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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要町电话男(1 / 2)



我们的世界是何时分裂成两半的呢?



一边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边和阳光完全隔绝。冰冷的地狱与南国的乐园只有一步之遥,居住在那里的是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大部分则是运气不好的家伙。



某些大企业的社长曾经在电视记者会上说:“不论如何,挥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过,就连只有高工毕业的我也知道,他们的公司是借由“连干毛巾都要拿来拧一拧”的裁员手段,才使业绩得以回升的。



这些被人用过就丢的打工族或合同工,即使工作得满头大汗,未来也毫无保障可言,更不用说加入年金保险了。他们挥汗如雨,从事着单纯的劳力工作,生活在一个年收入两百万元的无情世界里。



他们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凄惨地在世上任人踢来踢去,最后还被某大学教授贴上“下流社会”的标签,认为这群人既无工作意愿,也没有进取心与生存下去的希望。我们以这种简单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区分开来,二话不说将他们舍弃。只要贴上标签,就安心了;整理分类之后,就可以堆到仓库里了。尼特族(注:即NEET(NotinEmployment,EducationorTraining),指结束义务教育后,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打工族、茧居族(注:个性封闭,经常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也不关心外界的人,可能有不易参与社交活动、个性退缩等特点。)、御宅族,这个社会正以百万人为单位抛弃着这群年轻人。



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改革家,也不是切·格瓦拉那样的共产主义者,纯粹是因为眼见池袋街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实在看不下去。年轻人的眼底失去了光彩,变成无数个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顾店,一面看着这样的景象。因为,除了池袋以外,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论是谁,都不会永远处于挨打状态。被人用过就丢的多数派之中,一定会出现一些人,集结力量反击回去,而且用的是层次极低的手法。毕竟,谁都想要将自己所受的惩罚加诸别人身上。复仇永远都是甜美的。



他们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思考,认为自己之所以被人踢来踢去,只是因为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还弱的家伙,再踢他们的肚子就行了,爱怎么踢,就怎么踢。



弱小的家伙,从更弱小的家伙身上夺走东西。这种事,就发生在社会权威们看不见的世界里。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已经很久没在我们家的水果店前铲雪了,久到完全没有记忆。东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来就只剩满地泥泞,不值一提。整个池袋站前,因为茶色的残雪而变得湿漉漉的。由于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么气候异常,我还是喜欢暖冬几十倍。



不过,再怎么严酷的冬天,也会有结束的时候。这是春天的奇迹。或许你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呀,不过,请试着在三月的某个早晨醒来之后,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风吹拂全身。这种每年都会降临的奇迹,实在令人陶醉。



当时我正在水果行门口,为第二十几次到来的春天而感动。我先将产季即将结束的熊本与爱媛的柑橘沿着人行道摆好,再把刚上市的甲州枇杷与草莓一一陈列在內侧平台的绝佳位置。



店里的电视,播放着上午十一点半的新闻。



“丰岛区西巢鸭的独居老人自杀了。”



听到这个地名,我抬起头看向店内的电视。屏幕上有张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强看得出是个老妇人。平冢亭(七十三岁)。



“平冢女士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据说几天前遇到转账诈骗,从那之后就十分沮丧。警视厅正全力追缉该诈骗集团的下落。”



此时画面上是一栋年纪比我还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时还有跑马灯的说明。老妇人因为转账诈骗而自杀吗?她在那个昏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闻报道的背景画面会变成既明亮又脏乱、给人奇妙感觉的西一番街吗?感觉很有我的风格,或许还不错。女主播的声音突然开朗起来。



“那么,接下来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春天的妈妈牧场挤奶的报道。”



我对乳牛和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兴趣,回头继续做开店的准备工作。







在我完全忘记看过的新闻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电话。我们店里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两个早上去进一次货就好了。那天上午十点多,我还躺在二楼四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在被窝里翻来翻去,此时手机响了。确认来电显示,是隐藏号码。是哪个地方的哪个家伙打来的呢?



“喂?”



传来年轻男子利落的声音。



“不好意思,真岛诚先生在吗?”



从他的说话方式就可以听出这不是我任何一个朋友。因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把敬语用得这么像样。



“是我没错,你是谁?”



“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您。不过您能否先听我说一下呢?”



