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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的名字是……(1 / 2)



伊斯拉燃烧的那天晚上,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躲在地下防空洞的角落。



这是专门让重要人物避难的防空洞,听说比一般人躲藏的防空洞更加宽敞,储备的水和食物也相当充裕,而且构造坚固,崩塌的机率很小。



然而,上方一再传来沉重的震动。在琥珀色的灯泡光线中,落下的土块和木屑越来越多,躲在防空洞里的人们表情也逐渐变得不安。在这里无法得知地面的情况,更增添众人的忧虑。



大家只知道一点——伊斯拉正受到炮击。



我一直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原地,心里想着凯格斯高中飞行科的同学们。



大家是否安然无恙?有没有人受伤?学生们奉命进行后方搜敌工作,希望他们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我只能向圣阿尔迪斯坦祈祷,让此刻飞到战场上的全体同学都能够如同昨日一般,迎接朝阳的到来。



但是,祈祷没有传达到上天。



两天后,共同葬礼在范·维尔军港的码头举行。



我以“妮娜·维恩特”的身分,坐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俯瞰仪队。在我左右两旁的是四人议会的成员,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痛的表情。其中最让人难过的是骑士团团长——雷波特·梅塞。他因为自己不当的指挥而失去独生子,此刻犹如枯木般失去活力,一双眼睛呆滞地望着天空。



数百声空炮回荡在伊斯拉的晴空。



寻获的遗体被放入棺木中,宣读过名字后,由士兵抬着棺材,经由木管投入圣泉中。出席者之间传来啜泣与痛哭声。人们朝着被抛落夏空的棺材,呼唤着再也不会回来的死者名字。下方喷起的海面形成数百道彩虹,吞没一具具尸体。



没有找到遗体的人,便将写了名字的纸放在棺材里,投入圣泉。



熟悉的名字一一被宣读,这些人都是飞行科一年一班——范·维尔班的学生。



“浮士德·费德尔·梅塞。”



透过扩音器宣读的名字刺入我的心中。没有放入遗骨的棺木显得很轻,由士兵抬起之后投入圣泉中。



“光男·福原。”



刺入心中的无形之剑刺得更深,直到剑柄。



“沃夫冈·鲍曼。”



我感觉全身出现裂痕,从裂缝流出鲜血。我希望自己能够就这样粉碎,融解于空气中。



浮士德是班上的核心人物,虽然有些过于自傲,但他不论在课业或实技方面都相当优秀,这一定是暗中努力的结果。他那贵族般的傲慢态度,或许也是努力维持领导地位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有时会主动向内向的我攀谈,也会关心我在中央厅舍的生活。从他那铁面具的缝隙,偶尔会掉落出如同氧化物般隐藏的温柔。



光男的个性很安静,说话的次数几乎跟我一样少,总是在意周围人的眼光。他虽然不喜欢引人注目,但是大家一起做菜时总是会率先帮忙,就连洗碗、收拾等大家常常忽略的工作,也都会细心完成。他很喜欢飞机,熟知许多大家不知道的事情,也能够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复杂的知识。



沃夫冈的块头很大,言谈举止很有男子气概,受到许多同学景仰。他的力气大,个性却很温柔,也擅长制作艾黎面的面条。他虽然不是特别爱出锋头,但感觉相当可靠,随时随地都默默地守护大家。



范·维尔班的同学们也都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顶尖飞行员,日夜努力着,期待能够凯旋回到被逐出的故乡。他们虽然都是高官贵族的子弟,却咬紧牙关、汗流浃背地忍受辛苦严苛的训练,时而欢笑并彼此打气,共同度过难关。



但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也无法和他们交谈。



当战死的学生名字一个接一个宣读出来,这项事实就变得更加明显,哭声几乎从内心的破洞倾泄而出。但现在的我身为妮娜·维恩特,无法放声大哭。



身为管区长的义务,就是要将感情封闭于铁面具底下,冷眼旁观前方的情景——从小我就被训练随时做到这一点。



在会场远方的角落,我看到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学生,脸孔像豆子般大小。抵达圣泉之前和平欢乐的气氛已经消失,每个人都冰冻着表情,无言地目送落入圣泉的一具具棺木。没有一个学生高声呐喊或崩溃哭泣。



空炮的声音越来越远,夏日天空的颜色也逐渐淡化。我仍旧将心灵压抑在面具底下,等待着有人走过来拉下舞台的帘幕,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不论我等多久,那个人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我和路易斯提督一起用餐。中央厅舍遭受空族炮击而半毁,因此我和负责监督的乌西拉伯爵夫人借住在路易斯提督的私人住宅。



当我们吃着简单的餐点时,提督针对今后伊斯拉的运作方式进行简单的报告。



“我打算改变伊斯拉的航线。”



根据他的解释,这是目前的首要工作。



先前的战斗中,空族很显然预测到伊斯拉的航线,才能够预先埋伏攻击。



“否则,他们不可能策划出那样的作战计划。”



