侠佐罗或是这个必杀天使,如果有人愿意替你复仇,你付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老女人嘴角始终泛着笑意,似乎表示这些话只是在开玩笑,“你需要多少?”



“二十三万九于。”



“为什么是这么奇怪的数字?做什么用?”



“学费,大学的学费。分期交纳,半学期刚好是二十三万九千。”



“哎哟,你还是学生?”



“我之前打工的家教中心倒了,本打算用来支付明年上学期学费的薪水也泡汤了。我很生气,想借酒消愁,喝了一家又一家,出手也变得大方了。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本有十多万的存款也花光了。”



“哎哟,哎哟哟。”老女人再次笑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很丢脸。”



“所以呢?就来这里打工吗?”



“对,万一不行,我可以向父母借,但早晚还是要还。”



“你很了不起。我还以为时下的大学生都只会向父母伸手要钱。”



“虽然不值得骄傲,”我笑着说,“但我家很穷。”



“哎哟哎哟。”老女人又笑了。



一架大型飞机飞过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



“二十三万九于。”老女人瞥了一眼飞机,说道,“这个金额我并不是付不起。反正钱也带不进棺材。”



说着,她的嘴角又泛起笑意。



“不过,”我也满脸笑容地说,“不至于要杀人放火吧。”



“那当然,只是小事一桩。”老女人说着,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微微偏了偏头,“对,只是小小的恶作剧。”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也收起了笑脸。



我就这样继承了必杀天使的传闻,让原本的黑衣男子变成了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



“你做了什么?”



老人熄灭了第二支烟,问道。



“我不能说,”我说,“这是秘密。”



“那倒是。”老人点点头,“我也只要付二十三万九千吗?”



“不需要。”我说,“我不能收你的钱。”



“为什么?”



“那位老婆婆临死前汇了一百多万到我的银行账户。当我发现时,她已经过世了。那些是扣除她的住院和葬札费用后剩下的钱。我无法还给她了。”



“所以呢?”



“所以我必须免费帮别人做四次工。”



老人凝视着我的脸,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



“虽然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年轻人,你好像很固执。”



“是吗?”



“这个世道,固执不会有好报。你应该放松一点。”



“我会注意。”



“要记住哦。”



老人的视线忽然移向我身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森野站在那里。她是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她是女生,但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觉得伤脑筋。我虽然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追上了她的身高,却始终无法超越。她在高中毕业前一直是女子垒球队成员,所以肩膀比我的还宽。



“啊,我打扰你们了吗?”



森野嘴上这么说着,却不以为意地走进吸烟室。老人露出询问的眼神。



“这个女孩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在这里的工作也是她介绍的。”



为了避免老人搞错,我在说“女孩子”这几个字的时候特别用力。



“是医院的人吗?”



老人狐疑地问。可能是森野黑色紧身裤、黑色夹克的打扮不像医生或护士,显然也不是行政人员。



“应该说是出入医院的业务员。”



我稍有保留地说道,森野却直言不讳。



“我是殡仪馆的。”森野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顺便掏出一张折角的名片,“随时听候吩咐。”



“森野!”



我想制止她,老人却毫不在意。



“快了,快了。”



老人很干脆地点点头,接过了名片。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名片交给家属。”



“我会的。”



听了森野肆无忌惮的话,老人从容不迫地露出苦笑,随即站起来,对我说:“晚一点到我病房来,我是三O四室的三枝。”



“我会去。对了,我叫神田。”



我自报姓名。老人向我点点头,走出吸烟室。



“他气色很好嘛。”



森野目送着老人远去,嘀咕了一句。她叨着香烟,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本小记事簿。



“三四室的三枝先生得的是咽喉癌,快到日子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熟识的殡仪馆。”



“不知道。”



她应该是收买了几名职员,掌握了患者的第一手资料。只是不知道被收买的是医生、是护士还是行政人员,抑或是做清洁的欧巴桑。



“你也帮我推荐一下服务周到、价格合理的森野殡仪馆。”



“有机会的话。”



森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皱起眉头。



“我为什么把你介绍到这家医院来工作?是我帮你拜托人家的,你也该回馈一下。况且在这个黑心的行业里,很少有像我们这么公道的。这也是为死者家属着想。”



