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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泽②(1 / 2)



身为姐姐的我,当然有个妹妹。



但妹妹因为出车祸而结束了一生。



事情应该要就此结束。



血亲死去,宣告自身立场的关系丧失。



一般来说,应该将之当成是一件伤心事并且接纳它。但我想,我是因为无法面对失落,所以选择了别扭的生活方式。



无法认同原本该存在的理所当然,我于是煞费苦心寻找过去道路的延续。如果能够照亮我的去路,就算会变成恶徒也在所不惜。



结果,我觉得我找到了那条路,并毫不犹豫地向前。



失去了很多,没有任何东西留下。



我明明觉得自己哪里也去不了,却无法停下脚步。



无论是陷入深渊之中,还是走错了路,都不会停止。



我到底算是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人?



现在在哪里呢?



「你的电话。」



「……咦,谁打来的?」



母亲探头进我的房间,我回头看过去。虽然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心里非常焦急。



因为刚刚魔女还在我的床上打滚,跟我天南地北随便乱聊了很久。



我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不经意确认了一下,魔女确实躲进了棉被里头,但隆起的被窝怎么看都觉得会穿帮。母亲只要多看一眼,应该立刻会发现不协调之处,而且魔女的脚还稍微露出来了,她到底有没有想要躲好啊。更别说电风扇吹的方向很奇怪。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急忙离开房间,像是要推着母亲的肩膀那样往玄关走去。



「就算你推我,我也不会一起去跟你讲电话喔。」



是这样没错。



「电话是谁打来的?」



因为母亲刚刚没有回答我,我于是再问了一次同样的事。



「七里同学。」



「呃……」



虽然多多少少有猜到,但没想到真的是她。



「还有你啊,房间用的芳香剂不会太刺鼻吗?」



母亲边吸着鼻子边叮咛我。



「啊啊,嗯。」



确实,我也觉得香气一天比一天浓烈。



「花香很明显,虽然我不讨厌就是了。」



母亲悠哉地说出这番话,我于是顺势推着母亲来到玄关。



听筒放在一旁的电话正等着我接听。



「你还是有朋友嘛。」



就算对象是我,但这个当妈的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吗?我瞥了速速离开的母亲一眼,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挂断电话,最后还是接起来。



「喂。」



『啊,晚安。』



声音听起来好开朗,只让我觉得非常奇怪。以前七里跟我讲话的时候声音会压得更低一些。



「晚安……有什么事吗?」



从白天见面到现在还不到半天,难道她有什么话忘记说了吗?



我倒是有。我忘了说大概过个六、七年,她还会再死一次。



『我明天会去参加社团活动。』



「请便。」



『你也跟我一起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试着思考了一下还是不懂。



「为什么?」



『你是副社长对吧?』



她接着补充「是母亲跟我说的」。



『而我好像是社长。』



「是的,很了不起。」



生前,七里从未因为这件事情骄傲过。我想是因为七里只是自愿当社长就当上了社长,而我是获得大家的推荐才成为副社长吧。身边的人似乎都认为,我做事确实、可靠。



啊,或许是这样没错,我的确很确实地杀了人。



『因为我这个社长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希望你来帮我。』



「你为什么要去社团活动?」



『咦?因为我是社长啊。』



七里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似乎是。』



大概因为有点没把握,她又如此补充。



「你毫无疑问是社长,是你自愿说想当的。」



『我完全没印象。』



她到底还保留了哪些记忆呢?日常生活所需的知识似乎都有,但与塑造七里这个人的特征与个性等相关的部分是不是全都抹煞了?



『事情就是这样,明天来社团活动吧。』



「……不好意思,我明天有事。」



『你说谎吧。』



「的确是说谎,麻烦你不要拆穿我在说谎的事实好吗?」



『照你所说,以前的我非常讨厌你对吧。』



总觉得对话内容有些对不上,我用指尖「咚咚咚」地敲着地板。



「是啊,简直是水火不容。」



『你也讨厌我吗?』



「……还好,普通吧,没有想过讨不讨厌。」



『啊,那就没问题,明天记得要来喔。』



我故意不明确回答,但完全被她说死了。我是否该说跟纳豆一样讨厌?