提督似乎是藉着和我对话,整理自己脑中的思绪,因此好似在朝着远处的对象说话一般。



“要从三方面分头攻击移动中的伊斯拉,根本是奇迹。如果说空族真的是神明的眷属,那我也没办法,但是从拷问俘虏的经验可以知道,他们和我们没有太大差别,一样都是人类。平凡的人类为什么能够进行那样的攻击?很简单,因为他们知道伊斯拉是朝着不动星艾堤卡在前进。既然掌握了伊斯拉的航线和速度,即使凭人类的力量也能够发动先前那样的攻击。只要事前研拟详尽的作战计划,就能够将数支战队集结到预期的迎敌空域中。”



提督没有碰盘中的食物,自顾自地说话。



“既然如此,在脱离圣泉之前,就别让伊斯拉朝着艾堤卡前进。我们可以不断改变航路,回避敌人的埋伏,这样一来敌人也没办法展开同样的攻击方式。他们或许会进行零散的袭击,却很难再度发动大规模的决战计划。伊斯拉只要在离开圣泉之后,再度以艾堤卡为目标前进就行。问题是……”



提督干脆将叉子放回桌上,仍继续自言自语。



“改变航线有一个缺点,先前寄信给我们的神圣雷瓦姆皇国……或许也会失去和我们再度接触的机会|



伊斯拉与空族交战后,来自未知国度的信件装入通信筒寄达此地,我也读了那封信。



神圣雷瓦姆皇国据说位在往东南方前进之处。



他们和巴雷特洛斯同样信仰唯一的真神——圣阿尔迪斯坦,并且拥有相同的语言、相同的身体特征与相同的国体。伊斯拉今后如果要继续生存,势必得和他们合作。



“据说雷瓦姆流传着和我们相同的创世神话,那么,他们应该知道我们是以艾堤卡为目标,才能预测我们的航路,并投递那封信。但是,如果我们将航线偏离艾堤卡的方向,双方就会失去接触的机会。”



根据那封信,雷瓦姆也派遣探索舰队来到圣泉,并与空族处于交战状态,和伊斯拉的状况几乎相同。他们在探索中一定也为了避免空族的攻击,不断改变航线。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在无法以无线电沟通的情况下,双方碰面的机会将随着时间流逝而减少。



路易斯提督考虑到这样的缺点后,仍决定要改变航线。



“总之,最重要的是要脱离圣泉。只要抵达可降落到水面的海域,就可以进行充电。飞机的航行限制解除之后,就能够对抗空族,也可以增加搜敌用的飞机,这样一来和神圣雷瓦姆皇国碰面的可能性便会增加——这是目前能够选择的最佳对策。”



提督祈祷般的语气中完全没有平时嘻笑的态度。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此刻的局势相当急迫。



我感觉提督的声音好似从远处传来。他虽然向我进行报告,但这些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有关伊斯拉运作的一切都由四人议会决定,妮娜·维恩特只是装饰用的管区长,没有否定权,只能默默认可,和娃娃没什么两样。



用餐完毕后,我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简朴房间,换上居家服。



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自从和空族战斗以来,伊斯拉到了夜间就会实施灯火管制,不再像以前那样半夜还有人在街上游荡。负责夜间戒备的双座式战斗机飞过寂静的范·维尔上空,旋转翼的声音在远处回荡。



我拉上窗帘、点亮桌灯,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闭上眼睛。



自从那一夜以来,一切都变了。这里已经不是抵达圣泉之前宛如乐园般的伊斯拉。



死伤实在过度惨重。



展现在眼前的“战争”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刺激胃部黏膜的异臭上层,弥漫着弹药硝烟、烧焦的人肉与粉碎的钢铁气味。在令人窒息的气味中,熟悉的人们一一死去。没有道别的机会,年轻的躯体瞬间被炸弹和机枪子弹撕裂。



悲哀这个字眼根本不足以形容。



我只能默默忍受着不可言喻的沉重压力,无法躲到任何地方。我只能紧闭着嘴唇,把额头贴在化妆台上,默默承受一切。



今后该怎么办?



从明天开始,我将如何面对幸存的飞行科同学?



我有面对他们的资格吗?



我能够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装成一般学生“克莉亚”,厚颜无耻地接受训练吗?这样是不是太过卑鄙?



——我在欺骗大家。



我想到这一点。



即使平常和大家一起接受训练,到了战斗的时刻却独自被隔离到安全的场所,抱着膝盖躲在防空洞里。等到战争结束,又厚脸皮地回到大家面前,像玩游戏一样驾驶飞机。



——太卑鄙了。



责备自己的声音不断从意识底层响起,几乎要切碎我的心灵,让我痛苦不已。



——卡路儿。



为了寻找逃避的场所,我轻轻呼唤这个名字。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举止过于放肆,但至少在独处的时间,我希望能够照自己的意思度过。



——我好难受,卡路儿。



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幻想中对他诉苦。



——该怎么办?



我在心灵的角落问他。他想了一会儿,开口回答:



——我想,我们不能忘记所有死去的人。



——我们必须好好追悼大家。



——然后要连同他们的份更加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我点点头。幻想中的卡路儿对我微笑,继续说:



——没有人会说你卑鄙的。



——那是路易斯提督的命令,有什么办法呢?



