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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喜(1 / 2)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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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从学校刚放春假的星期一开始,我走出月岛车站,往上百间卖文字烧店铺的西仲通方向前进,爬上阶梯来到麦当劳门口。跨坐在脚踏车上,有时把脚搭在旁边的护栏,有时双脚离地,练习车上平衡。就这样一边动作,一边等其他人到齐。下午三点,我看到内藤润横过被阳光染成淡橘色的斑马线。润和我的车都是TREK,差别只在于颜色,以及红色车架上附带的变速器。因为身高不够,坐垫已经降到最低点。顺便提一下,我的车是蓝色的。



「阿大还没来喔?」



润伸出中指托了托占去他一半脸的黑色镜框,我则耸耸肩没有回答。小野大辅是我们要等的另一个人,他已经迟到了。



「不知道直人的情况怎么样。」这次轮到我发问。



「我怎么知道,之前只打过电话。结业式以前都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住院了……」



我们身后的自动门开启。



「嗨,等很久了吗?」



阿大的声音。胸口捧著与绰号相符的薯条,跨出麦当劳。阿大的「大」字跟大辅的「大」字无关,而是薯条分量大中小的「大」。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油炸臭味;硬是横在腰间的皮带,几乎没办法绑住快要溢出来的肥油。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听到我的叫唤,嘴里像喝果汁似地嚼著马铃薯汁液的阿大,告诉我他要去朝日银行旁牵他的淑女车。就算从背后看过去,还是看得见他脸颊旁边多出来的肥肉。



「下一个进医院的人绝对是阿大。」润说。



我笑了笑。等阿大过来,我们三个人启程前往医院看直人。



从月岛车站到隅田川的堤防大约两百公尺而已。奋力骑上一旁W型的脚踏车爬坡道,可登到佃大桥。我跟润先骑上来,站在桥边等阿大,顺便休息。昏沉沉的灰绿色隅田川两岸,全是玻璃帷幕的高楼大厦;二十层、三十层,还有五十层的大楼座落其中。从小在这里长大,但是抬头看见破碎的天际线,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国外。润跟我一样默默无语,仰望著没有云的天空。黯淡的蓝色,在东京很少能看见宽广的天空。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候阿大正接近我们。骑淑女车就算了,还换了个非常夸张的把手,我觉得他根本不懂脚踏车。车子被他这么搞,如果不用腹部施力,根本踩不动踏板。



「啊,累死人了。一定是我昨天浪费了太多体力。」



阿大擦去脸上的汗。润看著他。



「打了几次?」



「七次吧!」



阿大很得意地回答。这个时期,我们班上男生的话题,清一色都是自慰。次数、时间、配菜、新招数或是创意等等。七次这个数字,给我很大的打击。有一次朋友问我,一天最多打几次,我回答三次,其实也只有两次。我很少有状况好的时候。



「阿大果然是怪胎。」



润一脸嫌恶地说。迎著东京湾吹来微温的海风,我们瞄准桥那头的陆地。佃大桥全长三百公尺左右。我们在行人专用道缓缓前进,隔壁四线道上的汽车疾驶而过。



月岛是明治中期政府填海完成的一块区域,确实很有岛屿的感觉,不过对岸就是中央区,筑地和银座也在那里。银座的巷弄是从小玩耍的地方,我们清楚所有百货公司地下街的试吃摊位和屋顶观景台,从不觉得银座是个时髦的地点。



过了桥遇到NICHIRE大楼转弯,沿著堤防往圣路加花园骑去。公园才盖好没多久,步道上的石砖还雕有纹路,一旁则是人工小河,整体看起来很豪华。里头有广告公司、饭店和超高级养老院的两栋大厦对面、贴著橘色磁砖的房子,就是直人住的圣路加国际医院。我们把脚踏车停在并排著计程车的圆形走廊角落,走过厚重的自动门前,进入医院大厅。



医院彷佛饭店般,地上全铺著格子纹路的大理石;高高的天花板,每个角落都垂挂著盆栽,空调吹得植物飘啊飘。由于大多在中午前完成看诊和病人缴费的工作,院内现在挂号的人很少。我们也来这里看过医生,很快就走到医院中央的电梯。