居然会体贴故人,真不像我的作风。



「我说你啊。」



『我会等你。』



留下这句话之后,电话就挂断了……喂喂喂喂。



竟然想在骗子身上寻求诚实,这已经不是愚蠢可以形容,根本是走错卖场吧。



我放下听筒,发出叹息,觉得肩膀变得更沉重。



「什么事啊?」



母亲从房间探出脸问我。她又是在介意些什么呢?



「没什么,只是提醒我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喔……」



「你那是什么反应?」



「她没有说别的吗?」



「别的是指?」



不管对方是谁,被母亲这样追问交友关系都不会太愉快。或许我将这样的情绪表现在态度上了,母亲于是明说:



「因为就是她跟警察说你消失在海里的。」



「啊啊……」



原来母亲还在介意这个。嗯,是该介意没错。



「我们真的只有提到社团活动的事,那个社长无法忍受社员跷掉活动。」



不过那其实仅限于其他社员,说不定我没有出席的时候她可乐了。我边说「没事没事」边拍母亲的肩之后,回到房间。



房里的魔女已经钻出被窝,如果开门的不是我该怎么办啊。还有,她实在不应该这样大剌剌地一脚踢飞别人的棉被。



「欢迎回来。」



「……」



即使只是短暂离开房间,魔女也会用同样的话语迎接我。



但我没有用「我回来了」回应她。



要是回应了,感觉魔女待在这里就会变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折好应该是被魔女踢飞的棉被,跟她说明电话的内容。



「是七里打来的。」



「喔,找你去约会吗?」



「叫我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啊,的确是该去。」



魔女笑得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没理她,躺在重新铺好的床上。



伸展手脚大大呼了一口气之后,感觉到重力压着肋骨。



「麻烦。」



「这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理由呢。」



「无论是她打电话过来、我得应付她、父母在意这件事、甚至是明天有约,所有事情全都很麻烦。」



我举高双手,表现出想要抛下这一切的念头。



「只要死了就能从许许多多的事情之中解脱喔。」



跑来我身边躺下的魔女开心地低语。这家伙已经彻底变成一个游手好闲的食客,或许偶尔也想表现一下魔女该有的样子。



「很可能会变成像我这样。」



「我死都不要……」



「俗话说人要趁年轻时多方尝试。你要不要死一次看看?」



「一般来说,死一次就玩完了。」



所以尽管麻烦,每个人还是非常认真地活过每一天。



我起身,但魔女仍然躺着。要是不管她很可能会当场睡着。



「行动电话普及之后,父母应该比较不会这么爱管闲事了。」



「手上握有专属个人的电话,不就代表怎样也逃不掉吗?这还比较讨厌。」



魔女笑着说「有道理」。当她对我一笑,花的香气更加浓郁了。



我看着活体芳香剂魔女在床上打滚的样子,突然想到一件事而开口询问。



或许是因为我渐渐习惯她在房里,觉得有些发寒吧。



「你什么时候要离开?」



与其说是要赶走她,比较像是问她什么时候要退房。



虽然这是我的声音、我所说的话,但自己都不清楚我的情感到底偏向哪边。



被我这么一问的魔女翻个身,目光四处飘移。



「要离开的话是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我想说你可能会觉得寂寞。」



「不,完全不会,我说真的。」



「哎唷,你真不坦率。」



魔女戳了戳我的腋下。我傻眼地回看她,只见她呵呵笑了。



接着闭上眼,完全不管我现在脸上是什么表情。



「万岁~」



「你真的很不坦率耶~」



「……」



「你真的很不坦率耶。」



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不过,这个嘛。」



魔女起身。我才想说她改成趴下的姿势,她的手就握了过来,接着被她顺势像是要压住我般缩短了彼此的距离。



长发飘逸,一条红线在我眼前划过。



在洒落下来、足以令人反胃的花香中,魔女贴近了我。



贴近到可以碰触彼此鼻尖的距离。



即使离我这么近,我仍听不到魔女的心跳声。



「如果你真的要我离开,我就走。」



魔女的气息落在鼻头,甜美到甚至令人觉得有些扰人。



「毕竟我无法违抗你的命令。」



「……为什么?」



「你认为是为什么?」



魔女的身体形成的影子完全吞没了我。



我在暗影笼罩下凝视着魔女。魔女没有尖尖的鹰勾鼻、没有瘦弱干枯的皮肤,也没有沙哑的声音,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一旦被黑暗围绕,潜藏在双眼中的红便显得格外突出。



