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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3 魔(1 / 2)



我喜爱傍晚骤雨将近的气息。乌云宛如巨兽在夏空奔驰,干燥的巷道沉落般覆上阴影,空气中洋溢着果实的甘甜香味,第一滴雨筒未落下。每次在这种时候上街,我总是兴奋得全身颤抖。



初次见到她是在雨中,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雨中。



大粒雨珠落下,猛烈的雨势打在身上教人发疹,在柏油路面飞溅成水雾。我想起在青白色的闪电下,湿淋淋的她手上木刀映着电光的那瞬间。







西田酒馆位于巷弄复杂的住宅区,御苑的绿意就在西侧。



初次造访是在五月时分,不过因为朋友画的地图有误,使我落得在小巷来回穿梭的下场。时值日暮,掠过巷子的轻风微凉,由淡桃红转为蓝色的天空美不胜收。



我在转角找到一间香烟铺,店旁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亮了周围。朝阴暗的店内探头一看,一个瘦小的老妇膝上盖着毛毯坐在里头,整个人几乎被杂物掩埋。我买了一包烟,询问西田酒馆的所在。



循着她的指引,我立刻找到了酒馆。



酒馆的铁门已经拉起,灯光从屋内倾泄在愈来愈暗的街道,纸箱和啤酒箱就堆在路旁,半开的玻璃门内传来嘈杂的话语声。我在门外徘徊,无法掌握进门的时机。不久,一个头上绑着毛巾的中年男人走出来,手撑在一旁的纸箱上自言自语着。我出声唤他,男人大声反问「什么事」,回头看我。他的眉毛黑浓,但脸颊到下颚一带的胡子混杂了些许白毛。



「呃,我是要来家教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就亮了起来,转身朝店内喊道:「喂——」



介绍我这个打工的,是我大学的友人。



所谓的打工,就是担任即将升上高一的次男的家庭教师。我朋友原本是酒馆的临时工,和这家人混熟之后,当上了家庭教师。



在前任家教的推荐下,西田家对我已有了基本的认可,一开始就对我怀抱好感。时薪并不特别高,但毋需缴仲介费,西田家又常招待晚餐、邀我喝酒,待遇没什么好埋怨的。



事实上,我常跟老爹喝得酪酊大醉。我在二楼房间授课,晚上九点左右老爹就会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梯上楼,不是为了察看儿子的学习状况,而是来邀我喝酒。我







这天,一早天气就很不稳定,一整天云层沉甸甸地压着,但雨迟迟下不来。走下公寓阴暗的楼梯,迎面一阵温温的风轻抚我的脸颊。懒得拿的报纸塞满整个邮箱。



走过荒神桥,雨点一滴滴落下。手扶栏杆眺望北方,远方群山烟氲弥漫,强劲的风吹乱了头发。我想趁雨势转大前赶到西田酒馆,但又按捺不住想在这不安定的天空下稍作闲晃的冲动。



我喜欢在巷道复杂的住宅区散步,每次去上家教课总会选择不同的路线走。不论是多狭小的区域,随着脚步移动总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十分有趣。每次看到岔路,我总想进去一探究竟,所以我习惯提早出门,就算绕远路也无所谓,先在小巷悠游一番才去上课。



街道沉入夕暮,两旁的巷道散发神秘的气息,既令人怀念,也有点阴森。仿佛一旦踏入其中,就再也走不出来。我总觉得那些岔路里似乎有什么在翘首等待着我。尤其是下雨前夕,这种氛围更是格外强烈。



那天,越过荒神桥后,我走进通往北方的一条小巷。



在那条并列着茶馆及住家的街道,有间木造两层楼建筑的店铺。老旧的木招牌上刻着「夏尾堂」三个字。厚重的云层下,街道一片昏暗,店铺的灯光在夕暮中闪耀。我透过玻璃门往内窥探,店内靠墙立着竹刀,原来是一间武术用品店。