在三面都有把手的电梯里,淳开口了。



「你们带了什么东西来看他?」



「我带了这个。」



阿大从迷彩背包里拿出薄薄的杂志。



「虽然弄不清楚是真是假,不过听说是有专人在街上找女生搭讪,说服她们脱光衣服拍照。」



三个人的视线同时集中在街头派的色情杂志上。封面女郎看起来满可爱的,总括来说,就是两名里原宿女生在某条路上张开手臂,很熟练地摆出拍照姿势,两人都穿著牛仔裤和白色双排扣大衣。



「还不错啦!不过我还是喜欢这种。」



说著,润从GREGORY背包里拿出一大本杂志。不看内容也知道那是什么,淳对外国女人的巨乳很狂热。



「目前最赞的是这个克莉丝塔。」



说完,淳翻开贴了标签的那一页。金头发蓝眼睛,胸部比头盖骨还大,乳头像两颗荷包蛋,还配上细到不行的腰。她看起来很另类,不太像奠人。



「哲郎呢?」



阿大问我的同时,电梯速度减缓,即将抵达七楼。我得救了!和他们的比起来,我只带了一本清纯少女的裸体写奠集,不像其他两本有趣。里面的内容,多半是水手服少女掀起裙子的露毛照片。这么说来,好像也清纯不到哪里去。



电梯门应声开启,我们快快将杂志放回各自的背包,往病房前进。等候电梯的大厅旁边是一排沙发,看似有力无气的人坐在上面,像一座座孤单的岛。走廊上还有一道玻璃自动门,装在天花板上的监视器来回移动著,阿大对著镜头,笑嘻嘻地挥挥手。



走廊两侧都是病房,我们边走边确定门上的号码;这家医院为了维护病人的隐私,清一色是单人房,直人住的七一二号,就在右侧里面数来第二间。拉门上有个圆形小窗户,我们依序往里面看了一下,不过病床旁边围著一圈帘子,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代表大家敲了敲门。



「请进。」



里面传来直人妈妈的声音。



「打扰了。」



走进病房,直人妈妈便把帘子拉开。白色病床上,穿横条纹睡衣的直人对著我们微笑。中分的头发里面,好像覆盖著白色的网子,白了一大半。那不是染发,而是真的白头发。我们看到直人脖子上的皱纹,吓了一跳。好像戴著好几十条项炼,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衣领附近的皮肤,余我们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全是皱纹的脸上,只有眼神露出和我们相同的不安,那是一双幼稚国中生才有的眼神。



「直人,你还好吧?今天我们带了好东西给你耶!」



阿大对直人使了个眼色。直人妈妈拿出冰箱里装有鸟龙茶的凉水壶,将饮料倒进纸杯。



「你们今天在这里好好陪陪直人吧,他好像很寂寞。」



「好,我们会的。」三个人当中成绩最好、也最得直人妈妈喜爱的淳,开朗地回答。



直人催促地说:「妈,他们难得来看我,你快点出去啦!」



他说话的语气不太耐烦,但直人妈妈也只是边点头边说好,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包包。离开前,她回头看著直人。



「我就在电梯旁边的沙发。淳,你们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叫我一声。」



围在床边的我们点点头。直人妈妈走出病房,木头拉门缓缓阖上。直人没有看著任何人,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们不用勉强过来啊,我只是住院做检查而已。」



「可是班上的联络网说,你是突然昏倒被途进医院的耶!」



说著,阿大抢走我的话。



「你不是因为打太多次才贫血的喔?早衰症这个病名好怪。」



「阿大不管什么事情,都会联想到色情跟吃的东西身上。」



淳不耐烦地说。直人的早衰症跟早泄无关,而是提早衰老,一种比普通人还要容易变老的病。他头上的自发,脸上和四肢的皱纹,肇因全是早衰症。不过,变老的只有身体,他的心情应该还是跟我们这群国中生一样。在学校里,偶尔会看到他带著微笑,用很温柔的眼神看著我们或班上的女生。那种时候,我总觉得直人比我们大了好几岁,但我一直告诉自己,想太多了。



