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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罩(2 / 2)


那人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戒指呀,这你都不懂?世上的人可把它叫作结婚戒指哦。



她这么一点拨,令我不知所措,我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无名指上确实每天总带着一枚相同的戒指,但我没想过那是结婚戒指。在她的身边,似乎总是流动着静谧而纯净的空气,那是光靠水、空气和阳光就能生存的植物所能给人的清铡的感觉,那感觉与结婚生活相去甚远。



“每天都去食堂的他,突然消失了踪影。在那些日子里,食堂里的人都相互转述着关于他的流传。有人说他得了相思病病倒了,也有人说他为了斩断情丝离岛出走了。当然,那都是开玩笑时说的话,大多数人认为,他原来过的就是不怎么和别人接触的生活,一时的心猿意马,完了之后便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中,不用多久,他就又会来这儿了。但是,他母亲不这么想。只有他母亲,仔细捕捉到了儿子在看那女子时,眼睛里闪动的光彩;那眼神是真挚的,他母亲很清楚。也许他真的因为忧郁消沉而病倒了,如果今天他还不来,干完活我去看他吧,那天他母亲心里这么想。但那天他在食堂出现了。看到他大家都惊呆了,因为他的模样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仿佛是久病初愈。只见他双颊凹陷,皮肤粗糙,只有那对眼睛,好像完成了什么心愿一般,熠熠生光。他母亲慌忙朝他跑去。他把手上拿着的布袋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我干了点活,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要长,他好像在安慰他的母亲,微笑着对她说。还好,儿子总算没事,母亲放下了心,又回身工作去了。他一个人安静地、慢慢地吃完饭,时常来食堂的老朋友们见到他,向他打招呼:嘿,船长,最近怎么没看到你。他默默地笑笑,算是回答。没过多久,那一行艺人也来到了食堂。当他们坐下后,他拿着布袋站起身来,径直朝那女子走去,然后嘎的一声把布袋放在那女子的桌前。女子看着他,他点点头,女子打开了布袋,把布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店里的人们屏息无声地看着女子打开布袋,然后一下子进发出了掺杂着叹息的嘈杂声。那是一尊从未见过的、如此美丽的女性的玻璃塑像,柔软的身材,仿佛一碰就会折断的细长脖子,意志坚强的鼻梁,还有那双眸子。仿佛是塑像深处闪发出的光芒,照亮了那光彩夺目的美。那女性是谁,不用问,一眼就能明白。那女子也没有问那塑的是谁。大家都叫你船长吧,这是女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小时候,我希望当一个水手,他回答。他说,可以的话,我们一起去那儿吃饭吧?女子点点头,他和一行艺人打了个招呼,便牵着女子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桌前。两人交谈的话语并不多,他注视着女子的眼睛,女子也回视着他,有时女子伸手触摸着他的玻璃塑像。沉默的时间长了,有些不自然了,两人中的一个便会有些羞怯地开口问些什么,而另一个人则回答。两人之间其实并不需要语言。”



“我真可笑啊。”老妇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到了这个年纪,还不明白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人在恋爱的时候,觉得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并没关系,反正爱情就在这里,不必把它搞得那么一清二楚。而不再恋爱的时候,那就失去了理解它的必要,觉得它不会再回到身边来了,还是不去想它为好。”



“你恋爱过吗?”



我想象着老妇人以前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问道。



“啊,当然。”老妇人微笑着,“有过无数次。”



“无数次?”



