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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①(1 / 2)



那伸出来想要拿取树果的手臂之纤细,至今仍烙印在眼底。



上头贴着一层皮的骨头彼此挤压摩擦,慢慢接近色泽鲜艳的树果。身体没有余力,背上的皮肤紧绷,很难动作。骨头「啪吱、啪吱」碎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尽管之前那样饥渴,也彻底干枯,甚至连唾液都无法产出。



粗鲁地一把抓下在枝叶上点缀出色彩的树果。



铺了满地的树果,有如寄宿手中的火焰。



我狼吞虎咽地吞下树果,吃得极为急促,甚至到了即使这样噎死都不奇怪的程度。伴随着花香的红色树果后劲甘甜,每当接受到这股甜味刺激,肩膀和背部便随之颤抖。吞咽途中呛咳好几次,尽管果实碎渣从嘴边掉落,仍觉得太浪费而捡回来吃了下去。一开始连吞咽都很辛苦,但喉咙渐渐被果实中的水分滋润。



骨头嘎吱作响,皮肤绷紧,发出裂开的声音。



得到许久没能获取的粮食,全身无比欢喜。



就这样。



我究竟吃下了几十个树果呢?



在森林深处,发现唯一一棵结满大量红色树果的树木,整个人像是缠绕在树木上的蛇般紧抓着树干不放。到现在,才总算觉得被从口中满盈而出的树果填满到极限,从树干上滚落在地。



毫无防备地滚倒在地,每深呼吸一口气,整张脸就被树果的香气包围。



正好这里有一块树荫,于是当场休息一下。目光追着在林荫间穿梭来回的小鸟左右移动,小鸟看起来很好吃,待体力恢复之后看看有没有办法抓来裹腹吧。方才明明毫无感情地看着它们飞走,一旦熬过空腹的煎熬,思绪也渐渐运转起来。



看着看着忽然察觉到,似乎也正饿肚子的小鸟不仅没有接近这些红色树果,甚至不在这棵树的枝枒上休憩,径自飞走。难道是因为我躺在这里吗?还是因为那棵树的果实其实不该吃呢?



难以言喻的不安在背部与地面之间窜过,我爬起身来。



在那之后,我在山里待了一段时间,结果又饿了。每次肚子一饿,我就会摘取树果食用。虽然发现其他动物、昆虫完全不会靠近这棵树,让我有些担忧,但我无法抗拒饥饿。每次过来,都会发现树果又增加一些,不管吃多少都没有吃完的一天。这状况虽然诡异,但我因为想贪心地活下去而抱持肯定态度。



时光就这样流逝,季节更迭。我不知道究竟过了几天、几个月,但突然想念起人类。或许在我快变成深山里的野兽之前,忽然留恋起像是人的行为举止吧。尽管犹豫了一会儿,我仍下定决心下山去。



当时要是留在村里,就会为了要度过饥荒而险些遭到杀害。姐姐发现状况不对,推开我要我快逃,而我拼死命逃到的地方就是这座山上。不管怎样,我都是差一步就会死的人。事后想想,只是遭到杀害的方式没有那么直接罢了。如今我也无法得知姐姐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下山之后,发现原本生活的村庄已然灭村,有如蝗虫过境般,仅仅留下了些许痕迹。我与父亲、母亲和姐姐生活过的家也不例外。



我在山中苟延残喘的这段时间,似乎有比饥荒更严重的问题袭击了村落。



我失去了归处,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山上。难道我就要这样隐居山林,一辈子不为人知地终老一生吗?



这样真的算是活着吗?