跟红色树果在人死之际绽放出的花朵同样颜色。



我对着微笑等我回答的魔女说:



「你出去吧。」



「你真的很不坦率耶。」



魔女戳戳我的脸颊,而且还是左右交互着戳。



我就猜到是这么一回事。



「你根本没打算离开嘛。」



「唔耶~嘿嘿嘿。」



看着边笑边打滚离开想带过话题的魔女,我只能叹气。



「毕竟有屋顶~和墙壁~是一件很美妙的事啊~」



「不要唱歌啦,很吵。」



虽然我提醒她也不会住嘴,但因为她打滚太多圈,撞到墙壁,所以基本上算是闭嘴了。



这一撞好像撞到脚趾,于是见她抱着脚挣扎。



「你活着都在想些什么啊?」



「不知道。我是打算在想活的时候活着,想死的时候就去死。」



「啊,是喔。」



「不过想死就去死的这种心情,一般人应该无法体验吧。」



魔女问我,这样算奢侈吗?我认为这说不上奢侈,只是一种不幸。



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要先决定好才行。



「今后能干的人不只会被要求活着时的态度,连怎么死都会被要求要有独到之处喔。」



魔女搔着掀起的衬衫下的腹部,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我开始有点佩服自己了,居然能陪魔女这种只像是政治冷感的人所做的无关紧要发言扯这么久。



「虽然我不知道会怎么死,但我从小就想要上天堂。」



如果能够到达天堂,我相信就可以见到妹妹。



就连拯救倒在森林里的魔女,也是为了自己想去天堂所铺的路,结果却让很多人下了地狱。现在回想起来,既然这个魔女当时戴着那样的尖帽子,真该多加提防一点。



「天堂啊。」



魔女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嘀咕,凝视着尘埃飞舞的天花板。



「你一次都没看过吗?」



「没有呢。就算有,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魔女用下巴示意我快说,那样的态度彻底抹煞了我该回答的理由。



「跟你无关。」



魔女笑了,爽朗的声音之中带着几分嘲讽感。



「反正,我应该也上不了天堂。」



「是啊。」



我闭上眼。只要闭上眼,不管什么时间、人在哪里,黑暗都会降临。



「说得没错。」



这让人很难过。



七里在剑道场等我。



「欢迎。」



她迎接我的笑容让我整个人僵住,因为那笑容太过爽朗,没有丝毫苦闷。



我甚至觉得全身发寒。



差点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是谁?



「你果然还是来了。」



堵在入口的七里伸出手来想跟我握手,她话中的「果然」让我有点不悦,于是没有理她。



翌日上午,结果我还是来学校了。



因为魔女不负责任地一直赶我来,我无可奈何只好来一趟。那个魔女跟着我一起出门,顺着观光客人流消失在镇上。



该不会又去咖啡厅打电动吧。



「用『藤泽同学』称呼你就可以了吗?」



虽然握手被我拒绝,但七里并不介意。



「就算你这样问我……我觉得随你喜欢的方式就可以了。」



「之前是直呼本名吗?还是有加『同学』?」



「你之前叫我『小泽』。」



七里惊讶地表示:「真假?」但我才想对她的反应说:「真假?」



「我们感情不太好吧?」



「非常不好。」



「那你是怎么称呼我的?」



「七妹。」



「骗人~」



骗人~



我脱下鞋子,将之好好放进鞋柜里。道场面积与社员人数和社团成绩不成比例,非常宽敞,据说是原本同时兼作柔道场才会这样。道场里面有男女更衣室,也设有洗手间,跟其他社团的小小社办简直有天壤之别。



