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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2 果实中的龙(2 / 2)








新年过后,下学期也即将告结,进入期末考期间。下学期的课程我跷了一半,为了安然通过期末考,只能倚靠系上为数不多的朋友。



冬末到初春这段期间,总让人不由得意识到新一年的开始。即使百般不愿,也被迫回顾过去的一年。之前我成天流连学长住处,把其他事都搁置一旁,反省过后,我心想得和学长保持距离才行。不再造访学长后,我把多出来的时间全投入打工。即使无法像学长那样展开伟大的冒险,但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也不错。除了在丹波桥的造酒工厂打工,我也帮忙演唱会的准备工作,住进三条的旅馆做事。



学长和瑞穗姐打过好几通电话给我,但我始终没答应他们的邀约。







吉田神社举行节分祭的夜晚,东一条通被摊贩淹没,吉田山涌人大量人潮,热闹非常。我答应学长的邀约,结束大阪的工作后和他们约在百万遍※的咖啡馆会合。来到咖啡馆,我看到学长和瑞穗姐两人相对而坐,隔着窗子沉默地眺望今出川通。看到我出现,学长露出爽朗的笑容。(※京都知恩寺的通称。)



「好久不见,最近你都不露脸呢。」



「最近很忙。」



「人家不像你这么闲。」



「真失礼,我也有很多事要忙的。」



喝了一杯热咖啡后,我们出发前往吉田神社。



节分时节是京都最冷的时候,我和学长、瑞穗姐出门那晚也下了雪。一开始雪花只是像庆祝用的小纸层般细细飘落,但从热气蒸腾的摊贩区走向大殿时,雪愈下愈大,周围一带笼罩在雪雾之下。参道两旁的松树在摊贩灯光下自黑暗中浮现,雪花被风打散,在光中纷飞舞动。



游人头上、肩上全积着雪,脸上带着笑容。



学长围着大围巾,孩子般神情呆滞地穿梭在人群中。瑞穗姐不时帮我拍掉头发上的雪花。「不然会感冒的。」她说。食物的香味蒸腾而上,受到香气引诱,学长频频停下脚步。瑞穗姐想吃鸡蛋糕,学长买了一包。



突然,学长吃惊地停下脚步,盯着某个东西,循着他的视线,发现是摊子上的玩具狐狸面具。



从东一条往东穿过参道进入吉田山后,人潮更加拥挤。寺庙里堆起高高的薪柴,预计在晚上十一点时点燃,前来观看篝火的观光客全挤在本殿前。



「人这么多,真讨厌。」



我们穿过本殿,走向通往吉田山后山的道路。那条路平日人迹罕至,不过今天也摆起夜市摊贩,游客来来往往。我们买了装在纸杯的粗酒,边走边喝。学长和瑞穗姐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共喝一杯。



「天满屋也曾在庙会卖艺。」



学长喝着粗酒眺望来往人潮,如此说道。



「对了,还没问你天满屋后来怎么样了。」



「我和那个外国客人交情变好后,常到他住的町屋玩,结识了不少人。英文会话教室的学生常上他那,很多暂居京都的外国人也会去。不过,其中最与众不同的,是一个叫天满屋的男人。他大学时参加街头艺人的社团,后来竟真把那当成吃饭工具,偶尔会出席町屋的派对。



「受邀参加复活节派对时,我终于如愿见到天满屋。看到他时,我真是吓了一跳。因为那个人称天满屋的男人就是我哥哥。我哥离家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他进大学后和乡下老家断了联络,我一直没有他的下落。



「重逢当晚,我们直瞪着对方。由于太过意外,实在不知从何开口,更谈不上涌现喜悦之情。没想到在离故乡那么远、在这外国人居住的京都町屋,我遇上的神秘街头艺人竟是自己的兄长。没多久,我们笑了开来,笑声当晚一直没有停过。」



学长一口气喝干粗酒。



本殿一带忽然热闹起来,应该是篝火点燃了,不过大批游客蜂拥而至,我们无法回到本殿。我们索性往东走下吉田山,踏上归途。下山后来到神乐冈通,夜晚的街道悄然寂静,方才的热闹仿如一场梦。雪花变得稀稀落落,在街灯下翩然飞舞。