怎样才算是活着?我思考着,没有折返,继续往前。



脑中无法浮现答案,只有身体径自动着。



我没地方可去,也没什么能力,比鸟儿还没有生产性,在大地上徘徊。



或许因为我有一股就算想折回去寻找那棵树木,也不会再找到的预感。自己抛弃的场所已经失去了,有如我过去生活过的村庄那样。



我只能往前方,往目光所能看到的方向随波逐流而去。



仿佛想逃离饥饿与孤独般不断向前走,但走到尽头即将因饥饿孤独而死的我却没有枯竭,立刻找回了意识。在末期并没有消失的脑海茫然感觉,与手脚的麻痹也已退去,不禁令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当我低头看见别人的手脚时,吓得跌坐在地。不知道谁的手正从我的身体长出来。看着那充满血色的手,我惊愕地心想这到底是谁的手?我摸了摸、打了打手臂,并确认毫无疑问地从我的肩膀延伸出来的玩意儿就是眼前这只手。整条手臂上的皮肤与骨头之间,也确实长了肉。



眼前是在我临死之际所期望的,与饥饿无缘的健康身体。



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并困惑于自身的变化。我为什么这么健康?



我心想,这里说不定是地狱,于是四处走走绕绕,但当然没见到家人,肚子也饿了,让我确定我还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我虽然死了,但是活着,我死而复生了。我凝视着软嫩的手掌,思考为什么会这样,接着赫然惊觉,顺着心中的想法回头,看向远处的山峰。



我把从山里摘下来的树果强行塞进抓到的鸟儿嘴里,使之吞咽下去。过了一会儿我折断鸟儿的脖子,并仔细观察,这时鸟儿突然在我的手掌上强而有力地振翅,并用翅膀甩了我的脸两下后,维持着折断脖子的状态往山的方向飞去。



这段过程虽然让我看傻眼,但仍接受了事实。



我理解了红色树果的功效,以及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好事。



即使想要细数自己吃了几个又几个树果,也已经太迟了。



体内充满数不清性命的我,每次死亡后都会产生变化。每当我感受到肉体的充实时,都能充分体会树果不单纯只是让我死而复生罢了。当我面临第五还是第六次死亡时,无论身心层面,我这个人最原本的样貌都已渐渐消逝。



持续重叠的记忆混杂,变得难以管理。知识、情意、爱恋无法整理,不仅产生了层级之分,也渐渐变得无法判断应该参考哪个领域的经验。后来,随着死亡次数不断累加,它们便像一片大海般完全混合在一起。同时拍打过来的大浪,将额外的东西一口气全部卷走。



就这样,身为一个人的基础消逝,变成单纯的过往纪录。



我变成只是活着,毫无过程可言地活着,这么一来,我也就活得随便许多,会将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毫无作为地将之消耗。毕竟不管我怎样浪费、采取怎样随意抛弃的做法,我都还是能活着,这也是无可奈何。生命的品质逐步下降,我变得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活,还是想死。



死而复生后,有时会变成小孩,有时会成为大人。因为反复着与正常时间经过无关的缩放,为了避免招来奇异的眼光,我变得必须离开当时所在的地方。相遇与别离渐渐、渐渐让我痛苦,因此我忘了怀抱感情的感觉。每次只要随意微笑,总有办法过得去。



从我生而为人的时代起愈走愈远,不论地形、人的外观、生活方式都在改变,当无法区分是三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前的记忆叠加到最后,我回到了山里。在这之前我连自己人在哪里,以及许了想要怎样重生的愿望都变得模糊不清。



进入山中,一股冷气缠上肩膀的感觉让我平静下来。那或许是一种遥远到已经想不起细节的过去所带有的些许乡愁。如同脱皮般舍弃的过往,偶尔会像这样重重地拉扯内心。当我还活在有限人生里的时候,我有什么目前没有的东西吗?已经不可能从彻底混浊淤积的生命中将之掬起了。



情报的传递变得更厉害,我这个隐居山林的人也变得不能随意在市井中生活。



在饥饿中消磨时间的某个冬天。



我突然伏倒在地。



尽管身体的力量有如液体不断向外流的感觉令我困惑,但大致上仍能理解。当时,持续吃下的树果似乎终于用尽,我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了。我回想起差点饿死、躺在山里的自己。



当时我转动眼睛,最先发现的就是树果。



然后,现在也是。



从落下的帽子中掉出来的树果,鲜艳的红色在我的眼角余光中挥之不去。



我犹豫着该不该伸手。



吞下它,我就不得不继续活下去。



死一死也好的选项好不容易再度造访。



我模糊地感受着冬天山里的严寒气温,深深烦恼着。我该活下去呢?还是做个了断好呢?