入口旁边甚至摆放了椅子让人可以在这边坐着等人,但大抵来说都被社员拿来放东西。上面堆满了男生的包包,女生并不会把包包随手放在这里。



「叫你『小泽』感觉跳太快了,总之先以『藤泽同学』称呼吧。」



「就这么办吧。」



小泽到底是谁啦。



我进入更衣室,没有看到其他社员。我先打开通风用的小天窗,才指了指右边的橱柜。



「那是社长的橱柜,上下两层都可以用。」



七里伸手摸摸分成上下两层的橱柜门,看起来像是想要回想些什么,但绷紧的嘴角并没有放松。打开橱柜后,她取出手巾。以前的她似乎对这条手巾特别有感情因此很宝贝,但现在只是茫然看着它而已。



我先把包包放进橱柜之后,开始脱下制服。七里看到我这么做,不禁睁大眼睛。



「怎么了?」



「不是,因为你突然就脱了。」



「要换穿道服啊。」



我用眼神催促她,表示「你也该换衣服」。七里打开自己的包包,摊开蓝色道服上衣,接着摊开和式裤,从右到左仔细打量。



她还记得怎么穿吗?如果连这也得教,实在有点麻烦。



「啊,七里。」



社员进来了,不过就算被叫了名字,七里也没有反应。



我看到社员歪头狐疑,于是提醒了她一下。



「有人叫你。」



「咦?啊,有有。」



七里连忙回头,看着社员的脸,虽然理所当然不认识对方,但还是回应了。



「早安。」



「早,你感冒好了吗?」



「感冒?啊,嗯,已经没事了……是吧?」



为什么要问我?看来她没来社团的理由好像是感冒了。七里基本上不可能跷掉社团活动,应该是她家人这样回报的吧。



毕竟失踪什么的,听起来就不太好。



我穿好道服上衣、套上和式裤,再瞥了七里一眼,她总算开始脱下制服了。



我从社办角落放竹剑的地方抽出自己的竹剑,社员们的竹剑分别插在那个倒过来放的红色啤酒箱,甚至还有已经解体、派不上用场的竹剑插在那里,远看就像一片稻田。



「我的是哪一把?」



衣服脱到一半的七里问我。



「剑柄上有写名字。」



我转着啤酒箱,找到七里的竹剑。七里看着那把竹剑笑了。



「好像小学生喔。」



「你每一本教科书上面也都有写名字。」



七里「呃」了一声扭了下眉。



「小学生,快点换衣服。」



我离开更衣室,边叹气边走向道场,先向几天没造访的道场行了一礼后入内,三三两两的社员「嗨」、「唷」地跟我打招呼。



我随意回应后,直直走进道场,并特别留意尽量不要踏出脚步声。木制地板在夏天显得温润,冬天则会冷得跟冰块相比也毫不逊色。我坐在堆积在道场角落的体育课垫子上,等七里过来。



七里比刚才来到更衣室的社员们晚了几分钟才现身,从来不会忘记在道场入口行礼的她彻底忘了这件事直接出现,往我这边过来。



「道服有没有穿得怪怪的?」



她平举双手,向我询问她身上道服的感想。



「还可以。」



「还可以是怎样?」



「就是现代人穿着和服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啊?」



比起这些,我从垫子上起身带领着七里,她也乖巧地跟上来。看着她担忧地跟在我后面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妹妹。其实妹妹并不会跟在我身后,可是不知为何给了我一种两者共通的错觉。



我领着七里来到道场里收着她护具的地方,打开网状门,拿出里头的护具。头盔、手部、护胸、腰垂,还有妥善折好的手巾也拿了出来。



我将护具放在七里面前,七里蹲坐下去,拿起自己的护具。



「你知道怎么穿护具吗?」



「嗯……大概。」



举着头盔和手部护具端详的七里略显不安地点点头。她先戴上手部护具后,就发现这样不行,立刻将之卸下来。



「护具不会马上穿,在穿上护具前会先简单地活动身体。」



「什么啊,你早说嘛。」



七里握着竹剑站起来。我真想说我又不是你的监护人。



但至少身为加害方,我还是觉得自己有一点责任。



七里的脸凑过来,小声对我说:



「接下来该做什么?」



「一开始会前后滑步挥剑。」



七里收回下巴点点头,接着转向其他社员。



「呃,我们开始挥剑吧~」



平常她不会这样宣布,而且讲话的口气也没有这么悠哉,所以所有社员都傻眼了。



七里偷看了我一下,仿佛在问她哪里做错了吗?



