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魔术师的家(1 / 2)
一艘船,顶著无数涡漩红星的天空,在狂乱的漆黑波涛间沉钝地摇摆其身。
那是唯有堪称是船的粗略形状,没帆也没桨的巨大木船……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半闭之眼」根据地,愚人船。
联系遍布浪沫的甲板及其下层的宽敞阶梯口,是两名「海因之手」谒见首脑「朋友海因」前,总会窃窃私语、交换资讯的位置。
「──是──也──在──」
在那里,穿著睡衣和拖鞋的一条摩芙,将昨天关于魔术师的后续发展,以及前不久得知的新事实,告诉她的同伴。
「──的样子。」
「喔喔。」
尽管她天生嗓音细小,几乎揉碎在浪声之间,她身旁的骷髅马阿尔贝多仍听得点头摇身,乐在其中。
「这案例,的确很难得呢。」
「嗯,好像很难控制,我再想想看怎么办。」
「嗯……第二个就突然这么急。毁灭的命运来得还真是不等人喔。」
阿尔贝多又愉悦地摇晃起来。
「嗯。」
摩芙也轻点个头。两人虽方向一致,对于结果的期望却正好相反,反应自然不同。
阿尔贝多心血来潮地随口问道:
「后来,桦桦有发现那件事吗?」
「没有。」摩芙重重摇了头。
「桦桦的想法还是很单纯。」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为了小心起见,把魔术师叫来自己房间监视吧。」
掺了些揶揄口吻的话,听得摩芙噘起小嘴。
「因为就算桦桦看不穿,魔术师也可能主动改变状况。那个人的魔术虽然威胁不了我们『半闭之眼』,但还是不认识的流派,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漏洞。」
「原来如此,确实是一点也没错。」
在专门领域上,摩芙和他们口中的「桦桦」不同,洞察力强多了。
阿尔贝多迫不及待似的蹬起蹄子,含著笑意说:
「再说,如果有哪边真的需要处理,只要我亲自走一趟就行了。」
但是──
「不行。」
这话却立刻遭到拒绝。
「嗯?」
「要是阿尔贝多也到外面去,我的力量会变得太强,桦桦可能会被我……」
说著,摩芙用力摇摇头,强烈要求阿尔贝多绝不能那么做。
「你怕杀了他吗?真是的。」
接在那孩子气拒绝动作后的,是骷髅马的无情话语。
「他只是个迟早会被你带上毁灭之路的人,又何必看得那么重呢……不过,这种话无论我说几千几百次,你也听不进去吧。」
阿尔贝多扭过身,蹄子踏上通往甲板的阶梯,表示谒见前的资讯分享时间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就只是向他们的主人禀报现况而已。
在他身旁的摩芙,也同样登上宽敞阶梯,并坚决宣告:
「嗯,绝对不会。」
骷髅马再度叹气,且更深更长。
「告诉你那一点点的机会,原本只是想激励你,想不到你会真的想抓住它……真不晓得是失败还是成功喔。」
「阿尔贝多,你这是不打算阻止我的意思吗?」
「是啊。因为你和看起来不一样,聪明得很呢。」
这话让摩芙稍微嘟起了嘴。
「──你不会做无谓的反抗或干扰,更是我们主人宝贵的『手』;当前来说,只要你继续将世界导向毁灭,我是没什么意见。」
这时,话里的笑意戛然而止。
「而且啊,摩芙。就算时辰到了,我也不会妨碍你的。」
「……」
马蹄穿过哑口的摩芙身旁,一阶又一阶地踏上湿濡的梯级。
「我自始至今都相信,命运的力量,必将导致毁灭。」
犹如朝向避不了的那一天,一刻又一刻地不断前进的秒针。
「世界终要毁灭,毁于我们之手。这是无庸置疑的。」
他的断言,使摩芙感到未来被命运编定的错觉,心生惶恐。
「就算这样,我也绝对不会让桦桦……」
尽管惶恐,她仍更坚定地发誓。
「至少在海因大人毁灭世界之前。」
「无所谓,你尽管试试看吧。」
阿尔贝多以重拾笑意的声音,给予不知是鼓励或挑衅的答覆。
尔后,两人的视线触及甲板,对话也因此中断。
在大幅摇晃、暴露于狂风浪涛的愚人船甲板上,到处堆积著眼睛大小的金砂;远端,还有个冒风顶浪,有如小型剧场的角落。
在遍洒危险红光的星空下、两人前往的舞台上,他,就在那里。
那是,背对以银线绣上「半闭之眼」的黑幕,镇坐于到处镶嵌宝石的黄金座椅,满身壮观羽饰及夸张服装,自身更是以透明水晶组成的,骸骨。
将世界导向毁灭的「半闭之眼」首脑──「朋友海因」。
(嗯……枕头有点硬……)
魔术师的早晨来得并不怎么早。
(啊,对了……我借住在宿舍里……)
魔术的仪式和研究,大多需要在夜间进行──尽管颂扬现代派,但那部分的惯例、习性等仍未改变──因此,起床时间是必然地晚;再加上八十辻夕子个人容易赖床,离早起更是无缘。
(今天,我一定要带直会同学回去……可是要怎么跟他说呢……)
睁眼没多久,难题就浮上尚未清醒的脑袋,令人难以抗拒回笼觉的诱惑。
(……?)