我尝试回想父亲、母亲和姐姐的面孔,却完全想不起来。



这状况让我觉得,还是死了好吧。



「……」



但过了五分钟之后,我害怕了起来。



快饿死的那时候也是这样。我心里想要解脱,倒了下来,对于自己终于要死了这件事感到安心,然而实际上是天大的谎言。我马上就因为不想死而颤抖,树果则是呼应我的悲叹出现在我眼前。



活下去的理由什么的,或许只要认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便足够充分了吧。



我摸索着伸出手,拿起一个树果,虽然将之放入口中,但舌头无法转动。尽管想将之推进喉咙里,但手指也渐渐动弹不得。我觉悟到自己已经来不及了。无法吞咽的树果在我口中转动,却很神奇地让我有一种满足的感受。



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满足。



我似乎对于自己拼尽全力想要活下去而驱策身体的态度感到满意。



比人类陪伴了我更长时间的花香包围着我,感觉舒畅。



意识快要消失了。



黑色的线接连落下。



我心想,原来死亡是慢慢造访的啊。



我想剥掉的东西原来是皮肤,这么一来就没办法了,只能放开藤蔓。



外露的部分该说是血管,还是该说某种细长的疤呢?植物藤蔓缠绕在手臂上﹑回归自然的时尚打扮﹑保护眼睛,这些理由好像都很牵强。



「只能穿长袖遮住了吧。」



天气变热,我于是又打开电扇,用手把黏在额头上的刘海往上拨,但途中就觉得麻烦,索性直接把头发绑在头顶上。围着扇叶以避免发生意外的银色框架上,扭曲倒映着自己的脸。我不知为何在用橡皮筋扎起刘海、露出额头的自己身上,发现一种仿佛会刺激鼻子的怀念感觉,但这样的怀念感觉无法成形。



我把脸拉离电扇,扭动身体,变成皮肤一部分的藤蔓随之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这些藤蔓好像不太有韧性,有点伤脑筋。



目前只是在右手臂上长了一条缠绕着。在藤泽点出这件事之后,我在浴室的镜子前仔细检查过全身。虽然没有办法确认藤蔓是不是已经长满体内,但既然我还活着,暂时应该没有问题。



甚至该说,在看不见的部位悄悄生长才好。



季节是盛夏,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灿烂,有如烧焦的大气看不到一丝阴影。



需要水分的植物为了生存,根部也会不断延伸生长。



甚至会长在人的身上。



伸出右手,感觉到些许抵抗。那是一种推挤的感觉,并且充满着如果持续强行伸展,很可能将之扯断的危险。



如果扯断了,八成无法复原。这也是当然。



我活了这么久,第一次碰到这种现象。应该吧。



当我想要回想脑中记忆时,就有种纪录片和电视剧的内容全部混在一起的感觉,想要捞出正确的历史非常困难。如果有留下正确纪录,我的人生真是支离破碎到脑袋应该要爆炸的程度,然后就这样活到现在。



好了。



身为房间主人的她拄着脸颊看着我,眼神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有什么事吗?」



「只是觉得植物怪人很稀奇。」



我东张西望。



「啊,是说我吗?」



「这种装傻就免了。」



她叹了口气,连同椅子整个转向我,如黑夜的秀发摆荡。



我很喜欢从略低的位置看着她的头发摆荡。



「所以,你什么时候会死?」



这句话毫无修饰,带刺程度跟她那张有点漂亮的脸孔完全不搭。



「不知道。我想能正确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一定非常不幸吧。」



只要不是自己了断生命,这个问题就没有正确答案。



「你不是想死的时候就会死吗?」



「当然是,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是这样吗?什么时候死我才会满意呢?



