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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太可怕了。”那位母亲说道。她好像真的害怕了。她与渡校长面对面坐在教员休息室角落里用千接待的沙发上,紧绷着身体,仿佛马上要被什么东西吞掉似的。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抓着手绢,小幅度地颤抖着。



渡校长缓缓问道:“你指的到底是……”



“我是说那孩子。对,那孩子太可怕了。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究竞在想什么。”



她双手的颤抖已经扩大到腕部,继而延伸到肩部。渡校长挪到她身边,抱着她的双肩,轻轻地抚慰着她。但她的颤抖并没有停下来。身处教员休息室的我、酒井君和间宫太太为了不打扰她们的谈话,各自默默地坐在自己座位上。不久,她在渡校长的怀抱中抽泣起来。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令她如此害怕的男孩的模样。石井良二,十五岁,来这里有三四个月了。我没有跟他交谈过。他白皙的脸庞上有一对薄薄的红唇,留给人一种刻薄的印象。他上课时总在看闲书,有时读小说,有时则读哲学书籍,也有时读传记。良二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因为必须待在这里、实在无法打发时间才读书的。他总是非常认真地埋头读书,并且,总是一到三点就“啪”的一声合上书本,第一个走出教室。尽管我觉得这孩子看上去很难交往,但是在这所学校里,他这样的个性委实谈不上有何特殊。



那位母亲的抽泣声渐渐变大,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归于宁静。期间,渡校长一直耐心地抚摸若她的肩膀。



“你害怕良二什么呢?”



渡校长等那位母亲的抽泣停下来后,徐徐问道。



“不好意思。”



她慢吞吞地用手绢擦了擦鼻子。



“良二在这里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啊。”



渡校长的双手继续放在她的肩膀上。



“他学习非常认真,可以说是班上最好的学生了。”



“谢谢你”



她低头行礼。不知道她这一礼是为渡校长的一番话而行呢,还是为渡校长放在她肩上的双手而行呢?她慢吞吞地擦着鼻涕,过了很久才自言自语般嘟囔了一句。



“刀子……”



“刀子?”



渡校长一时茫然。



“嗯,他有刀子!我到他房间里去了。不,平时我是进不去的,因为一般都锁着。是因为他偶尔没锁,我才进去的。我不能帮他打扫房间,因为我知道一旦得知我私自进入他的房间,他会异常生气。所以我只是进去看了一下。总之,我进去后还是不放心,所以才拉开抽屉瞧了瞧,还打开了壁橱。打开壁橱一看,发现角落里有一只黑色小旅行包。我经常见他背着这个小包出门。我想今天他可能背着其他包出门了吧,于是无意中,对,真的只是无意中打开那个小包瞧了瞧。结果……



她的肩膀又开始颤抖起来。渡校长双手放在她肩上,再次慢慢地上下移动着。她这次哭起来没完了。已经放学了,学生们走得一个都不剩。教员休息室里,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在犹如万物已经灭绝的寂静中,只有她的抽泣声回荡不绝。全世界所有的叹息声都集中到这里了,仿佛与这种声音共鸣似的。



“是不是那里有刀子啊?”



与其说是焦躁,毋宁说他已经无法忍受继续听这种痛苦的抽泣声了。酒井君坐在自己位子上间道。渡校长想用眼神制止他,但他没看到。



“刀子之类的东西,”为了使她平静下来,酒井君轻轻笑道:“我也有过啊!大概是上初中的时候吧。对,就是那时候。是一柄刀刃这么长的砍刀。但是,那并不是为了使用才买的,甚至都不是买来自卫用的。怎么说呢,好像应该是赶时髦吧。”



“要真是赶时髦就好了。“母亲边抽泣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如果是为了赶时髦,不,为了自卫都没间题。甚至打算在发生冲突时使用都没问题。这些我都不担心,但是……”