——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你烦恼。哈哈哈,克莉亚,你实在太在意鸡毛蒜皮的小事啦。



我问他“是吗”。他笑着点点头,开口回应:



——你别独自一个人烦恼。



——我们是一起努力的同学啊。



——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找我商谈。



——希望你不要隐藏秘密,那会让我感到更难过。



虽然说话的只是幻想中的卡路儿,但我心中仍感到一阵刺痛。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跳到床上。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进枕头,并将枕头紧紧抱在胸前。



——就算我说出实话,你也不会讨厌我吗?



卡路儿闻言呆了一会儿,接着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克莉亚,你还真奇怪。



我犹豫一会儿,对着幻想中的卡路儿问:



——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似乎在很久以前见过面?



——我觉得……我好像曾经见过你。



卡路儿露出狐疑的表情,歪着头问: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我们在哪里见过面?



我看着他的金发、美丽的碧蓝色眼珠、气质高雅的眼神与全身上下散发的高贵气息。



火焰覆盖我的视野。



接着是群众野蛮的呐喊、压制夜空的飞行战舰,以及燃烧的皇宫。



国王跪在地上,王妃被拖到街上,受到众人嘲笑。



然后,王子被迫亲吻我的脚尖。



民众拉扯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压在地上,但他仍奋力抬起头瞪着我,颈骨几乎发出摩擦声。



那是美丽的第一王子——卡尔·拉·伊尔。



他眼中燃烧的憎恶火焰仍旧烙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双眼神——和此刻卡路儿的眼睛重叠在一起。



我下定决心,询问他:



——卡路儿,你是不是卡尔·拉·伊尔?



这时,幻想中的卡路儿停止动作。



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维持和平时一样的微笑,变成一座蜡像。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幻想无法继续发展。



——老实说,我也有一个秘密。



——其实我是妮娜·维恩特。



——没错,就是把国王和王妃送上断头台的人。



——是我鼓动十万市民,把卡尔拉·伊尔逐出宫殿。



——你对此有什么感想,卡路儿?



当我问这些问题时,静止的卡路儿面带微笑,化为细小的微粒消散于空气中。凭我贫瘠的想像力,没有办法预测他的答案。



我更用力地抱紧枕头。



种种思念——真的是各式各样的思念,在我脑中旋转。今晚大概又睡不着了。



——好难受。



我的诉苦永无休止,在自怜自艾中,眼中甚至泛起泪水。虽然这种哭法相当难堪,不过反正没有人在看,哭出来应该没关系吧。



——救救我,卡路儿。



我一次又一次地向幻想中的卡路儿求助。



他总是立即出现并予以援助,但只要我说出实话,他就会带着微笑静止,最后成为微粒子消散于空气中。



原本应该是让我安心休憩的地方,却无法带给我安宁。



痛苦的折磨立刻回来,不断苛责我的内心。



不知从何处传来责难的声音。



‘卑鄙的家伙。’



‘隐藏自己的真实身分。’



‘假装是大家的好朋友。’



‘遇到危险就自己躲起来。’



‘等到安全之后才厚脸皮地回到大家身边,打算继续隐藏身分生活。’



‘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欺骗所有朋友。’



‘卑鄙的家伙!魔女!快滚出这里!’



不知何时,这个声音和把我赶出故乡的怒骂声重叠在一起。



过去的记忆重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因为呼风的能力被称为魔女,走在路上都会被丢掷石头。



我回想起当污吏逼迫母亲选择要舍弃哪个孩子时,她指着我的表情。



不堪回想的种种景象压缩在一起,成为恶魔般的声音,切割我的心灵。



我把头缩到毛毯里,用双手遮住耳朵,紧紧闭上眼睛。



但是声音越来越大,不断责难着我。



正如同这个声音所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卑鄙家伙。



只要继续隐藏妮娜·维恩特的身分,我就一直是个卑鄙的家伙。



眼泪开始落下。虽然这种哭法很难堪,但我无法停止。



“卡路儿。”



我呼喊着这个名字,幻想中的他再度露出微笑,开口说:



‘妮娜·维恩特,我要杀了你。’



我张大眼睛,幻想中的卡路儿瞪着我。



“……卡路儿?”



‘不对,我的名字不是卡路儿·阿巴斯。’



“……什么?”



“我的名字是卡尔·拉·伊尔。”



幻想中的卡路儿说完,抓住我的手。



他前进的方向有一座断头台,聚集在那里的群众以憎恶的眼神看着我。



‘杀死卑鄙的家伙!’



‘杀死那个骗子!’



‘把魔女妮娜·维恩特的头砍下来!’