这是一种新式的手机购物营销吗?我从垫被上抬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听说,真岛先生愿意不收费用,帮忙解决池袋这里发生的麻烦。这是真的吗?”



跟侦讯没两样。我体内的警铃被触动了。



“这个嘛,你说呢?我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对方很沉着,毫不羞怯地说: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尴尬,我们知道您很难回答。不过,根据街头的传言,真岛先生在东京北半边堪称最厉害的麻烦终结者。”



为什么这种正面的传言,都不会传到我这里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我们有一个请求,想请您将某个青年从极度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ㄎㄨㄣヽㄐㄧㄥヽ!这个词我就算会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总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托我什么,早点讲不就行了嘛。



“那个青年加入了一个从事非法活动的社团。在西巢鸭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真岛先生知道吗?”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栋昏暗的木造公寓,还有那张看不清长相的黑白大头照。



“你说的社团活动,是转账诈骗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免费公司’。委托人希望脱离那家公司,但是社长和某些难缠人物有关系,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没那么容易离开。”



说到和转账欺诈公司有关系的“难缠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长的那一类。不过,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活动一下因为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体。我在薄薄的垫被上站起来,对他说:



“我现在还无法决定要不要接受委托。必须先和委托人好好谈过之后,才能作决定,越快越好。那个男的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对方立刻回答:



“他们公司的忙碌尖峰时段听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在那之前,委托人应该有空。我们会跟他联络,请他直接打给真岛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时段,与白天的八卦节目时段重叠。转账诈骗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始终很在意的问题。



“对了,你是谁?”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语气回答:



“我们是一个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NPO(注:全名Non-ProfitOrganization,即“非营利组织”。)法人,叫WideWorld。那么,就麻烦您了。”



呼,总觉得这个男的好诡异。







五分钟后,下一通电话响起。当时我的一只脚正穿过牛仔裤的裤腿。



“喂?”



“是真岛先生吗?有人要我打这个电话。”



委托人似乎很快就打来了。



“听说你想脱离转账诈骗集团?”



男子以一副没自信的口吻说:



“……是的。可是,社长他……”



我的另一只脚也穿进了这条很旧的牛仔裤。只用一只手,实在很难扣上裤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个组织有关系是吧。几点可以碰面?地点在池袋西口公园。”



“果然还是要当面谈才行吗?可是我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



这个小鬼还真是麻烦。我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冷淡。



“你很擅长打转账欺诈的电话,却不擅长和人面对面是吗?”



“没错,就是因为不擅长和人接触,我才会选择打电话的工作。”



真是让人受不了的骗子。



“总之,十一点,你到圆形广场的长椅来。”



说完,我立刻挂掉电话。与其打手机或是写电子邮件,我宁可直接碰面聊。毕竟,人和人彼此交换的并不只是单纯的情报而已,还有很多无法靠电波传送的东西,例如对方的为人、体温、气味等。







趁着出门之前的一点点时间,我播放了贝多芬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春》。听起来开朗而快活,在一共十首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中,它最具有女性特质。写出这支曲子时,音乐巨人贝多芬不过三十多岁而已,还没有神经衰弱或忧郁的毛病,利落而奔放地将旋律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是不是只要上了年纪,做像这样的事就会变得很困难呢?



我跟老妈说了一声就出门了。我一边走在西一番街上,一边吹着口哨,旋律是《春》的小提琴第一乐章。你看,我是不是正经得出乎你的意料?但是,为什么上班族只要一看到我走近,就会闪避到人行道一侧呢?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



春天的池袋西口公园,仍然一如既往。在这个季节里,即使是喷水池冒出来的水,都给人一种柔润的感觉。原本那些似乎快要冻僵、相互贴着羽毛取暖的鸽子,也展开灰色的旗帜,在东京都心的空中盘旋。十一点刚过,我在钢管椅上坐下。如果在冬天,这个行为可说是勇气十足,毕竟不锈钢冷得足以让人冻僵。



我四下观看,六成以上的长椅都坐了人。翘班的上班族,待会儿要去上课的学生,一直待在这里的流汉浪,到处都看不到像是打那通电话的小鬼。我放松地坐在长椅上,腿伸得直直的,尽情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



手机在上午第三度响起。对我的手机而言,这样算是极度活跃了。



“那个,不好意思。”



是刚才那个小鬼的声音。



“我还是很难跟你当面谈。我实在很不擅长和活生生的人接触。不过,我已经在西口公园附近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真的能够胜任转账诈骗的工作吗?”