雷鸣远远传来,犹如巨大的车轮在转动。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女孩迎面走了过来。



她走近夏尾堂时,雨哗啦哗啦下了起来。女高中生轻巧地小跳步跑向我,然后翩然转向武术用品店的玻璃门,一头齐整的短黑发在店头灯光下闪耀光泽。



她尖叫着将玻璃门打开一个小缝,钻进店内。



在震耳的雨声中,我撑开伞准备离开。跑进店的女孩脸贴着玻璃门采视天色,正好和瞥向店内的我视线对上。她的脸立刻缩了回去,然后轻轻瞪了我一眼。







修二第一次握竹刀,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和大一岁的哥哥直也一起拜师进入清风馆道场。道场主人武田师父是老爹的朋友,是老爹煽动两个儿子入门的。最近去道场习武的小学生已经不多,但修二他们入门时,道场有不少小学生弟子。



「大家普遍都在上国中后放弃了,还去道场的只有我和哥哥,还有秋月。夏尾也在国中时放弃了。」



「你和直也常去吗?」



「学校的剑道社很忙,没什么时间,不过要是太久没露脸,武田师父会生气……」



兄弟一同练剑道,想必会暗自较劲吧。我问两兄弟谁比较强,修二倒是爽快地回答:「老哥比较强,我赢不了他。」



「可是你个头比较大吧?」



「又不是靠个头分输赢。」



「是那样吗?」



「嗯,老哥真的很强。不过,以前夏尾比哥哥更强。」



我还以为修二口中的强者夏尾是个全身肌肉的壮丁,可是这么一说,修二竟开心地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夏尾美佳的名字。



修二和直也经常光顾的武术用品店就是她家开的,她比兄弟俩更早进清风馆道场。她和直也同年,比修二大一岁。从小学到国中的辉煌战绩打响了所属剑道社和清风馆道场的威名。讲述她的战绩时,修二的神情宛如在夸耀自己的事迹。



可是就在国三那年夏天,她离开了清风馆道场,也辞掉社团,突然切断了与剑道的一切关联。







我一直没机会和修二的哥哥直也好好聊聊。他常留校练习,要不就是去清风馆道场陪小孩子对打,个性很文静,就算在家也感觉不到他的动静。



还没找到机会和直也聊,我倒是先认识了那个名叫秋月的男孩。



某天走进修二房间,有个戴眼镜的瘦削男孩罢占了我平常坐着读文库本的那张坐垫。他毫不在意闷热的暑气,正端着陶碗吃拉面。我进门前,他额上浮着汗珠,嘴边挂着面条,正跟书桌边的修二讲话。他向我点头招呼,剪齐的刘海微微晃动,看起来有些轻佻,也有些神经质。



「老师,这家伙就是笨蛋秋月。」修二说。



「少罗嗦!」秋月说,目光移向我,貌甚同情地说:「老师,您也真辛苦。教这小子功课一定很泄气吧,因为他是笨蛋。」



「不过,我钱都收了。」



「就算是这样,也真是没意义的工作啊。」



「你这家伙,竟大摇大摆当面说人坏话!」



修二旋过椅子作势要踢他,秋月身手敏捷地逃开了。



「小心我不供养你了喔。」



「谁要让你供养啊!」



一阵斗嘴之后,秋月大声嚷嚷「直也怎么还不回来!」,走出房间。只听他毫不客气脚步声大作地步下阶梯,大喊「伯母,我把碗搁这喔」,有如在自己家里般旁若无人。



今天傍晚他和直也约好要一起去清风馆道场,不过直也却还没回来。秋月等得不耐烦,就请老板娘煮了一碗面,在绞尽脑汁写作业的修二身边大快朵颐。



秋月是区内某个寺庙住持的儿子。



我会几番路过那间寺庙长长的围墙,占地相当广阔。



据说,他也是清风馆道场出身,原本也和修二、直也一样隶属于剑道社,不过他在社内频频与人争吵、引起纠纷,结果被社团给踢出来。他之所以勤跑清风馆道场,也是因为无法在学校练习。



他喜欢打架,是国中毕业前染上的恶习。他不止在校内跟人打,还打到街上去。只要他出现在新京极※,总有人上前找麻烦。修二说恐怕是因为他老摆出一张挑衅的脸,一副等着别人揍他的样子。论剑道,秋月实力普通,但打起架来身手十分敏捷,对方还来不及格挡,他已经出了两、三拳,然后在对方呻吟时乘隙逃走。(※京都有名的商店街。)