直人的举动证明我在多想。他接过阿大递给他的街头写奠集,饥渴地盯著照片上女孩的小麦色皮肤,以及身上的橘色胸罩与超短热裤。



淳挖苦地说:「你再这样看下去,杂志上都要烧出一个洞来了。」



「太久没看了嘛!医院无聊死了。」



直人仔细观赏三本杂志,我们负责说些在班上发生的蠢事。谁跟谁在一起啦,隔壁班负责借还书的女生,胸部异于常人地大之类。直人把清凉杂志塞进床垫下。



「阿大带来的东西最具可看性,第二名是哲郎,再来是淳。对不起啦,我不喜欢外国妞。」



直人挥了挥皱巴巴的手。淳看起来很不服气,彷佛在感叹他高尚的品味,居然得不到我们这些小鬼欣赏。



「你就是喜欢辣妹吧?上次跟你借来看的录影带,里面的女生也是穿水手服。话说回来,你的生日快到了耶。」



「嗯,三月二十八日,下个星期六。好惨,今年办不成庆生会了。医生说我还不能出院。」



直人望著窗外的梧桐树。树皮剥落得很严重,露出白色的树枝;除了刚发芽不久的叶子,只剩下几片枯黄的树叶。没人说话。去年直人生日的主题是睡衣派对,地点在他家Skylight Tower三十四楼。好像也因为直人的病,他的双亲特地为他举办了一个很盛大的庆生会,四个人玩到通宵。我还记得大家临时决定出去,在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外套,骑著脚踏车在黑暗的巷子里晃来晃去。横越清澄通,跨过黎明桥,目的地是晴海码头。春天早晨的空气像是咬在口中的薄荷口香糖。漂浮著黑色污油的东京湾上空,眼看乌云密布的天气就快放晴,我们跨坐在并列的脚踏车上,看著远方。



四个人首次一起迎接朝阳。一年过后,直人身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我们还在玩国中生的低级把戏。



阿大弹了弹手指。



「想要什么礼物啊?什么都可以喔,我们会想办法弄到的。」



直人有气无力地回答:「没有耶!想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我爸妈都已经买给我了。」



「欧巴桑用的除皱霜、黑色假发,还是老人用的纸尿裤咧?」



淳一说完,我们四个人都笑了。因为直人的病,是我们常挂在嘴上的笑话。



「就是要不知道礼物内容才好玩啊。什么都好,反正也得不到真正想到的东西。」直人看著床上说。



如果我们三个人可以各挪出三分之一的年轻送给他,那就好了。如此一来,我能早日脱离国中生的样子,不用听大人说教,更不用当某人的学生。



「好啦,我会好好想想该送你什么东西,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喔。」



阿大拍胸口保证。他的胸部像是电视里游泳比赛的巨乳女孩,晃个不停。



「我可不要一张揉阿大胸部揉到死的招待券。」



直人说完,我们立刻大笑起来。结果阿大来到直人旁边,扑了上去,病床发出可怕的声响。原本盖在直人脚上的毯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乾瘦的腿。站在直人脚边的淳,脸上显示出惊吓过度的神色。直人压住阿大,并把毛毯盖回去。淳很快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望著直人。



大概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直人的病房,穿过走廊来到电梯旁的沙发。直人妈妈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呆呆地看著前方。她有化妆,但看起来好像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我们在里面待那么久。」



淳装出好孩子的语气。傍晚的夕阳透过腰延伸到天花板的窗户,把室内照得一片明亮。身在橘色的光线中,但并不觉得热。我们走到直人妈妈的对面坐下。



「真对不起,都已经放假了还要你们特地过来看直人。」



我们默默地摇头。



「这次直人会留在医院观察好一阵子。我知道你们功课都很忙,可是希望你们能常来看他好吗?只要是你们过来探病的那一天,他从早上就开心得不得了。」



「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常来看他。对了,我们可以偷偷在病房里帮直人过生日吗?」