这时,将她地铺里的烦闷一扫而尽的──
「喵咕咕咕咕~」
(……喵咕?)
就是传入耳里的诡异呢喃声。
「呜喵喵喵~」
(……呜喵?)
那不是动物的叫声,无论是喵、咕还是呜,全都是字面上的发音。
从那样的发音,魔术师夕子头一个想到的是──
(她在念咒语?)
然而,那诡异的呢喃声的力量,或者说投注其中的精神,似乎完全不足以引发超自然现象。
说白了,就是傻呼呼、软趴趴的感觉。
「呜喵呵呵呵。」
夕子微微撑开眼皮,往不知是笑还是怪叫的声音窥探,然后在一小段距离外发现惊人的……对于曾经目睹各种怪异魔术仪式的夕子来说也相当惊人的画面。
在依然阴暗,没有点灯的房间中。
桌上的平板电脑散发著微弱的光线。
照出傻笑著紧盯萤幕不放的一条摩芙。
她的嘴,正细细地泄出意义不明的呓语。
「不要啊喵~」
「……」
那女孩似乎刚起床,头发乱糟糟地。她沉溺在陶醉和愉悦中的模样,甚至在夕子心里立起一道障壁,不敢对她说话。说白了,她完全进入了旁人无法触及的自我世界。
另外,在夕子看得见的平板萤幕上,播映的并不是会引起中毒症状的迷幻影片,而是虎斑猫叼住黑猫后颈,在同个地方不停打转的影片。
「那是摩芙的兴趣……她很爱看猫咪的实况录影。」
「!」
夕子吓得抽了口气。在她背后的双层床下铺,以睡意尚浓的声音悄声说话的,是大摩芙一学年的室友,国小部六年级生草刈都。
「只要发生不顺心的事,她就会像那样一大早就狂看猫咪的影片散心。」
「那在散心……?」
听都那么说,夕子的眼再次转向正面。
「救命啊喵~」
摩芙还在用软绵绵的声音,替边转边叫的黑猫翻译(似乎)。
都躺著用食指抵著嘴,对夕子说:
「虽然有点恐怖……可以的话,还是请你保密喔。」
「唔、嗯……」
就在夕子点个头,想钻回被窝里时──
「──!」
「……!」
不小心和摩芙对上了眼。
这下糟糕了。
而背后──
「唉……」
传来都唏嘘的叹息,以及躲进棉被的声音。
双方就这么对看了几秒──
「……」
「……」
即使房内光线微薄,也能明显看见摩芙的脸愈来愈红,让夕子非常犹豫该不该顾顾她的面子,躲进棉被里。
「……」
「……」
但是到最后,她的嘴──
「……你喜欢豹的影片吗?」
却自然而然地冒出这句唐突的话。
摩芙更沉默了一会儿,不知心里做了怎样的调适,依然红通通的脸向下一点,小小声地说:
「小豹的话,就可以。」
几十分钟后,都再度睁眼时,影片观众变成了两个。
八十辻家的宅邸是栋左右对称的大洋房,周边人烟稀少,位于多柏学院邻近地区。中午过后不久,夕子终于来到历史与学院相当的老旧铁栅门前。
不知为何,直会桦苗和「星平线之梵」也与她同行。
在餐厅用早餐时,表情隐约在傻笑的夕子,忽然下了重大决心般绷紧面皮──
「直会同学,跟我来我家一趟。」
半请求半强迫地这么说。
「如果要向爸爸证明,外宿只是单纯因为和他吵架,带你和梵小姐一起去解释应该比较好。拜托你!」
