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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 2)




……或许真的说过。



我和学姐在这个司书室中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唯独关于书本的话题,我们不厌其烦地交流了许多。我和学姐之间除了这个,别的什么都没有。



但是——却唯独拥有这个。



我抱着书蹲了下来。



要不这么做,似乎就会有某种东西涌出。



不能将书弄脏。我可是图书委员。



我感觉到灯子也站起身,迟疑着靠了过来。但她什么都没说。



在温柔的沉默之中,我回想起来。



第一次见到学姐,心生憧憬的春天,伸出手却无法触及学姐,只能见证她逐渐坏掉的夏天。



热量涌上喉咙,最终又冷静下来,回到了胃部深处。



我站起身,坐到椅子上面。



「……数据是上传到云盘的,所以在哪里都可以输入。然后,这些大概是学姐做的。」



「……是吗。……倒是省事了啊。」



灯子平淡的语气反而令我心生感激。



工作完成后,我们分头将新书搬到了图书室,整理下书架,空出放书的地方。学姐的众多碎片渐渐溶入我的图书馆的各个地方。于是知识失去了名字,仅仅留下骨骼,变成某人心中的伤痕,又变成另一个人心中的火光。但愿图书馆可以提供一晚的容身之处,令这无限流转的旅途永不断绝。



早上我经常和灯子一起坐电车上学,但一起回家确实是很久都没有过了。这一天她最终还是陪我做着图书委员的杂事,一直做到放学。



回家的路上,周围已经彻底变暗,空气凉飕飕的。



前方第三个十字路口处看得到站前商店街的灯光,但直到那里的路上就只有路灯孤零零地立在道路两侧。传到耳边的虫鸣也都相当优雅,带有金属的音色。



最近这一周,天气有如从坡上跌落般迅速变凉,令人不禁以为之前的酷暑只是一场谎言。



我慢了灯子三步,走在狭窄的人行道上。



一段时间内,两人没有任何交谈。我们毕竟认识了很久,所以也没感觉多么尴尬。很久以前我们就会造访对方的房间,默默地看会漫画,或是玩会游戏。



但是,我想到。



十五岁的这个夏天,我学到了几件事情。



虽然这能力只能令时间循环,没有什么意义,但确实可以学到一些东西。无数次迎来的八月三十一日教会了我这么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



某种心情一定要将其变成话语,传达给对方。否则一定会后悔。



痛苦是有的。有时还会有鲜血流出。话语本就是利刃。只要说出口,就会割开某种事物,将其切下。比如成为话语的部分与未能成型的部分。或是不曾知晓的过去与已经了然的如今。



即便如此,有的时候也必须将其变成语言。



「……我觉得,有灯子在太好了。说真的。」



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等信号灯时,我如此低喃。



灯子诧异地歪了歪头。



「突然这是怎么了。帮忙干点图书委员的活儿而已,算不了什么。」



「我指的不是这件事。」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一辆出租车拖着条光尾,从右至左飞驰而过。



风变得更加冷冽。



「我是说纯香学姐,自杀的那一天。……灯子帮了我一个大忙。大概。」



灯子嘟起嘴,一言不发地看回车道那边。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但我们谁都没有迈向人行横道,一直站在带有些许尾气味道的寂静之中。



她没有否定我,也就是说——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对面的绿色信号开始闪烁。不安渐渐涌现。



「……那个,要是你不想被人知道,那不好意思。」



「倒也不是我想要保密。」



灯子咕哝道。



「只是也没有机会特意说出来。……很小的时候我就大概感觉到启太也是这样,但又不能肯定绝对如此。」



我保持着僵硬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



我也是一样,哪怕她本人已经承认,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离我这么近的地方,竟然会有人拥有和我一模一样的能力。



然而,这么一想,一切就都对得上了。



至今为止,有好几次我并没有拧动把手就擅自《倒》了回去。那并不是失控,而是灯子发动了回溯。是五月来着,泳池内发生事故那天大概也是如此。游泳社成员在灯子面前受了很严重的伤。



仔细一想,只有灯子有很多回溯前后行动不一致的情况。之前我一心以为是因为她就在我身边,所以更容易被行为的细微变化所影响,但并非如此。是因为她也保留着之前的记忆,和我一起回溯了而已。某一次八月三十一日,我还什么都没做她却取消了社团活动,大概就是因为陪着我回溯了那么多次,再也受不了了吧。



然后,重复的最后一次也是——



我刚刚回溯过去,灯子就再次发动了回溯。只有这一种可能。



所以,才回到了二十四小时前——和学姐一起度过的最后一晚。



我一直没有发现。灯子竟然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事件结束,一切都已经过去之后,我才后知后觉。



灯子一定比我收敛、谨慎许多许多。和毫无底线的我不同,她至今为止几乎没有使用过能力。



灯子吐出一口气,再次背好书包,眼睛看向自己的鞋尖。



「和久米泽学姐,没有关系。……她死了这件事,我也一直都不知道。那位,几原老师出事故死去那次。……那一次我才知道。」



我睁大了眼睛。



「是……这样吗?」



不对——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灯子无从得知学姐的死讯。我每一次都在发现了学姐尸体的一小时之内倒了回来,那时灯子不是在家里就是在游泳社进行社团活动。就连杀人现场在教学楼后方的时候,我也是在消息传过去之前倒了回去。