他们都是飞行科的同学,包括幸存和已死的学生,所有人都拉高嗓门批判我。



卡尔·拉·伊尔转向我。



‘我要让你饱受嘲笑,像狗一样被拖着走,然后送上断头台,砍断的头展示在众人面前,身体则丢入重罪囚犯的监狱里,和我母亲尝到同样的命运。’



卡尔·拉·伊尔说完,把我拉上断头台。



我发出尖叫声,从床上跳起来。



我抓着头发,想要把刚刚的幻想驱出脑外,但卡尔·拉·伊尔的眼神却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剥落。



他眼中蕴合的复仇火焰永远无法凭我的力量消除。



——这是我唯一理解的事。



***



伊斯拉的墓地没有个别的墓碑。死者被葬在海里,在旅途中丧生者的姓名会刻在树立于锡克拉湖畔的巨大石板上,任人凭吊。



然而,无法承受悲痛的遗族仍旧会在石板周围替死者购买或建立墓碑,因此那一带便自然而然形成墓地。



此刻,幸存的飞行科一年二班——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正汗流浃背地树立起临时的手工墓碑。



浅桃色的光线从天上照射下来。时间已经接近傍晚,穿过防风林的风中甚少湿气,带着干草的气味。



墓地周围绿色的夏草随风摇曳。每当风吹过来,夕阳的赤铜色光线就会反射在青草的表面,将金色的光芒铺展在工作中的学生脚下。



卡路儿虽然还没拆下头上的绷带,但仍帮忙在隆起的泥土上竖起铁管架成的速成墓碑,并且仔细地用双脚踏平。他用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接着在旁边堆起新的土堆。



不久之后,二十四座临时墓碑在草地上拖曳着拉长的十字影子,黑暗的铁管架成的墓碑以血色的天空为背景,朝着天空伸展双手伫立在地面。



学生们一一走到墓碑前,谨慎地挂上老鹰徽章,每一枚徽章上都记载着死去学生的名字。



共同葬礼结束后,接着是授与死者勋章的仪式。



战死的所有飞行科学生都得到特别升等,获认定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正规军人,并以伊斯拉管区长妮娜·维恩特的名义,授与代表正规一等飞行员的老鹰徽章——战死者比幸存的学生早一步被认定为正规飞行员。



在和缓的风中,二十四枚徽章分送到所有的墓前。



圣特汝尔班的女学生将摘来的花一一送到坟墓上。仪式结束后,大家在墓前排列整齐,低头默祷。



祈祷传送到夏日的天空。



女学生纷纷开始啜泣,卡路儿紧闭着嘴唇,勉强忍住泪水。



站在卡路儿身旁的是穿着制服的干妹妹艾黎儿。她负伤的左手臂仍旧以绷带吊在胸前,和大家一样在默祷。她原本应该待在医院里休养,却偷偷溜出病房,摘来献给死者的花。



宪明、班哲明、奈奈子、莎朗等幸存的住宿生也在风中默祷。他们和战死的光男与沃夫冈曾在学生宿舍中同甘共苦四个月,因此悲哀也更加深沉。



其中又以在眼前失去正式搭档的千春受到的打击最为深刻。自从那一天之后,千春甚至失去语言和表情,一直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几乎连饭都没吃,也没有参加今天的典礼。



千春以外的所有住宿生和其他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墓前迟迟不肯离去,继续待在逐渐西斜的夕阳中。



没有人开口说话。



骤然来到眼前的现实太过残酷,使他们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或许此刻最妥当的反应,就是像部分女学生一样压低声音啜泣,但大多数学生还无法进入哭泣的阶段。



他们仍旧无法接受同学死去的事实。



他们心中想着,或许那些同学并没有死,此刻正躲在石板后面恶作剧地看着大家悲痛不已的模样,等到所有人都开始哭泣,就会笑着跑出来。大家心中抱着这样的期待,但不论等多久都没有实现的迹象。浮士德、光男和沃夫冈都默默地成为墓碑,任风吹拂。



不久之后,太阳落到伊斯拉中央的阿斯卑纳山脉后方,低矮和缓的棱线染成金黄色,切割着鲜红的天空。



卡路儿抬头望向天顶。在飞舞的蜻蜓上方,暗红色的碎云朝西方流逝,伊斯拉的云层近到仿佛伸手即可触及。



他想到此刻已经是八月下旬。



“夏天要结束了。”



他喃喃说道。



“嗯。”



艾黎儿点头,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看着云朵飘逝。



如果能够大哭,卡路儿当然也会大哭。如果能够大声呼唤死去朋友的名字,拉扯地上的青草、踢起泥土,或许能够发散无从发泄的情绪。或者他们也可以在此燃起追悼之火,聊着对于死者的思念。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似乎应该共同为死去的朋友做些事情——但卡路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这时,一个新的人影不知何时掺入学生当中。



脆弱而无所依靠的人影摇摇晃晃地以蹒跚脚步穿过学生之间,走到一座墓前。



那是光男的坟墓。



人影以颤抖的手献上白色百合花,小小的背影虚弱地蹲在墓前。



“千春……”



艾黎儿喃喃呼唤。



千春背对着所有人,把一只手放入口袋里,拿出红色的勋章。



这是妮娜·维恩特赠与千春和光男搭档的圣堂座骑士十字勋章。



他们在敌军集中炮火的攻击中射出照明弹,使困难的夜间空雷轰炸行动获得成功。为了表扬这项功绩,因而授与他们这枚勋章。这时,千春将自己和光男两人份的勋章挂在墓碑上。



鲜红色的两枚勋章和代表正规飞行员的老鹰徽章在光男的基前摇晃。



千春低着头,背影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在无言地表达:“我不要这种东西,把光男还给我。”