想到宝贵的黄金周假期又要耗掉一天,桦苗就一脸不愿。可是──
「连梵小姐也要?话说回来,我干么要陪你解释为什么要离家──」
「那是你昨天看见那个的代价。」
夕子都这么说了,桦苗也不得不从,而且──
「不管怎样,你都要配合我说的话,之后我会自己想办法。」
「……这也是代价?」
「嗯。」
「……」
还被逼著答应这种事。就这样,桦苗一边设法安抚有如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而气嘟嘟的摩芙──
(如果不答应,以后搞不好会被这个不好惹的魔术师瞪死,还是先帮她解开误会好了……就这样吧。)
一边如此说服自己。
至于受托同行的梵,不知是否明白这趟究竟所为何事;即使到了夕子家门口,仍为能够连两天出门压马路,乐得神采飞扬。顺道一提,她还是把制服当外出服穿。
「嗯~好棒的房子喔。好像回到以前一样呢。」
「谢谢。」
夕子轻声回礼后就开了门。
叽叽叽。刺耳的铁锈摩擦声响遍周围。虽没有夸张到飞出满天蝙蝠或乌鸦,疏于整理的庭树在阴天微风中沙沙作响,也够应景了。
然而,在声音渐淡时,树又不自然地摇动起来。
『快进来吧。』
紧接著,耳熟的男声深沉地响起。
「「喔喔!」」
夕子无视于桦苗和梵的惊呼,一听见那声音就拉下脸,并故意说给他们听地抱怨:
「叫人不要随便用魔术,自己却用在对直会同学他们虚张声势这种小事上,这样真的很过分耶!」
想当然耳,那没有得到任何答覆。
「直会同学,拜托啰。」
夕子重整心情似的严声叮嘱,也有种难以拒绝的压迫感。
就桦苗而言,能回答的还是只有──
「好。」
一被带进门厅边的会客室,坐著等待的洋房主人就前来迎接。尽管他展开双手,却令人感不到一丝放松或亲切,反而浑身洋溢某种迂回的警戒或排斥。
「欢迎。两位是同行吗?」
夕子的父亲看来有些年纪,约五十上下;五官端正,但欠缺生命力,高瘦的身躯也少了支柱似的有气无力;请桦苗和梵坐下的动作虽有威严可言,但同样有浓浓的倦怠感……简单来说,他的整体印象就是一个「明明可以很耀眼,却相当黯淡」的人。
「我是八十辻正典,夕子的父亲。」
简短的招呼,也因那平淡声音显得空泛。
「昨晚,抵抗我『探查』的人就是你吧,听说你是夕子的同学……虽然是担心女儿,做出那种事还是过分了点,我向你道歉。」
「喔,没关系……」
桦苗马上就接受了这个眼睛盯得比低头更有力的道歉。看样子,这位重视女儿的父亲并不知道他打道回府(?)后发生了什么事,让桦苗终于放下心中大石。
不知其多余担忧的正典,待三人在桌对面坐下(夕子也坐到桦苗那一边),就当著他们的面伸指点上黑檀桌面──
「──30、31、35F、38V、40──起术──」
以指尖绕转出小型五芒星,发动魔术。
(他从刚才就不当一回事地在外人面前使用魔术耶……真的想对外行人虚张声势吗,应该不会吧?)