「后来我哥常来找我,诉说近况,我就是那时听他提起环游世界的计划。他邀我同行,但是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那时我才刚到京都,有许多有趣的事等着我,还有大学的课要上,不能马上跟他出国,于是我先帮他做街头表演。我们在百货公司的小舞台演出过,也在四条大桥的桥边表演过。我招呼客人,我哥表演飘浮术。」



「他会飞吗?真厉害啊。」



「他表演了各式各样的技艺,你知道果心居士吗?」



「是日本战国时代的幻术师吧?」



「我哥表演的是魔术,不过是打着幻术的招牌。」



「你有偷学到什么技巧吗?」



「那太难了,我没那么灵巧。」



学长苦笑着说。



「有次跟我哥去拜访银阁寺旁的某座大宅,那次经验非常有趣。在琵琶湖疏水道旁有座明治时代的大宅,那天举办了一场盛大宴会,热闹得有如小型祭典,聚集了很多特别的人。宅邱主人也十分与众不同,他很喜欢龙,就连院子里的灯具都刻上飞腾的龙。我哥配合主人的兴趣,表演鲤鱼变成龙的幻术,博得满堂喝采。因为有宅邸主人的援助,我哥得以出去旅行,我才能跟着他走一趟丝路。」



我们停在自动贩卖机前,瑞穗姐买了一罐热咖啡,捧在胸前取暖。我也学她买了一罐咖啡。雪花积在她头上,我拍掉雪花,她向我道谢,吐出白色的气息。学长站在距自动贩卖机稍远的暗处,手伸进口袋,下巴埋进围巾里。



瑞穗姐把罐装咖啡贴在雪白的脸颊上,喃喃地说:



「那种故事,无聊透顶。」



「无聊?」学长在黑暗中反问。



「无聊。」



瑞穗姐说完,便先走一步。







一头栽进不熟悉的工作,事无先后来回奔走的结果就是,我在春假结束前高烧病倒了。



结束大阪城大会堂演唱会的工作,在摇晃的返家电车上,我就觉得不太舒服,结果一回到住处我就倒了下来。原本只是轻微发烧,在睡睡醒醒之间,出了高烧,意识蒙胧。不知过了多久,房门突然开了。我躺在棉被中,身体动弹不得,隐约感觉有人来到枕边,弯下身子察探我的状况。「这可不好。」对方的声音传来。



尔后,听学长说,在我昏睡的这段期间他打了几通电话,接起电话的我因为高烧呓语不断,学长察觉情况不对就来找我。他跟管理员说明了情况,请他打开我房间的门锁,搭计程车带我到附近的内科医院求诊。费用全是学长代垫的。我光是在候诊处等待都觉得难受,实在没办法考虑到费用的事。



拿了感冒特效药,我回到住处躺进被窝。学长在便利商店帮我买了优酪乳。「冰箱里有喝的,要是流汗记得要换衣服。」学长伸着脖子看着我说。我在棉被里缩成一团,毫无脉络可循地喃喃自语:「我是无趣的男人。」可能是高烧使然,我才说出这种丧气话吧。



「这样啊。」



学长静静点头。



「其实,我也是无趣的男人。」



那之后,学长连续几天都来探病。在特效乐和学长的照护下,我得以从流行性感冒的地狱爬出来。当高烧退到只剩微热时,瑞穗姐也来探病了,似乎是学长联络她的。「今天由我代理。」说完,她煮了一锅放了葱和蛋的咸粥。



我们喝着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些无法向学长倾诉的话却自然而然告诉了瑞穗姐。我在向她撒娇。我把一直以来难以启齿的话语倾吐而出。不去找学长,是因为自己很焦躁。学长的话如此有趣,而相较之下,自己却是那般无趣。我很痛苦,终至无法忍受。



随着我愈说愈多,瑞穗姐的脸色也愈来愈难看。那是她很少在人前表露、隐藏在表面下的表情。平安夜和节分祭的夜晚,她会露出同样的表情。这下我才恍然省悟,她是在想学长的事。



她默默凝视手边,终于开口:「其实那人无趣得很。」言词很冷漠,但语气不带丝毫焦虑或是怒意。那是看破一切的口吻。



「学长才不无趣。」我说。「我才是无趣的男人。」



「你们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一点呢?这才真是无聊透顶。」



瑞穗姐站起身,开始清洗锅子。







樱花在宛如大碗覆盖京都的青空下,一齐绽放。



来到京都已经过了一年。我骑着脚踏车行经琵琶湖疏水道沿途栽种的樱花树,心中晴朗无云。我开始一周三天在银阁寺附近的书店打工,也乖乖到学校露脸。并非有特别的理由,不过是自然而然的结果。四月八日举行开学典礼,像一年前的我的新生充斥校园。