过去重复的死亡记忆,每一段都如此鲜明。我几乎没有病死或大限已至的经验,每次都是被他人伤害。或许有一部分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死了还会复生,所以对待自己生命的态度比较轻忽,但被杀害这么多次,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也是一种诅咒吧。世界为了排除异物而运作着——有可能是这样。



「你没有吃果实吧。」



我心想,哎唷,她误会了。



「确实吃了喔。」



她皱起眉头,看起来像是在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应该说,我就是吃了太多,所以才会长出藤蔓。」



我也无法掌握正确情况到底是怎样。有可能这样就结束,但也可能继续下去。或许植物会持续生长、落地生根、开出美丽的花朵,最终我将动弹不得。



「这样啊……你吃了啊。」



她的表情基本上没什么变化,所以很难判断这种自言自语到底有什么含意,听起来只像是在确认一件事实。就算我问她,她也不可能明确地回复我。



「哎,吃是吃了,但现在这个我肯定会死。」



然后重生之后又会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是很有可能难得地用尽性命。这跟社会不再如此动荡、渐渐变得成熟也有很大关系。



镇上已经没有带刀的人,山里也没有强盗结党。



相对地,有很多又硬又快的东西在镇上穿梭。



「好,睡觉吧。」



因为没什么事要做,我决定抑制消耗。比起全身植物化(暂称),这个问题还比较直接,毕竟我身上只剩下两百圆。我甚至心想,既然身上长出植物了,能不能靠着光合作用产生身体活动所需的能量啊。



「会睡的孩子会长大。」



「你不可以再长了吧……」



我边抚摸着植物边打开壁橱门,里面的灰尘不管吸入多少,还是持续飞扬。



按照她的说法,这个壁橱里似乎充满花香,但我并没有特别感觉到这一点。



「如果我睡着途中长满了植物,记得帮我修剪灌溉喔。」



我边钻进壁橱边拜托她,她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在暗处种什么植物啊,又不是豆芽菜。」



「唔,等等喔,种完之后食用……好像不适合吧,草味应该满强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烧掉就是了。」



她态度悠哉地开玩笑……如果真的是玩笑就好了。



「啊哈哈,我不想再被烧死了。」



这是真的。我盖好毛巾被,沉浸在压迫的黑暗中。



接着闭上眼,聆听着夜晚最深邃的部分。



从外到内,试着沿着血流分辨声音。



但身上没有任何地方听得见植物生长的声音。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纸门难得地从外打开。黑暗被阳光扯下,打在适应了光线的眼底。



「嗯……早安。」



虽然出声道早,但眼睛睁不开。我用毛巾被盖住脸,蠕动着嘴巴。这时,一只手隔着毛巾被抓住我的手臂,可以感觉到对方正在抚摸植物部分。感觉似乎连藤蔓上的叶片都有知觉,我不禁心想这不太妙啊,要是树叶被摘掉,可不是一句很痛就可以打发。



「真的是植物的质感耶。」



「纤维很丰富吧。」



「你得意什么啊。」



手臂被她一拉,我整个人连着毛巾被滚落在地。我亲到地板之后,才总算抬起脸来,她白皙的双脚立刻映入眼帘。她今天也是穿着制服,不知道是要去参加社团练习,还是单纯的个人嗜好。我看着她的裙摆轻盈飘扬,忍不住伸手抓住。就这样捏着裙摆的我,被她的膝盖顶了下巴。



「哎呀。」



「你是脑袋里也长满树枝喔?」



仿佛在眉心与眉毛之间框出四方形,散发怒气的她看起来红冬冬的。



但不是脸红。



挨了猛力一击的我总算清醒过来,先脱了衣服,然后撩起头发,露出背部。



「如何?」



「什么如何?」



她的声音透露出些许警戒。



「帮我看看背上有没长出藤蔓。」



「喔……」



她嘴里嘀咕着「原来是这样」并屈膝跪下。冰凉的手突然碰触我的背,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很光滑呢。」



「因为我吃了很多蔬菜啊。」



「树果算是蔬菜吗……总之,目前没有异状。」



「是喔。」



我放下头发,重新穿好衬衫。有点担心右半身。



「不过这个要是直接露出来,走在路上确实有点诡异吧。」



说完,我就收到她抛来「才不是有点诡异而已」的冷漠眼神。



「能当成时尚打扮的一环蒙混过去吗?」



「请在我不会去的地方这样主张。」



我沙沙地甩了甩叶子,被她忽视了。



「没办法,只能穿长袖了。」



纵然穿长袖看起来也像个怪人。不过怪人跟诡异的人虽然相似,但并不相同。我打开入住这里之后一段时间没有用上的包包,摊开折好放在包包里、可谓唯一一件衣服的长外套后,穿上连身的那套衣服,将手穿过袖子。