还是我一直迷茫到晚上七点左右那次,她才终于知道了这件事。



「我知道启太一遍一遍地回溯,在拼命地做些什么,所以我猜大概是久米泽学姐出了什么事。……原来是自杀吗?这我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跟学姐没有关系。」



和纯香学姐无关。



灯子连学姐因何而死都不清楚,我回到早晨的时候学姐甚至还没有死去,所以她确实不可能为了拯救学姐而进一步回溯十二小时。



「但是,那,为什么?」



这时,灯子第一次展露出某种感情。她闹别扭一般噘起嘴,看向车站的光亮。



「当然是因为启太死了啊。」



我愣住了好一阵子,然后回想起来,差点叫出声音。



最后那次回溯。



时间逆转的感觉之中,浮现出几原老师僵硬的脸庞,还体验到了某种剧烈的疼痛与冲击。



我本以为那是记忆在闪回,原来竟然都是实际发生的事情。



我在刚过下午七点时发动的回溯,倒回十二小时前,也就是刚过上午七点——也就是到了小型卡车冲着我和几原老师转过来的那个瞬间,没掌握现状的我没能避开,于是被碾了过去。



「……老师只是受了点伤,启太反而——死掉了。然后。」



灯子的声音有些哽咽。



「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倒回来了。仅此而已。」



我注视着灯子的侧脸。



路灯那微弱的光线以黄昏作为背景,沿着她的下颌与脖颈,切割出一圈梦幻的轮廓。



「……是吗。……谢谢。」



终于,说出了这句话。灯子还是不愿意看向我。



「所以说,道谢就不用了。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启太不也是每次回溯后都做了各种事情,让我避开事故吗。跟那是一样的。」



「啊……」



原来她发现了。



说的也是,毕竟灯子记得每一次的事情。话说回来,根本不用我做些什么,第二次开始她自己就会躲开事故了。这么一想,自己干的事情还真是蠢,好丢人。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十分尴尬,灯子慌忙靠近半步说道:



「我说这些不是说启太干的事情没有意义。你做那些事情,我也很开心。……我要是能告诉你‘哪怕不这么做我也不要紧’就好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摇了摇头。



「……我不也一样,跟谁都说不出这件事情。这种东西……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也一直很害怕,担心使用能力会不会出事。」



「我其实也有点害怕。而且回溯之后脑袋还很疼。」



真的是一模一样啊,我想到。这份力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赋予我们两人——这种无疑得不到答案的疑问被我忍了回去。



「不过,我一直知道启太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要比你更轻松一点。哪怕出了什么事故,我也会想着‘不知道启太会不会发动回溯?’,然后看一看事情会怎么发展。很卑鄙对吧。」



「才不卑鄙。这也不是,怎么说,那个……某种义务什么的……」



灯子说出来后,我感到内心轻松了许多。我并不是一个人。迎着时间逆流而上的幽暗旅途中,灯子一直陪在我的身边。



由于我发动回溯而抹消掉的数百个小时也并不是只在我心中上映的虚幻之物。而是毋庸置疑的现实。与灯子共享的记忆就是其存在的证据。



现实中的我受了伤,现实中的我迎来死亡,现实中的我依然活着。



只要还活着,时间就只会流向未来。



留在原地的只有逝去之物。



我们会将无可挽回的颜色涂抹到现实之上,迈向下个场景,下个季节。



我们不知道错过了几次绿灯,这时,对岸的信号灯又从红变成了绿色。



我踏出一步,走进了昏暗、干涸的河流。片刻过后,灯子也站到我的身旁。晚上那疏离又冰冷的空气从两人之间穿过,似乎是在测量我和她的距离。



总觉得,这个时候我要说些什么。需要一阵平平无奇的交谈,来唤回我们那微不足道的、了无生趣的、理所当然的一天。



我看着商店街越来越近的灯光,思考着,迷茫着,然后终于开口:



「对了,还能拜托你当模特吗。这次我想以秋天为主题。」



身旁的灯子瞪大双眼,最终,感觉得到她轻轻叹了口气。



「可以是可以。」



一声低喃回应了我。她答应了我的请求。



好几辆车从背后的车道穿过。喧闹声也再次来到耳边。



灯子有些害羞地继续说道:



「这次画完素描后就赶紧画完。之前想到给那幅画当模特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劲,甚至弄得肌肉酸痛,结果你却不把它画完,我可是相当失望的。」



「啊—,嗯,抱歉。」



「不如以冬天为主题吧?反正启太很快就会懒得动笔,还赶得上秋天吗?」



「赶得上啊。一定会赶上的。大概在十月……不了,十一月中旬左右完成吧。」



「是嘛。我看可不一定。」



我和灯子一边争论,一边并排走过下一个人行横道。不知何处隐约传来了高亢的狗哨声。渗人心脾的风吹来,吹散了残留在我们的嘴唇和脖子上的最后一丝夏日的碎片。九月末的这个夜晚是如此澄澈,似乎都可以听到远方的教室和校庭中人们的闲谈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