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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在身旁注视着你(2 / 2)


「这样啊。」



玲司哥不知给谁拨电话,淳吾哥则是从我进门就一直在打简讯,应是在利用手边所有资源打听消息吧,还能听到「集中找某某地方」等对话。他们想靠自己找吗?我头都晕了。



「去派出所报案了吗?」



听了我这么问,亚伦哥摇摇头。



「我没报案。要是他们问得太多,我也不好回答,而且我又是外国人。」



这样啊。现在不方便多问,但想也知道,亚伦哥是在进行违法行为的途中受害,对警察有口难言。再说,黑田伯那样似乎不太可靠。



玲司哥的电话联络告一段落后低声说:



「搞不好又是猎浪人。」



我眨眨眼。



「猎浪人是什么意思?」



「很久以前发生过一次。」淳吾哥说得一脸闷气。「有几个我们这样的街头艺人和游民大叔被人莫名其妙攻击。我们身上几乎没几毛钱,所以只是恶意骚扰,或是打人出气吧。」



「我的小提琴……要赎金我就给啊……怎么不直接拿我的钱……」



亚伦哥声音消沉不振。



「我那间店的锁,前几天也被撬坏了。」



玲司哥气恼地说。他说的是他打工的古着店吧。



「幸好钱都在金库,没什么损失……」



「他们是知道你在那边工作才下手的吗?」



「可能吧。说不定是以前被我揍扁的垃圾回来寻仇。」



总觉得事情愈来愈复杂了。被他揍扁?



「小春你也小心一点。要是看到奇怪的集团,马上通知我。」



玲司哥怒火中烧的语气,使我只能默默点头。在这样的气氛下,我实在无法轻易说出「我能帮什么忙」之类的话。



§



不过,亚伦哥人比当时看起来坚强多了,隔天又重新站上街头——和我一起。乐器怎么办呢?当然是我把吉他借给他当小提琴拉。之前只是开个玩笑,用这套认真表演一整晚还是头一遭。亚伦哥体格高大,ES-335被他夹在肩颊之间,看起来只是把较大的小提琴。



「小春这把吉他真的很好耶,普通乐器用这种方法玩,声音根本不能听。」



哪儿的话,是你技艺高超。



然而,即使是亚伦哥这样的壮汉,下巴和手臂也吃不消,无法长时间连续演奏。他需要休息时,我会拿回吉他,以正常方式弹唱。或许是因为稀奇,路人停留的量比平时更多,感觉还不错。



「可是,我们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第四天夜里,我们轮喝一罐可乐休息时,亚伦哥叹着气对我这么说。



「这样对你也不好。」



「呃,我没关系啦……」



「刚开始大家还觉得新鲜,后来停留的时间愈来愈短。这是因为我的观众其实还是想听小提琴,你的观众也想听你一直唱下去吧。」



也许真是如此吧。观众扔进吉他盒的赏钱并不会因为两人合作就加倍。尽管我不要我那份,亚伦哥也有他的自尊,坚持不收。



大伙儿一起募款替他凑小提琴的钱,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他是池袋的人气乐手,应该能凑到一笔不小的数目吧。不对,那可是小提琴啊。亚伦哥是受过专业音乐教育的人,想必无法满足于募款买得到的便宜货。



「该回家了吗……」



亚伦哥甚至说出这种令人心酸的话。



但隔天傍晚,我和亚伦哥准备吉他与琴弓要开始演奏时,玲司哥带来了转机。他左手提着贴满胶带补丁的眼熟小提琴盒,让亚伦哥瞪圆了眼。



「拿去,是这个吧。」



「玲司!」



亚伦哥开盒确认那的确是自己的爱琴后,转身就往玲司哥抱,被他一脸不耐地架肘挡开。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真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亚伦哥,让许多路人惊讶地看了过来。



「居然找得回来……你动用了多少人去找啊?」



我惊叹地问,结果玲司哥臭着脸摇头说:



「不是我们找到的。」



「咦?」



「它就摆在我们店里。」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亚伦哥遭窃的小提琴,摆在玲司哥打工的古着店里?这是怎么回事?