我脱口问道,心想老妇人的话或许不那么诚恳。就算是有过无数次,但其中真正的恋情只有那么一次吧?经过了长久的岁月,重新回首往事,留在记忆深处的应该只有一次。但老妇人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是啊,无数次。”老妇人脸上浮起了娴静的微笑,继续说下去。



“两人开始恋爱了。他们在食堂见面,一起吃饭,有时一起去海边散步。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做了男女间的那回事的,打听这可就有些俗了吧。岛上的人对这对情侣,基本上还是抱着好意的。就是艺人团的人,也没有责备他们的意思。这样的时光一定能够永远继续下去,他毫不怀疑;但她不同,她是到处漂流的艺人,总有离开小岛的那一天,她心里明白。”我在心里想象他们两人的恋情。他对那女子的爱,以及那女子对他的爱。两者看似相同但又绝不相同,女子明白这一点,而他天真得一无所察。他可真浑啊。但我笑不出来。我无意识地伸手拿过沙计时器,把它倒过来,青色的沙子马上“沙沙”地往下掉。老妇人看了一眼,接着说道。



“那一年台风的季节要比往年长得多,船一直驶不出港口,所以那些艺人也就一直待在岛上,这样就大大超过了他们原先预定的时间。但是,再长的台风也有结束的时候,一行人就要离开小岛了。我必须走了,离开艺人团我就活不下去,女子对他说。他大吃一惊,因为他一直以为女子会留在岛上,和自己一起生活的。于是他激动地责问女子。那么,女子说:你和我们一起走不就行了?他犹豫了。看着犹豫的他,女子温柔地微笑了:就像你不能离开小岛一样,我也不能留在小岛上生活。他决定去找他的母亲。见到儿子来看自己,他母亲立刻对他说:你绝不能走。儿子在那女子的眼睛里所看到的真正的东西,他母亲非常明白,那是他在遥远的孩提时代就已经放弃了的,对于外面的广阔世界的憧憬。长年在外漂泊的女子,她的那对眼睛,折射出对于那个令人向往的广阔世界的记忆,它们牢牢地捕获了儿子的心,只有他母亲理解这一点。他母亲哭着恳求他:你一定要留在岛上。在哭泣着恳求他的母亲面前,他的心动摇了。因为出海而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丈夫,靠一个女人自己的双手把孩子抚育成人,如果毫不理会这样一个母亲的心情,毅然离岛出走,那实在是太不孝了。但是,要他放弃那女子,他连想都没想过。他一筹莫展,最后他去找艺人团团长。团长把那女子从小养大,就像是她的父亲一样。他对团长说:我到死都不会和她分离,请您无论如何让她留在岛上。团长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不是能在同一个地方长期生活的人,团长说。他说:这,还没试过,怎么知道呢?看着咬牙切齿顶撞自己的年轻人,团长怜悯地对他说:很久以前,已经试过了。他非常惊讶,这话他从没听女子提起过,他原以为女子一直过着到处漂泊的日子。但团长接下来的话更让他吃惊,她曾经有过丈夫,那男人死了。”



我伸手去拿茶杯,我的指尖不停地颤抖。是的,我听说她曾经结过婚,但她失去了丈夫。那是一次不幸的事故。以后她依然戴着结婚戒指,为了生活而外出工作。于是,在工作单位里,她遇到了我。她至今还戴着那枚戒指,我开不了口让她摘下戒指,虽然那令我有些不舒服。



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我把手放回在膝盖上。老妇人看了一眼我的手,然后又说道:



“那也是漂泊在外的时候,她和一个男子相爱了,她和那个男子结了婚,离开了艺人团,留在镇上,开始和那男子一起生活。但是,婚后不久那男子得了病,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过了一段时间,艺人们又回到了那个镇上,大家原以为她一定和那男子过得很幸福,但没想到她的生活却惨不忍睹,大家惊讶不已。不仅仅是贫困,她本人也像得了病似的,瘦骨嶙峋衰弱不堪。死神正在降临,团里年龄最大的占卜师说。她快死了,她那已经死去的丈夫不想放开她,正在把她往那个世界拉,而她自己也希望去那个世界。再不快些将她从这儿带走,不久她就要被拉到那个世界去了。”



是啊,也许那时一起死了更好。



一年前,我向她正式求爱的时候,她第一次向我说起她那死去的丈夫。她和她丈夫相遇,恋爱,然后是短暂的婚姻生活。她淡淡地讲完之后,说了上面的那句话。她朝我微笑着,那笑容里既没有感伤,也没有烦恼,那是很奇怪的、近于透明的微笑。我注视着她的微笑心想,她已经死了,至少她的某一部分,已经和她丈夫一起离去了。