那位母亲看着自己双脚间的空地歇斯底里地说着,她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抽泣和颤抖再次包围了她。酒井君满脸尴尬地不再说话。渡校长仍以极强的耐性继续抚摸着她的肩膀。间宫太太起身拿起放在她面前的茶杯,重新泡了杯茶给她。



“还烫哦,你慢点喝。”



她的脖子动了动,甚至都看不出是为了表示感谢而上下活动,还是为了表示拒绝而左右摇动。间宫太太一脸无奈地返回自己的座位。期间,痛苦的抽泣一直在持续着。



如此过了很久,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听过某人的抽泣。她的抽泣既不是因为悲伤,当然也不是因为愤怒。她仅仅是因为思维混乱,并且想在混乱中寻找出口而已。通往出口的道路绝对不远,也绝对不错综复杂。出口就在她身边,只是她没有注意到罢了。只要从上方俯视她,便马上能为她指明出口。



“对,就是现在!”



我的脑海中响起了这样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但是我却没时间去搜寻记忆了。



我和她被隔离在世界之外,荧光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影子。我们仿佛连头一起浸泡在水中,周围的声音失去意义,变成了纯粹的振动。



在密闭的箱子里,只有我和她存在。在只关着我们俩的密闭的小箱子里,我的意志突然消失。她的波长如雪崩般涌入我那变成真空的世界。



失去主人的我的波长,为了寻找新的主人而伸出触手,触手捕捉到如雪崩般蜂拥而来的她的波长。



我的波长模仿她的波长,而她的波长引诱着我的波长。



于是……



啪!



循环路线改变了。



“既不是赶时髦,也不是护身用……”



我原本试图控制的,但我的声音与我的本意相左,静静地打开话匣子。



“那么,你认为那把刀子应该是干什么的呢?”



那是一种平和的、简直要引人入睡的悠然的声调。在我听来,那是别人的声音。她被声音吸引,朝我望过来。不,她并非在看我,她的视线已经失去了焦点。抽泣声戛然而止。



“我认为,那是……”



“是凶器!对吧?”



她使劲地点头。



“无论是赶时髦,还是自卫,都应该随时带在身上,但那孩子却并不这样。他每周最多一次背着小旅行包出门,并且都是在晚上。所以,他带刀出门是为了用那把刀。那既不是为了赶时髦,也不是用于不时之需的自卫,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使用。”



“我看未必如此吧。”



酒井君在我旁边发出抗议。



“假如,对,我是说假如-那把刀未必总是放在那个小旅行包里吧?也许他出门时把刀子拿出来,然后把其他东西塞进小旅行包呢,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许只有他母亲打开旅行包的当天,里面才放着刀子呢!”



我和她都没有听到酒井君说的话。不,我们都听到了,但他的话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我们被隔绝在世界之外,他说的话像从很远的地方处传到密闭房间里的鸟鸣声一样,只能作为振动刺激我们的鼓膜了。



“是那样的吧。”



我的声音悄悄靠近她,紧紧抱着她的双肩。



“但是,要确认此事,总要再有些别的情况才对。儿子有刀子导致母亲害怕儿子,顺序正好反了。你害怕了,你从一开始就害怕了。你从包里发现了刀子,又确认那把刀子不是为了赶时髦,更不是为了自卫,而是一把纯粹的凶器。是不是?”



“啊啊啊……”



她痛苦地大声呻吟着,恍惚的视线未能从我身上移开,她只有猛烈摇头。但,那已经是她最后的抵抗了,她已经无法抵抗我了。她的波长是属于她的,同时也已经变成属于我的了。对于她而言,我已经不是外人,而是她自身。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对自己隐瞒的。



“那是些什么事呢?”



我的声音抚慰似地悄悄溜进她的身体。



“没关系的,请你说出来!”



“附近……”



头部的晃动停止了。她用恍惚的、失去焦点的视线望着我,她的嘴巴如同和她意见相左的生物一样开始动起来。



“附近已经多次发生案件了,对,已经多次了。那孩子每次晚上出门,附近一定会发生案件。”



“是什么样的案件呢?”