玲司哥不给我时间追问,又说:



「小春、亚伦,你们等等有空吗?」



我和亚伦哥疑惑地面面相觑,慢慢地点了头。



「跟我来一下。」



我作梦也没想到,玲司哥会带我们俩来到西武百货地下楼排满日式糕点铺与蛋糕店的区位。他似乎也联络了淳吾哥等人,选蛋糕时,许多熟面孔一个个聚来了这里。



「买歌帝梵啦,歌帝梵超棒。」「高野水果的百汇圣代好吃喔。」



「喂,谁要出钱?」「当然是大家平摊啊。」



挤得空气都闷了的街头乐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挑选装饰艳丽的西点——这样的画面实在很诡异。虽然没有一个人替我说明买蛋糕是为了什么,我还是出了两百圆。



惊奇并未就此结束,玲司哥接着来到的,居然是花店——同样位在百货地下一楼的青山花市。店员扎花束的途中,不时对我们投以疑惑的视线。这也难怪,这十来个男人全都穿着随便,又抱着吉他或打击乐器,怎么看都不像适合出现在花店里的人。



走出西武口时,Miu已等在那里。



「有事吗?怎么突然找我出来?」



她嘟着嘴上前询问,玲司哥却将花束和蛋糕塞给了她,墨镜底下的大眼睛愈睁愈大。我也很吃惊,那是送给Miu的礼物?为什么?



然而,玲司哥粗声粗气地说:



「拿好,你负责送出去。」



「啊?」



Miu眉头大皱。



「你再小也还是女人,与其给我们这些臭男人送,不如给你送来得好。」



「先等一下,你在说什么?」



玲司哥不再多解释,穿过灯号刚转绿的行人穿越道。Miu火大地小跑步追上,我们也跟随在后。我试着请走在我身旁的淳吾哥解答,但他只是微笑着说:「马上就知道了。」我也只好等着看状况。



穿过明治路,猫头鹰派出所就在左手边,有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灰头佬从那里出来。是黑田伯。我有点讶异,原来那个不良警官脱了制服也会穿得这么正式啊?刚从哪个典礼上回来吗?



玲司哥加快脚步,在接近五叉路时追上那西装背影。



「喂,大叔!」



玲司哥一喊,黑田伯就停下脚步,搔着头转过身来。



「干嘛啊,小混蛋。」



Miu被玲司哥推推肩膀后向前一步,递出花束与蛋糕纸袋。黑田伯皱着脸收下,先瞪了Miu一眼,再以更恼火的眼神盯着玲司哥说: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我们是来道谢的。」



玲司哥用下巴示意背后亚伦哥的小提琴。我和亚伦哥等不明就里的人们,到这时才恍然大悟。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黑田伯嘟哝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讲。以警察来说,也只能装傻了吧。要是抓人回来,东西当物证扣押了,要很久以后才能还亚伦。」



我错愕地看看身旁亚伦哥的脸,他也惊讶得目瞪口呆。



「知道了还提它干什么。」



黑田伯小声这么说,视线垂到脚边。



「所以你放过那些贼了吗?」



玲司哥压低声音问,音量小得几乎被驶过一旁车道的车辆排气声抹消。



「……也没什么放不放,我本来就不是以警察身分去找的。我只是逛了几个那堆死小孩可能鬼混的地方,跟他们好声好气地谈个两句,把刚好摆在旁边的乐器拿走了而已。结果那对我没用,所以顺路丢到你们店里去了,就这么简单。」



「你那张脸还有办法好声好气啊?」玲司哥苦笑道。



我也开始明白整件事情了。说穿了,黑田伯就是锁定了疑似窃贼的集团,并以个人名义造访他们的巢穴,将小提琴抢了回来。若以警察名义正式搜索,扣押了小提琴,得先经过许多麻烦的手续才能物归原主,对于不想借助警力的亚伦哥而言,恐怕会走得很辛苦。



因此,他跳出了公仆的正规作法。



「你还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淳吾哥说了。「我们叫了几十个人一起找都没结果耶。」



「少蠢了,臭小鬼。我走过的路可是比你们吃过的盐还多,你以为我在池袋巡了几年啊?」



难以言喻的感觉使我胸口一阵郁闷。



黑田伯流连在小巷里、红灯区、柏青哥店的换奖处、路旁纸箱屋边,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在他怠忽职守的外表下,其实有着一双为街坊风声高竖的耳,以及不眠不休地四处张望的眼——



I'll be watching you.



