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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苍叶暗 榆野世露 前篇(1 / 2)



1



打从出生以来,我的右耳就听不见。



单耳失聪的人无法立体地认知声音——这个知识我知道,但是,我没有双耳都听得见的经验,所以无法理解分辨得出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感觉,也不知道这样的情况有多么可悲。



小时候,我常觉得别人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又懒得请别人重说一次,所以自然而然地成了与他人保持距离的小孩。反正,我本来就喜欢独处,也没对自己以外的他人抱持多大的期待。



打从年龄只有个位数时,我就知道自己是个怪胎。



功课好,画技过人,再加上身为左撇子的我又长得眉清目秀。或许是因为天生就具备这些足以自恋的要素,说句嚣张点的话,单耳失聪反而成为一种个人特色,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障碍。



由于我太有才华,甚至还为此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幼稚园时,我开玩笑地向母亲询问过此事,结果母亲嗤之以鼻,我才知道人生毕竟不是戏。即使如此,我的心底还是深信自己是个特别的人。现在回想起来,真是羞愧得要死。哎,我从前就是这么一个过度自信的小孩。



我对父母的爱并不深。无论父母是谁,我就是我——我出众的才华,正好证明这件事。何况升上小学以后,便有自己的生活圈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并不渴求爱。



其实,我只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升上小学三年级的春天,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某一天,转捩点突然到来。



放学后,我去接上幼稚园的妹妹一起回家,却在客厅里发现上吊的父亲。目睹那一幕时,我才体认到自己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小孩。



为什么父亲留下我和家人自杀?为什么我们无法帮助父亲?面对胸中逐一浮现的疑问,我找不到答案,只能痛切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并不断缅怀死去的父亲。以为自己不需要爱的我,只是个因为环境太过优渥而自以为是的蠢蛋罢了。



我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早熟小鬼。



我无法判断,至今仍然不知原因的父亲之死,是否在我的成长过程蒙上阴影,不过被留下的母亲并未因此自暴自弃或崩溃,仍全心全意地爱着我和妹妹,经济上也和「拮据」二字无缘。



对于这样的生活,我固然心存感谢,但要问我的精神层面是否也很富足,答案绝对是否定的。十几岁出头的我觉得任何事都令人心烦,憎恨青春的狂躁。



我每天都画图画到日落,眺望着染成黑色的天空。当时的我活着,就是为了独自度过静谧的夜晚。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血液在瘦削的身躯里流动。



上国中以后,我在寝室的阳台上架了个梯子,以便随时爬上屋顶。或许我以为父亲就在星空的某处吧?现在回想起来,这是种愚蠢的逃避现实行为。但是,当我透过父亲遗留下来的天文望远镜将星光烙印眼底时,千疮百孔的心的确渐渐地平静下来。



我喜欢在纯白的画布上画下夜空。唯有亲手画出矛盾的意象,才能分散自从目睹父亲的死亡以来,便捉住我不放的模糊恐惧感。



刚升上国中时,某个典型的上流家庭搬到隔壁。那户人家盖了栋在镇上独树一格的豪宅,里头住着一对年纪相近的姐妹,整个宅邸看来宛若处于另一个空间一般。



那个妹妹是极为平凡的女孩,但是聪慧的姐姐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清丽和气质,是这个世上少数值得认同的高贵女性。



那个姐姐名叫舞原七虹,比我小三岁,个性却很成熟,并有种难以捉摸的感觉。曾几何时,我开始把她当成妹妹看待。虽然我已经有个名叫佳乃的亲生妹妹,但老实说,我有时甚至怀疑七虹才是我真正的妹妹。



七虹和佳乃同年,不过先和她混熟的是我。我们在经历了某个灵魂共鸣的「事件」之后成为朋友,后来,佳乃和七虹也自然而然地结为死党。



每天傍晚,七虹都会和妹妹一起带黄金猎犬去散步,而她回家的时候,总会向屋顶上的我点头致意。这种时候,我们之间总有某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抽象事物交流着。幼年时因为不期然的家庭问题而损耗精神的我和七虹,或许在内心深处有着极为相似的部分。



在寂静的夜里,七虹是唯一能够和我谈论星星的朋友。事实上,她来找佳乃玩时,有时也会顺道来看天文望远镜。我和七虹聊的,通常只有星座名称这类无关紧要的话题,即使如此,对我来说,能够理解纤细情感的七虹仍然是特别的人。



与冷却的热情共度的岁月一角,总是有亲如妹妹的七虹为伴。我以为我的人生会这样安稳地度过。



然而,十四岁那一年,改变人生的邂逅在等着我。



2



仓牧莉瑚是在学期中途转来的转学生。国二的十月,老师刚介绍完她,她便用凌厉的眼神瞪视般环顾教室;老师催促她自我介绍,她也只是低头致意而已。



她把头发染成大胆的褐色,而且不知是不是有烫过,留到肩膀以下的长发有着平缓的波浪。在众多学生处心积虑地钻校规漏洞表现自我特色的环境中,她的外貌可说是相当异常。



或许和七虹比较太过残酷,不过仓牧也拥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容貌。仓牧和带有母性温柔氛围的七虹正好相反,有着带刺的存在戚、过于严厉的锐利目光及顽固紧闭的厚唇,酝酿出一股让人难以亲近的氛围。即使如此,她的容貌仍然极富魅力。