即使正典的态度和夕子抱怨的雷同,桦苗依然礼貌性地低头致意。
「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直会桦苗,这边这位是梵小姐。」
而梵对那些魔术不放在心上,看著五芒星的光芒,模仿身旁的人说:
「你好,我是这边这位梵~」
正典似乎察觉他们的视线,嘴角带点讽意地说:
「如两位所见,我们『无信者魔术结社』的魔术,手法并不独特,完全是沿用老派术式。就算两位利用我女儿摸到这里来,恐怕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原来平淡的语气忽然充满敌意──看来他展示这些魔术,从一开始就是怀著这个心──夕子气得直喊:
「爸!」
正典没为那尖锐叫声退让,反而往女儿瞪回去。
「你说要和我解释清楚,那你带他们来是要做什么?不管他们是哪流哪派,我们结社也没有大到能够提供人力或物力的帮助啊。」
依旧排外的态度,让夕子小嘴一抿──
「……」
然后重整旗鼓准备反击,娓娓道出前言:
「……也没有要做什么。你从以前就啰哩啰嗦地要我带『可以保护我们「无信者魔术结社」永远存续』的人回来,我就照办了啊。」
「什么?」
只见夕子准备大战一场般,将特大号的炸弹砸向疑惑的正典。
「没错,这个直会桦苗……就是有资格和我订婚的人!」
「……」
「……」
「……?」
正典和桦苗,甚至梵,都在沉默中思考那句话的意思。
「啊?」
「啥?」
「订婚……喔喔!」
接著目瞪口呆地看著彼此,只有梵拍了一下手。
正典像是被这一拍打醒,起身就骂:
「你你你没事胡说八道什么!我不准,绝对不准!」
夕子也跳下椅子,正面对呛。
「你自己不是说,要让结社延续下去,就一定要找一个懂魔术又条件好的人才入赘吗!现在我带来了啊,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而且还想趁机一吐为快似的说个不停。
「你自己也知道吧!昨天的『探查』对他没用,还轻轻松松就看破我的『驱人』!这样的人不是正好符合爸爸的条件吗!」
但正典也不是会被女儿压著骂的人。
「管他合不合条件,你现在谈婚事太早了吧!」
当然,夕子绝不会在这时候后退却。
「是你自己要我早点找的耶,想反悔是不是!」
「我是因为魔术师很少,要找很多年才提早提醒你的啊!」
「完全符合爸爸条件的人,和我会选的人怎么可能一样!」
「宁愿放纵你乱来的人吗!」
「比你更懂得变通的人啦!」
桦苗没理会吵到额头都快碰在一起的父女俩,为自己的问题伤脑筋。
(她是要我配合这个啊……)
夕子当然不是认真的,只是拿来对付父亲而已。但尽管明知如此,自己表面上还是被她当成未婚夫,要是被摩芙知道了──
(铁定没命。)
比世界毁灭更实际的恐惧汹涌而上。桦苗虽想劝架,但很不巧,他口才并不好。
(如果只是说「先冷静一点」,矛头搞不好会指到我身上。)
所以,桦苗决定等他们吵累了再说。
一旁,梵的嘴则是不停对吵闹不休的两人发出感叹。
「喔喔~喔喔~」
就这样,过了没几分钟时间。
争吵结束得意外地快。父女俩似乎都不习惯长时间大声争执,没多久就上气不接下气,在椅子瘫坐下来。
打破这找不到时机开口的沉默(虽然八十辻父女都喘个不停),给他们制造另一个冲击的,是突然不安于座,左顾右盼起来的梵。
她短短一句──
「刚才的茶和点心怎么还没来呀?」
「「!」」
就使父女俩大受震撼。
「茶和点心?」
桦苗听不懂梵在说什么,也不知道那两人反应为何如此激烈,傻著一张脸。而正典手拄桌面向前倾来就问:
「你怎么……!」
但喉咙一时哽住。顺过呼吸后,他明显表露戒心,重新与梵面对面地问:
「你从声音和指令字串……就知道我发动的是什么魔术吗?」
桦苗侧眼瞥视,发现夕子的表情和父亲一模一样。听正典提及「魔术」,才终于想起──
(啊,是在说刚才他对桌子用的那个?)
梵毫不装腔作势,一派轻松地回答:
「还好啦~虽然有点歪、有点破碎,看得见缝隙……啊,来了来了!」
这时,门彷佛顺应她的期待般打开了。
奇妙的是,只见到一只托盘浮在空中。梵说得没错,托盘上有几个散发红茶香的杯子,和盛在盘上的饼乾。
唯一状况外的桦苗,对眼前景象感到惊奇之余,发现有些烟雾状的东西,在托盘底下托著。
「喔喔,好像魔法喔。」
并率直地说出对魔术师最失礼的感想,让吵累的父女俩同时揪起了脸。
尽管如此,正典仍故作平静地以手指拨开烟雾,将托盘置于桌面。
「请用。」
「谢谢伯父。」
桦苗伸手就抓起茶杯,一点也不客气。
这模样,全被正典盯在眼里。
(这个男孩看起来……和她不像是同个程度的魔术师。)
只是,他胆敢大大方方地踏进其他流派的魔术师家门,露了两手给他看也泰然自若──具体而言,现在还呼呼地吹著热红茶──给人难以估量的感觉。
(而且,他还躲过了我的「探查」……但光是这样,夕子就要认他作丈夫?)