“什么死者家属?他还没死呢。”我没好气地反驳。



“早晚的事。”森野却满不在乎地说。



我后悔当初没有认真找工作,轻易接受了她的介绍。



“你来有什么事?”我改变话题。



“听说会有一个病人过世,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白跑一趟。那人本来奄奄一息,但又被救回来了。”



“太遗憾了。”



“没关系,反正只是跑一趟。”



我和她同年,住在同一条商业街。我们交往的时间和彼此的人生岁月几乎相当。她穿学校制服时看起来很不顺眼、很别扭,穿上殡仪馆的工作服倒是有模有样。



“大学呢?”森野在三枝老人的名字旁画了双重圆圈,收起记事本,问道,“你真的去上过课吗?”



“升上四年级后,只要乖乖缴学费,就没其他事了。只收钱,不上课,这和诈骗没什么两样。”



“你开始找工作了吗?”



“干吗忽然问这个?”



“我今天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你妈妈,她笑着说,看你不像在找工作,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总觉得没这个心情。”



“四月就快结束了。”



“也就是说,我还有一年的时间。”



“我总觉得……”森野喃喃细语着,把香烟丢进了烟灰缸,站了起来,“算了,不说也罢。总之你别再混了。你这个人,向来在重要关头很没用。”



“我会注意。”



“要记得哦。”



拜拜。森野挥着手,走出了吸烟区。



下班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我去了三O四病房,然后和老人一起去一楼候诊室。门诊时间已过,那里空无一人。老人打开电视,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我坐在他身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响着电视的声音。



“说来话长。”



老人嘟哝道,仿佛并不愿意启齿,却又不得不说。



“希望你不要从呱呱落地的时候开始说。”



听我这么说,老人笑了起来。



“不会扯那么远啦。但对你来说,应该也差不多吧。”



电视正在放动画片。一个比我更小的女孩投身于遥远宇宙中展开的战争。这是面向儿童的动画片,但女主角的胸太大,衣服也太紧身了。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边看动画,一边问。



“昭和十……”老人轻轻咂了咂嘴,“真不想老得这么快。”



然后他又说:“十八年或是十九年吧。昭和二十年战争已经结束了,所以差不多就是十八年或十九年。年轻人,你父亲是哪一年出生的?”



“昭和二十三年。”



“哦?”老人嘀咕道,“那时根本连种都还没播嘛。”



“对啊,”闪烁的电视画面看得我眼花缭乱,于是将视线移到老人身上,“还没有播种。”



“到底是十八年还是十九年?”



老人又偏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放弃了。



“算了,总之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当时,我在中国北方。并不是我想去,而是迫于无奈。我收到了红纸[2] ,没想到竟然被派去中国。当时我真的很佩服,觉得国家好厉害,转眼之间就把几万名士兵毫无差错地运到了那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国家根本无视士兵的人性。就好像丰田出口‘花冠’车一样,几辆运往这里,几辆运往那里。”



“是啊。”



“在那里……”老人吞吞吐吐,终于缓缓说了出来,“我在那里杀了人。”



我偷瞄了老人一眼,无法从他压抑着表情的脸上发现可以让我作出反应的讯息。无论惊讶、指责还是安慰似乎都很虚伪,我只好面带相同的表情,说:“战争嘛……"



“是啊。”



他虽然这么说,但似乎只是随口应和,并不表示同意。



“如果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我说。



“事情没这么简单。”老人说,“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不杀人是不是真的就会被人杀。如果我们不开杀戒,或许对方也不会动手。嗯,对啊,大家都是觉得如果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所以才大开杀戒。”



“但是,我不一样,”老人继续说道,“不是在战场上杀人。说得更清楚点,我杀的并不是敌人。”



“战友吗?”



电视上正在播广告,好像这辈子从来没吃过甜食的苗条女生正在大口咬着巧克力。



“你杀了自己的战友吗?”



这甚至称不上是问题。五十多年前,在命在旦夕的混沌中,这位老人是不是杀了人,杀的是敌人还是战友似乎根本没有意义。



“生不受虏囚之辱,死不留罪祸污名。”



我想考着这句话的出处,问:“是‘叶隐[3] ’中的名句吗?”