我又回到图书室探访学长,尽管暌违许久,但学长和图书室仍是维持原来的样子。我照样看书、听学长说话,也去公众澡堂,听着阔别已久的学长的木屐声。和以往不同的,只有一点,那就是瑞穗姐现在很少出现。我常会想起瑞穗姐来探病时的神情,仿佛又听到她在我耳边说:「其实那人无趣得很。」



瑞穗姐今年的生日,我又接到了邀请。



「请饶了我吧-我说。「我不想再卷入你们的纷争当中。」



「这次是到外面吃晚餐,不会像圣诞节那样啦,我已经跟她提了会邀你。她很喜欢你喔。」



当天晚上,我来到学长公寓。学长和平常一样边翻书边写东西。我从书架上拿一本书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瑞穗姐始终没有现身。学长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时钟,蹙着眉头。到了九点,学长喃喃地说:「今天她不会来了吧?」他停下笔,和我对望一眼,露出一抹苦笑。「她最近好像很忙。」



学长拿出藏在书后的威士忌,我节制地啜饮一、两口,不是在意空腹喝酒,只是对瑞穗姐的前来还抱着希望。学长在惯用的烟斗放进喜爱的烟草,点上火,喷弄着烟。每当他呼气,焦褐色的烟草就会冒出一股浓烟,甘甜的香味在房内扩散。



「来说说我祖父的事吧。」



学长叼着烟斗,摩挲手指。



那晚学长告诉我有关他祖父的事。那也是他父亲之所以憎恨书本的原因。



据说学长的老家在明治维新后跃升而成大地主,手下拥有许多佃农,经营贷款业务。明治时代,他们家在当地十分具有权势,然而上一代的风光并非永垂不朽,不久地基开始动摇,在太平洋战争后的农地改革受到严重打击。而学长的祖父,是支撑家族度过这波动乱的最后一根支柱。



昭和五十年,他祖父在迎接六十岁大寿时决定要撰写自传。起初只是打算口述幼年至今的几个重要回忆,找人记录,但后来他的计划更进一步,想将明治时代的家族繁华盛况也记载下来;而筹备期间,祖父的构想从明治时代更加回溯,等到家人察觉不对劲时,自传的构思已脱离常轨,祖父的脑中已被浓厚的幻想之雾给占据。他开始热中伪造明治以前的家族历史。



祖父房里堆满收购来的书籍,有明治时代以来的一族纪录,也有来历不明的信件、集撰地方传说的民间故事集,以及《古事记》、《日本书记》、《太平记》等书。祖父坐在书堆中专心一意地振笔疾书,而他的「自传」也演变成追溯至神话时代的家谱故事。他毫无脉络地从参考书籍抽出片段,胡乱编成幻想的家族历史。



在他祖父笔下,学长一族是在《古事记》开头登场的受诅咒之子的后裔。《古事记》中记载,在伊邪那岐命与伊邪那美命生下大八岛前,会产下一名神秘之子,人称「蛭子」。那孩子后来被放进芦苇船,顺水流去。在祖父的故事中,那个被诅咒的孩子漂流到大八岛的北边,存活下来。众神在西方展开争战时,蛭子对此冷眼旁观,专心繁衍自己的子民,终至建立一个王朝。该王朝立于虾夷※的顶端,支配北方。自传中出现了大量来历不明的传说,像是该王朝把从金山取得的大量黄金送给朝廷用以建造大佛,或是在源义经逃往北方时给予援助等。王朝的支配权一直延续到战国末期,才在伊达政宗的手中瓦解。王朝一朋毁后,一族血统经过代代相传,延续至江户时代,而在明治维新后,迎接繁华盛世……(※日本北海道的古称。)



那所谓的家族史,不过是建立在幻想之上虚构出来的。祖父的大脑分不出史实与传说的界线,任凭幻想驰骋,将无数故事片段随手拼凑,编织出长篇大论。他将接连发现的新故事一一填入虚构之年代记事的空白处,不断持续这样的作业。