感觉上衣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肩膀附近也有些紧绷。



就算是冬天,我也尽可能不穿这件衣服,所以真的很久没穿了。难道说拿出来穿之前应该先洗过一次吗?我整理好翻起的袖子,问了问她的感想。



「适合吗?」



「非常适合,看起来像可疑分子。」



「很好~」



她一副无力的样子闭上眼,呼出一口气。



「你这样不就彻底是个魔女了。」



看来她非常满意穿上黑色长袍的我。



我面向窗户,外头仍是一片大晴天。晴朗天气延续的时间之长,甚至让人想不起之前是什么时候下过雨,记得好像在镇上听说,很多地方的河川都要干了。我接近窗边,沐浴阳光。



「嗯~」



我撩起刘海,以全身接受阳光。虽然因为天色很亮难以看清楚,但还是映出了额头外露的我,后面则有一块黑色影子,是她的背影。



「不行啊。」



「什么不行?」



「我本来想说能不能靠光合作用填饱肚子,看来是没办法。」



很遗憾我身上似乎没有产生叶绿素,只是个时尚植物妖怪。



「话说,你为何叫我起床?」



我离开窗边询问她,毕竟她之前完全不管我,从来没叫过我。



「没什么,只是因为我要出门了,所以叫你起来。」



她面对房门说得满不在乎,然后捡起跟我一起掉落在地的毛巾被折好,并将鼻子贴近毛巾被,似乎在闻上面的气味。



「你要去约会?」



「练社团。」



「嗯哼。」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尖帽,试着戴在她头上。像这样近距离接触就会发现,她的身高果然比我矮一点……我原本就想说她可能比我矮。



她先将折好的毛巾被放进壁橱里,才抬眼看了看帽子宽大的帽檐。



「你也很适合这个打扮。」



黑发与影子重叠,而且和蓝白色的制服意外相衬。她顶着落在眼头的影子,扭起嘴角说「一点也不值得高兴」。从不一样的观点来看,那模样像是在笑。应该说总会有人觉得她在笑吧,前提是视力不能太好。



「你一定可以成为出色的魔女。」



「谁要当啊。」



她摘下帽子,仿佛丢过来般戴在我头上。这顶帽子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头上的呢?记忆就像消失在记忆之海的海藻,怎样也想不起来。



但是,它就这样跟着我一起跨越了漫长的时光。



「还有,我打算去腰越同学家放钱。」



「嗯?啊,是那个约定对吧。」



付一千日圆做一顿晚饭之类的。如果那一千圆可以给我,我也能做饭啊。



「要不要由我去?应该说我也有点好奇是什么状况。」



成为透明人之类的愿望,我应该一次也没有实现过。我重生过这么多次,却碰上别人实现了我从没想过的愿望,当然会在意。



她边用手指卷着发尾把玩边说:



「嗯,是可以啦。可是你有一千圆吗?」



「请给我。」



她抿起嘴,表情转成四方形的扑克脸,递出一张千圆钞。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是个没出息的大人?」



「我只是觉得你很可靠。」



积极正向、积极正向。我把收下的千圆钞塞进长袍里。



「既然这样,你顺便把这本笔记带过去吧。毕竟没有这本笔记就伤脑筋了。」



她把一本跟桌上教科书放在一起的笔记递给我。



「这是你之前在看的,便当小偷写的笔记吧。」



「对。」



竟然要别人帮忙把自己擅自偷来的东西还回去,这人到底有多夸张。



「话说要怎么进去他家?说明原因后光明正大地进去?」



「可以用钥匙开门。」



她从抽屉拿出钥匙交给我。



「钥匙是尸体消失之后留下的。」



她解释的意思似乎是,就用这把钥匙吧。



「因为讲好是做晚餐,记得在接近晚餐时过去。腰越同学家好像是双薪家庭,父母应该都不在家,但现在状况怎样我不清楚,毕竟他家小孩失踪了。」



「嗯,父母应该很担心吧。」



嗯嗯,那个姓腰越的据说是变成花消失了。这就是在红色树果效力下存活的人享尽天年后的结果。但我自己还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