“是‘战阵训[4] ’。”



我想起“战阵训”这三个字,似乎也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有人试图在阵前逃亡。”



“哦。”



“所以,我杀了他。”



“是吗?”



老人瞥了我一眼,将视线移回电视上,说:“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军队越来越少。”



我看着画面上出现的爱情剧的标题,问道:”是阵亡了吗?”



“当然也有,但大部分被送到了南方。”



“南方?”



“南方战线。”



“哦。”



“我们这种前线的小兵根本不了解战况,可能连大队长也未必知道吧。但周围的友军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知道战线扩大了,整天人心惶惶。即使眼前的战事结束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因为随时可能被派到南方。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很天真,以为眼前的战场已经结束了。”



“你在中国北方,敌方是苏联吗?”



看到老人狐疑的眼神,我不禁回想起历史教科书上的阐述:苏联是在广岛被投下原子弹的第三天、《波茨坦公告》公布前才宣布参战的。



“是游击队,共产党的游击队。”



不知道他们的指挥系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有组织地活动,虽然称为游击队讨伐战,但结果也搞不清到底是我们讨伐游击队,还是被游击队讨伐。”



老人又重复道:



“那时候真是兵荒马乱。”



电视上,年近三十的男女相互说着喜欢啦、讨厌啦。我很想换一个频道,但又懒得站起来。



“同一队里有个叫胁坂的下士,年纪比我大几岁,担任伍长。他从乡下来,为人很豪爽。听说是北方农村家庭的次子或者三子,当初是认为与其有一餐没一餐的,还不如从军。他对我这种小兵也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以礼相待。小队长曾经为此责骂他,说如果分不清上下级关系,就会破坏纪律。不仅要绝对服从长官,更要严格对待下属。那个小队长平时就很严厉,是全小队中年龄最小的,算是当时的精英,所以很担心别人造反。”



“谁想要临阵脱逃?”



“就是那个叫胁坂的。他并没有真的那样做,只是想逃而已。如果一个人逃也就罢了,他却结党聚群,广邀小队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传入小队长的耳朵才是奇事一桩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可能觉得一个人逃太对不起其他人了。即使最后只有自己逃出,也会觉得事先昭告大家了,以后可以安心度日。他这人真的很不错。”



老人说下去。



“那天,我们和另一支部队被游击队包围了。对方好像是在围剿那支部队,已经前后包抄,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我们只是不小心闯进了包围圈。说起来真是够荒唐的,这就是所谓的讨伐,是不是很搞笑?我们回过神时,部队的左方已经陷入了枪林弹雨。我们自己都小命难保,哪还说什么上前支持,于是躲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希望不要被发现。甚至觉得只要不被发现,即使友军被完全歼灭也无所谓。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喜欢我,就赶快抱我;即使不喜欢也要抱我。电视上的女人犹豫不决地唠叨着,听得我不禁心浮气躁。让女人这么犹豫的男人也让人心浮气躁。



“那支部队后来怎么样了?”



“有一刹那,枪声停止了。”老入说,“与此同时,传来了日语:日本的各位兄弟,放下武器。是对方在向我们的友军喊话。因为我们个个屏气凝神,所以也听到了。那个声音说,日本军队在南方战线节节败退,已经快输了。之后就听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说,只要投降,就不会杀他们之类的。”



“那支部队投降了吗?”



“没有。”



老人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别明知故问。



“枪声很快再度响起,而我们这些人始终不敢出声。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紧张?”



“没有,”我回答,“从来没有。”



“我们怕得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连不动也感到害怕——这样下去会死,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不管什么都好,只想动一动。我相信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小队长最先沉不住气了,说,我们要去搭救友军。”



老人说着,哼了一声。



“他说得很有气势,不过也只有气势而已。大家都知道,一旦这么做,谁都活不了,却仍然准备一呼而上。你能理解吗?只有疯狂可以战胜恐惧。此时,死亡压倒了恐惧感。虽然大家很清楚这样的道理,却无法继续忍受恐惧了。只有胁坂例外。”



到头来还不是上床了。我在心里咒骂着电视上的男人。既然最后还是上床,一开始就该干脆一点,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胁坂站起来打了小队长。伍长竟然打少尉。但谁都没有出面指责。坐下,胁坂大吼道。他平时很温和,很难想象能发出这么有震撼力的声音。所有人都清醒过来,好像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于是大家再度躲进壕沟,一动也不动地等待战斗结束。小队中有一半人都哭了,包括小队长。不是因为无法搭救战友而哭,而是害怕。大家都一把年纪了,却害怕得哭了,不敢出声,只是眼泪鼻涕拼命流。当然,我也哭了。”



“既然这样,胁坂先生为什么要逃亡?”