卡路儿默默将手放在艾黎儿背上,艾黎儿回头,看到奈奈子和莎朗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以悲伤的眼神看着她。



艾黎儿点点头,随同奈奈子及莎朗走到前方,站在千春两边轻轻将身体靠向她,并将手环绕在她的背上温柔抚摩。



艾黎儿对她说:



“战争结束之后,空雷轰炸队的指挥官到我面前,要我等你恢复精神之后替他传话。我现在就告诉你他说的话吧。”



“……”



“‘军队组织只能藉由勋章的形式向士兵表达谢意,希望你能够将这枚勋章当作全体队员与伊斯拉居民感谢的心情。’”



“……”



[‘谢谢你,那是最棒的照明弹。’”



“……”



“就是这样。所以,千春……好吗?”



艾黎儿安慰千春之后,勉强抬起头,挤出声音对光男的墓碑说:



“阿光真厉害,你现在是圣堂座骑士了。不但是飞行员,还是骑士大人呢!”



她说到这里,突然听到身旁传来沙哑而断续的说话声。



“……我……”



千春干枯的嘴唇张开。艾黎儿张大眼睛,看着千春的侧脸。她脸上没有平时夸张的妆



容,瘦削苍白的素净脸蛋在颤抖。



“……是我太笨……才会回头……那时候……我太笨了……没有看前方……阿光才会……”



千春的双唇间发出沙哑微弱的声音,艾黎儿默默地握紧她的手。



“……如果我……顺利逃脱……阿光……现在还……”



艾黎儿紧紧闭上眼睛摇头。她明白千春在责备自己发射照明弹之后没有顺利摆脱敌机,因此她再次紧紧握住千春的手。



“没这回事……绝对没有这回事。千春,你不能这么想……”



“……是我太差劲……才会害阿光死掉……”



这时奈奈子也皱起脸孔抱住千春的背,将脸颊贴在她颤抖的背上央求。



“别这样啦~说这种话也无济于事啊……我实在看不下去啦~”



奈奈子在哭泣。她勉强挤出笨拙的安慰话语,双手紧紧抓着千春的背,磨蹭着自己的脸颊。



莎朗将左手放在奈奈子身上,右手绕到千春的肩膀上,说:“千春,你这样会让阿光伤心的……别这么想,好吗?我们得祈祷,让阿光能在天上安心生活。”



“可是……我……如果我……更振作……”



艾黎儿温柔地抚摩千春的手背,说:“不是这样的……你应该也明白吧?这是拚命努力之后的结果,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千春如果那么说,大家都会伤心的……”



“可是,如果……”



不论其他人如何安慰,千春脸上仍旧失去活力而表情僵硬。



“阿光……都是我害的……”



千春开口正要继续自责,这时心底深处突然闪过战斗前四天的夜晚,两人坐在秋千上对话的情景。



“咦……”



千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段回忆,然而光男当时的模样却像录影重播一般,鲜明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天晚上两人在一起的情景,好似映照在淡色透明的帷幕上。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两人最后一次在星光下坐在秋千上交谈。



当时光男所说的话,此刻重新回到千春的脑海中。



‘对战死的人来说,最难过的事就是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害心爱的人,使他们无法继续生活。’



‘剩下的人应该好好凭吊战死的人,并且有义务连同他们的份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我想这才是对于死者最佳的饯别方式。’



光男这段话仿佛预知自己的命运一般。



这些话重新浸染千春被撕裂的心灵。



从她的双眼滚落一颗颗透明的水滴,她仿佛看到光男站在面前鼓励自己。



——阿光如果看到现在的我,一定会很伤心。



千春想到这里,更加无法控制眼泪。



“阿光……”



千春呼唤这个名字,伸出了手。



如同当晚一般。



记忆中的光男包覆在淡色帷幕中,握住她的手。



“握着我的手。”



她出声央求,记忆中光男手上的温度传送到千春娇小的手掌上。



当晚的光男露出微笑,开口说:



‘别担心,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大家陪伴在身旁。我们可以再度打造摊位来卖艾黎面,并且受到全伊斯拉的人欢迎。’



千春的表情崩溃了。



光男笑着说:



‘不论发生任何事情,和大家在一起就不用害怕。’



她张开嘴巴,大声吐气。



“呜哇啊……啊啊啊……”



哭声发自她的身体内部,原本被隐藏起来、蜷缩成僵硬块状的情绪顿时爆发。



“啊啊啊……呜啊啊啊……”



叹息化作痛哭,千春跪在地上仰望天空,不畏任何人的眼光大哭。



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都张大眼睛,面面相觑。



原本一直失去生气的千春脸上又恢复表情,毫无顾忌地表达悲伤并哭泣。



“阿光……阿光……”