“团里的人又带着她,继续四处漂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终于恢复了健康。如果还留在那个地方,死神肯定不久就会降临,把她带走的。团长这么告诉他。听了这话他笑了,这都是些无聊的迷信的话。假如死神真找上她,我一定会守候着她的。团长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不可动摇的决心,又深深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团长说,那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只有光明才能让死神远远地离她而去。他听了团长的话,就去找那女子。我决不会让你的身边失去光明的,他对女子说,我一生永远爱你。于是女子留在了岛上。”



他那傻乎乎的单纯样,和我自己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也许我不能和那人一样爱你,我说,但是,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爱你。”



“别说得那么早,”她笑了,“让时间来验证吧。”



于是,我们开始了交往。那是一年前的事。



“两人开始了在作坊的生活。女子带来的,只有少量的一些衣服,和一只用贝壳作装饰的小箱子。不要打开这只箱子,女子笑着说,以后我迟早会给你看的。他没怎么在意。和以前一样,他依然不会制作注入灵魂的作品,但他的工作量增加了。虽说生活称不上富裕,但是幸福洋溢在他们俩周围。女子的手出人意料地非常巧,平时在一旁做他的帮手。有时他们两人一起把玻璃器皿运到镇上换钱,有时也到母亲的食堂吃饭,喝些果子酒。如果镇上的人恳求,她也会在那儿为大家唱歌。而更多的时候,两人牵着手沿着海岸线散步。他是幸福的,偶尔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凝视着遥远的远方,他想,那一定是在怀念到处漂泊的其他艺人吧。遇到这样的时候,他便在心里发誓,一定要让她过得比以前更幸福。他拼命工作,而且注意尽可能留出更多的时间和她在一起。”



时间可以决定一切,我这样确信。慢慢地,不必着急,花上更长的时间,一定能够唤回她在失去那男人的同时所失去的自己的那一部分,让她比和那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幸福。我们每天都能在公司里见面,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吃饭。自从半年前第一次结伴外出旅行之后,我们每星期约有一半的时间住在对方那儿。现在,在我的住处有好几件她的衣服,而在她的家里也有几套我的西服。这是我至今为止未曾体验过的恋爱。不管自己多么中意的人,开始交往后过了一定的时间,总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倦怠感,但和她在一起,不管过了多长时间,都不会使我感到厌烦。她笑时的模样,困惑时的模样,生气时的模样,闹别扭时的模样,都令我百看不厌,我希望还能看到她的其他各种各样的表情。对我来说,她是非常特别的人,我那么想,确实是那么想的。



“她病倒了。最初以为只是点小病,但是过了十天、一个月,她的身体还是不见起色。镇上的医生找不出病因。一来二去,她的病加重了,重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他拿出了以前所有的积蓄,从大地方请来良医、名医,但这些医生也还是找不出她的病因。能试的药都试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作用。不久,她连饭都吃不下,憔悴得不像样了。死神正在降临,他想。你绝不能让她的身边失去光明,他回忆起团长的话来。对了,光明,他豁然开朗。于是他边看护着她,边利用空隙时间钻进了作坊。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来回在她的病床和作坊之间,没有像样地休息过,也没有像样地吃过一顿饭。连续不断地忙碌着,他几乎和她一样消瘦,和她一样憔悴了。但他没有停止忙碌,好几天,又是好几天,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灵,他要用自己的全部力量,创造出能和死亡这种压倒性的黑暗相抗衡的光明。他制成了一只灯罩,他把这只灯罩放在她的床边,为了不让光明消失,他一刻也不让蜡烛的火焰熄灭。从玻璃灯罩内侧发出的各种颜色的光线,温柔地覆拥着瘦瘠衰弱的她,镌塑在灯罩表面的太阳和月亮女神,仿佛也在慰藉她,让烛光更加亮丽。在这美丽的明亮之中,她的病体看上去在逐渐恢复。”