“枪声平息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好几个小时,我们仍躲在壕沟里纹丝不动,很久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敌人已经不见了,友军部队也被完全歼灭。我们茫然地看着那些尸体——死神和我们擦肩而过,稍有闪失,我们也会有相同的下场。活生生的例子就清清楚楚呈现在面前。”



“你们害怕了吗?”



“当然。我们都很害怕,但只有胁坂克服了恐惧,没有疯狂,他试图临阵脱逃。只要理智思考,就知道那是最正确的方法。他正是因为还有理智,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一旦恐惧消失,大家开始把胁坂当成卑鄙怯懦的胆小鬼,纷纷认为当时不该见死不救。明明所有人都很自私,最后却变成大家想去搭救,但硬是被胁坂拦了下来。胁坂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但还是努力说服大家。”



南方战线节节败退,一旦战线崩溃,就代表日本本土也列入了轰炸机的目标。这就意味着日本输了,对不对?



“可能是被胁坂看透了内心的恐惧,因而感到懊恼吧,大家都认为胁坂在胡说八道。你们是不是害怕?不如赶快放弃吧。大家似乎听到他这么说。不久后,胁坂的话就传到了小队长耳朵里,他气得火冒三丈,大动肝火。胁坂却凭着自己的耿直试图说服他。小队长无法用道理赢过胁坂,因为胁坂所说的才是正确的。但人一发脾气根本不可能理智。小队长发现自已无法以理驳倒没受过太多教育的乡下下士,更觉火上浇油。再加上之前挨接一事他就已怀恨在心,于是一气之下……"



拔出了军刀……



“他把军刀架在胁坂的脖子上。”



根据陆军刑法……



“根本是乱来,和陆军刑法完全没关系。小队长根本是在军法审判之前就要处决士兵。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了手,但他……"



并没有收回军刀……



“而是把手伸向我。其实并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我刚好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那是我一辈子的失误:为什么当时会站在那里?总之,军刀伸到了我面前。”



砍他的头……



“小队长对我说,我命令你杀了他。当时,我真的慌了神。小队长脸色铁青,让我觉得如果不接过军刀,自己就会成为刀下亡魂。我看了一眼四周,大家都盯着我,没有人移开目光。动手吧,还是说你也是卑鄙小人?所有人都用眼神对我这么说。我接过军刀,就在一刹那间决定了胁坂的命运。”



“你杀了他吗?”



“我无意杀他,原本只打算空挥一下,在身前轻轻晃一下。但胁坂却……”



出其不意地闪开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往下一沉,所以……”



他的头正好处在了那个位置上……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血溅到我身上,我陷入一片茫然。直到胁坂的身体慢慢前倾,倒在地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队长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胁坂伍长……在今天的战斗中为国捐躯了。他从我手上接过军刀,擦干净血迹后,又放了回去。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电视上,刚才的男人又在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这样就结束了吗?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责?”



“这句话由我自己来说或许很奇怪,”老人说,“但是,大家都是共犯,那个小队的所有人都是共犯。谁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行?”



喂,喂,我在心里喊道,难道你也要和这个女人上床吗?



“所以呢?”我问,“你要我做什么?”



“战争结束,当一切都安顿好后,我曾经努力忘记那件事,但失败了。越想忘记,胁坂当时的表情就越是萦绕在脑海中,无论睡着醒着都一样。胁坂变成了幽灵,对我纠缠不清。所以我开始寻找胁坂的家属,希望可以在他们面前说出一切,补偿自己的罪过。”



“他有家属吗?”