「那家伙就只有打架厉害。」修二说。「真佩服。」



「真是看不出来。」



「嗯,不过那家伙最近很少打架了。」



「是厌倦了吗?」



「或许吧,也可能是有其他原因。」



修二愣愣地眺望窗外,陷入沉思。







穿越那条木板墙包夹的小巷,我清楚感觉到一股气息,仿佛前方有东西正翘首等候。我走进那座荒废的庭院,里面还残留着那股气息。应该只有虫鸣鸟动的庭院里,我感觉到有东西潜藏在深处,正缓慢朝我移动。



那地方青草繁盛、热气沉积,另一头有间荒废的空屋,似乎是那间屋子的庭院。除了面对通往大街的狭巷那一侧,其他地方都以围墙隔离。巷子入口并没有挂上名牌。原以为这条巷子一定通往某处的我,骤然踏入了荒凉之地,不寒而栗。



我从西田酒馆的老板娘那儿得知,那间空房子的主人是某个经营了两、三间餐厅的家族,但那家族后来因为经商失败而举家逃离,期间只有一个自称亲戚的人来看过一次,之后再也无人来访,荒废已久。老板娘说那间房子奇怪的传闻始终不断,例如:明明是间空屋,半夜却有灯光,或传出野兽的嚎叫声。



院子里种植着低矮的树木,蝉儿停在树干上鸣声大作。从这里可以看到空房子的缘廊,但肮脏的防雨虫笼窗紧闭,看不见屋内。院内还有座小型神社、一口古井;古并不过是繁茂荒草中以石头堆成的方形墙垣,上头盖了一块波浪板。



虽然日照强烈,但只是更凸显了附近一带的阴暗。树荫暗淡异常,弥漫着一股食物腐败的腥甜味,和傍晚骤雨来临前的空气味道很像。唧唧的蝉鸣这时忽然停了,四周悄然沉静。



我屏住气息。



它是何时冒出来的?还是它早就等在那儿了?古井旁有一只像狐狸的动物,不过它的身体极长,脸圆圆的,不像狐狸那么尖。它一直瞪着我,那双眼睛与其说是野兽的,更像是人。



是这家伙啊?我这么想。



一想到要移开目光就觉得可怕,我仿佛着了魔般动也不能动。虽然如此,要一直盯着那双眼睛也同样可怕。时间油一般缓慢流动,我感觉汗水自太阳穴一带滑落。



忽然,那头兽露出宛如人类的白牙,看似要扑过来一般。







进入七月。



梅雨锋面滞留,云层把天空掩盖得密密实实。我越过水位上涨的鸭川,前往西田酒馆。从荒神桥往下看,滔滔江水混杂着泥沙。我怔怔眺望水面生出又旋即消逝的黄色泡沫。远方下游街景迷蒙地笼罩一层雾气,犹如幻影一般。



六月中旬开始,我以期末考为目标严格督促修二,不论成果如何,杀声隆隆的最后冲刺总算结束了。



「试题都会吗?」我询问。



「这次还不行的话,我就真的没救了。」



「能这么说就很了不起。」



「对了,老师,你最近脸色很差呢。」



「因为我讨厌梅雨。」



「今年梅雨季拖得还真久,不过总算要结束了。」



修二脸上神清气爽。「暑假终于到了。」



进大学后,总觉得紧张感不够,我的时间表就像这梅雨的天空混沌不清,但修二的时间表很清楚。虽然暑假也是从早练剑道到晚,不过他仍是满心期待结业式后的暑假。



那天晚上我出了些作业给修二,下去找老爹对酌。我们很久没一起喝酒了。



天黑了,外头还在下雨。窗外栽种了八角金盘,雨滴啪答啪答打在叶片上的声响清晰可闻,我脑中浮现淋湿的八角金盘在黑暗中油亮的模样。老爹今天反常地安静,很少展露笑容。迟迟不肯停歇的雨声填补了两人沉默的空档。



「宵山※就快到了,你去不去?」(※京都祗园祭的前夜祭。)



老爹忽然这么问。



我会应朋友的邀请参加过一次祗园祭的宵山,结果淹没在人潮里,根本动弹不得,是次很可怕的体验。困在推来挤去的人群中,我差点喘不过气来,根本不是悠闲品味夜祭风情的时候。