我紧抿着嘴唇。并非任何时候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也有因为闷闷不乐整天沉默不语的时候,也有感情用事互相争吵的时候。但是在心底,我对她的感情却从未动摇过,也从没有怀疑过。



“她的病好容易有了好转,现在必须给她增加营养。但是,从大地方请来医生,买了各种各样的药,再加上为了制作那只灯罩而停下了所有其他的活,他手头已经所剩无几了。还有什么可以卖的吧,他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他们家的生活本来就不算富裕,值钱的东西几乎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他,眼光停留在她的那口小箱子上。”



啊,不好。我心里叫道。



“即使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总还能换几个钱吧?他这么想,把手伸向那只小箱子。”



绝不能打开,我在心底叫道。这绝不能打开。你一旦把它打开,有一扇门就会从此再也合不上的。可惜我在把它打开之前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那扇门若无其事地横亘在我的面前。



“几乎连想都没想,他就打开了那只箱子。那里面有一幅卷起的画,他随手拿了起来。”



那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做饭做到一半,发现酱油用完了,便出门到便利店去买。我闲得无聊,发现指甲已经长得挺长了,便四下寻找指甲钳。我搜索着目标,打开了电视机旁的柜子最上层的那只抽屉。



“那上面画着新娘打扮的她,和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男人,两人都幸福地微笑,相互凝视着。”



那肯定不是她有意藏起来的,根本谈不上藏,只不过她觉得放在我面前有些尴尬,所以才收起来的。我发现抽屉里有一只倒扣着的相架,便拿了出来,看里面的照片。这一看我一下子觉得全身变得僵直。



如果我以前就认识她,也许我的心里就不会出现这种感情。但是,在我认识她之前,还有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她。照片里的她比现在的我更年轻,身穿美丽而洁白的婚纱,用非常幸福的笑容,我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幸福的笑容,看着一旁身着无尾晚礼服的男人,那个在我的生涯里从未出现过的男人。在那里,我没有存在的必要性;在那里,即使没有遇到我,她也能过得非常幸福。这我以前并非不明白,但是,当我真实地看到这个证明,我顿时失去了平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地丧失了平静。开始是强烈的嫉妒心,接着是绝望般的无力感。她和那男子相遇,相爱,如果她没有失去那男子,甚至不会遇到我。如果时光能够倒转,我希望能够回到那时以前,至少,我希望能和那个男人、那个让她曾经看上去如此幸福的男人竞争。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也知道那并不是背叛,正因为知道那不是背叛,他才和她一起生活的。但是,那张画还是让他感到如此地伤痛。他原以为,有时她凝望着远方的眼睛,是在怀念到处漂泊的其他艺人,而绝不是思念另一个世界的那个男人。”



我对她的爱情是那么特别,但她对我的爱情则没什么特别可言,至少并不是唯一的。我这么想。这是无聊的嫉妒,我心里很明白,但是,就是在这无聊的嫉妒面前,我对她的爱情一下子无力地枯萎了。



“到了必须换蜡烛的时候了,但他却没能回到她的身边,现在,他绝对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脸上浮现的表情。”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我慌忙把照片放回原处,关上抽屉。对不起,突然有点急事。



我说,没有像样看她一眼。我就那样匆匆地离开了她的公寓。那是一星期前的事。那以后,就是在公司遇到她,我们也没有开口交谈。虽然说好了今天去她那儿,但我内心是不是真的愿意去,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都不清楚。



“他抱着那画儿,强压着声音哭了。他哭着哭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就像紧绷着的丝线噗地断了,他昏沉沉地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慌忙跑到她的身边时,蜡烛的灯光早已经熄灭了,沉重的黑暗紧紧笼罩着她。那是一种浓厚得几乎有些黏稠感的黑暗,仿佛伸手触摸,黑暗便会沾在手上。他焦急万分地给蜡烛点火,可怎么也点不上,点了几次都点不上。他心急火燎地把蜡烛扔在一边,朝她伸出手去。但是,他摸到的脸颊已经冰凉了。他呆呆地俯视着她,不知什么时候,笼罩在她四周的黑暗渐渐消失了,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上好像挂着非常幸福的微笑。是的,那笑容完全和那幅画中的一模一样。”



线香燃到了最后,它的灰烬悄无声息地掉落下来。老妇人静静地结束了她的故事。



“这就是关于那只灯罩的全部。”



我深深地吐了气,那只白猫“哈”地打了个哈欠。



“他呢?”我又吸了口气,问道。“那以后,他怎么了?”