祖父讲究精细的自传工程,在学长两岁时一度中断。因为学长的父亲终于无法忍受祖父的行径,将他幽禁起来,并处理掉仓库里的书。塞满整仓库的书本,以及祖父从中衍生而出的巨大幻想,就是学长父亲厌恶书本的原因。



祖父晚年最后的时间,被关在宅邸最深处的和室里,年幼的学长经常跑去听他说话。祖父抚摸着指尖侃侃而谈,粗嗄的嗓音学长至今仍未忘怀。祖父把自己创作的自传全部收藏在脑中,在被软禁的和室里没纸也没笔地继续增删脑中的轶闻传说,推敲自传内容。学长稍长之后也发现那些记事不过是祖父的幻想,但他被那荒诞无稽的故事给魅惑了。祖父竟能将教人眼花撩乱的庞大史料与排在族谱最尾端的自己连接在一起,学长十分感佩。



在学长国中一年级的秋天,祖父死在宅邱深处的和室。



「祖父留长白发,瘦得像副骷髅,模样就像住在房子深处的鬼。因为太吓人了,除了我,没有一个孙子愿意去看他。祖父不是活在现实中,而是活在自己创造的世界里。」



一看时钟,已经十二点了。我有种终于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



那天晚上,瑞穗姐并没有出现。



我在深夜一点离开学长的图书室。关上门时,瞥了一眼学长在如山的书堆中振笔疾书的背影。他专心埋首于笔记本中。







我在冈崎的京都市美术馆和瑞穗姐见面。



蹴上※的倾斜式铁道两旁,落樱缤纷。(※位于京都东山区北边,冈崎东南方。当地的倾斜式铁道是著名的赏樱景点。)



几天前瑞穗姐打电话给我,说想为生日餐会爽约的事赔罪,邀我去吃饭。当她说不要找学长、我们俩见面就好时,我很讶异。因为我们从未单独见面。



那天我跷课来到冈崎。美术馆坐落在一座小树林里,树底摆放了几张长椅,瑞穗姐就坐在其中一张发呆,干爽的春风吹动她的刘海。一直到我站到她身旁,她才发觉我的到来。



我们逛了一会儿美术馆,参观展示品。



因为是平日,馆里游客不多。透过窗户洒落的春阳将空荡荡的展览室照耀得十分明亮。我端详瑞穗姐的面容,觉得她瘦了不少。她本就清瘦,身体曲线改变不大,但今天的她颊肉凹陷,眼神总是心不在焉。如果我不走向下一幅画,她就看都看不腻地站在同一幅画前面,目光虽然对着画,但不像在观看。



离开美术馆,我们走进美术馆腹地内的一间小茶馆。午餐由她请客。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日光从大片的玻璃窗射入店内,照映着她的面容。



「我要转到别的研究所,四月中搬家。」她搅动着汤匙说。「我要去东京。」



「真是突然啊。」



「再过不久就要分开了。」



「请再到京都来。」



「也许不会再来了,我老家在横滨。」



「真无情,跟学长要远距恋爱吗?」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她微笑着。「我跟他已经分手了。」



接下来,她谈起自己的研究内容,说话时的表情比平常成熟。



用餐后,我们去散步,沿着琵琶湖疏水道走向南禅寺。泊船处中央的喷水池水花喷溅,在春阳下跳动,闪耀着炫目光芒。步下小径,走上倾斜铁道,樱花隧道向前延伸。赏花客成群结队地漫步在生锈的铁道旁,仰头欣赏飘落的花瓣。在樱花树下,瑞穗姐被映成淡淡的桃红色。



「我会和他到这一带散步。」



「来赏花吗?」



「看他老是窝在房里,我硬把他拖出来。我们绕了一圈,穿过通往南禅寺的水路阁※。你知道吗?从蹴上的发电所沿着水路可以走到南禅寺喔。」(※琵琶湖疏水建设中的高架水道,位于南禅寺境内,全长九三,一七公尺,外观是优雅的拱门造形。)



「我走过。」



「那时我们走进南禅寺旁的一间茶馆,前一位客人忘了笔记本,是本记录丝路旅行的游记。他给你看过了吧?笔记本上有持有人的姓名和联络地址,我跟他说最好送去给人家,可是他窝在房间里热中地读那本笔记,还在空白处写了一些东西。」