「不,我不打算去。」



「这样啊。」



老爹失去接话的机会,又不说话了。我想找些事聊,好继续中断的谈话,但始终抓不住聊天的感觉,结果一不小心发起呆来,心不在焉地听起窗外的雨声。



「回去时请小心一点。」老爹说。



「为什么?」



「这几天晚上陆续有人遭到攻击,我们还在讨论要排班去巡逻。」



「是强盗吗?」



「不是强盗。有人趁被害人不注意,打了人就跑。」



「我会注意的。」



老爹今晚反常地陷入沉思,闷不吭声,看来是在想这起事件。记得听修二提过,区委会的防盗小组是由老爹主导。



我微笑着把酒吞下肚,老爹瞪着我,说道:



「我可不是开玩笑,还有人受了重伤,你千万要小心。在路上看到奇怪的家伙,可要赶紧逃。」







我出门的时间又提早了。并不是修二的英文、数学家教时间延长,而是为了我在造访西田酒馆前探查巷道的小冒险。



梅雨季一过,烈阳照耀街道,弥漫盛夏风情。过桥时,看到游人脚浸在粼粼波光的鸭川纳凉,附近景致显得更加虚幻。巷道里充斥沉闷的暑气,我拨开热气往前走,脑袋昏昏沉沉。



暑假开始了。



某天下午,我走在阳光灿烂的小巷,不知不觉来到当初问路的那间香烟铺。炙热的艳阳打在路面,店里更显阴暗。我擦着汗走进屋檐下,探头往店里看,结果昏暗中先是传来猿猴哀嚎般的声音,接着是杂物堆倾倒的声响,一个娇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内逃窜,然后,一片寂静。



「有人在吗?」



我出声叫唤,但无人回应。



香烟铺内侧有扇半开的拉门,门后是木板走廊。店头的小型铁制电风扇搅动着闷热的空气,角落的电视还开着。



没多久,一个绑着马尾的年轻女孩推开拉门走出来,略带警戒地看着我。我向她点头致意,要了一包烟。「喔喔,真抱歉。」她递出香烟给我。



「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像有人……」



我指着拉门。她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



「是我母亲。这一阵子她老是担惊受怕的,真是伤脑筋。」



「我没有要吓她的意思。」



「不是客人您的错,这是第三次了。」



我在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可乐喝,气泡刺激着喉咙,害我眼泪都流出来了,不过大汗淋漓后的可乐还真是好喝。我躲进香烟铺屋檐下休息。香烟铺的女孩整理着店头,出声问我「是大学生吗?」,我一面点烟一边回她「是的」。



「住这附近?」



「不是,我在那间酒馆当家教。」



「喔喔,西田先生家啊。」



我们聊到了那起夜袭路人的事件。



她说,目前为止已有五人受害。被害者深夜走在路上,就像遇上一阵黑风,没人看到凶手的脸,都说才察觉有人就挨了重重一击,疼得脑袋一片空白。邻近的三个区都有人受害,所以各区区委会决定联手戒备。



据说她母亲,也就是香烟铺的老婆婆,宣称在深夜攻击路人的不是人类。女孩虽苦笑着说「只是老人家的迷信」,但谈话当中她的表情变得愈来愈严肃。



「她说,有魔经过。」



「什么是魔?」



「这个嘛,我不知道。可能是妖怪之类的东西吧。」



她疑惑地歪着头,耸耸肩。



「现在晚上不能出去,很不方便。而且老人和小孩子都很害怕,真伤脑筋。」



然后,她压低音量说:「我母亲躲在屋里。她说你刚探头进来的时候,脸就像野兽似的。」



「就是那个『魔』吗?」



「她真是胡说,不好意思啊。」



她眉头紧蹙地说。







「老师,我送你一程。」



要离开前,修二叫住我。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直也跟着下楼。大个儿的两兄弟一起绑鞋带,给人感觉很压迫。



「什么嘛,太夸张了吧。」



「不是啦,今天轮到我们巡逻。老爸人在消防团※那边。」(※日本市町村的自治消防机构。)