小鬼以闹别扭的声音说:



“你自己还不是被我骗过一次了。”



“咦?”



接着,小鬼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刚才那个自称NPO法人的男子。



“委托人在公司里表现得相当优秀,我想这也是他无法摆脱社长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很擅长对付不同的对手,即兴表演一套戏码。”



我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无论什么工作,都有所谓的胜不胜任。



“我知道啦,算你得一分!不过,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样子,也很难跟你聊啊。你到公园来,在圆形广场找一张离我最远的长椅坐下也可以。然后我再跟你谈。”



我又挂了电话。总觉得如果光靠手机交谈,只会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而已。我确认了来电记录,是隐藏号码。







那个小鬼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穿着黑色牛仔裤与灰色连帽外套,针织帽拉到眼睛上方。我看见距离这张长椅六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个家伙正打开手机拨号。因此来电铃声一响起,我立刻知道是委托人。



“我是阿诚。”



“我叫高槻阳儿。不好意思,用了这么麻烦的方式。但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想了很久。”



我凝视着语气单调的电话男。从最早的NPO男子,到刚才那个缺乏自信的小鬼,现在似乎出现了第三种性格。阳儿在电话里,究竟可以变身成几种人呢?



“现在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变色龙在圆形广场的对面发出短促一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只要一打电话,就能自由自在地变身成无数的人。”



“这样呀。所以,你天生就适合转账诈骗这一行啰?”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为止。”



自杀的那个老人……西巢鸭距离池袋不远。



“在那之前,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嗯。”



我的措词变得有点严厉。



“为什么?”



“我们社长常说,公司的工作,对于日本经济有帮助。”



转账诈骗有助于经济的活络?这真是现代经济学的新说法。



“真岛先生知道六十岁以上国民的平均储蓄额是多少吗?”



我说我不知道。



“据说是两千三百万元左右,这笔钱不是沉睡在银行就是躺在衣橱里。我们从老人家那里把钱弄来,再拿去好好地消费,这样可以促使经济活络起来。”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平均储蓄额相差两位数,四十年后,我似乎也存不到那么多钱。那些被骗走的钱,应该是老人家一辈子努力挣来、视之如命的财产。



“少说这种自私的话,被诈骗的人作何感想?”



他在长椅上低下头,但是声音很冷静。



“又不会怎么样。我们并没有骗光所有的钱,只不过要他们汇个几百万而已。他们或许很火大,但是那也算是很好的教训,学会‘不能轻信别人’,又不是明天就活不下去了。我和公司里的伙伴,原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陷入沉默。我替那家伙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讲完。



“直到昨天为止,是吧?”



电话男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痛苦的感觉。



“没错,直到昨天为止。那个奶奶有个孙子——这个世上到处都找得到这种名单,告诉你‘某个老人家有个孙子’。”



真是可怕的世界。这样的话,应该也有一种名单,列出像我这类爱好古典乐、人长得帅却没有女人、年收入在平均值以下的健康男子啰。这种名单可以拿来做什么生意啊?推销歌剧还是色情按摩?我甩开脑中的幻想,问他:



“你打电话到独居者的家里?”



“不,不是我。最先使用预付卡手机的,是负责哭的。”



“负责哭的?”



真是什么工作都有。诈骗公司“负责哭的”,那有“负责笑的”吗?



“由负责哭的先打电话,告诉对方‘发生车祸了,事情很棘手’。接着,开始低声啜泣,惊慌失措。总之,假装在哭就行了。这个角色大多是由脑筋不好的家伙扮演的,趁对方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接下来就换我上场了。转账诈骗是一种团队合作。”



“一讲电话,你的脑子似乎就动得很快是吧。最重要的角色,应该就是接下来的家伙吧?”



阳儿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角色需要具备应对各种状况的演技,以及一点专业知识。在转账诈骗中,二号打者是最强的,必须扮演各种角色,比如警察、保险公司员工、律师之类的。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公事公办地告知对方需要多少和解金。”



真不敢相信,只凭这种手段就能骗到钱。



“光是这样,就能够顺利吗?”