“是啊,”老妇人微笑着,“很遗憾,这以后的事儿我不清楚。”



那白猫好像明白故事已经讲完了,跳下我的膝头,回到老地方,身子又拱作一团。



“那么,她呢?”



我还是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追问老妇人。



“死去的时候她心里想着谁?”



“想着谁?”老妇人反问。



“是他,还是死去的前夫?最后的最后,她的脸上不是露出了幸福笑容吗,那是在思念谁吧?”



啊,老妇人摇摇头。



“那只有她自己知道。”



“他呢,觉得她是在思念谁?”



老妇人看着纠缠不休的我,又摇了摇头。



“那也不清楚。”



“是吗。”我说。



我在心里想象着失去了她,甚至失去了对她的爱,在失意中渐渐老去的他那孤独的身影。“他……”但老妇人打断了我的话。



“其实那儿并没有黑暗啊。”



我盯着老妇人,老妇人也回视着我。



“黑暗不是在她的心里,也不是那死去的男人带来的,而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他自己?”



“如果没有光明,黑暗也就不存在。但是,一旦制造出光明,黑暗也就同时出现了。就那么一线光明,会产生无限的黑暗。”



“那么,”我用呻吟似的声音问道,“他应该怎么做才好?”



“在为黑暗的可怕而感到恐惧之前,应该正视照亮黑暗的光明。没有黑暗产生的黑暗,一切黑暗都是光明所产生的,不对吗?”



也许对,也许不对,我不知道。



“要敢于挑战啊。”



老妇人温和地说道,像在安慰低头沉思的我。



“挑战?”我问。



“是的,挑战。不是向她,也不是向那个男人,而是向自己内心的黑暗挑战。只要那里还有光明,”老妇人说,“就要不断地挑战。要在黑暗中守护着光明,只有这样。”



她也许知道我们的事儿吧?听了老妇人那好像看穿了一切似的话,我只得苦笑起来。她说得对。我还从未向那黑暗挑战过。



“嗯。”我点点头,“是的,确实是这样的。”



老妇人也朝我轻轻点点头。笼罩在店里的线香的香味已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石油取暖器燃烧时散发的味道。老妇人像一下清醒过来似地,“啊呀,”她叫了一声。



“把您留了这么长的时间。”



“哪里。”我说着,站起身来。



“您陪着老年人聊天,我得表示一下谢意。”



站起来送我的老妇人,顺势轻轻地伸出手去,从货架上拿下了什么。



“您把这拿去吧。虽然这代替不了灯罩。”



我伸手接了过来。是蜡烛,鲜艳的橘黄色和深红色混杂在一起,非常漂亮。



“光明。”我笑了。



“对,千万不要让它消失。”老妇人也微笑了。



“谢谢了。我付给您钱,一共多少?”



我拿出钱包,老妇人并没有过分地推却。我付完钱,老妇人接过来拿到收银台,然后取出带花纹的包装纸,将蜡烛包好。



“那,再见了。”



我接过包好的蜡烛,套上外套。



“谢谢您。”老妇人说。



“我才得谢您。”我笑着转过身去,突然感到老妇人的手触摸到了我的后背。我回过身,原来老妇人在我外套上取下一根白毛。好像是那白猫留在我外套上的。



“多谢。”



“哪里。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老妇人忽地吹飞了那根白毛,说,“微不足道的售后服务。”