三人走进黑暗的住宅区,夜晚的暑气拂过脸颊。不时有凉风吹来,但晒了一天的柏油还没冷却。街道沉落在夜色深处,除了外侧大路的车声,只听得到我们的脚步声。修三说因为最近的事件,社区夜里更安静了。街灯等距排列,灯光打在我们身上。我瞥了身旁的两人一眼,修二一脸悠闲,相较之下,哥哥直也显得拘束。



「社团练习很严格吗?」我问。



「是啊,有时候还以为自己会累死。」修二笑着说。「所以没时间去道场,武田师父超生气的。」



「真辛苦啊。」



「老师你有空也来道场看看吧。」



修二说着,向直也使了眼色。直也点点头说:



「过阵子有西瓜大会,老师您要来吗?」



「西瓜大会?那是什么?」



「就是一起吃武田师父朋友种的西瓜……」



「那我去露个脸吧。」



「秋月会来,夏尾也会来喔。应该啦,对吧?」



「嗯,大家都会来。」



走到一间有格子门的房子前,屋内橘光流泄而出。墙上贴着海报,公布近期举行的狂言※聚会的日期。修二还在谈西瓜的事。橘光中,直也眉间拧紧,注视着阴暗的街角。(※日本传统戏剧,类似中国相声。)



「那是谁……?」直也低声说道,语气严峻。



修二安静下来,我们三人注视着前方。两旁住家坐落的巷道往南延伸,直到秋月晃纯家的寺庙外墙,形成一个T字路口。围墙附近,一个纤细的人影来回走动。修二紧张地凝神细看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开口:「什么嘛,那是夏尾吧?」



在我们走近前,那个人影就站在围墙前。对方似乎发现了我们,停下脚步等我们。街灯下,一张雪白的容颜浮现。她对兄弟两人道了声「晚安」,然后不解地看着我。不久前,我会在夏尾堂前与她擦身而过,她似乎不记得了。



「这是我家教老师。」



我点头致意,夏尾也低头回应。



「你在干嘛?太危险了,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直也语带斥责。



夏尾说了声「对不起」,但似乎不是真的在意。她说带了点心给守夜的人,提起一只塑胶袋给我们看。



「是什么?」修三问。



「饭团。」



沿着寺庙外墙往西再走一会儿,便看到消防团所在的小型楼房。



门面向马路敞开,明亮的光线流泄而出,里面传来热闹的谈话声,尤其是喝醉的西田老爹声音特别响亮。先一步进去的直也喊着:「喔,你也来了?」秋月热络地说:「来了、来了。」虽说是重度警戒,但屋内气氛就像是融洽的夏日庆典。我懒得一一跟区委会的人打招呼,只站在阴暗的门口听他们说话,并与修二他们话别。



「老师,那你要小心喔。下次来道场吃西瓜吧。」修二说。「夏尾也来吗?」



「西瓜大会吗?嗯,我会去。」



她朝修二点点头,困惑地看了我一眼。







和他们分开后,我走在阴暗的住宅区。硕大的红月自云缝间展露容颜,把周围的灰云照得分明,就像一个在云层上往下探看的巨大生物。



我没有走向荒神桥,决定绕一点路。



走进一条笔直的小巷,右手边是民房的砖墙,中央有扇铁格子门,庭院的门灯亮着;左手边是高中校园的高墙,老旧的水泥墙在风雨吹刷下沾染的污痕排成花纹般的图案,耸立于围墙对面的校舍则笼罩在黑暗中,感觉就像废墟。



我恍惚地拖着影子行走。



巷内很阴暗,但远处砖墙的尽头摆放着几台自动贩卖机,散发着明亮的光。自动贩卖机放置在一家铁卷门已拉下的商店前,门上贴着的告示字迹已经晕开,看来这家店许久没有营业了。



我买了一罐果汁。



喀啷一声,果汁罐落下的声响传来,更加凸显了周围的静谧。这条砖墙和水泥墙包夹的小巷正适合香烟铺女孩口中的「魔」经过吧。



我喝着果汁,眺望高中校园的外墙,长长的围墙上,一个狐狸般的黑影冷不防飞窜而过。







清风馆道场在御灵神社附近,左邻公众澡堂,右手边则是一排民房。我在傍晚时分造访,看到一个体瘦的老者环抱装着盥洗用具的脸盆,穿过公众澡堂的门帘。道场面向马路的拉门敞着,室内回响着孩童的欢闹声。拉门旁的墙上贴着一张写有「招生中」的告示单。