淳迅速地和道人妈妈商量起来,真是冰雪聪明。直人妈妈微笑地看著他,总算有了点精神。



「好啊!不过这里到底是医院,你们不要太吵喔。」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我下定决心开口。「关于直人的病,早衰症的学名是什么呢?」



直人妈妈叹了一口气,像是沐浴在夕阳下、一朵再度凋谢的花。



「『韦耳纳式症候群』。想多知道一点吗?」



「不,这样就好了。伯母赶快回去病房吧,说不定直人被我们闹了一下,已经累了。」



淳帮我解围。我们和直人妈妈说完再见,搭乘电梯下楼。在移动的电梯里,我开口问淳。



「刚才在病房里看到什么?」



「直人的那里吗?」



阿大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我继续问:



「为什么会那么惊讶?」



「切断了。」



「你说什么?」



阿大大叫,我也吓得没有反应。



「很像一块裂开来的浮石……还渗出血来。」



即使温和的春风吹过,回家的路上,每个人都不太说话。



隔天下午,三个人在月岛图书馆集合。淳坐在儿童室前面的电脑搜寻著,我和阿大隔著淳的肩膀,看向萤幕上出现的绿色文字。这里用的还是旧式电脑。



关于早衰症和韦耳纳式症候群两个词的书籍,共有三本:《老化构造详解》、《影响人体细胞老化的基因》和《基因选殖(注1)》。



接著我们走到医学书区,拿下三本书,坐在包围圆形柱子的沙发区。每一本看上去都很新,没什么人借过。阿大把书丢给淳,然后去拿体育报。我也拿了一本旧的《脚踏车世界》杂志来看。至于那些书还是交给最会读书的淳,比较不会浪费时间。淳花了五分钟把三本书的目次看过一递,再翻到书后的索引,将便利贴贴在想看的页面上。我翻完三本杂志,淳也几乎查完了资料。淳把贴著便利贴的书本交到阿大手上,阿大默默地走向影印机,五分钟后返回。



「一个人五十块喔,我不要零钱。」



说完,阿大把印好的资料递给淳。把书放回架上,我们离开了没办法大声说话的图书馆,往图书馆后面的儿童公园走去。位在四丁目的这座公园中央,有块用水泥盖成的小山。我们踩著踏板,一口气骑到最高处,再各自找地方坐下。三月还没结束,已经有几棵早开的樱花树绽放,春天的阳光真是让人昏昏欲睡。公园里到处是小孩玩耍的声音,从上往下看过去又还好。淳拿出影印的资料开始念了出来:



「早期老化症侯群,目前已确认出的约有一百六十二种。例如:Hutchinson-Gilford症侯群、韦耳纳式症侯群、色素性乾皮症以及毛细血管扩张性运动失调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韦耳纳式症侯群,日本人大约每一百万人当中,会有三到四十五人得到此病。一九九六年,根据专家采用定位选殖(注2)的医疗研究显示,人体原本的基因遭到单离同定。阿大,到这里你听得懂吗?」



阿大双手投降,坐在右边的我也是。



淳回答:「其实我也不懂,尤其是最后的两个字——选殖,连听都没听过。可是直人的病大概就跟中头奖一样稀奇,医学界应该也知道这些病症的原因吧!」



「那,到底会有什么症状啊?」



「临床上例如早期白发、早期掉发、两侧性白内障、皮肤硬化、萎缩、过度角化症、骨质疏松症、真性糖尿病,还有早期动脉硬化……还想听下去吗?」



淳连续的报出症状,令我眼前一片灰暗。



「这样就够了。」



「是喔。还有四行小字,真的看不懂耶。喏,你看。」



淳把其中一张影印资料拿给我看。一个图表,冷漠的标题写著「存活曲线」。



十五岁以后开始下滑的曲线,进入二十岁仍然持续下降,三十岁的曲线几乎像直接往水潭坠落的瀑布。



我的眼前再度一片灰暗。把资料传给阿大,阿大的眼神随著曲线往下;抬起头,他带著一脸愤怒的表情大喊:



「我知道了啦。管他生的是什么病,这次一定要给直人超级棒的生日礼物。」



淳用有些刮目相看的模样看著阿大。



「也对,要是沮丧的话,什么都没办法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