我走出店门。大概因为轻轨有一阵子没停站了,商店街显得人影稀少。我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八点了。我穿过商店街,向她的公寓走去。迎面掠过的夜晚的空气,让我的脸颊和两耳变得冰凉。我快步赶过走在前面、像是从上一班轻轨下来的人流,来到公寓前,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我在下面往上看,她的窗口亮着灯光。我没等电梯,从楼梯爬上楼去,按响了她房间的门铃。她开了门。



“欢迎光临。”



她穿着黑色的毛衣,打开房门,对我说道。因为我的脸都冻僵了,没能立刻露出微笑来面对她的笑靥。这样一来,我觉得这一个星期以来的尴尬,一下子横亘在我们之间。



“抱歉,我来迟了。”



我这么说着,她马上向我伸出手来,用她的两手裹着我的两手,只是这样一个动作,我又觉得我们之间的尴尬,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外面很冷吧?”她说。



“你的手都冻成这样了。”



“没有啊。我一路跑来,倒觉得很热。”



我说着,用鼻子嗅了嗅。



“真香啊。”



“我可没做什么像样的,你别抱太大的希望。”



“我去热一下。”



她让我进了房间,自己去了厨房。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我突然发现那只相架被放在了衣柜上,我看到相架里那两个受着众人祝福的身影,看到她用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笑容,注视着身旁那个男人时的侧面。但是看到这张照片,我并没有再次觉得全身僵直。



“怎么样?”我问。



“大家都很好啊,母亲也很好,我也总算放心了。”



我走到衣柜前,拿起那只相架,一下子看到她平时总带着的戒指,正放在一旁。



“整整三年了。”我说着,把相架放回到衣柜上。



“嗯,”她回头看了看我,点点头。“整整三年了。”



她重新转向煤气灶,我又伸手拿起戒指。他死去已有三年了。三年前的今天,应该是两人婚后第一次迎接圣诞节。她一直等着直到深夜还没回家的他。接到事故通知,是在第二天早上凌晨。听着对方在电话里将残酷的事实通知她,那时她在想什么?那时,我不能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在我认识她之前,她孤身一人熬过了那一切。



我把戒指放回到相架前。



她开始把菜肴摆上餐桌。大概在我走进那家古董店的时候,她就已经回到家里了吧。和平时的风格不一样,今天她做的都是些看上去相当花时间的菜。



“啊,这个。”



我坐到餐桌前才想起来,取出包着的蜡烛。



“圣诞礼物。”



她仔细地打开包着的彩纸,笑了。



“谢谢,真漂亮啊。”



“对不起,下次我再去找像样的礼物,今天时间来不及了。”



“哪儿的话,我很喜欢。”



她说着,从房间的角落拿出一团包着的东西,放在我的面前,那东西好像挺沉,我打开茶色的包装纸。



“啊。”我说。



“你好像想要,没错吧?”



“不,啊,是的,是我想要的。”



我抚摸着镌塑在表面的女神像,说。



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



我的头脑里重现出老妇人最后的话语。



售后服务。我思考着,心里有些犯迷糊。



我想老妇人是不会知道我们之间这一切的,她不可能把这些都告诉老妇人。那老妇人看到各自来买礼物的一对恋人,她一定感到了什么吧?她根据自己感受到的,编了一个故事。不,我又想,那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定是真的。



“嗯?”她问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不,没事儿。谢谢你。”



“那,我把蜡烛点上,好吗?”



“当然,这蜡烛不就是为了现在才买的吗?”



她把蜡烛插到烛台上。那蜡烛就像是定做的一样,非常完美地树立在那儿。她拉开一个个柜子,好不容易找出了火柴。我止住她想划亮火柴的手,说:



“那个,我来划好吗?”



“嗯,”她把火柴递给我,“好啊。”



我从她那儿接过火柴。乘她不注意,我轻轻吸了口气。



像那老妇人那样,用魔术般的动作点上火,我肯定不行。我能划亮的,是非常微弱的、摇摇晃晃的火苗。我真能守护住这团遇到很轻微的风便会摇晃不止的光亮吗?现在我说不准。但是,我想试试,用尽我所有力量来试试。



我划着了火柴,缓缓点燃了蜡烛。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