道场是木造建筑,屋龄很老。我走进屋内,玄关散乱着一堆小鞋子,越过脱鞋区就是木头地板。我探向屋内,修二迎了出来,招呼说:「等打扫完就有西瓜吃了。」深蓝色的剑道服十分适合他。



只见站在屋里的直也一声令下,十几个拿着抹布、排成横排的小学生便一齐抹地上前,他们咯咯笑着,像在比赛般争相朝我这边抹来,来到我脚边,又身子一转,仍是一横排地一路抹回去,深蓝色剑道服裤子下的小屁股扭啊扭的,看了教人会心一笑。



「真热闹啊。」我这么一说,修二回说:「以前更热闹。」



「没有国中生吗?」



「有几个,不过今天没来。」



孩子们擦完地板,转着抹布玩起来。



我拎着鞋子随修二从道场侧门来到屋外,穿过狭窄的小径,来到道场后方。



那里有块以水泥墙隔出来的狭小空地,空气中有青草的味道。肮脏的晒衣竿上晾着多条白底深蓝花纹的手布巾。还有一口石井,一个矮小健壮的中年男子和夏尾就站在井旁,脚边放了一个装满水的大盆子,里面浸了三颗西瓜;画面十分清凉。夏尾搔着手腕上蚊子叮出的肿包,看着我。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点头致意。中年男人不发一语,厚实的胸膛略微前倾。



武田师父的身形很像西田老爹,眉毛粗浓、五官轮廓都很深,但武田师父容貌十分秀丽。此外,头秃得彻底。



「没想到有水井呢。」我说。「还能用吗?」



「水井要是不每天用,就不能用了。」



武田师父说。不过说完又不作声了,而且看也不看我一眼。



「差不多了,开始吧。」



直也走出道场说。



道场前摆了一张组合桌,夏尾和直也在桌上切西瓜。他们挥舞菜刀,一片片切着,孩子们上前领取形状不一的瓜肉,或站或坐,热热闹闹地啃西瓜。



「给你。」修二递给我一片大西瓜。



虽然不是很甜,但喉咙正干渴得紧,我像要把果汁啜饮殆尽般大啖瓜肉。闻着带着水味的西瓜香气仰望天空,民家的蓝色砖瓦屋顶后方,厚重的积云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仿佛要冲入天际般顶部隆起扶摇直上。总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过暑假的小孩。



修二身边总是围绕着孩子。孩子们很少缠着直也、武田师父或夏尾,全都毫无顾虑地向修二撒娇。



不久,秋月骑着脚踏车抵达,孩子们又更激动了。



秋月一停好车,就抓着西瓜大啃特啃。小剑士都众到了秋月身边,他将嘴里的西瓜子当子弹喷出,追逐那些尖叫的孩子,不用多久就抓住一个小孩,他拉开孩子衣领吐进西瓜子,孩子「呜哇」哀嚎着。和武田师父、直也在一起的夏尾不禁大喊「别玩得太过分啦!」,被吐西瓜子的孩子一溜烟跑走了。



「真是傻瓜。」修二喃喃地说。



夕暮将近,巷道如同祭典的夜晚十分热闹。邻人似乎都知道有活动,许多带狗散步或购物返家的人停下脚步,和武田师父说说笑笑。



「你很受孩子欢迎嘛。」我对修二说。



「是吗?」修二苦笑着。「毕竟那些家伙一进来,我就一直看顾他们。」



「你刚入门时也那么小吧?」



我望着孩子们说,修二啃着西瓜点头。



「很小。老哥和秋月,夏尾也是,大家那时候都好小。」







天色暗了下来,孩子们各自步上归途,留下的只有高中生、武田先生和我。我正准备告辞,结果秋月和直也突然提议要比赛。



我在道场的墙边盘坐,望着穿戴上护具的直也和秋月。夏尾和修二在我身边叽叽喳喳的,不知在说什么。武田师父打开日光灯,道场里白晃晃的,有种清寂的感觉。



一进入对战,秋月突然发出怪鸟叫般的尖声,吓了我一跳。直也则是沉人丹田汲取力量般发出低吟。每当一方进攻,地板就砰砰震动,震撼着坐在角落的我。不用多久,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秋月处于下风。几次交手,直也始终维持着威风凛凛的架式,相较之下,秋月的姿势逐渐失去了稳定。