“胁坂入伍前就结婚了,有太太和孩子。我拼命寻找,终于知道他们去东京了。那时候,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世纪。”



老人的过去,对我而言就是历史。昭和三十年的神武景气[5] ,奇迹般的经济大国诞生。昭和三十五年的岩户景气[6] ,经济发展速度直线上升。之后又过了十年,好像是佐藤荣作当上了首相,在日本已经几乎看不到战争的伤痕。



“你找到他们了吗?”



“当时,我已经有了家室。”



老人痛苦地说道。



“你可以轻视我,也可以嘲笑我。那时候,我已经说不出口了。我从中国回来后,被一家小洗衣店的老板雇用,在那里工作。老板很疼爱我,把整家店和他女儿都交给我。我们生了孩子。所以,我已经说不出口了。”



翻云覆雨后庸懒的房间内,刚才的女人出现了。她怒目圆瞪地痛斥男人,另一个女人出言顶撞,而男人吓得面无血色。玩3P不就解决了,我想。



“我始终默默守护着他的家属,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静静地守护他们。我并没有实际做什么,只是偶尔去他们居住的房子看看。每年雇个人,调查他们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他的太太身体是否健康?独生子的人生是否顺利?如果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就该挺身而出了。当时,我也存了一点钱。如果可以用钱解决问题,我愿意用所有财产协助他们。不久之后,胁坂的儿子结婚,孙女出生了。胁坂的太太在去年寿终正寝。如今,他儿子是普通上班族,在工作上也算是出人头地。一家人都住在东京。只有一个女儿,由于生得晚,现在还是高中生。儿媳虽然打工,但似乎并不是为了家计,而是想出去透透气。这些都是我去年秋天接到的报告。”



“所以呢?”我又问了一次,“你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去接近他的家人。不要透露你的真实姓名,假装偶然认识,接近他们,不深入交往也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重视什么?什么事可以令他们高兴?我想要的不是以前那种形式化的调查,而是更加活生生的东西。这样,我就满足了。我将以他们的喜悦为喜悦,然后放心地离开人世。”



说完之后,老人叹了一口气,露出讨好的表情小声问我:“你会不会笑我?”



“我不会。”



“会不会觉得我很卑鄙?”



“即使这么觉得,”说着,我站了起来,“我又能说什么?”



“啊,这样不行,不行啦。”



一个开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一个瘦高的男人,有着一张一看便知很有智慧的脸,正克制着笑意看我。我原本打算找机会向他搭讪,但既然对方主动说话,当然是求之不得。



“这样不行吗?”



我手拿着向柜台借的五号铁杆说道。星期天,高尔夫练习场内有不少非职业玩家的身影,但找不到比我技术更烂的人了。



“你跟别人学过吗?”



“没有,只是照别人的动作做。”



“我想也是。”



这个男人——胁坂伍长的儿子胁坂启介离开自己的击打区,走到我的身后。他目前在城市银行总行担任会计部部长。三枝老人接到的报告显示,高尔夫是胁坂启介唯一的兴趣,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家附近的练习场练球。我向大学同学借了车子,在练习场的停车场等待胁坂出现。我跟在他身后,确认他的击打位置后,先回了停车场一趟,然后去他旁边的位置开始练习。



“你握杆的方法也不对,这样怎么可能打出好球?虽然这样拿比较顺手,但应该这么握杆。”



“这样吗?”



“对,对,你挥杆试试。”



我挥了一下,胁坂先生皱起两道形状很好看的眉毛。他一身打高尔夫球的装扮,即使去棒球场、溜冰场,或是后乐园会馆的职业摔跤场,也可以一眼看出他是打高尔夫的。



“不行,动作要更加自然。挥起之后,按原来的路线拉回来,不需要其他的动作。明白吗?要像这样。”



胁坂先生拿着我球杆的前端,画出正确的轨道。



“你试试击球。”



虽然打到了球,却只碰到球屁股。如果目标是几百公尺外的小洞,我的球技和没打到也没两样。



“嗯……"胁坂呻吟道,之后便用一种几乎病态的热忱指导起我来。一下是顶点的位置,一下是下半身的动作,一下又是击球瞬间右手的技巧,他的指导既彻底又执拗。我别有用心,当然不以为意,但一般人绝对会认为他很烦。