她微笑着。「那之后,他就变成那样了。」



学长出生于广岛县一个名为「福山」的小镇,双亲都是老师,有一个妹妹。学长在高中毕业前从未离开过家乡,为了念大学来到京都后,很少回故乡。学长大学念的是法律系,没有去丝路旅行过,也不会在旧书店、古董店打工,收购古董的美国人、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着迷于自传的祖父、当街头艺人的哥哥、狐面怪人,全都不存在。



风吹动,樱花飞舞。



瑞穗姐拾起头发上的花瓣,让风带走。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说谎的又不是瑞穗姐。」



「不是的,我是为了拆穿他的谎言跟你道歉。」



「这种事,我才不在意。」



我想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就算他说谎也无所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我带着日本酒和炸豆腐造访学长。学长还是老样子,窝在图书室里看书。



我用电热炉烤豆腐,滴了些酱油吃,喝了酒。学长似乎察觉我不对劲,但他没说什么。我无意指责学长的谎话连篇,也无意改变现状。不过话自然而然变少了,一个劲地喝酒,不一会儿就醉得一塌糊涂。



我喝得两眼昏花,平日看惯的书架和驼背的学长在眼前轻微摇晃。学长话也不多,似乎也喝过头了。两人呻吟着躺在书堆间。



「学长,说点什么吧。」



「今天没那个心情呐。」



「别这么说。」



学长瞪着天花板沉默片刻,终于开了口。



「对了,结城小姐不久要到东京去了。」他说。「我们也要分了吧。」



我没有回话,不久学长开始打呼。



我坐起身,低头看着睡着的学长。双手抱住身子、蜷缩在书堆中的学长看起来格外孱弱。



我抱着昏沉的脑袋,留意不弄倒书堆来到走廊。虽说已是春天,但夜晚还是很冷。我抓着走廊的栏杆,努力忍耐,但还是吐了出来。



我打开隔壁房间的门,在流理台漱口。



正打算回到学长所在的图书室,放在棉被旁的旧背包映入眼帘。那背包里存放了许多学长的回忆,有兄长的来信、在露天市集买的烟斗,父亲挥舞的武士腰刀……学长是这么说的。



我坐在榻榻米上,蒙胧的双眼凝视那只背包。



然后伸出手,打开。







回到图书室时,已不见学长。都醉成那样,跑到哪里去了?我决定出去找他。叡山电车发着光往北边疾驰而去,四周又恢复阴森的沉寂。



我走在街灯下,搜寻学长的身影,不久来到琵琶湖疏水道。在横跨疏水道的水泥小桥另一头,有台自动贩卖机。盛开的樱花在贩卖机的光亮中浮现,在夜晚的空气中被冻成了白色。



学长就坐在樱花树下。



我过桥走到他身边,学长抬起头作势要逃。但他要逃离的对象不是我。学长注视着我的身后。我回头看,只见街灯下的桥墩,和对面延伸而去的夜路。



「你看,」学长说。「那边是不是有头野兽?」



「学长。」我使力摇晃学长的肩膀。「那只是你想像出来的东西。」



「不是,真的有,就在那边。」



「那全是你的谎话。」我说。「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我抓着学长的肩膀,凝望着他。不久,他的紧张终于消除,表情变得茫然,肩膀无力地垮下。我放开他的肩,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咖啡。两人就坐在樱花树下喝咖啡。



敏山电车发出巨声往南方奔驰。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问。



学长沉默片刻,然后喃喃自语地说:「对啊,为什么呢?」



「是因为那本丝路日记吧。l学长说。



「你被那本日记给拐骗了。」



「在南禅寺捡到那本日记后,我读了好几递。那时我不再到学校露脸,成天窝在房间里,时间多到快发霉……像那样的旅程我一辈子都办不到,我很憧憬,尽管那是相见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冒险。」



「我真的相信你去过丝路呢。」



「我没那种胆量。」



学长苦笑着,喝了一口咖啡。



「那之后没多久,我难得上街,遇到了研究会的朋友。那时我已经半年没去研究会了,本以为对方已经忘了我,但对方还记得。那人与其说爱跟人亲近,不如说是多事。他问我:『你不来研究会,到底都在忙什么?』我成天窝在公寓,当然什么事都没做,不过我说不出口,情急之下就说『我出去旅行了』。」