千春抬头望着鲜红的天顶哭喊着。



围绕在她身旁的女孩们也流下泪水。或许是感染到千春的情绪,艾黎儿、莎朗和奈奈子也抛开理性的束缚,开始哭泣。



四人的手自然而然环抱着彼此的背部,身体紧紧靠在一起,好似变成一颗球,皱起脸孔大声哭喊着失去的朋友。



赤裸裸的悲哀感染到站在后方的圣特汝尔班全体学生,大家不知不觉地抛开压抑、放声哭泣。



宪明、班哲明和卡路儿也哭到从未哭过的地步。



眼泪一直无法停止,直到太阳下山、四周笼罩在黑夜里,悲哀仍旧没有止境。



过一阵子,千春开始边哭边向周围的女生说话。她的声音回荡在夏日夜晚的空气中。



“光、光男说过,如、如果我们一直在悲伤,死、死掉的人……就会……呜呜……很难过。”



千春抽搐着喉咙,一再咽下心中涌起的情绪,试着将光男的话传达给其他人。



“他说过,剩下的人有责任……活得更开朗、更有活力……呜呜。我们不能气馁,要连死掉的人的份一起努力,才是最好的饯别方式……呜呜……”



艾黎儿边哭边点头,用一只手紧紧抱住千春,千春也用双手环抱艾黎儿,把沾满眼泪和鼻涕的脸贴在艾黎儿的脸颊上,继续说出她曾经承诺光男的约定。



“我跟光男……约定过……一定……不可以气馁,一定要成为飞行员……”



千春勉强挤出的声音好似磨刀一般,让卡路儿听了心痛不已。



卡路儿用手臂一再擦拭眼睛,眼睑都磨得红肿,但他不在乎,仍以同样的动作不断擦拭流出的泪水。



接着他咬紧牙关,努力告诉自己:要感谢赌上性命战斗的朋友,对他们说声“谢谢”,并且发誓绝对不会忘记他们。然后放声大哭,告诉他们,失去他们真的很寂寞。等到泪水流完、尽情表达悲痛之后,就要发誓,一定会连他们的份一起努力,绝对不能气馁。



要飞到天上。



要连大家的份一起飞翔,直到天空的尽头。



卡路儿一再擦拭涌出的泪水,将这个誓言深深烙印在心底。他把誓言刻印在心灵中枢的最深处,几乎渗出血来,强迫自己永远不可忘记。



对圣特汝尔班的所有学生而言,一个季节结束了。



这时——



风突然“飕”地吹了起来。



“……嗯?”



卡路儿抬头望着风吹来的方向。



大气中掺杂着不祥的声压。深刻记忆在肺腑中的火药、火焰与煤烟气息,再度刺激着鼻腔。



“空袭!”



所有学生都恢复清醒,转向卡路儿眺望的方向。



在此同时,范·维尔地区传来刺耳的警笛声,并听见“砰、砰”的高射炮声,傍晚的天空中绽放数朵炸裂弹的花朵。



伊斯拉后方北北西的空中,出现一支飞机编队。



和先前攻击伊斯拉的编队相比,这次的规模较小。一共有三十架左右的战斗机与轰炸机联合编队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侵犯范·维尔的领空。伊斯拉空艇骑士团的掩护机立即出动迎击,银色的机翼飞舞在黄昏天空的一角。



学生们议论纷纷。



“怎、怎么办?”



“如果拖拖拉拉,马上又会飞来大群编队啊!”



“快、快躲到附近的防空洞!”



由于距离上次的战斗不到几天,学生们光是看到敌机便失去冷静,无法立即做出对应。



众人畏惧的眼光全都集中到卡路儿身上。



在范·维尔班全体学生战死的迎击战中,卡路儿是唯一的幸存者,在这群人中算是唯一经历过空战的男生。他和艾黎儿的搭档击落七架飞机,在飞行科当中创下超群的记录。



卡路儿拚命压抑双脚的颤抖,内心激励着几乎陷入恐慌的自己。



——看着吧,浮士德。



他闭上眼睛,在心中对丧生的战友说话。



——我会继承你所做的事情。



卡路儿毅然睁开双眼,装出平静的表情,拉高嗓门说:



“圣特汝尔有四座对空炮,从这里跑过去不到五分钟,大家分担帮忙吧。”



“嗯、嗯。”



“快点!我们也得替伊斯拉尽点力才行。”



卡路儿迅速将在场的二十名学生分为四批,朝着圣特汝尔奔跑。他身旁的艾黎儿虽然左手仍以绷带悬挂在胸前,也跟着他一起奔跑。



“艾黎儿,你先回医院吧。”



“不要,我也要帮忙。”



“可是你受伤了。”



“这点伤不要紧,即使只有右手,我也能帮上忙。”



“……”



卡路儿听到艾黎儿坚定的回答,便不再反驳,继续朝着圣特汝尔奔跑。



阿斯卑纳山地后方传来炸弹着地的声音,天空底层的红色不知是夕阳的色彩,或是建筑物燃烧的火焰光芒。



空袭的规模很小,目的大概只是要确认伊斯拉的复原情况。经过小小的冲突后,“天空一族”便在日落时分撤退。



问题在于敌机飞来的方向。



敌人由伊斯拉后方发动攻击,仿佛意图将伊斯拉逼向艾堤卡的方向。根据伊斯拉外务长阿梅里亚的判断,其中隐含着来自敌人的非文字讯息。



“敌人追踪在我们后方。”



阿梅里亚在梅克留斯机场航空指挥部三楼的临时办公室,朝伊斯拉航海长——路易斯·得阿拉康的背影报告。



“追踪伊斯拉的飞行要塞似乎和先前埋伏袭击的飞行要塞规模相同,先前的编队攻击应该是为了侦查我方的武力状况。”



路易斯仍旧望着窗外的夜景,头也不回地问:



“空族是不是在发情呀?”