我的球一开始近在眼前,渐渐地越打越远。一小时后,向右偏的球路也修正了。



“接下来要多练习。”



最后,胁坂先生看着直直向前飞的小球说道。



“太谢谢了,”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说,“真的太感谢了。”



“不客气,不客气。”胁坂先生说着,走回自己的击打位置。



可能是教我令他充分体会了高尔夫球的乐趣,胁坂先生打完脚边的球,就开始做回家的准备。我也跟着他离开击打区,走到停车场时终于追上了他。



“刚才真的很谢谢你。”胁坂将球具袋放进后车座时,我向他道谢。



“哦。”他回头看着我。



“请你喝杯咖啡,聊表谢意可以吗?”我指着练习场内的咖啡店广告牌说道。



“不用了,”胁坂先生笑着摇摇头,“你不要放在心上。总之,要好好练习。”



胁坂坐进红色沃尔沃。我不需要死缠烂打,于是挤出有为青年式的笑容向他行了一礼,走向借来的蓝鸟车,坐进驾驶座,点了支烟。



胁坂先生的红色沃尔沃启动了,顿时传来“砰”的一声。



“对不起。”



我吐了一口烟,喃喃道。



胁坂先生下了车,蹲在地上检查后轮胎。我好像听到了他咂嘴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四处张望,然后隔着挡风玻璃和我对视。我假装这时才发现有异样,打开车窗,把头探了出去。



“怎么了?”



“没事。”胁坂挥了挥手,再度看着后轮胎,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走到我的车旁。



“好像爆胎了。”他说。



“是吗?”我熄了烟,关掉引擎问,“那我来帮你。你车上应该有备用轮胎吧?还有千斤顶?”



“有是有,”胁坂先生说,“可是爆了两个。两个后轮胎都爆了。”



“两个?”



“对,被钉子刺到了。”



“啊?”



我下了车,和他走到沃尔沃旁。车子的两个后轮胎都被钉在木条上的钉子刺到了。



“啊,”我说,“应该是恶作剧。”



“恶作剧?”



“对,把安了钉子的木条放在轮胎前方。不,只要是尖尖的东西就行。车主通常不会检查轮胎,当车子启动时,钉子就会刺进去,导致爆胎。由于不是自己动手,即使被逮个现行,只要藏好钉子就可以装糊涂,谎称是在找东西。没有造成车子的损伤,车主也不能多说什么。而且……"



“而且?”



这也是我的新发现,我在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



“对恶作剧的人来说,这样也比较有趣,可以观察车主听到爆胎声时的惊讶。那个家伙可能躲在哪里偷看吧?”



我假装四处张望,胁坂也左顾右盼。停车场内有练习完准备回家的人,也有正准备去练习的人,但谁都没有多看我们一眼。



“真伤脑筋。”胁坂先生说。



“对啊,没错。”我也说。



“有些人的心肠真的很坏。”



“是的,真的很坏。”



胁坂先生打电话给熟悉的修车厂。幸好,沃尔沃专用的轮胎没有库存了。他请修车厂的人把车子拖到车厂,由我送他回去。



胁坂先生住在比较新的住宅区内。在春末的阳光下,庭院内郁郁葱葱的青草发着光,似乎在为这个家感到骄傲。



“要不要喝咖啡?”这次轮到胁坂先生邀请我,“我家的咖啡绝对比那家咖啡店的好喝。”



“不了,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假日。”我假装推辞。



“我想答谢你。如果有时间,就进来坐坐吧。车只要停在路旁就可以了。”



精英分子虽然乐善好施,但不喜欢欠人情,因为他们太了解社会制度了,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假装盛情难却,成功地踏进了他的家门。



“修车厂那些人真大意,竟然没有给我代步车。我本来想叫出租车,结果这位朋友说要送我回来。”



胁坂先生向出门迎接的太太解释。



“太谢谢你了。”胁坂太太说。



胁坂太太叫由纪子。根据三枝老人收到的报告,一个星期的工作日中,她有三天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在车站前的漂亮花店卖花。与其说是打工,不如说是兴趣爱好。她还喜欢和附近的太太们喝茶聊天。



“请进,我刚好在烤饼干。”



胁坂太太把我带到客厅时,说道。



乍看之下,觉得胁坂太太很年轻,但细看就能发现那得益于多年来练出的妆扮技巧:她捺了厚厚的裸色粉底,穿着件针织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如果别一朵胸花,就可以直接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了。她不可能事先预料到我的造访,这一身应该是她的居家装扮。



胁坂先生说得没错,他们家的咖啡的确比一般咖啡店泡得更用心。我喝着咖啡,在不需要说谎的程度下自我介绍了一番。听到我就读的大学名字,夫妻俩露出夸张的惊讶之色。我甚至觉得如果出示学生证,他们或许会向我磕头。



“要不要再吃几块饼干?”