“嗯,还有其他扮演被害者或医生角色的人会等在电话旁边。顺利的话,只到第二个人为止,后面的人都不用出马了。每天只要根据名单打一两百通电话,其中总会有几个容易被骗的人,就像昨天那个奶奶一样。”



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我演的是赶到车祸现场的警察。我说,虽然警方不能介入民事,但您的孙子实在太可怜了,我很同情。在和她通电话的过程里,我就摸透她的底细了。那个奶奶的孙子似乎有轻微智障,偏离常态的家伙在日本都生活得很辛苦。她的孙子似乎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好像是做面包的,奶奶很怕孙子丢掉工作。然后,我就告诉她汇款账号。”



智障的孙子与痴呆症初期的奶奶……情况似乎变得很棘手。阳儿的声音变小了。



“我说,进口车的前面半毁,修理费用预估要三百二十万元。”



“这样啊。”



“当天,车手就从银行把钱领出来,扣除给他的百分之六报酬,公司净赚三百万。唔,车手是外包的,大多是一些缺钱又爱玩的人或是家庭主妇之类的。我们公司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每个月的业绩目标是一千万元。多亏了这一票,我们达到了三月的业绩标准。那天晚上,社长请我们去吃特等肋排肉。”







我抬头看着都心公园上方隐约透着藍色的春季天空。在这片天空之下,有无数的人活着。有犯罪的人与清白无辜的人,有行为端正的人与犯错的人。我该怎么区分呢?我对着广场对面的阳儿说:



“听到那则新闻时,你有什么感觉?不要以任何角色回答,尽可能以你自己的身份回答我。要不要接受这个委托,全看你的答案。”



虽然他在电话里能变身成任何人,似乎还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阳儿叹了口气说:



“我很震惊。真岛先生或许不懂,转账诈骗就像游戏一样。房间里聚集的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嬉闹,一起工作。那个房间里有预付卡手机、名册,以及转账诈骗手册,那是一份光靠这些就能干的简单工作,赚到的钱全部进了黑道的口袋。我们的公司很出色,每个月都能达成业绩目标。大多数时候都像社团活动一样,很开心。但是到了昨天,一切都变了。社长虽然说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发生,不要在意,但是自从听到了那则新闻之后,我就完全无法再打电话了。我的电话说不定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一想到这里,我就干不下去。可是,公司却不放我走。”



我抬头看着头上的榉树,细小的嫩叶透着水色。



“你从刚才就社长社长地叫,那个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



阳儿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回答道:



“他叫浅川达也,在池袋这里似乎一直就是干坏事的。我记得他是二十六岁吧。好像和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有联系。他说每个月会缴保护费,是营收的三成。”



我想像着二十六岁的年轻社长,感觉上比二十多岁的水果店店员帅气。不过,黑道也太好赚了吧,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可以拿走别人的三成收入。虽然说是“保护”,但转账诈骗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麻烦吧?只要挂掉电话,一切就结束了,而且预付卡手机又无法追踪。



“公司的成员都这么年轻吗?”



“嗯,年纪最大的是社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到二十四岁,只有负责哭的那个是十几岁吧。”



说是“社团活动”,搞不好真的是如此。这么年轻就赚进大把钞票,也许是很快乐的事。



“为什么不能说你想要辞职呢?”



阳儿变成了哭声。



“我们公司的规定跟铁一样硬。背叛者会遭到凌虐,而且社长说不定会叫黑道的人找个地方把我埋掉。无论是逃跑、独立,还是把工作的详细内容告诉警察,都会遭到严惩,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小鬼似乎都爱讲这种话,虽然通常只是口头威胁而已。



“真的有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不,目前还没有。可是,我们公司有个员工就很惨。他被别的公司挖走,据说社长和黑道的人跑到那家公司,把大楼砸得乱七八糟,里头的员工也全部被打得鼻青脸肿。”



真是没救了。在池袋街上晃荡的小鬼,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固然保证高薪,公司背地里却和黑道挂钩,从事真正的专业诈骗,虽然那个小鬼原本也不是什么正派的家伙。



不过,诸如此类的故事,这几年我在街头已经听到耳朵都要烂了。小鬼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也难怪会奋不顾身扑向眼前的钞票。







我看向圆形广场的对面。



“阳儿,你是真心想要离开公司吗?”