或许,我自己其实真的一次都没有死过。



「我会先看看情况再上门,毕竟穿帮了不太好对吧?」



「是没错。」



「对那个透明人也是一样。」



他几乎没有方法可以干涉这边,彼此的联系很容易因为这边的一时兴起而断绝。我想他的心情,应该跟漂流在见不着陆地的大海上一样吧。



在那样的地方看到的远处光明,究竟能产生多么强大的救赎效用呢。



我想着这些,察觉她的目光。



「是说你很有精神耶。」



她瞥了我一眼后说道。我有点难以判断她是抱持肯定态度,还是有点想咋舌的感觉。这种时候,我都会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回话。



「我很好啊。」



我像做体操那样弯起手脚,她立刻别开目光,打算离开房间。我跟着她身后走,她转过身来提醒我:



「我刚才叫你傍晚再去。」



「我只是要送你一程。」



我推着她的背,她表现出非常厌恶的态度,让我更想多推几把。



「你不要随便离开房间,你要知道你是未经主人同意的食客。」



「这个时间,令尊和令堂都已经出门了啊。」



她叹了口气。



「你挺清楚别人家的状况嘛。」



「哇哈哈。」



我笑了,但看我这样不顺眼的她当然没有笑。



我就这样跟着她一起走下长长的楼梯,光是这样上下楼梯就已经算是不错的运动了。走下楼梯,声响似乎会像渗透进来一样增加;爬上楼梯,又像是把这些声响遗忘在原地。所以尽管不方便,但我可以理解想要住在高处的理由。



「你是孝顺的女儿,不会让父母伤心。」



离开住宅区,我想到对她的评语,脱口而出。



她一开始先睁圆了眼睛,然后一副厌恶的样子绷起脸,最后自嘲地说:



「我想我父母不会离谱到,知道自家小孩是杀人凶手还不难过。」



「有一对好父母的你也是个幸福的小孩,双赢。」



我比出双V手势,却换来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小心车子啊。」



她面向前方,缓缓甩动右手。



「太阳很大耶,你需不需要帽子?」



我问她需不需要戴尖帽,却被她忽视。她的头发那么黑,不会有事吗?



不过既然她不要,我就自己戴吧。宽广的帽檐遮去斜斜射下来的阳光,不过我感觉得到黑色的衣服正在吸收阳光,我早晚会被蒸熟吧。



「傍晚再去啊……在那之前先睡觉吗?」



我心里想着该做什么才好,并在住宅区东绕西晃,然后好像幻听到「不要穿成这样乱晃啦」的斥责声音,于是找了处阴影躲进去。抬头看看住宅区,总觉得回去也没事可做,而且爬上六楼不是一句麻烦就能了事。天气这么热,我很可能会连同衣服一起融化。



反正我都已经下楼了,于是决定到镇上随便晃晃消磨时间。两百圆好歹买得起自动贩卖机的饮料,公园也有水喝,这世界真是天堂。



我稍稍离开住宅区,走下斜坡。我很喜欢在这座镇上的远处可以看见一整片大海的景象。大海直直反射晴朗的阳光,闪闪发亮。我看着有如大鱼鳞片浮在海上的景象,就能理解成群扑向光明的鸟类作何心情。



一开始虽然想过可以加快脚步,追上先行离去的她,但我才小跑步一段路,就觉得好像拖着一条绳索跑一样气喘如牛,只能放弃。我喘到甚至觉得自己平常是不是有用皮肤辅助呼吸的程度。为什么我手边只有这种衣服啊。