秋月冲向直也,才以为两人要进入缠斗,只见直也闪过身子,挥舞竹刀,「噫噫」地吆喝一声。武田师父朝直也抬了抬手。秋月转过身,垂下手臂。



「刚才分出胜负了吗?」



我低声询问身旁的修二。



「嗯。」



比赛再次展开,只见直也的身子愈来愈轻盈,秋月却像拖着重物,他击中直也的面部,但武田师父并没有举手。「喝——」他的呐喊拉着长长的尾音,听着有几分空洞。他重新架好竹刀,扭扭脖子。



「秋月有一堆坏习惯。」修二说。「都是因为他以前不听师父的话。」



「坏习惯一旦养成,就没得救了。」夏尾喃喃地说。



在这刹那,地板砰的一声剧烈震动,直也嘶哑的嗓音响起。



直也击中对手面部。比赛结束。







进入八月后,平静的夜晚持续了一段时间,警备也松懈下来,但西田老爹又领着大家振作起来。就在此时,出了一件大事。



当晚几个男人聚集在一间丸太町的店打麻将,他们散步回家时,看到了一个可疑的人影,似乎是个手持棒状物、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半是醉意使然,男人激动地以为遇上夜袭魔,气得冲上去,把那年轻人拖到街灯下,一看,那名可疑男子竟是秋月。



众人把他带到了消防团,但秋月坚称「只是在巡逻」,手上的竹刀也是为了遇上夜袭魔时防身用。虽然抓了人,但秋月毕竟是熟面孔,也不好严辞逼问,众人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先等区委会会长、西田老爹和秋月的住持父亲到来。



他们匆匆赶到后,秋月仍坚持自己是冤枉的。



不久,直也一脸沉着地走进人群中,他也带着竹刀。他向众人说明,洗清了秋月的嫌疑。他说,因为守夜的人变少了,他们才想要自己抓犯人。那天晚上,他们俩挨了一顿骂,大人要他们不能自己胡来,秋月的嫌疑也暂时洗清。



不过,后来秋月受到怀疑的事在社区里传了开来。



本来早已澄清的事,就在口耳相传之间又传得若有其事。「老爸也不相信秋月。」修二这么说。听说住持要秋月暂时不要外出,他成天盘坐在本殿的缘廊闷闷不乐。



不过,众人对秋月的怀疑未免也太轻率了,我不由得感到纳闷。







窗外风雨飘摇,雨声忽远忽近。才觉得雨势减弱,下一秒又增强。温温的风穿过纱门吹了进来。



秋月被禁止踏出寺外的软禁状态已经持续十天,期间没有出现新的受害者。虽然并不乐见亲朋好友遇袭,可是如果一直风平浪静下去,秋月蒙受的不白之冤就很难洗清了。



我望向窗外。对面民房的砖瓦屋顶阴沉沉的,天空灰扑扑一片,云层仿佛无止境地蔓延。我想像着秋月盘腿坐在因雨湿气凝重的本殿。虽然修二兄弟都很担心他,但总觉得当事人现在搞不好正悠哉地打着呵欠,大嚼馒头呢。



「要休息一下吗?」



我一提议,修二呻吟着答应了。



我们靠墙并肩坐下,吃着米菓,喝茶。两个人都没说话。「为什么老哥不找我呢?」修二说。「要是他找我,我就可以跟秋月在一起,他也不会被怀疑了。」



「为什么大家还怀疑秋月?直也都说得那么清楚了。」



「思,其实大家怀疑秋月,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爱打架的事?」



「这也是原因之一。」



修二看似欲言又止,仿佛在考虑该不该说,我没催他。哗啦哗啦的雨声中,传来楼下老爹与客人的交谈声。终于,修二向我说明了秋月退社的来龙去脉。



那是修二高中入学前的事。



当时直也和秋月所属的剑道社有几个品性不良的学长,经常惹事生非,听说他们让刚入社的秋月和直也吃了很多苦头。直也个性沉着,但过事一定正面反击,秋月的个性更不可能任人欺负,所以当时剑道社纷争不断,社员根本没办法专心练习。最后,直也和一些社员联手,计划逼那些惹麻烦的学长退社。