“真的。”



“你不会再从事转账诈骗吗?”



“不会。”



我从钢管长椅站起来,缓步走在呈同心圆状散开的石板路上,渐渐靠近他。



“虽然不知道能帮你什么,但是我会试试。不要用预付卡手机打给我,告诉我真正的手机号码。”



阳儿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有一种会被脱个精光的感觉吧?只要有号码,他的本名、住址、年龄,以及其他的个人情报,全都查得出来。地下世界的情报网,只要肯出钱,什么都有可能查到。



“知道了,你先挂电话。”



我挂掉手机。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从长椅站起来,边走边用另一支手机选号码。我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私人手机。这样一来我可就毫无退路了。”



“没错,你要走出地下世界,回到光明之中。”



我们边走边讲,彼此的距离渐渐缩小。我和电话男在圆形广场中央面对面。到了可以看见他眼睛的距离时,我把电话挂了。



“嘿,叫我阿诚就行了。”



“知道了,阿诚。我是高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专长是打电话。”



然后我们握了手。出乎意料,电话男的手相当温暖。







这次,我们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那,阿诚打算怎么做?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动用的资金。”



我什么都还没想到,所以随口胡诌:



“向警察密报是最简单的。在你逃走的时候,警察会处理公司的事,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阳儿以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你这样也算很有本领的麻烦终结者吗?那样的话,我会被全国通缉吧。即使没人找到我,暂时没事,但进监狱的那些家伙,也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报复的,那就是地狱了。”



我在长椅上伸懒腰。



“我知道这个想法行不通啦。我才刚接受你的委托,哪可能想出什么妙计?我会再跟你联络.从今天起,你就别再搞转账诈骗了。就说是感冒了什么的,不要去上班。”



阳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阿诚,拜托你了。”



他圆鼓鼓的灰色背影,逐渐远离春意盎然的池袋西口公园。时间刚过中午,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大都会广场前进。到TsubameGrill(注:一九三○年在东京新桥车站内创立的餐厅,以煎烤汉堡闻名,原名“日本游览协会食堂部”。为了纪念创立那年有一班特快车“特急Tsubame”开始由东京发车,后来不再停靠新桥站,餐厅才改名。)吃个汉堡再回家好了,或许顺便逛逛HMV(注:全名“HisMaster’sVoice”,在日本、加拿大、香港、新加坡等地设点的英国唱片行。)。



我在音乐杂志中读到,古尔达(注:FriedrichGulda,奥地利钢琴家,一九八○年曾录制多首莫扎特钢琴奏鸣曲,母带却不翼而飞,二十多年后才从当时录在录音带上的音源转录为作品发行。)在二十五年前录制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现在已经找到了,值得一听。



在这么美好的季节里,我才不想听什么又昏暗又艰涩的音乐。







那天下午,我一面听着乍听之下很简单,其实充满灵性的钢琴奏鸣曲,一面顾店。我试着从各种角度思考,最重要的是那个二十六岁的社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毕竟他是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元以上的优良企业小弟,对方毫无疑问会拼死保护他。



到了傍晚,我拿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转账诈骗最忙碌的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我选了阳儿的号码。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阳儿的声音背后,有街上的噪音。



“可以呀,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所以试着问他:



“你们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般的短期租赁公寓,每三个月会搬一次。”



虽然都是公司,但是营业内容违法的公司,毕竟不太一样。



“这样呀。对了,社长他,呃,是不是叫浅川来着?给他撑腰的组织,你知道是哪一挂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社长没有把那方面的人介绍给员工。我们只知道他要上缴一笔钱。反正,社长认识的,大概是几个小喽啰吧。”



果然是以流氓为本业。即使阳儿公司的人全数遭到警察逮捕,只要切掉组织的末端就没事了。这种制度的设计,让警方动不了上头的人。



“那么,阳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背后是什么黑道组织?”