我别过脸,一副别问我的态度。



看样子,今天一整天都会是这个样子,我现在才开始后悔,早知道就不来了。



但这样的担忧只对了一半。



虽然下达指示的方式不太干脆,然而一旦开始活动身体,挥舞竹剑的方法与脚步运用的方式就变得熟练。她本人一开始似乎也很惊讶,但渐渐就习惯了。



尽管身体找回了原有的灵巧,不过她还是会来问我挥剑要挥几下、接着该做什么、怎么把手巾绑在头上、练习该做些什么等等,不管谁看了都会起疑。遑论练习时社长和副社长竟然走得这么近,明显有问题。这样被投以奇异的眼光只会徒增我的困扰,所以,练到一半我干脆直接接下发号施令的工作。毕竟原则上七里是感冒,只要说她喉咙还不太舒服就可以糊弄过去。



基本上顾问老师不太来看我们练习,所以我们会自行决定练习内容,并适度地完成。这种练法当然不会进步,除了七里以外。



完成了一如往常的训练之后,最后会以简单比赛的形式对练。七里一直以来都是指定我当对战对手,而每次这项练习结束时,也都会远远超过正常的放学时间。



「我要跟藤泽同学对打吗?」



「嗯,一直以来都是。」



而且还会率先找上我。其他社员在轮到自己之前会先拿下头盔,在一旁等待。



「你是想痛揍我这个外行人一顿吧。」



七里「哼哼~」地眯着眼看我。



「真是乐观的想法呢。」



「你个性好恶劣喔。」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吧。」



「确实说过。」



七里不知为何显得很开心。



就这样,我跟七里之间的比试又开始了。



因为练习流下的汗水,我额头和背上都黏黏的,道服的触感很不舒服。每次到了夏天,我都会后悔自己为什么选择加入剑道社;到了冬天,又会怨叹脚底为何如此冰冷。



附带一提,其实是我先入社之后,七里才跟着入社的。



七里架起剑,我也照做。



我又跟几天前杀害的对象刀剑相向。



我真的杀了她吗?甚至连与魔女的相遇都可能是仲夏夜之梦。



奇妙的事情就是会发生。



练习开始。



「咦?」



七里动了。



我看到她动作的瞬间,已经被击中了面。



在感觉到疼痛之前,先有了不可思议的情绪。



没有一直以来那种「差不多是这样」的感觉,肌肤与双眼感受到的、预兆般的警讯,甚至没能令身体自然地采取最佳行动。当我回神的时候,七里已经与我擦身而过。



我就这样干脆地被她击中。



彻底的失败有如水流在板子上那样瞬间消逝,我心里甚至没有涌现任何感慨,周遭社员因为这出乎意料的景象而散发出困惑的气息。另一方面,命中我的面的七里打完这一记之后,立刻摆好架式准备下一次交手,感觉她并不把命中我的面这件事看得多么特别。



判定有效的三面旗子举起。



裁判尽管困惑,仍下达指示,催促七里回到定位上。七里慢了一拍才略显不安地回去,似乎正隔着头盔用眼神问:「我这样好吗?」我虽然不太确定,还是点了点头。



我重新摆好架式,正面跟七里对峙,并理解了。



既然是另一个人在使用七里的身体,我当然赢不了,因为七里就是投入了这么多时间与热忱练习。



我忍不住想笑。她实力这么坚强,过去却连一次也没打赢我过,到底是多不擅长应付我啊,难怪会把我当成天敌。



在那之后,我也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来到蝉鸣声与太阳高挂的时间,我们完成了一整套的练习,所有人跪坐在道场内,接着只要默祷一会儿就可以结束练习。这是我第一次在输给对手的状态下结束练习,情绪上有点浮动的感觉。



摘下头盔后,好像能看见从头顶冒出来的热气,我一阵茫然。



跪坐在我身旁的七里,边放下竹剑边说:



「身体真的会记得动作耶。」



「是喔……」



我正想回话时倒抽一口气,因为摘下头盔的七里眼角泛出了泪水。



泪珠与轻易滑落的汗水不同,一直噙在她眼里。



「你……」



「怎么了吗?」



她本人似乎只介意热气,并没有意识到泛出的泪水,可能觉得眼角泛出的水滴也是汗水什么的吧,只见她并没有任何感慨地拿了手巾将之抹掉。



「……」



「藤泽同学?」



七里顶着被汗水和手巾弄乱的头发,歪了歪头。



完全没有剑拔弩张气势的她,也没有板着一张脸,只是直直看着我。



在剑道场入口曾一度感受过的寒气,再次窜过我的背部。



「没什么。」



我没有提点她,转而面向前方。



因为我觉得,泪水并不是眼前这个她所流的。



「要不要去一下别的地方?」



「啊?」



先关上橱柜门的七里唐突地邀约我。



虽然我脱衣服比较快,但换穿上衣服的动作是七里比较快一点。



「为什么?」



感觉好像在哪看过这个场景,只不过当时我和她的立场正好相反。



「回家也没事情可做。」



七里边说,边用手按住翘起来的头发,但只要她一放手,头发又会翘回去。



「你应该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吧,例如了解一下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七里以「对,就是这样」表示同意。



「所以才希望你带我去镇上绕绕。」



「你找别人吧。」



「可是只有藤泽同学知道我的状况啊。」



虽然我觉得她跟家人坦白丧失记忆的问题也没关系。



「总之你先让我换好衣服。」



要我不穿裙子跟人讲话总觉得不太安心。



「啊啊,好,请。」



七里退后一步,然后在更衣室外面发现镜子,于是到镜子前面整理起乱翘的头发。以前的七里会用把头发整个绑起来的方式带过这个问题再回家。



我边犹豫着要不要跟她说,边穿上裙子,接着把包包的肩带挂到肩上。



虽然我尝试默默开溜,但离开更衣室的时候身影映在镜子上,七里自然没有漏掉。结果,还是没能整理好头发的她回过头来,以一句「我们走吧」催促我。



我不记得我有说要去啊。



「啊,我忘了拿包包。」



七里折返回更衣室,我侧眼看着她钻过我身边,也先折了回去。



我看着打开橱柜、打算拿出里面东西的七里,背部倚靠在墙壁上。



更衣室里没看到其他社员,窗户也已经关上,只有郁闷的热气像是云朵般堆积在此。



我先呼吸一口气,才开口说:



「我昨天应该也说过,我可是杀了你的凶手喔。」



「虽然你这样讲,但我什么都不记得咩。」



回过头来的七里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而且,我现在像这样活得好好的,所以不太介意咩。」



我脑袋里想着,从刚刚起她讲话的语尾有很多「咩」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她这般积极的态度到底打哪来的?我所知道的七里,是个有点阴沉、只会向后看的人,甚至有一股想要烧光过去而不断燃烧的激情。



但现在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普通开朗的死人。



「现在你虽然这么说……」



我含糊其词,不确定到底是否该说。如果她因为自暴自弃而扑上来,这次我真的会惨败。我怕死吗?怕是怕,但偶尔也会想,如果能从纠缠着我的众多杂事之中解脱,就这样死去似乎也不错。