「……啊。」



在晴朗的天气下,穿着有如沉重雨云的我,走到半路才想到。



「不好了。」



我不知道那个姓腰越的家在哪里啊。



『据说你不会老。即使是用了邪教法术也没关系,告诉我。』



『看我取下你的首级,剥下你这怪物的外皮。』



『欸,你不管怎么受伤都不会死吗?好可怕喔。』



『如果必须舍弃一方……还是年纪大的小孩影响比较大……』



『真的很令人好奇耶,先让我砸烂你的头看看。』



『这是最后的道别了。』



「……好热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热气弄昏了头,我看到不少奇怪的景象。



在中央有一座高台的公园里,我坐在树荫下休息。除了蝉鸣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外,这里待起来还算舒适,看着深绿色植物吸收光线使颜色变得更青翠的样子,令人舒畅。在夏天的上班日白天来到公园的人不多,我也可以不用在意周遭的眼光。不,我本人是无所谓啦,但要是太引人注目,可能会招来她的抱怨。



我卷起长袍袖子,让植物暴露在外。植物跟皮肤一起呈现翠绿色。



「我真的开始变成不是人了耶。」



是因为我在山里住久了,所以待在自然环境中能够平静下来,还是因为我要变成植物了呢。



我放下袖子,取出笔记本。反正这里刚好是一块树荫,待起来挺舒服的,就想说拿出来读一下。虽然擅自阅读他人日记的行为非常失礼,但我想也没人期待我要表现得知书达礼,毕竟我是个魔女啊。



我顺畅地翻页,上面虽然写了很多我看不懂的汉字,但只要看过前后文,就能大概理解。内容写了独自生活时每天的感想,以及对价值观的考察。这本笔记并没有像日记那样明确的定位,感觉只是写来杀时间的。上面没有标注日期,有些地方的字迹也会突然凌乱起来,大概是写到这边就因为厌倦而停笔了吧。



可以拿来思考的时间多到用不完这点,或许跟我一样。



笔记上也有一些关于我的叙述。



『魔女可以认知到我吗?』



「无法唷。」



看他似乎心怀期待让我有点过意不去。今后你仍然只能孤单地活下去。



当时相遇的六个人里面,他是个子最高大、看起来最成熟的一个。因为我没看过他长大的样子,他就独自踏入了孤独的世界,所以我脑海里只有他当时的外观印象。



独自生活在这个镇上,会觉得这里有多么空旷呢?



从日记中可以得知,他生活在这样的城镇里,把与这个世界之间的些许联系当成生活重心。可是他唯一的朋友,却在开出美丽的花朵后凋零逝去。



这结果与进入焚化炉烧掉大体,在许多人的惋惜之下暴露骨头相比,究竟哪一方比较幸福?



我阖上笔记本,让时而吹送过来的风摆动衣服与头发。



有点困了,看了太多字,好累。



「哇~是黑魔法师!」



三个刚好经过,皮肤晒得黝黑的小学生找上门。



「呜叭啦啦啦叭!」



小学生边发出怪声边跑过来,我「嘎~~!」地回敬之后他们就逃走了,连魔法都不必用。我大笑三声,回到树荫底下,意识到自己口渴了,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打倒小学生赚经验值的时候。」



不好不好,我甩甩头。那个姓腰越的人家并不是随便乱晃就可以找到的地方,如果我就这样一事无成地回去,很可能会被她唾弃。



我可以瞎子摸象地埋头乱找,也可以去找她问路。我想了想,决定选择去找她这个绕远路的方式。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就读的高中在哪里,不过应该比一户人家好找许多。



我收起笔记本,用手撑地起身。



现在就生根还太早,我想站起来就能轻易站起来。



我离开公园,出来之后马上看到公用电话,不禁停下脚步。我不知道任何人的电话号码,也没跟任何人联系。我不会对人造成或留下任何影响……没有这些,只是活着。



我实在不得不认为,这样的自己脱离了动植物的生存规则。



我用热昏的脑袋想着难题,突然看了一下马路对面。



「啊,有了。」



发现了与她穿着同样制服的高中女生。只要追在骑脚踏车的两人后面,自然可以抵达学校吧……当然,希望她们不是刚练完社团准备回家,而且她们还有脚踏车。



我发出「咿」的哀号迈步奔出,伸手按住头上的帽子避免它飞走,「啪哒啪哒」地跑着。我超越看起来像是观光客的外国人、超越低着头走路的上班族,在夏季的晴空下不断前进。热风吹在脸颊上的感觉与孩提时代的记忆重叠,但我无法区别这感觉究竟是几时的孩提时代。



