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我要在身旁注视着你(1 / 2)



池袋有个在外地不怎么闻名的象征物——猫头鹰。由来据说是因为池袋的发音「ikebukuro」和「fukurou(注:猫头鹰)」相近。起初是打算树立一个足以媲美涩谷八公像的池袋地标,便在池袋东口地下楼梯口设置名叫「ikefukurou」的猫头鹰石像,日后整座城市都开始帮忙推广这个象征物了——的样子。



不过,那仍与八公压倒性的知名度完全不能比,我也是开始涉足池袋后才知道「ikefukurou」的存在。名声出不了外地,大概是因为背后没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吧。



「如果说猫头鹰在主人死后天天来车站等,也未免太瞎了点。」



玲司哥极为冷静地提出他的见解。我也深感同意。



§



池袋最大的猫头鹰就蹲坐在车站西武口对面。



那是有面倾斜屋顶的二楼小屋,以两扇圆窗作为眼睛,搭在墙角顶端的倒三角形红板作为喙。这只猫头鹰将从明治路向东伸出的绿色大道当作栖枝左顾右盼,监视池袋行人最多的地带。



事实上,「监视」一词并不是比喻,这座建筑物正是派出所。这里位于闹区正中央,从早到晚都有麻烦事,不时能见到制服警官奔波处理的身影,相当忙碌。而他们的重点事项排行榜中,大约倒数第六名的蒜皮小事之一,就是取缔我们这些街头乐手。



「……小野寺……春人啊,高一?今年春天才入学啊?嗯,这间高中不错嘛,有乖乖上学吗?」



逮到我的警官年过半百,有一头斑白短发。他看着我的学生证,语气昏沉地说。



「……呃,我……」



词穷的我驼着背低着头,坐在派出所硬梆梆的钢管椅上。由于被逮进来时还不到晚上十点,背后人行道人来人往,我拼了命地祈求上苍别让熟人经过认出我,紧张得脊梁都快绷断了。老警官不等我回答,继续问:



「你是最近才开始在路上唱歌的吗?」



「呃,对。」



「我想也是,菜鸟才跑这么慢。」



老警官贼笑着说。



「我跟你说啊,小野寺同学,你们做的事,可是触犯道路交通法喔。」



这话冻住了我的喉咙。



「只要有人检举,我们就非得跑一趟不可。前面几次还可以口头警告,差不多三次以后就得抓人了,可以判你三个月以下徒刑或五万圆以下罚金喔。你知道我们要写多少文件吗?真是麻烦死了。」



我提心吊胆地窥视老警官的脸。感觉话锋有点奇怪。



「所以下次跑快一点。你应该看过玲司和淳吾跑得多快吧?好好向他们看齐。抓不到就皆大欢喜。」



警察能说这种话吗?我心中错愕不己。



「话说回来,你用的吉他还真稀奇,拿来看看。」



担心吉他遭到没收的我,战战兢兢地打开吉他盒给他看。



「这对高中生来说太老成了吧,是你喜欢的吉他手用的吗?」



「……呃,对、对呀……」



「哈、哈、哈,我就知道。而且你唱的歌全都一把年纪了,还有我认识的呢。『彼得、保罗和玛丽(注:Peter,Paul and Mary,成立于一九六一。积极参与反战与民权运动,将巴布·狄伦的〈Blowin'in the Wind〉再次唱红,另有〈If I Had a Hammer〉等知名歌曲。玛丽于二〇〇九年病逝,彼得和保罗仍在演出)』是在我小时候很红的团体。」