想到这件事,正典身为父亲的怒火又熊熊燃起。为了让从刚才就一下激动一下错愕一下疑惑的情绪冷静下来,正典也往红茶杯伸手。
「!……」
「啊……」
结果,夕子似乎也有同样想法,并做了同样的事,两人眼睛因此对上。稳下情绪后,正典说道:
「你也喝吧。」
「……」
夕子没回答,点点头就拿起茶杯。
梵对这对父女的一举一动完全不在乎,将饼乾扔进嘴里。
「嗯,好吃好吃。对了──」
并粗鲁地边嚼边问:
「夕子用的是『架空五芒星』,正典用的则是正统的『书式』嘛。『无信者魔术结社』的老派和现代派,该不会就是这样分的吧?」
「!」
又被梵冷不防说中底细,让正典差点就把嘴里红茶喷了出去。他急忙用眼神问夕子是否泄漏结社的秘密,而夕子当然是拚命摇头。
梵仍悠悠哉哉,彷佛只是猜测饼乾品牌似的说:
「我啊,因为知识有一~点点过时,所以不知道灵占‧八十辻的『架空五芒星』现在到底普及到怎样了。」
「八、八十辻灵占是我的曾曾祖父。」
夕子鼓起勇气,替态度轻松得像闲聊的梵作补充。
「『架空五芒星』是他发明的。由于难以驾驭,结社里还一度失传,最后是家母复原的。」
「是喔,你妈妈真厉害。」
「是啊。可惜,她已经去世了……」
骄傲、欢喜和悲伤,三种表情在夕子脸上变换不定。
正典装作没听见,放下茶杯打断对话。
「恕我冒昧。」
是时候导正这场对谈的方向了。于是,正典直捣核心。
「可以透露你们结社或流派的宝号,让我长长见识吗?」
对于如此魔术师都会提防的问题──
「好哇。叫做『半开之眼』。」
梵答得是直截爽快。
那不遮不掩的态度,和言词迂回的正典完全相反,让桦苗又是一阵感佩,或者说讶异。
「八十辻那时候也是这样,人家要你说,你就说啊?」
「因为这没什么好瞒的,卖关子也没意义嘛。」
即使可能惹来正典的不悦,梵仍将她最直接的想法说出口。
桦苗也没多作顾忌,点头说声「原来如此」。
「比起一直注意哪些话不能讲,有问就答的确是轻松多了。」
「没错没错。」梵大方同意桦苗的想法后,往丰满的胸「啪!」地一拍。
「我们『半开之眼』啊,才没有什么好怕的呢!」
见到两人如此乐天的对话,正典又向女儿喑使眼色。
(半开之「眼」?从没听说过。)
夕子也发觉父亲心中的疑问。
「……」
不过她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只好别开眼,保持沉默。
(能吸引自以为是现代派的夕子,难道是近年成立的流派?)
然而,曾曾祖父八十辻灵占尽管技艺精湛,却也只是个知者自知的人物;讲难听点,就是并不出名。但他们(桦苗当然也被正典当成同一派人物)却想也没想就提起了他。眼前两人的存在,开始使正典感到莫名的怪异。
「可是,梵小姐。」
这时,虽然夕子完全没有帮父亲说话的意思,也为过去只稍微提过的不平衡之处提出疑问。
「你都知道我的曾曾祖父,却对魔术结社的常识知道得不多,这是为什么?」
「一言难尽啦~今天陪你来这里,就是想多了解这方面的事啰。」
为了摸清这名悠然答话的可疑少女,正典从浅层中的浅层开始问起。
「那么,你们『半开之眼』是老派还是现代派?」
「?」
「?」
梵和桦苗都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
「……」
魔术师父女也疑惑到不禁对看。
于是正典再一次以他们的常识发问,只是声音有点抖。
「……那、那么,你们对『业(karma)』是怎样的看法?」
「?」
「?」
梵和桦苗还是愣愣地看著他。
这让正典忍不住对女儿问出并非指责的真心疑问。
「你到底带了什么人回来啊?」
「……」
夕子也哑口无言,连混都混不过去。
正典两掌叠在桌上,满面疑惑地开始解释。
「你们的想法可能和我们类似,不过……如你们所知,所谓的魔术,是藉由模仿万物机理或应对个人本质,发显一定超自然力量的东西。」
桦苗一句也听不懂,没有反应。
梵不知明白多少,头「嗯嗯嗯」地点得很随便。
正典为双方的态度恼怒至极,但仍强忍著继续说下去。
「而我们魔术师,就是依循那种看不见的定则,跳脱一般物理方式,以超乎常理的神秘术法,使用各种魔术的人。」
正典先忽略没反应的桦苗,对梵更进一步地说明。