生来便对他人不戚兴趣的我,之所以对仓牧抱有些许关心,纯粹是起因于她的排他性。



转学第一天的午休时间,身为班上风云人物的女生团体围住仓牧。



她接二连三地发动问题攻势,仓牧一句话也没回答,女生们却自行推测答案,嗤嗤笑着。这样的时间流动了数分钟以后—



「你们很烦耶!」仓牧以倨傲的姿态说道。



空气一瞬间冻结了,仓牧静静地站起来。



「闪开。」她推开站在旁边的班代,走出教室。



女生们的不满爆发开来,我则是暗想:来了个有意思的家伙。



我很想看看她的脑袋里装什么。这是头一次遇见让我有这种念头的同学。



仓牧莉瑚,别让我失望啊,



我阖上手中的文库本,追了上去。



仓牧走向顶楼,但遗憾的是,自从十几年前有人从顶楼跳楼自杀以来,顶楼的门便被锁上。



我追着她正要走上通往顶楼的楼梯时,上方传来踹门声。看见显然是事后加装上去的锁头,不知道仓牧有何感想?我收起无意识间露出的笑容之后,才走上楼梯。



「看来你是白跑一趟了。」



仓牧回过头来,带着和自我介绍时一样充满焦躁的表情瞪着我。



「你是谁?」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走上最后一阶楼梯,站到仓牧身旁。



「干嘛?」



我瞥了仓牧往后退的双脚一眼,从制服口袋中拿出钥匙,打开锁头。一年前,我透过委员会的工作得知钥匙放在哪里之后,便把顶楼的钥匙调包,并且偷打了一把备份钥匙。从那之后,顶楼便成了无人打扰我的最佳跷课去处。



「来吧,你不是想出去?」



我打开门。



「你怎么有钥匙?」



「没想到你会说这么普通的话。」



我这么说,仓牧一脸不快地眯起眼来,看来这句话触怒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榆野佳乃。」



闻言,仓牧轻蔑地笑了。



「好娘娘腔的名字。」



「的哥哥世露。」



我指着门的彼端,对笑容瞬间扭曲的仓牧说道:



「你想看顶楼吧?还是只是害怕那群人而已?」



「蠢毙了。」



仓牧瞥了我一眼,踏上顶楼,一直线走向围栏,将视线移向远方的深蓝色海洋。我凝视着仓牧的背影,将她留在顶楼,把门关上并锁了起来。



「喂,榆野!」



随着慌张的怒吼声,两秒后,门被一阵几乎要破门而出的猛烈劲道敲击。



「把门打开!你想干嘛啊!」



门后的仓牧气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应该是想取得优势吧?」



「别用疑问句回答!」



「如果我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和我好好说话吧?」



「别闹了!闭上嘴巴,快开门!」



「你干嘛这么焦虑?」



「还不是你造成的!」



「你刚进教室就这样了吧?你的焦虑和转学来这里的理由有关吗?」



「干你什么事啊!」



「我对这类负面情感向来很有兴趣。」



「别把我拖下水!」



我对柳眉倒竖地瞪着我的仓牧说出自己的推测。



「上午上课,老师叫你的名字时,你不是没立刻回应吗?起先我以为你在搞叛逆,现在想想,当时你是不是没发现老师在叫你?」



这家伙的反应差,不是因为焦虑的缘故。



「你最近改姓了吧?因为爸妈离婚?」



门上的玻璃窗彼端,只见仓牧倒抽一口气。



「被我说中了。」



「为什么……」



「你是从私立学校转来的嘛。哎,我一开始就怀疑是家庭因素。」



一牧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仓牧没有回答,而是全力踢了门的下方一脚。钝重的咿轧声响起,抬起头来的她眼眶似乎有点湿润。



「为什么女人总是这么情绪化?」



仓牧气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嘴唇不断打颤,但是她似乎说不出话,只是用带着怨恨的眼神瞪我——是时候了。



我打开锁,往外踏出一步。



「要我帮你吗?」



然而,仓牧狠狠回敬我一巴掌。



「我从没遇过像你这么恶劣的人。」



她撂下这句话便离去。



我捂着又麻又痛的左脸颊,仰望泫然欲泣的天空。



为什么脸颊如此疼痛,胸口却扑通乱跳呢?