「什么都不做,镇日窝在住处的大学生多得是啊。」



「是啊,不过我说不出口。可能是觉得丢脸,也可能是不甘心,觉得说实话也没有帮助,只是走回头路。」



「就算是那样,学长还真是撒了个漫天大谎。」



「以前的我根本做不出这种事,我以前很老实的。」



学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以前啊,我不太会说话,和别人聊天总是马上就没了话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话很虚假,怎么说都像能一眼看透的谎言,我实在无法忍受。进了大学情况更严重,我没办法与人对话,开始变得讨厌跟人见面,整天窝在住处。幸好有结城小姐在,我才总算活了下来。如果一年级时不认识她,我早就没救了吧。」



「学长,你现在说的是真的吗?」我问。



「不知道,你觉得呢?说不定也是假的。」



学长说着露出一抹微笑。「你懂了吧?如果是以前,我根本说不出这种话。从前的我太老实了。」



「我想我懂。」



「在街上被研究会的朋友叫住、撒下漫天大谎后,我领悟到某些事,忽然觉得很轻松。我说丝路旅行的事给他听,对方觉得很有趣。他要我一定要去研究会,我就到研究会去,说谎给他们听,大家都觉得很有趣。他们问我为什么去旅行,我只好又说了一个谎。奇妙的人们、神秘的冒险,虚构的家乡,我编出许多故事。只要是谎言,我就能顺利说出口,也不用介意自己的话是否像谎言。久而久之,胆子愈练愈大。换句话说,我就像被附身了一样。」



学长把咖啡罐搁在地上,一根一根摩挲着手指。



「我不是常在写东西吗?那是为了谎言打草稿,彻头彻尾虚假的自传。我为了流畅地说出谎言,事先仔细地做了准备。」



「你做得很成功。」



「不论我编出的谎言多有趣,没一个好的聆听对象也不行。」



「我是一个好的聆听对象吗?」



「非常理想。不过,已经不行了吧?」



「没这回事。」



「因为我也被你拆穿了。这就是所谓的时机。我不再到研究会去,也是这个原因。你可能不知道,有个男的一直想抓住我的把柄。」



学长仰望花瓣散落的夜樱。



「不过啊,我一直觉得,就算说谎又如何呢?我是个空洞又无趣的男人,除了我的故事,我又有什么价值呢?」



「那就继续说谎不就好了。」



「你还想继续听吗?」



「当然。」



就这样,学长说出了最后的故事。







那天,是我在芳莲堂打工的最后一天。



我决定要休学,和我哥去旅行。第一站,我哥打算先到丝路。由于是趟漫长的旅程,所以古董店的工作无法继续。芳莲堂的店主觉得很遗憾,还要我回来之后去拜访他。



最后一天,那个好奇的美国人来到店里。芳莲堂店主对他说:「我找到机关幻灯了。」据说芳莲堂的某个客人拥有机关幻灯,至于对方肯不肯出让,得看交涉的结果。店主拜托对方先让我们见识一下。我知道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机会,便拜托店主让我同行。店主打电话取得许可后,那天傍晚我们在玻璃门挂上「休息中」的牌子,三人一起去拜访对方。



对方住在鹭森神社旁的一座老旧大宅,就在一条陡坡上。



在店主人的带领下步上坡道时,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总觉得眼前景物似会相识。直到注意到屋后竹林的喧嚣,我才想起那是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领我去过的宅邸。虽然那天夜里暗得什么都看不清,不过凭着坡道的倾斜度与宅邸后方的竹林,我知道确实是同一个地方。



我们绕进院子,芳莲堂的店主出声叫唤,缘廊上出现一个细长的人影。那人穿着白洋装,戴着狐狸面具。我吓得退了一步。对方拿下面具,露出一抹微笑。我这才知道那晚的狐面男原来是个女人。



她和芳莲堂店主似乎是老交情,两人虽然很少交谈,但从他们亲密的互动可看出端倪。戴着狐狸面具出来吓我们,也是因为她和店主人的关系不用顾虑彼此吧。她很年轻,名叫枣。那么大的一座宅邸,似乎只有她一人居住,这引起我的好奇。



我们被带到一间狭长的房间。除了面向庭院的格子门,其他三面都是拉门,门上描绘着奇妙的图画:一面是从云中探出头的龙,一面是长身动物在奔跑的身影,最后一面,则描绘着稻荷神社的鸟居。我们坐在房里的沙发,喝茶等待。