「但是,在这一两百年间,那些术法开始出现反常现象。」
「嗯嗯嗯,什么现象?」
这回,梵出声发问。
桦苗还是一样没反应。
正典咬牙忍耐,继续说:
「我们自古流传的术法发显的程度,开始显著下降;下降到无论是久远的大魔术,还是各式各样的小把戏……不是效果微弱,就是根本无法发动。这种事,在长达数千年的魔术史上从没发生过类似案例,简直是天大的异常事态。」
「嗯……?」
梵的声音开始有些认真的味道。
桦苗还是一样。
正典似乎是愈说愈激动,语气节节加重。
「经过几番争执,魔术师们终于打破结社和流派的藩篱,合作进行各种议论、研究和验证实验;花了数十年,他们总算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
「──『业』?」
梵接话,正典点头(桦苗以下省略)。
「没错。由于人类占了这个世界太大一部分,万物的规律开始紊乱,以原有规律为基准的术法自然发挥不了力量。这是当时最有力的假设。」
「……嗯。」
梵稍歪起头。
桦苗粗略地整理结论,问:
「所以,原因出在环境的破坏?」
「破坏环境的行为,产生了与自然相反的力量,且逐渐淹没了这个世界。人类侵犯自然,最后自食恶果……『业』这个名称,便是由此而来。」
桦苗敏锐的归纳,让正典意外地再做了些解释,并且──
「可是。」
将话题拉回原点。
「你们的结社真的不知道这种常识吗?无论是明暗教会、黑白各派还是流浪的隐士,只要和魔术相关且有人知道其存在的,都应该有收到关于这些研究和结果的布告啊?」
「反正我是新人,对不起。」
桦苗不知为何道歉。
「嗯嗯……?」
这次换夕子对头歪得更厉害的梵说:
「简单来说,老派系统用的是后人提倡『业』这个论点前的术法,而现代派指的就是之后创立的所有新型方式。」
以现代派自居的夕子,有些骄傲地按著胸口说:
「因此,同个结社或流派中,出现老派和现代派并存的状况也不奇怪。不过呢,死守古法的老顽固还不少就是了……」
「既然你们连这都不知道,应该可以归为现代派吧。」
相反地,正典则是明摆出瞧不起现代派的姿态,冷冷说道。
事到如今还如此露骨地挑衅,夕子又气得脸红脖子粗。
「~!」
对于这对在说明时也针锋相对的父女,桦苗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才好,只是马虎地想:
(如果说哪边都无所谓,两个都会生气吧。)
因为对他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
(话说回来,八十辻这家伙只是为了呛她爸就说要和我订婚,那她有仔细想过以后要怎么收拾残局吗?)
桦苗一点也不想再卷入这对父女的战争,也不愿冒著这场婚约闹剧误入摩芙之耳的危险。眼前实存的恶梦,让桦苗开始打算趁对话戳破夕子编的谎──然而,他不是个会将忧虑和疑念放在心上的人。
(算了,反正她爸好像也开始起疑了,不用想太多吧。)
到头来、辽是做出了如此乐观的结论。
这时。
他身旁。
「嗯。」
梵短而有力地点个头。
(她嗯什么?)
想这么问时,只见她对直视而来的老派魔术师八十辻正典,同样短而有力地说:
「你说的『业』,完全不是那样喔?」
梵居然彻底推翻了正典的话。
魔术师父女起初还没能听懂,皱眉看著她;但随著反覆咀嚼并确定她的意思,表情也从怀疑渐染愤怒。
「……你那是,什么意思?」
正典压低音量反问,反而显露他怒气多么地重。
至少,交互查看梵与正典的桦苗,有这种感觉。
(奇怪,情况怎么突然不太对……?)
魔术师是一种将探求与传承视为生命意义的生物。对他们而言,先人投注庞大血汗与时间才建构出的理论遭人轻言推翻,简直是最大的侮辱。
就连邀她上门的夕子也是如此。
「请问,你这样说有根据吗?」
尽管用词客气,实际上却是质问。
但是,即使面对如此无形的压力,梵仍是若无其事;并和抛出问题发言时一样,笑呵呵地在桦苗肩上一拍。
「麻烦啦。」
「咦?」
话锋急转过来,吓得桦苗发出滑稽的问声。在魔术师父女尖锐注视下,桦苗不禁张手挡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