啊,我果然有病——我在昏暗的天空之下如此暗想。



3



刚转学过来便下定决心不和任何人来往的她贯彻初衷,几个月之后,依旧没和班上的任何人混熟。不过,姑且不论第一印象如何,之后仍半是捉弄地持续纠缠她的我,在不知不觉间理所当然地成为她的朋友。



莉瑚倔强得教人退避三舍,但是她的这种个性令我很戚兴趣;半是捉弄、半是保护遍体鳞伤的她,也使我的心伤渐渐痊愈。在学校这个被不期望的群众包围的特殊空间里,曾几何时,我们两人陷入奇妙的依存关系。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直呼对方的名字?混熟以后,我才知道莉瑚是随处可见的麻烦女人,但我不讨厌她的麻烦之处,反正我也是个随处可见的不甘寂寞之人。



莉瑚是在德国出生长大的归国子女,在上小学之前搬回日本。她只吃HARIBO公司生产的零食,口袋里随时装着小熊软糖。对于我这个吃惯了日本制软糖的人而言,那种独特的坚硬口戚吃起来有点奇怪,但是不知不觉间,我也爱上这种软糖。



美女似乎总有奇怪的坚持,像七虹就很爱吃马卡龙,但是我从没吃过。我问莉瑚有没有吃过这种甜点,她却说:



「法国点心都是邪门歪道。」



她给了这种味觉有问题的回答。



哎,我这个平民喜欢的是米菓,别人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了。



如此这般,时光流逝,莉瑚的嘴巴和态度依然都很糟,但不知几时之间,她得知我的右耳听不见,便自然而然地改坐在我的左边。



「世露,你将来想做什么?」



刚升上最高年级的春天,面对她这个问题,我一时答不出来。



如果有能够如愿以偿的保证,我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立志成为插画家吧。我从小就喜欢画图,如果能靠画图维生,那是多么幸福的事。不过,我没有自信能够成为少数的成功者,也没乐观到深信自己能靠画图维生的地步。



每次想到未来,我的脑中总会闪过成了单亲妈妈的母亲。找个安定的工作,是最浅显易懂的孝顺方式。虽然我很想从事绘画相关的工作,但是实际点进大学读书、找份过得去的工作,才是身为家中唯一男人的我所被期望的未来。



到头来,我还是无法割舍学画的心愿,但又没有勇气做出不切实际的选择,因此最后的结论是以成为高中美术老师为目标。幸好新泻有间学校有美术科,叫做美波高中。虽然是一所录取分数很高的私立学校,但是我的学力和画技都有达到足以达成这个愿望的水准。



我的胸中当然也有迷惘和认命的情感,不过,至少十五岁的我对于将来有着明确的展望,而当我终于说出内心的想法时,莉瑚真挚地倾听我的话语。



莉瑚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并没有打从心底想从事的工作,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觉得当时是她头一次肯定我。



「那我就在一旁守护你的人生吧。」



莉瑚带着露出虎牙的笑容说了这句话,我们终于成为真正的朋友。



4



某个夏日。



那天,一早便下起倾盆大雨,不过中午之后,雨势总算变小,傍晚则是时雨时停。



放学途中有个小公园,里头摆着一座溜滑梯和荡秋千:避雨用的拱亭底下,则有四张椅子和木制的老旧桌子。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经过公园时,看到有个少女站在拱亭底下躲雨,桌上放着一个红色的书包。她应该也刚放学吧。



拱亭彼端,紫阳花在小雨的拍打之下等待即将到来的夏天。少女茫然地凝视蓝色的花朵。



「七虹。」



我呼唤之后,她转过头来。



「世露,你好。」



七虹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生,拥有白皙的脸蛋加上苗条的身躯。刚搬过来时,她是个和洋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但如今她长高不少,已经没了稚嫩,比起可爱,「漂亮」二字更适合用来形容她的外貌。



我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环顾四周,却没看见该有的东西。



「怎么没有雨伞?」



七虹露出困扰的笑容。



「雨下得太大,所以我跑来这里躲雨。」



「这么一提,三十分钟前的雨势很大。」



「就在我心想雨快停的时候,班上的男生把我的伞拿走了。」



「怎么回事?」



「最近我常被男生捉弄。」



原来如此,对感兴趣的女生恶作剧啊?站在第三者的立场听来是蠢得要命,但是说来遗憾,我自己也问心有隗。毕竟一年前,我曾把莉瑚关在顶楼。



「要我替你出头吗?」



七虹很有骨气地摇头。



「找国中生帮忙太狡猾了。再说,我不希望你帮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把七虹当成亲生妹妹看待,她这么说,让我有点受到打击……七虹应该没有察觉我心中的不满,凝视着小雨的彼方,喃喃说道:



「我希望和你维持对等的关系。」



这种想法是打哪来的啊?我从以前就无法相信七虹和佳乃是同样的年纪。



和七虹两人并肩看着雨时,我突然心念一动。



「唱首歌来听听吧。」



「又要听歌?」



我向七虹点歌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最近没机会点歌,难得现在两人独处,当然要好好把握。



「不行吗?没关系吧!」



七虹就像面对一个令她啼笑皆非的调皮小孩一样,微微露出苦笑说道:



「我没说不唱。」



她闭上知性的双眸,开始用独特的声音彩绘世界。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七虹的歌声。



我一面看雨,一面竖耳聆听睽违已久的歌声。



七虹唱完了歌,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