接下来,老警官喃喃笃笃聊起他六〇年代的回忆。



「我在当学生的时候啊,池袋还没有阳光城,灰头土脸的,到处是流氓……」



一会儿后,有个年轻警官回到派出所,替我打断了他讲古。我就这样被赶出派出所,联络家里或学校之类我所担心的事都没发生。



§



隔天,玲司哥听我提起这件事时,给了我一张苦瓜脸。



「喔,是黑田那老头吧。」



「那个……伯伯,叫做黑田啊?」



「他是那里的箱长。」



玲司哥用下巴示意绿色大道对岸的猫头鹰派出所。池袋的守望鸟,今晚眼睛也被都会霓虹照得闪闪发光。



「箱长?」



「就是派出所所长。别看他一点也不能干的样子,人家可是个警部补。」



「不像他那样,是当不了猫头鹰派出所所长的啦。」淳吾哥在一旁听了也笑着说:「如果不像黑田伯伯管得那么松,迟早会压力大到暴毙。」



「他有时候还会满身酒臭味喔,真亏能干到现在。」



「我还常在喇叭店前面看到他咧,说什么巡逻一定都是唬烂的。都亏他爱打混,我们才落得轻松。」



我叹了口气。看来他是个知名的不良警官。



「可是小春,就算他再烂也还是条子,自己要小心点。」玲司哥说了。「我们做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违法。黑田老爹再怎么不想管,只要旁边跟着老实的年轻警官,他就得硬起来办。」



我吞吞口水,回视玲司哥严肃的脸。



「……所以,要想办法跑掉吗?」



「就是这样。」



被同样处境的当事者当着面直说我们「违法」,感觉很复杂。



「那个,我想问一件有点废话的事……只要拿到许可证就不违法了吧?」



「人家才不会给你咧。」淳吾哥耸耸肩。「我以前到池袋署问过,结果才提到街头表演就被窗口的赶回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玲司哥摇摇头说:「人行道上会挤一堆人,警察绝对不会同意吧。」



「到乡下一点的地方,好像就拿得到许可证。」



「真的只能在池袋唱吗?」



「人这么多,表演地点又丰富的车站也只有池袋一个了。」玲司哥答道。他们俩还有卖自录CD,位置选择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



我茫茫然地望着往来于南池袋公园路的稀疏车灯,以及经过对侧人行道的陌生人群。或许说穿了,街头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暂时的家吧,所以待起来才会这么惬意。柏油路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冷淡,但相对地,也从来不会关上它的门。「能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的不安,只要一唱起歌,就能暂且忘怀。



§



从那天起,我又见到那位警部补黑田伯好几次。



他有时和柏青哥店换奖处的大妈聊天打屁,有时和游民大叔一起蹲在银行门口抓着烤鱿鱼大口大口啃,还曾在情趣用品店发现他的背影。每次都穿着制服,让我很担心日本的警察到底行不行。



就只有那么一次,他穿了便服。当时夜深人散,我开始收拾准备回家时,见到阳光城60大道有个壮硕的人影过马路而来。那是身穿松垮垮的夏威夷衫,戴了墨镜的黑田伯。不禁吓得头皮发麻,并不只是因为他是警察,还因为他看起来活像黑道分子。



「小野寺同学,今天要收摊啦?」



黑田伯来到我身旁,看着阖上的吉他盒说。



「……对、对啊,那个……」



「别这么紧张嘛。我今天休假,只是个路过的老头而已。就算你每天都唱到搭末班车回家,我也不会问你爸妈知不知道、有没有上学之类的废话啦。」



我耸着肩向后缩。当我提起吉他盒想早点闪人时,黑田伯一屁股坐到植栽边缘说: 「唱一首来听听。」



「……咦?」



黑田伯摘下墨镜,现出黯淡无光的眼。大概是喝完酒,正要回家吧。



「我要跟你点歌啦。平常我放水放那么多,唱首歌给我听不为过吧。」



既然他要我还人情,我自然是无法拒绝。于是我取出吉他,接上迷你音箱。有几个路人回头,但没人停下来,恐怕是因为一旁有个大剌剌地岔开两脚,看起来很不好惹的灰头佬吧。



「……你要点什么歌?」



「警察合唱团的好了,我是警察嘛。」



黑田伯笑得像陈旧木板的嘎吱声。警察合唱团(注:The Police,成立于一九七七年,是一支将雷鬼注入摇滚的流行乐队,作品多是空灵气息的慢板。曾在八四年一度解散,后于〇七年重组。代表性作品有〈Roxanne〉、〈Reggatta de Blanc〉等)是我出生前红极一时的英国三人乐团。他们是几年前重组的?我只知道他们最出名的那首歌,要是点了其他的,我就头痛了。才这么想,黑田伯就接着说:



「弹那首吧,〈我会注视你(Every Breath You Take)〉。」



我松了口气。它就是我唯一知道的那首。



将背带挂上肩后,ES-335的沉重使我稍微忘却这个被迫面对警察唱歌的奇妙状况。



我以汗湿的手指捏起拨片,在琴身敲起四个预备拍。近似大提琴拨弦的琶音,配上连绵不断的九和弦,仿若想起失物,望着夜空行走的脚步。



你每次呼吸,每一个形影,每一次失信,每一个足迹,我都会注视你。每一个日子,每一句言语,每一场游戏,每一次睡去,我都会注视你。难道你不懂,你已属于我……



精致刺绣般的韵脚,使平素的字词绽发光彩。唱着它的同时,我感到这真是首完美的歌。旋律、反复的乐句和歌词全都相当单纯,却能共鸣出无底的深度。



反复终曲当中,我偷看黑田伯的脸。他表情一点也没变,面色沉郁得像汗水咸味全浮上了脸,也没有融入节奏的样子。即使我弹出最后的和弦,鞠躬致意,他也没拍手。我该不会唱得很差吧,难道不满意就要抓我回去吗?不会有这种事吧。我开始担心了。



「……真是首他妈的好歌。」



(插图)



黑田伯嘟哝着说。我轻轻咽下口水,不让他听见喉头抽动的声音。



「……这样啊。」



「我以前很爱听这首歌。大概是三十年前吧,那时候收音机像发疯一样整天都在播它,我还把它录下来,听到带子坏掉为止。」



「……你很喜欢警察合唱团吧?」



我想不到其他还能说什么,便姑且随口这么问,结果黑田伯哼笑一声。



「我恨死他们了。」



我哑口无言。搞什么鬼,恨他们还要点他们的歌?



「我问你。你觉得这首歌是一首情歌吗?」



黑田伯忽然抛出此问。我注视着映在他墨镜边缘的都会灯火回答:



「不是吗?」



「当然不是。虽然我对英文一窍不通,可是我在杂志上看到史汀在专访上说那是首不正经的歌,并不是情歌,所以我就查了一下。『I'll be watching you』才不是『我会注视你』那么深情的话,『watch』除了『看』之外,还有『监视』的意思。」 I'll be watching you.



——「从今以后,我也会一直监视你」。



我忽然心里发寒,掌上的汗不知何时全干了。



「当然,史汀写这首歌的时候,应该是故意想让歌迷误会才写得模棱两可吧,因为那还是有注视的意思。我也希望,我可以永远误会下去。」



黑田伯吸了几次鼻子后喃喃地说:



「我啊,在那之后开始认为,那搞不好是一首描述警察的歌。」



我半张着嘴,看向身旁老警官的侧脸。



这过度解读也太可笑了。因为团名叫警察,所以是警察的歌?



可是,我不仅无法一笑置之,我的心还逐渐接受黑田伯的说法。的确说得通。



倘若它是情歌,第三行开始就感觉不太对劲。



「Every bond you break」。



「bond」这个字,无论解释为「关系」或「承诺」,想注视对方打破它,不太像情歌会用的句子。



然而,假如它是描述警察——



——「你每次呼吸,每一个行径,破坏的约定,踏下的脚印,我都会监视你。一天也不停,将每字每句,每一个把戏,彻夜监视你」……



意思就对了。



因此,我无法一笑置之。



「后来,我就很讨厌这首歌。」



黑田伯露出被香烟焦油染黄的牙齿笑道:



「因为我不想在听音乐放松的时候,还要想到警察那些乱七八糟的鸟事。」



他的意思是他讨厌当警察吗?所以他才那么没有警察的架势吗?这对我们这些会遭到取缔的人是很好,不过池袋的善良市民不会接受吧?