阿梅里亚在内心深处的笔记本记下:提督的心情越烦躁,发言越没品。



“他们想要表达的,应该是绝不让我们生还的决心,并意欲引发伊斯拉内部的动摇。”



“真是纠缠不清!”



“空族也知道,目前伊斯拉最值得忧虑的情况就是内乱。根据他们过去歼灭无数探索舰队的经验,一定懂得什么样的逼迫方式最有效。”



“真是的,即使我们放弃和神圣雷瓦姆皇国合流而改变航线,看来也没有太大的效果。”



“不过藉由改变航路,可以回避像上次那样的大规模分头合击。请别忘记,我们现在应该放在最优先的事项是脱离圣泉,为此才需要改变航线。能否和雷瓦姆会合,只能听天由命。”



“嗯……事情还真棘手。居民们的情况如何?”



“主张返回的居民增加了。如果不思考对策,这种声音或许会越来越多。”



“军队呢?”



“目前还没有人公开主张返回,不过士兵们似乎都开始产生思乡之情。”



“出现返回派的主张是探索旅行中无法避免的过程,我上次也是因为这样才逃回去。但这次不一样。我们不能在死了人之后,还厚脸皮地逃回去。”



“那么得即早说服返回派才行。但如果采用拙劣的方式,反而会替他们的主张火上加油。首先我们得派遣几名宣抚官到圣特汝尔进行游说工作,接着再由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发表仔细研拟过的演讲稿。”



“受到居民信赖的人物啊……”



路易斯喃喃自语,思索着合适的人选。不久之后他想到一个人,而且这个人选和阿梅里亚想到的刚好相同。



锡克拉湖的水面闪烁着星光与月光。



湖岸的夏草在风中散发青色的气息。前日的战斗好似遥远的梦境一般,伊斯拉的星空显得碧蓝、透明而水亮。



可是,那不是梦。



卡路儿穿着制服跑过湖岸小径,心中确认着这项事实。



他的奔跑方式并不规律,反倒像在苛责自己般踩着粗暴的步伐。他紧咬嘴唇,盯着前方一点狂奔,直到喘不过气为止。等到他喘不过气,便弯下腰调整呼吸、擦拭嘴角,接着再度奔跑。



“哇啊!”



他迎着风吐出呻吟,发觉之后又努力压抑心中涌起的情绪,继续在星空下奔跑。



跑完外围约六公里的湖泊一圈之后,卡路儿喘得几乎无法呼吸,但仍立刻开始跑第二圈。他抬头仰望星空,偶尔看看旁边的湖面,有时则闭上眼睛、咬紧牙关,粗暴地继续奔跑。



在替同学建造墓碑、大哭一场、回到宿舍之后,卡路儿仍迟迟无法入睡。他的身体虽然疲倦,却无法进入梦乡。



在黑暗的房间中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使他感到胸腔里塞满沉重的情绪,胃部缩得紧紧的,几乎无法忍住呐喊的冲动。他实在无法继续躺着。



“对不起!对不起!”



卡路儿无意识地喃喃念着。



他明白自己是在对死去的朋友和因他而受重伤的艾黎儿道歉。



对于无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卡路儿只能不断苛责自己并道歉。



他了解自责并没有任何意义,艾黎儿也为此斥责过他。当他看到幸存的朋友落入同样的窠臼,也会无法忍受而加以劝谏,然而要控制自己却相当困难,只要一不注意,悔恨的情绪就会浸染大脑,让他重新忆起再也无法挽回的现实。虽然理智明白懊悔无济于事,但理智以外的某种情感却化作痛苦的折磨,使他无法成眠。



“呜啊啊……呜啊啊……”



刻印在脑中的空战影像无法消失。



当晚的天空和此刻头顶上方的这片星空相同。



数千道曳光弹将天空割裂为碎片,对空弹幕蒙蔽天空。在四处乱窜的火焰背景中,螺旋桨的转动声、升力装置的隆隆声响、飞行战舰的巨影,以过分巨大的力量统治世界。



卡路儿仿佛看到当晚同学们的飞机出现在自己眼前,少年们驾驶的阿尔康号穿过鲜红色的火焰。



引导在单纵阵前方的浮士德转头对他微笑,但下一个瞬间就被曳光弹撕裂身体,化作一团火球。



沃夫冈为了保护被银狐盯上的卡路儿,挺身而出面对敌人。他抱着同归于尽的觉悟展开枪击,却无法伤到敌人,徒然葬送宝贵的生命。



共同组成防御圆阵的范·维尔班学生,彼此屏障着旁边的同伴战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全体丧生。