最后我虽然被远远甩开,完全看不到她们,但当我顺着路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所学校。学校前面的医院非常豪华,让学校校舍看起来小巧玲珑。我气喘吁吁,身体被粗重的呼吸牵引,视野看起来正垂直晃动。



总之,还好我找到了。



「太、太好、恶。」



眼前一昏,我一个踉跄。摘下帽子,发现汗水不断从额头滴落地面,落下的汗水在柏油路面形成黑色圆点,并马上蒸发。长袍里面热得跟蒸汽浴没两样,热气根本无从消散。然后植物也很热,热得奇妙,真的跟皮肤没什么差别的程度。



「哎,反正就像是胎毛一样吧。」



我等平静了一点之后才重新戴上帽子。戴上充分接受日晒的帽子,仿佛顶着一团火在头上。我确认附近没什么人之后,才往正门走去。



虽然有从外面看学校的经验,但这是我第一次踏入校区。



「记得……我出生的年代还没有学校呢。」



我动作灵巧地「唰唰唰」从正门跑进右边的建筑物后方,但其实发出了相当嘈杂的脚步声,很吵。沿着略显泛黄的墙壁移动,就听到建筑物里传来清脆的声音。



「剑道场、剑道场……到底是哪一栋啦……」



人世间充满未知,尽管多少学习了一些,但它们总会在我隐居山林时迅速改变。我难以跟上湍急的流速,只能仿佛快要溺死般随波逐流。



泛黄的建筑物另一边还有另一栋建筑,这栋建筑的外观虽然有些破旧,不过墙面雪白,屋顶也是以瓦片堆砌成硬山式屋顶。从那和风的外观来看,我想剑道场应该就是这里了。我再次靠近墙壁,「唰唰唰」地贴着墙移动。



这栋建筑里也传出清脆的声音,但听起来不是东西而是有人东奔西跑那样剧烈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坚硬的物体彼此碰撞的声音。



我绕着建筑物走,外墙开了一扇大大的门,这扇门为了保持空气流通而敞开,我于是从这边窥探里面的状况。如我所料,剑道社正在练习。我还留有被真剑砍中背部的记忆,所以对剑没有什么好印象。



「天气这么热,真亏她们能穿得那么厚重活动呢。」



每个人的穿着都一样,害我无法分辨。啊,不过腰部的护具上有写名字。我东张西望,追着活动的人移动视线,找出藤泽。



「有了有了。」



她还没发现我,我抓准她正好要转过来的时候,稍稍露出帽檐一角。啊,她停下动作了。



「再一次。」



我又稍稍动一下。她理解我的意图吗?我摘下帽子偷看了一下门内,只见她从练习中的人群里走出来,摘下应该是头盔和护手的护具。头上缠着手巾的她,看起来好像正在冒热气。她提着竹剑跑到道场入口,跟旁边的人说了句:「我离开一下。」



「上洗手间?」



「就当作是这样吧。」



她弯腰成「ㄑ」字形鞠躬,离开道场。我心想是不是跟上去比较好的时候,威武的脚步声马上接近过来,原来是她绕了外面一圈跑过来,而且还提着竹剑,很帅,只有踩扁了脚后跟的鞋子发出「波、波」的声音听起来很好笑。



「嗨~」



「你来干嘛?」



竹剑尖端指着我的喉咙。



「嗯~有剑与魔法,就是奇幻。」



「你根本无法使用魔法吧。」



「我刚用核融术打倒小学生啰。」



「闭嘴。」



竹剑的前端团团转着,似乎在催促我有话快说。



「我想问你,腰越同学家在哪?」



听到我提出这个问题,她似乎大致理解了状况,左手扠着腰,眯细眼睛看我。



「你不知道他家在哪,却说要去?」



「啊,西低。」



我笑着带过。她的手扶在额头上,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从这边……不太好用说的,我画张地图给你。」



「不好意思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