她亲手制作的饼干十分精致,但和市面上卖的差不多,味道也相似,让我怀疑何必大费周章地亲手制作。



“不,吃得不少了。”



“别客气。”



胁坂太太正想起身,一个女孩从二楼走了下来。



“啊,智美,我们正在喝茶,你要不要一起?”



少女露出害羞的笑容,点点头。



胁坂智美,东京都一所私立高中的三年级学生。那是一所十分高级的贵族女子高中,学校制服据说在痴迷者间可以卖到十万以上。她在学校参加了话剧社。



“我女儿智美。”胁坂先生介绍道。



“不好意思,难得的假日,”我站了起来,向她鞠了一躬,“我还厚着脸皮上门打扰。”



智美含糊地说了声不知是“不会”还是“是啊”的话,在父亲的身旁坐下来。她戴着一副厚眼镜,剪了个妹妹头,虽然五官不算丑,脸型和气质却都让入感受不到女入味。会有人出十万买她的制服吗?



“你是高中生吗?”我问。



她点点头,小声说出那所高中的名字。



“哇,那你一定很聪明。”我说。



“没有啦,没这回事。神田君,比你差远了。”胁坂先生似乎真的这么认为,“这位是神田,他是大学生——你读哪个科系?”



“文学系。”



“哦,那很好。”胁坂先生露出十分感溉的表情,“我女儿也在学校参加了话剧社,对吧?”



智美用力点点头。



“演一些莎士比亚、契诃夫的剧目吗?”



“是威廉斯,”智美说,“田纳西·威廉斯。”



“这次好像要演什么剧目吧,有公演吗?”胁坂太太走回来,问。



“《玻璃动物园》。”她回答。



“来,请用。”



胁坂太太坐了下来,把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饼干推到我的面前。我拿起一块饼干,说:“只不过是一个客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太愚蠢了。”



胁坂先生和胁坂太太愣了一下,只有智美一个人窃笑起来。



“妈妈,你走吧。”智美说,“我不行了,拜托你。”



“什么?"胁坂太太问。



“刚才那句话是台词,”我笑着说,“《玻璃动物园》里的台词。”



“哦。”胁坂先生点点头。



“你演哪个角色?劳拉吗?”



“不是,”智美说,“劳拉是最漂亮的女生演的。”



“那是吉姆?”



看到智美的表情阴沉下来,我赶紧说:“你读的不是女子高中吗?吉姆应该也是女生演的吧?”



“对啊,”智美说,“一个学妹演吉姆。虽然她只是一年级学生,但很像男孩子,声音也很洪亮。”



“那么是阿曼达吗?”



“那个太难了,由社长演。”智美说,“我负责灯光。”



气氛顿时十分尴尬。



“那很难吧。”我把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照明代表观众的视线。演员的演技再好,如果光打在其他地方,观众就看不到了。如果以影像来说,你就好比摄影师。”



“没什么难的,”智美说,“只要把光打在上场的演员身上就好了。”



虽然我极力避免让场面太难堪,智美也试图挽回僵局,但我们的努力都徒劳无功,气氛越来越尴尬。



“即使气氛变得尴尬,我也不可能说走就走。真是辛苦啊。”我说道。



或许是看我们窃窃私语很不顺眼,坐在前面的男人把还剩很长的香烟丢进烟灰缸,走出了吸烟区。



“结果怎么样?”



三枝老人恢复了普通的声调,问。



“我发挥了极大的耐心。之前我曾经看到报告上写着,她在读附近的补习班。所以临走时,我特地把胁坂先生叫到门口,悄悄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