死亡没有任何前兆,也没有任何预告。他的朋友相信平日训练的成果而坐上飞机,却如昆虫般毫无抵抗地死亡。



——守护伊斯拉。



如此微小但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的正确、纯粹心情,却被敌人以嘲讽的态度连机身一同践踏为碎片。



统治战场天空的原则只有数量、机身性能和技术,不论拥有多么正确、纯粹的心情都没有任何意义。



不对——至少以卡路儿的情况来说,他想要守护伊斯拉的情感中还掺杂着肤浅、轻率与傲慢的态度。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卡路儿边跑边朝着星空大吼,否则他无法忍受自横隔膜下往上冲的情感奔流。



即使他努力要凭意志的力量压抑自己,眼泪仍旧源源不断地落下。



他连忙擦干泪水。哭泣没有任何用处,男子汉怎么可以轻易掉泪!他虽然如此斥责自己,却无法停止涌出的泪水。



卡路儿怒斥自己,持续在夜空下奔跑,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如何减轻痛苦。



不久后他的脚步变得凌乱,跌倒在地上。卡路儿喘着气,躺在地上仰望夜空。



繁星的大河在闪烁,无数星光照射在被他折磨到临界地步的身体,仿佛是要安抚他一般慈祥而清澄。



卡路儿横躺在地面上,胸膛不断起伏。他沐浴着星光,将混乱的思绪寄托在静止不动的星空怀抱里。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来到追悼石板附近,斜眼瞥见居民各自建造的数座墓碑。



还有——



“咦……”



月光下出现一个人影。



小小的身影以胆怯的脚步穿梭在墓碑之间,前往某个方向。



那里是圣特汝尔班的学生在白天为同学建造的墓碑。



卡路儿诧异地抬起上半身。虽然只凭月光与星光难以判别对方的身分,但他仍猜到这个人影是谁。



怎么办?卡路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开口打招呼。



他心想,这个人一定是觉得不便出现在大家面前,才会挑选没人的夜晚前来。



卡路儿站起身,用一只手拍掉背上的泥土,追在人影的后方。



正如同他所预期的,这个人影停在战死的学生墓前,静静凝视着挂在墓碑上的正规飞行员徽章。



卡路儿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人影没有察觉到卡路儿站在身后。她跪在墓前,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祈祷。



看着没有祈祷文的祈祷,让卡路儿相当心痛。那微微颤抖的背影,显示出她内心的痛苦。



——这不是你的错。



卡路儿想要这样告诉她,便轻轻呼唤:



“克莉亚。”



背影抖动一下,克莉亚放下交握在胸前的双手,缓缓转头。



“卡路儿……”



克莉亚张大的双眼噙着宛若星尘的泪水,纯白色的上衣被月光染成青色。



“为……什么……”



“……我刚刚在跑步……接着看到你走来……”



克莉亚哑口无言,呆呆望着卡路儿好一会儿,接着连忙起身,拍拍深蓝色裙子上的泥土,准备逃离现场。



“等、等一下!”



卡路儿急忙追在克莉亚后头,克莉亚则以跌跌撞撞的脚步逃离湖畔。



“你为什么要逃,克莉亚?”



卡路儿立刻追上她,伸出手抓住她的右手,并将她拉近自己。



克莉亚低下头面向卡路儿,被卡路儿抓住的手腕在颤抖。



“克莉亚!”



“……放开我……”



克莉亚勉强挤出好似雏鸟般脆弱的声音,苍白的表情在月光下越加失去色彩。



卡路儿猜到克莉亚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因此仍旧握着她的右手腕说:



“我不会放开。”



“……”



“看着我,克莉亚。”



克莉亚紧紧闭着眼睛,没有看向卡路儿,只是摇摇头。



“……我……还是……不行……”



她只能勉强说出这些话。



“……我……要离开飞行科……”



“什么……”



“……我太卑鄙……没有资格和大家一起上课……”



那天在路易斯提督的指示下,飞行科学生中只有克莉亚和伊格纳修前往安全的场所避难。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学生们担任搜敌或迎击任务,有半数战死。克莉亚一定无法原谅自己在那段期间躲在防空洞里什么都没做吧?卡路儿如此推测,因此平静地告诉她:



“没有人会责备你。”



克莉亚再度闭上嘴巴摇头。



“是提督命令你避难的,你一点都不卑鄙。”



“不是……不是这样……卡路儿,拜托,放开我吧……”



“克莉亚,你怎么了?好像有点奇怪……”



“我一直在欺骗大家。”



“什么?”



“我们……最好还是别再见面……”



“什、什么?”



卡路儿这才发现克莉亚的状况相当异常。



“克莉亚,冷静一点,我完全搞不清楚。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



克莉亚仍旧低着头,无言地摇头。



“你不跟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那个……你真的……不用管我……”



“克莉亚?”



“对不起……你不用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