每一晚,他都在监视。化作这城市的猫头鹰。



黑田伯不耐地哼了一声。



「所以我才不需要什么谢礼,我做这种事又不是为了你们,把这么夸张的东西塞给我是怎样。献花咧?你们在扫墓啊?」



「那是祝贺你退职的。」



玲司哥的话换来黑田伯空洞的眼神。



大型巴士在就在一旁的客运站停下.烧心的风撩动了黑田伯捧的花束。



「……你怎么知道?」



黑田伯面无表情地说了。玲司哥淡淡回答:



「你这几天不是都不在吗?我想你又住院了。所以,昨天就直接去问派出所那个年轻的。」



黑田伯回头望向猫头鹰派出所,露出一口黄牙。



「混帐东西,竟敢给我多嘴。下次遇到一定揍死他。」



退职。



那么,穿这身完全不搭调的西装,是为了向警视厅长官致意……?



「真可惜,再过几年就能退休了呢。」



淳吾哥开玩笑地说。



「少废话。照顾你们这些跳蚤早就让我烦到不想干了,现在清净多了。」



暗中监视东池袋的老鸟,从今天起就要远走高飞啦。在这炎炎夏夜里,我竟感到令人不安的寒意。



「大叔不在了,我们会很伤脑筋耶。要是没有你用那张比坏人还坏的脸到处巡,治安一定会败坏得很糟糕。你看你才住院几天,街上就乱成什么样子了。」



「你们也是治安败坏的原因吧。」黑田伯反驳道:「做这种不三不四的事,送花送蛋糕的,我回去要怎么向我那口子交代?街头混混就送点街头样的东西嘛。」



「是怎样,要我们作自己,替你唱一首歌吗?想点歌就尽管来啊。」



我想玲司哥只是在开玩笑吧,但黑田伯却忽然一脸认真,先往我瞧一眼,又转回玲司哥。



「……也好,我现在也不用顾身分问题了,就点一首吧。」



我们惊讶地彼此对看起来。



「来首警察的歌吧。之前我请这个小野寺同学唱过一次,可是少了贝斯就是不对味。玲司,你今天背的是贝斯没错吧?」



玲司哥收起笑容问:



「你不是很讨厌那首歌吗?」



「我恨死它了。」



片刻沉默后,玲司哥从肩上卸下贝斯盒,对我使个眼色。我侧眼窥探黑田伯不高兴的脸色,也开盒取出ES-335。淳吾哥将箱鼓摆在路边坐了上去;亚伦哥也拿起小提琴,指腹疼惜地滑过琴身曲线,开始调音。



「小春,你唱警察那边。我直接用贝斯开始,你自己抓时间接上。」



「……咦?」



我听迷糊了。「唱警察那边」是什么意思?



玲司哥不等我们调整完毕,便将P贝斯接上迷你音箱,指尖点了四个拍就步出他的旋律。



那乐句使我停下调音的手,愕然注视玲司哥的侧脸。那不是警察合唱团的歌,不是「我会注视你」的无机质8拍,完全是另一首曲子,而且是一听就知道的曲子。我想在场所有人,应该没有不认识的吧。这首歌——这首光听贝斯部分的两小节,干燥荒原与铁轨便会历历在目的歌,全世界没有第二首。



这是班伊金(注:Ben E. King,一九三八~二〇一五。美国灵魂乐及蓝调歌手。其最知名的歌曲<Stand By Me>发表于一九六一年,原改编自灵歌,一九八六年同名电影使其再掀高潮,至今已被无数人翻唱)的<Stand By Me>。



为什么?