“是变态袭击狂,用刀子袭击回家途中的公司职员和学生。变态袭击狂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赶上来,砍伤行人的胳膊或背部后迅速逃跑。犯人骑的是山地自行车,那孩子,对,他骑的也是山地自行车。在此之前,他都是把车停在房子前面的,但最近总是把车停在房子后面。虽然他说要是被人偷走就惨了,但他在撒谎。他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对,一定是这样的。警察来了,‘问我你家儿子有没有骑山地自行车啊?’我否认了。我说'他没骑,他不会骑自行车。'嗯,我就是那么说的。”



她犹如河流决堤般、一口气儿说完这些话。



“后来呢?”



她剧烈喘息,但我的声音没有给她留休息时间。



她喃喃道:“后来?”



“没准你儿子就是变态袭击狂。后来呢,问题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她又重复着我的话,“你说的问题,是指……”



“你是在担心儿子吗?可是,你儿子就是变态袭击狂。这样说来,在附近频发的变态袭击狂案件中,你儿子不会受害,不会!他不会被刺伤,不会被砍伤——他不会受伤,更不会死掉。在附近的居民之中,你是最放心的,对吧?那问题究竟是什么呢?”



“但是,这个……话不能……”



“就是呀!话不能那样说,是吧?”



酒井君从旁插话道。我和她都没去听他说话。



她说道:“那孩子的人生就会废了。”



“不会就这样废了,”我温言宽慰道:“变态袭击狂不会致人死亡,对吧?更何况良二是未成年人。无论他犯了多大的错,都不会被判死刑。”



“但是,他会被警察逮捕,”她说道:“会被送进少年院[1] 。"



“那又如何?就算被送进少年院,你儿子的一生也不会到此终止啊!如果你真的心疼儿子,倒不如让他被警察逮捕。但是,你包庇了儿子,不假思索地包庇了他。所以,你怕的并不是儿子的人生就此废了,而是儿子会被警察逮捕。”



“那究竟……”



“你怕的是儿子被警察逮捕之后的事。他究竟会怎么责难你呢?你的家庭会变得如何呢?想想这些,你就会害怕。难道你倾注其中的时间都白费了?你今后的人生将会如何悲惨……你不敢想这些事。”



“你撒谎!”她狂呼道:“我爱我儿子!”



“你没有被强加给自己的常识所左右。”



我的声音一如既往地静静包围着她。



“所谓母亲爱儿子,那是谎言。你和你儿子是拥有不同人格的不同生物。你爱的是你自身,而非除此之外的任何人。并且你也知道自己真正担心的并非你自身之外的任何人。你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所以产生了混乱,并为此而感到羞耻。但是,那没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那是应该的。不仅是你,任何人都一样。人们不得不在强加给自己的常识中抱有‘母性’的错觉。大部分人会在这种错觉中终此一生。兴许有人会为这种错觉而恪尽职守。但是,你注意到这种错觉了,仅此而已。事实真的仅此而已。”



“啊啊啊……”她再次痛苦地大声呻吟。她的波长稍稍离开了一点。趁着这个机会,我撤回了自己的波长。荧光灯的光芒重新回来,声音又恢复了意义,犹如从没过头顶水中“哗啦”一下子浮上来一般,呼吸变得畅快了。我实在累得不行了,大口喘息着。



“啊啊啊啊……”



她把脸埋在自己双臂间,像个正在发脾气的孩子似地摇着头。我想对她说点什么,一时间却想不出说什么好。虽然同属于地球,但深埋在地底的岩浆—旦溢出,便会焚尽地面上的一切;虽然同属于人类,哪怕没有歧视,也仍然有人不能同住在一起。



酒井君、间宫太太和渡校长都讶然望着我。我觉得必须要对她说点什么,于是站起来。终于回过神儿的渡校长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我。渡校长抱着她的肩膀,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