「抱歉啊,跟你说这种鬼话。」



黑田伯的手按上我脑袋。他的手掌凹凹凸凸,粗糙得像树干。



「你唱得真是他妈的好,偶尔也该上上学啊,臭小鬼。」



掰啦。黑田伯站起来,往车站渐行渐远。自己刚唱的歌,如今已完全换了一套意思,在我耳里不停重播。我会监视你,永永远远监视你……



§



「在美国,那是婚礼必放的歌。」



隔天,Miu这么告诉我,说的是〈我会注视你〉。Miu说她十岁前都住在纽约,不只英文溜得无话可说,还对那边的事相当了解。



「就算在美国,误会的人还是很多。说不定是最多人误会的歌吧。」



「……就算当成情歌,听起来也很像跟踪狂呢。」我低声说。



坐在护栏上的Miu甩着两腿说:



「但说成警察的歌,又太过头了。我一直都觉得,整首歌都是史汀在碎碎念,表示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和他离婚的太太。」



原来如此,这也说得通。无论如何,这都是首余味苦涩的歌。



「不说这个了啦,你跑得太慢了啦!」



Miu话锋一转,突然发火。



「和警察这么好干什么,你的脸不就被人家牢牢记住了吗!怎么可以那么容易就被逮到啊!」



我翻了个白眼。



「这种事有需要你气成这样吗……」



「要是你被抓了……!」



「……会怎样?」



Miu臭着脸沉默片刻才说:



「会给其他表演者添麻烦啊!」



「喔。嗯,是没错……」



「街头表演本来就是很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没办法继续下去的东西,不要惹是生非很重要。」



「知道啦……」



我最近才知道「老大」的使用方法,之前都走到哪里唱到哪里,说不定不知不觉间造成了很多表演者的困扰。一这么想,就觉得很对不起大家。



这是违法的事。我再次提醒自己。我现在的栖身之处,其实属于灰色地带,哪天没了都不奇怪。



§



Miu的担忧以诡异的方式逐渐成形。第二天以来,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支配了池袋东□周边。之前从未见过醉汉与年轻人打架,这几天就目睹了好几次。不管唱得再卖力,观众也聚不起来。「老大」里出现许多则关于有群恶形恶状的人在街上到处闲晃的报告。



感觉上,巡逻车的红色警灯也比之前显眼得多。池袋原本就是个警笛能响一整晚的城市,那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只是每次见到那黑白双色的车奔过明治路,我都会不自禁地想起黑田伯。



然而,在我变得每次经过猫头鹰派出所都会往门里看个两眼后,就再也没见过黑田伯了。



他有克尽警察职守吗?I'll be watching you,并不是只顾监视,其他什么也不做的意思吧。喔不,他连有没有监视都很难说。



这周末,玲司哥发了通简讯,要我到阳光城60大道的侬特利。到场时,见到的不只是UFJ两人,还有五六名东口周边常见的表演者。大家低着头坐成一圈气氛凝重,玲司哥对面的亚伦哥更是焦虑地抱着头。



「亚伦的小提琴被偷了。」



一坐下,玲司哥就直说重点。我吓了一大跳,注视那名黑人小提琴手低垂的颈项。  「附近有人打架,我想拉开他们,把小提琴先放下来就……眼睛真的只是离开一下下而已……」



亚伦哥有气无力地低喃。



「没有了它……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想他并没有夸大,事实就是如此。一来,小提琴是他吃饭的家伙;二来,我虽对那方面一点也不懂,不过价位想必不低。



「那是昨晚过十一点的事,你有看到什么吗?在西武口那边。」



我摇头回答玲司哥。



「我昨天十点左右就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