我以指尖抓按ES-335的弦,在脑中追随和弦,明白到——原来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会注视你〉和<Stand By Me>的和声进行,甚至调性都完全一致。



玲司哥的贝斯逐渐加入势要踏散街头喧嚣的节奏。淳吾哥的掌舞动在箱鼓边,腹底敲出的低响到火花般溅灭的水钹声,都从这魔法箱中四射而出。



我将迷你音箱的音量旋到最大,再与玲司哥对一次眼。



你唱警察的部分。他以眼神再次对我说。



我会在你身旁唱班伊金的部分。



我以牛仔裤擦干汗湿的指尖,重新捏紧拨片。会顺利吗?我们能融为一体吗?我让手指自然而然地跟随心中悸动。闷起的九和弦琶音,在贝斯温柔的扶持下,有如野猫漫步巷弄中的跫音。



在这持续了一段时间,沾染汗水的循环中数过一轮后,我轻声开唱,并稍微调整步调,让玲司哥的声音填补我旋律的空白。他以年轻的声音向我问话。当夜幕低垂,黑暗吞没大地,只有月光是唯一指引——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害怕。我不会害伯,因为有你在我身旁。



对吧?



我回答。你每次喘息,每一个表情,破坏的关系,迈出的步履,有我守护你。一天也不停,每一言一行,每一场战局,每一个夜里,都有我守护你……



尽管两首歌相推相荡,不时剧烈撞击,却仍不离不散地任流而下,彼此呼唤。这不是奇迹。同样都是由炙热震颤的井中汲出的和声与旋律,无论相隔多少时间与空间都能完美交融。所以,音乐才能轻易跨越时代与国境。



黑田伯曾说,那是警察的歌,而事实正是如此。既然你将它这么解释,它就是你的歌了。你们这样的猫头鹰,总是在池袋街头默默陪伴我们身旁,注视我们放肆又不值一提的每一天,守护着我们,这是你们的歌。



当歌声暂歇,亚伦哥的小提琴独奏牵出绵长的旋律时,我一刻也不停伴上反复琶音,窥视黑田伯的脸。陈年疲惫刻划于他脸庞的深邃皱纹,在车头灯与店头照明下勾出浓浓的阴影。他的眼,始终望向路口彼端阳光城60大道的人群,他在栖木上所长久守护的城市与人民。



反复副歌时,淳吾哥的歌声叠上我的歌声。抬头一看,我才发现有大批行人停留在行人穿越道口,侧耳围绕着我们。跑出派出所看状况的警官似乎就在人墙另一头,警帽隐约闪现。



即使歌停声止,掌声压过了车声响彻街头,黑田伯也看都不着我们一眼,不知作何表情。



灯号切换,行人涌入五叉路。无数脚步、谈话、嘻笑与电器的声响,纷纷散进池袋匆忙的夜。



「……掰啦。真他妈谢了。」



黑田伯这么说并粗鲁地摇摇拿花的手,头也不回地直向前走。那粗犷的背影很快就过了马路,没入阳光城60大道拥挤的人群,消失无踪。



而我们只是伫立在原地,目送老警官离去。



聚集的观众打起拍子,催促下一首歌。但玲司哥、淳吾哥、亚伦哥和我都没动作,也没看他们。尽管灯号变换,车潮又挡住视线,我们也依然注视着大道彼端。这一夜,我们只愿为一个人歌唱。



§



之后,我再也没在池袋见过黑田伯。



据淳吾哥得到的消息,他目前移居四国,和女儿夫妇同住,静养生息。他的肺似乎大不如前,想必一直很想离开空气污浊的大都市吧。黑田伯离开了东京,给我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因为每当我经过绿色大道的派出所,我必定会想起那颗斑白的脑袋。仰望二楼的圆窗眼,总使我感到那双黯淡的眼又在注视我。我们每一次呼吸,仿佛都逃不过那双眼睛。



我多练了几首警察合唱团的歌充实曲目。现在唱〈我会注视你〉时,心里都会响起另一首歌。我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喜欢那首歌一点点了,希望他也能和我一样。在巨大猫头鹰所监视的热闹路口,今晚我也是拥着如此心怀整夜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