黄昏日暮,夜色垂落庭院,十分静谧。



不久之后,枣小姐回来了,领我们到隔壁的房间。



那是间空荡荡的和室,拉上四边的拉门,房内一片漆黑。



枣小姐拿着烛台,以烛光照亮房内的四个角落给我们看。那里各自摆放着四台我没有见过的机关,看上去像纸做的放映机。枣小姐招呼我们坐下后,一一点一兄那四台机器。她每点亮一台,蒙胧的房内就明亮几分,房间中央的模糊影像也逐渐成形。



启动所有机关后,枣小姐端坐在我们身旁。美国人感佩地发出赞叹,芳莲堂主人不发一语,我则是直吞口水。



和室中央,出现一头长身动物蜷曲的身影。那是头奇妙的生物,长得像身体拉长的狐狸,但覆盖皮毛的头很圆,又不像狐狸;而露出的牙齿和瞪着我们的眼睛怎么看都像人类。影像随着烛火轻轻摇曳,让人有种错觉,仿佛它随时会动起来。



「这是什么生物?」芳莲堂店主询问。



「我不知道为何会做成幻灯片,不过我父亲说这是『雷兽』,是他从前向某位实业家收购的。」



我们赞叹地看着,枣小姐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



「让你们看看更有趣的东西吧。」



她走向幻灯机,吹熄火,动了些手脚,再一次点亮。这回,犹如水面的蓝光在房内摇曳。我不由得支起身子。幻灯机的效果让房间宛如就在水中。



枣小姐在蓝白波光中走向房间深处,拉开纸门。



水的味道窜进我的鼻腔,那并不是幻觉。



房里很暗,但她没有点灯,在黑暗中移动着身体,恍如滑行向更深处。黑暗中天鹅绒的帘子垂挂着。她轻轻拉开帘子,黑暗深处泛出蓝白光芒。



她转身邀我们前去,我们穿过幻灯的蓝光,走向隔壁房。



帘子另一头有座巨大水槽,里面有只鳞泛青光、犹如大蛇的生物蜷曲成一团。头部像鳄鱼,胴体覆盖着鳞片。我走近水槽,那怪物发出奇光的眼珠转动着,瞪视我,巨大的鳄吻看似在水中动了动,不过它似乎已经衰弱得无法动弹。



谁也没说话。



枣小姐说,那生物是明治时代挖掘琵琶湖疏水道时捕捉到的,百年来经历各种因缘才来到她身边。



「有一天我会让它回家。」



她从房间角落的柜子拿出一只漆器小盒,纤细的指尖拿出一个根付,造形是一只蜷缩在果实中的龙。



她将那个美丽的根付放在我的掌心。



「送给你。」



「为什么?」我吓了一跳。她微笑着说:「是谢礼。」



「我还记得你那晚到这里来的事哟。」她小声耳语。「是你把这孩子运来的吧。」







礼物送到我的住处,已是几天后的事。



傍晚,我从学校回到住处,看到邮箱里放了一个纸袋,上面附着一张写有学长姓名的卡片。里面是记载学长自传的黑色皮革笔记本,以及龙的根付。并没有信。



我立刻前往学长的住处,但学长的房间已成了空壳,他住过的痕迹消抹得一干二净。我早有这种预感,所以并不觉得太惊讶。



我离开学长的住处,走向琵琶湖疏水道。



云朵稀稀疏疏地飘浮在天空中,被夕阳染成了桃红色。我沿着那天晚上找寻学长的路线走,不久来到了横亘在疏水道上的小桥。桥对面的那台自动贩卖机在开始低垂的夕暮中发出明亮的光,照亮竖立于一旁的樱树。那天晚上冻成白色的樱花,不过才没几天,花瓣就已全数散落,零零落落地看到绿色的叶子。



我在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咖啡,望着铺散在路面上的花瓣,抽着烟。



想起临别之际,学长所说的话。



「我偶尔也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我本身浅薄的人生经验被自己创造的谎言给吞没了。我不会在旧书店,也没有在古董店工作过,别说丝路了,连琵琶湖都没去过。网罗古董的美国人、爱看书的点心店老板、沉迷于自传的祖父、街头艺人的哥哥,还有狐面怪人都不存在。虽然如此,有时候我会错把他们的事当成真正的记忆,清楚地回想起来。走在街上,仿佛随时会与他们相遇。」