结果那些人忍不下这口气,跑去找直也麻烦,要他闭嘴。有天晚上,直也在路上遭袭,受了伤,好一段时间不能练习。听说秋月一个人跑去报仇,趁那些学长晚上落单时,一个一个加以痛击。手法的确跟夜击魔很像。



「因为做了那种事,他才没办法待在剑道社,现在又受人怀疑。」



「那些学长就这么放过他了?」



「怎么可能!学长退社后,有天晚上跑去堵秋月,把他修理得一场糊涂。」



「那是一定的。」



「秋月死都不肯说是谁打的,这件事才顺利收场。从那时起,秋月就变了,不再打架了。」



说完,修三专心做题库。



结束课程离开房间时,夏尾刚好上楼。她的头发有些乱,还滴着水。看到我,她瞬间皱了眉头,不过旋即露出微笑。



「修二书念得还好吗?」她说。



「前途多难啊。」



我直视着她说。



她走进直也房间,门从内侧关上的刹那,透过门缝,我看到了她的眼睛。总觉得她直瞪瞪地盯着我。







秋月因为受到不实的指控被关在本殿,为了怕他无聊,修二提议要放烟火。他们当然不可能在本殿玩,于是几个童年玩伴聚集在寺庙门口,点起七彩烟火。我想像着巷子里弥漫了火药味和白烟,光点亮起又消散的景象。



修二也邀请了我,我原本打算赴约,可是随着黄昏接近,我的心情变得郁闷纠结,提不起精神走过荒神桥。于是,打电话说临时有事,回绝了他的邀请。那之后我也无心外出,就一直待在逐渐变暗的房里。



太阳完全下山后,我走到阳台,吹着夜风眺望外面。大学药学系的校舍灯亮着,下方的近卫通偶尔有车经过,不过行人并不多,十分安静。身子探出栏杆往鸭川方向望去,看得到街上的灯火,河川另一边的风景在想像中浮现。



我边发呆边在脑中想像四个高中生在寺庙前愉快放烟火的身影,仿佛闻到火药的味道。修二一定会露出孩子气的神情,沉醉地望着变幻莫测的火光吧;直也则是随时注意巷道,留心火花是否确实熄灭;而秋月也不知有没有察觉朋友的体贴,带着一抹轻蔑的笑站在一旁;夏尾则站在烟火的另一头。



我想像她察觉到我的存在而眉头紧蹙的模样。







进入八月,盂兰盆节不远了。



前往西田酒馆前,我先绕到出町商店街。来买晚餐的客人挤得商店街十分热闹。我有点饿,上课前先买了一份章鱼烧。夕阳西沉,暑气却毫无和缓的迹象。走到酒馆前,修二刚好打手机给我,说有事想延后上课时间。



我打开店铺的玻璃门,店里开着冷气,很凉爽。没看到老板娘的身影,只见老爹坐在榻榻米地板的边缘,啪答啪答地摇着扇子,打从心底厌烦地说:「热死啦!修三还没回来喔,那小子太不像话了!」



「不,他打电话跟我说过了。我吃章鱼烧等他。」



「这种热死人的天气,你吃得下那种东西啊?」



我走上二楼。修二的房门关着,积存了闷热的暑气。我打开窗户,但没有半点风吹进来。



「老师,要不要喝麦茶?」



直也拿着一瓶冰麦茶和玻璃杯过来,我请他吃热呼呼的章鱼烧当作麦茶的回礼。直也面对我盘腿坐下,额上浮着汗珠大口咬着章鱼烧。平常都把他和修二当作两个对照的人来看待,可是看他像这样缩着身子,连一颗小小的面粉球也应付不了的模样,就觉得他俩果然是兄弟。



我头一次和直也两个人单独谈话。直也说话时习惯笔直看着对方,显得较弟弟成熟。



「秋月还是被禁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