我想,这大概离幸福非常遥远吧。



「藤泽同学?」



将包包背带斜背着的七里放开自己的脸颊,等待我发言。



我……



「虽然你还活着,但大概只能再活个六、七年……左右,然后又会丧命。」



我告诉比自己还不幸的人这项残酷的事实。



七里先是歪了歪头,然后眼睛上下转动,好不忙碌。



「……咦,真假?」



七里用双手抓住包包背带。



「真的。」



我用同样的话回她。七里半张着口,垂眼看向自己紧紧握住背带的双手,然后像是要从扶手上松开手那样缓缓放开自己的手,凝视着手掌。



「七年……就是二十三、四岁的时候?」



她扳着手指计算起来,确认自己大概可以活到几岁。



我也会一起长高、汰换身上的衣服、增长岁数。



精神状况和现在没有什么差别,只会长成一个不像样的大人罢了。



「没有记忆,也没有多长的寿命可以活。」



竖起来的手指弯下了两根,但因为原本竖起了三根手指,所以还留下一根手指竖着。七里凝视着那根竖起的无名指,僵住了。



「感觉没有凑到三个就不太对劲。」



这应该无所谓吧?七里先是强行弯下第三根手指,接着才抱头烦恼起来。



「天啊,我这不是超级不幸的吗?」



说得正是,毫无反驳余地,而且造成你不幸的根源就是我。



我原本以为七里会当场大叫或怒吼,但在开口之前她先踏出了脚步。



「七年喔……」



她双手抱胸,在更衣室里绕圈子。这反应到底是在烦恼,还是纠结呢?我无法理解她是何种反应,因此很难插嘴。



不过我要是不说话,感觉她会这样一直绕圈子,没完没了。



「听说运气好似乎可以活上十年。」



「什么啊,很随便耶。」



七里边回答边抬起脸。她只忧愁了一下子,方正的眼睛便找回原有的样子。她松开抱胸的双手,但又马上抱了回去不再绕圈,开始上下活动身体。



她虽然不再绕圈子了,但身为旁观者的我实在搞不清楚这之间有什么差别。



「应该不是绝对只剩下七年吧?」



七里稍稍放柔了声音询问。



「大概。」



不过,腰越同学和江之岛同学都在同一时期服下树果,并且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死去。



我不知道魔女的说词到底有几分可信。



七里仰起头,维持抱胸的姿势,挺起胸膛。我心想她真是不小。



是说个子,没有别的意思。



居然在这种时候注意到那种部位,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喔……大概。大概、大概,不知道,或许……嗯,那就没关系吧。」



她喃喃嘀咕了一些话,夸大地动了动下巴,垂下的脸突然睁大眼睛。



「好!」



「……好什么?」



七里依然双手抱胸,笑着说道:



「反正也不知道还可以再活几年对吧?那么,我还是不要太介意,只管过活会好一点。」



「……是这样吗?」



「人生又不是只需要活得久就够了。嗯,大概吧。」



七里说得好像在说服自己一样。



如果长生的魔女听到这番话,会作何感想呢?



「是说藤泽同学是怎么杀掉我的?因为我觉得你挺弱的耶。」



七里应该是想起练习的状况,饶富兴致地问我。



「只是之前的你比我还弱罢了。」



「嗯……会不会只是个性温柔,无法对朋友痛下杀手而已?」



我不是你朋友,你都说讨厌我了。



「你是不是从背后偷袭我?」



「我确实从正面刺进你的心脏。」



七里「恶」了一声按住胸口。



「而且还仔细地捅了五下。」



「你、你这个杀人魔。」



七里「呀」地尖叫假装逃跑。至于我,则是比起要纠正这段谎言,更因为她的轻佻及和善态度而困惑。到底要怎么做,这个七里才会讨厌我呢?



七里在道场的柜台绕了一圈,马上就回来了。



「我们走吧。」



她牵起我的手,快活地拉着我走,翘起来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甩来甩去。



「我还没说我会去耶。」



「就算你不说,我从碰到你的地方也可以感受到啊。」



才没有。



不过,这个七里跟以前那个非常不同,该说她很随便,还是说变得很悠哉……虽然这说不上是好是坏,但这个随兴的部分让我感到好奇。



七里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愈走愈快,我也赶紧跟上。



我不禁佩服她真的很有力。



我们先到教师办公室归还道场的钥匙才一起离开学校,毕竟名义上是我要为她导览城镇。当我们有如钻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来到一条横向道路上时,蝉鸣与人声突然如浪潮般填满耳中。



以红色鸟居为大门,左右两侧被诸多商家填满的这条路上,观光客比当地人还多。在飘着高积云、比大海更湛蓝的天空底下,晒着太阳的人们熙来攘往。我在人群中寻找有可能混杂其中、特别醒目的魔女帽子,并且决定一旦发现就要立刻折返,但似乎没有看到。



「嗯哼嗯哼,好多人呢。」



「毕竟是观光胜地。不仅是海边,也有很多人会来神社参拜。」



「我曾跟藤泽同学一起来过附近吗?来买东西吃之类的。」



七里接连看向路旁的各式各样店家问道。真是五花八门呢。喂喂。



「你是不是忘记我说过的话?我说你超级讨厌我耶。」



「啊,对耶,所以这是你第一次跟我一起出门?」



「……也不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