学长一定深信,无论何物都能由自己的双手创造出来。于是他才窝在住处,任想像奔驰于京都闪耀的街灯以及那光芒无法照亮的黑暗深处,找到一条忽隐忽现的神秘丝线。他被自己的创作魅惑,一窥神秘的世界。我想,学长一路探寻的道路定会通往这城市中枢的某个黑暗神秘的地方。



学长自称是个空洞无趣的人。



可是学长消失后,我再也没有遇过如他这般值得一谈的人,一个也没有。







五月初,瑞穗姐即将前往东京,我到京都车站送她。会特地去途她,是因为想把学长寄放在我这边的龙之根付拿给她。她已经来回东京与京都好几趟,搬家的手续都办完了。那天,她预定要永远离开京都。



天空晴朗很有五月风情,澄净透凉的空气包围着街道。街上的新绿吸收了前一天的雨,更加艳泽。



我在京都车站的咖啡店与瑞穗姐见面。



告诉她学长失踪的事,把根付放在桌上。



可是,瑞穗姐摇了摇头。「给你。」



「瑞穗姐,你收下又何妨?这是学长会经送给你的礼物。」



「可是,那是我给他的啊。」



瑞穗姐一年级的时候,每逢周末都去一乘寺的芳莲堂古董店打工。店主人不是外出,就是待在店后方,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随时会倒塌的古物堆中发呆,打发时间。



一开始,她也觉得古董店这种买卖很稀奇,把塞满店内的各式商品都看过一遍。日式旧橱柜、布袋福神木雕、铜制的巨大青蛙、漆器小盒、狐狸面具、奇怪的动物标本、幻灯等等,种类繁杂的物品杂乱堆放。不过每次顾店都看过一遍,时间一久她渐渐觉得腻了。她读着文库本,一心等待玻璃门打开。虽然不时有客人上门,但很难说是生意兴隆。



不久,她发现有个大学生频繁地出现。他每到周末就会现身,默默地欣赏着店内商品,不像有心想买,只是板着脸一个一个地紧盯那些古物。因为神情太过认真,她记住了那学生的长相。



某一天。



他像平常那样默默走进来,认真地看着摆放在玻璃展示柜里的根付和印笼。她书读腻了,正觉得无聊,就走到他身边向他搭话:「您觉得如何呢?」他惊讶地抬起头,小声地说:「这个……」她探头看向玻璃展示柜。



刚开始他只是默然伫立,不久伸手指着展示柜里的一个根付。小小的龙蜷曲在果实之中。



「这条龙钻进去的,是柿子吗?」他说。



瑞穗姐想了一下,回答:「是柿子吧。」



「是柿子没错吧。」



「嗯,我想是柿子。」



「如果是柿子的话,那还真是一条相当小的龙呢。」



「嗯,非常小。」



她说着露出笑容。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在那之后,他们不时会交谈。



店主人不在,也没有客人上门时,他们尽情畅谈;有时把他带来的酒粕用暖炉烤来吃。他话不多,不过她知道,他是言语谨慎的人。看着他,她联想到雨水啪答啪答地从屋檐滴到石头上,在石头表面形成一个形状柔和的凹洞的画面。她觉得他是一个老实的人。



后来,瑞穗姐说要辞掉芳莲堂的工作,他只说了:「真可惜啊。」最后一天,她结束工作正准备回家时,店主说:「如果有你想要的,我可以便宜卖给你。」她稍加思索,买下了他说「买不下手」的龙之根付。



瑞穗姐将那个根付送给了他。



「这么说起来,学长和你都没有提过你们相遇时的事。」



「不好意思提这种事啊。」



「是这样吗?」



瑞穗姐把龙之根付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我想他真的忘了,忘了这是我送他的。」



「很有可能。」



「这么过分的事,你倒是说得很干脆。」



「我是不会说谎的男人。」



「说谎。」



不久,时间到了,我们来到月台。



新干线列车滑进车站,她拎起手提包。坐上火车前,神情始终很洒脱的她忽然显得有些落寞。可是,也许是我想太多了。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那么,我走了。」



「掰。」



我握着根付举起手。她搭乘的新干线列车驶离京都车站后,我伫立在原地好一会儿。



终于,我迈开脚步离开空旷明亮的月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