“就算有方法,这么可怕的角色我可演不来。只要流氓记住你的长相,就没办法马上抽身了。”



“我知道了。那,告诉我你们办公室的地址。”



阳儿告诉我的地址,位于要町一栋短期租赁公寓。



“还有公司所有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角色。”



我摊开外送订货用的单子,以铅笔写下公司成员的资料。虽然是只有五个人的公司,但每个人还是有像样的职称。



浅川社长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是古田恭介专务(二十四岁)。我把其他两个一般董事的名字也写了下来。







那天,我一直思考到半夜。我最想调查的是替浅川撑腰的,到底隶属于哪个组织。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出撑腰的流氓是谁——引发某种麻烦,看看对方有什么行动。



我在大半夜拿出手机,打给池袋的孩子王,安藤崇。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新年以来首次听到的冰一般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麻烦?”



这个家伙老是不懂得来点季节问候语。我好整以暇地说:



“今年一定要去赏花。不带部下,也不带女人,只有我和你。”



池袋的两大型男,在立教通观赏染井吉野櫻。国王完全没兴趣。



“三秒钟之内,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就要挂了。一,二……”



“等等,这次是转账诈骗。”



他的声音稍微变得柔和,大概是觉得有趣了吧。



“那倒还不坏。”



“崇仔,你知道在西巢鸭独居老人自杀的事吗?”



“不知道。你说吧。”



我把从阳儿那里听来的情报,连同新闻的内容,全部讲给崇仔听,也讲了员工平均年龄二十二岁的转账诈骗公司,以及有某个组织从中收取费用的事。



“那么,阿诚希望G少年做什么?”



我咧嘴笑着说:



“假扮流氓。”



崇仔也毫不掩饰地笑了。



“好像很有趣。”



“我就说吧。我希望崇仔帮我吓唬一下对方,质问那个社长是在谁的许可下,在池袋工作的。”



崇仔的声音变得更冷,似乎是愿意加入了。



“然后,看看那家公司有什么反应?”



“没错。让他们动摇,引出背后的关系。无论如何,如果不知道背后是谁,就无法拟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知道了。什么时候?”



“明天。”



挂掉手机之前,池袋的国王说:



“我很擅长演坏人,对吧?”



“你那不叫演技,而是本色演出吧?”



崇仔好像想说什么,但我立刻以革命一般的感觉,猛然挂掉国王的电话。







隔天上午,阳儿用手机将公司成员的照片寄来了。虽然每个月要付很高的通话费,但在这种时候,手机实在很方便。那张照片里头,转账诈骗的四个员工在太阳60通的高级烧肉店,围着特等带骨肋排肉的四周坐着。浅川皮肤黝黑,以发蜡把短发弄得直直竖起,是个体格好、像是牛郎的男子。他的旁边则是长发视觉系的专务古田。据说两人总是一起行动。



下午三点半,奔驰休旅车停在水果行门口。贴着隔热纸的车窗降下来,崇仔向我老妈问好。



“午安,我借一下阿诚。”



真是奇妙,这家伙明明是街头帮派的国王,却很善于掌握老人家的心。每次只要我抛下顾店工作都会不停唠叨的老妈,听了他的话竟然笑逐颜开。她都这把年纪了,依然是外貌协会的成员。



“阿诚,你帮G少年带些吃的去吧。喏,那边那个瓦楞纸箱。”



老妈以下巴指向一个装着半打甲州网纹香瓜的银箱子。太逞强了。不过,如果我不照着指示去做,敌人马上就会不高兴。我默默地把高级香瓜抱在胸前,朝着奔驰车走去。崇仔以爽朗得诡异的声音说:



“谢谢,母亲大人!”



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虚拟母子关系!







休旅车发动了,除了崇仔之外,车子里还坐着三个G少年。每个小鬼都很魁梧,跟突击部队没两样,连手背都刺了青,也太吓人了吧!拜托别这样。他们都戴着一样的贝雷帽,直直地盯着我看。是在和我打招呼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乎你们意料地胆小。而且,我最讨厌暴力与武力了。



“开到要町。”



司机的贝雷帽往下一点,这辆总重量少说超过两吨的休旅车,缓缓地往前驶去。不过,要町就在池袋隔壁,坐地铁只有一站而已。几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住宅区,找到那栋短期租赁公寓。



那是一栋除了整面白色瓷砖什么也没有的四层建筑。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不论是要町还是其他的住宅区都一样——上班的人还在公司,主妇还在观赏下午八卦节目的后半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