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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2)



美术部除了我(和挂名成员灯子),还有一名成员。



道永佐世,这名高二学生的名字,我在见面前就已经知晓。因为几原老师给我展示了很多此人的作品。



「这个人真的很有才能,就是对待社团活动再认真一点就好了。」



老师说着,从仓库中拿出了好几幅油画。



确实,作品的精细度高得不像是高中生画的。哪怕直接拿去和展览的作品放在一起,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画上的少女们猎奇得仿佛人物与植物融合在一起,摄人心弦的色彩描绘出了她们的每一个细节。



画框的背面有着署名。



道永佐世。



纯香学姐也曾对我提起。据说画技了得,头脑聪颖,说话风趣,意气相投……真是赞不绝口。似乎和纯香学姐关系很好,然而性格很怪,基本不参加社团活动。



第一次遇见这位道永前辈,是在进入六月之后。



那天下着梅雨初期的那种闷热的雨,我做完图书室里的事情,来到美术室时已经很晚了,这时只见一名素不相识的女生将我的画在地板上摆成一排,深深弯下腰,凑近脸庞观察着,简直像在行什么大礼。一件超级大号,到处都染上颜料的白大衣套在校服外面。凌乱的长发被橡皮筋随意地绑在偏上的位置,还带着度数颇深的眼镜,艺术家气质一目了然。



注意到我后,她直起上半身。



「画了这些画的人?」



突然就如此问道。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在问我,因此只是含糊地点了下头。



「真不错。能看见看不到的颜色。你是会觉得月亮背面有鳄鱼那种人对吧?」



我才没这么觉得。



「新成员对吧,久米泽学姐之前说过。叫什么来着柚木君?来得正好,毕竟一直都没有男生社员嘛,能现在就当一下模特吗?坐在那张桌子上,一边的膝盖立起,脸朝黑板,对对,视线再往上一点。」



她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连珠炮一般不停发出指示,然后摊开了自己的素描本。



这时我瞥见封面上用记号笔写着『道永佐世』这个名字。



原来她就是那个人。



「柚木君选修课也选的美术?是音乐?那为什么来这里,啊啊懂了你是图书委员来着,所以是冲着久米泽学姐来的?不要动,也不要说话,好好看着黑板。」



明明在一个劲问我,却让我不要动,不要说话,不讲道理也该有个限度。到最后,花了五分钟左右完成速写的道永学姐还向我展示着那一页,上面只勾勒着最简洁的线条,却依然画得栩栩如生,同时她如此说道:



「怎样?比实物要好上五倍吧?」



虽然确实如此,但你能别对着实物这么说吗。



这时,正好几原老师从办公室回来了。



「啊啊,道永同学!你来了啊。」



他开心地说道,然后从桌子间穿过,靠了过来。



「太好了,这下终于有个社团活动的样子了。」



「毕竟听说新成员是正经画画的,不是挂名成员。」道永学姐说道。「文化祭也会展出作品对吧。如果不是只展示我一个人的作品,就得讨论一下才行。」



「没错,正是如此。哎呀,太好了太好了。能不能帮我个忙,之后多来几次,也指导下柚木君的画?老实说油画并不是我的专业,道永同学比我厉害多了。」



「有心情了就来。总之,先把之前画的都给我看一下。」



道永学姐如此说道,于是几原老师将我的习作在美术室的窗边摆成一排。全都是水果的小品画。苹果,草莓,苹果,葡萄,苹果,苹果,桃子……。简直像『好饿的毛毛虫』暴饮暴食了整整三周一样。



「他画得越来越好了。所以——」



几原老师露出头疼的笑容,瞥了我一眼后说道:



「是不是该画点别的了呢。」



「啊,好的。那我就开始画石榴或是无花果这类难一点的」



「啊我的意思不是画别的水果。我还是建议你画人物画。你都完成线稿了吧,已经可以开始画了呀?」



我瞥了一眼收着那张画布的架子。



「还不是很有信心……。而且我还是初学者。」



「不会不会。你已经比我儿子的水平高多了。我都教他三年了,可现在上色时还是根本没有这种立体感。柚木君要对自己更有信心。」



老师的儿子据说是小学六年级,那我当然比他画得更好,跟学画的时间长短无关,总觉得这个跟信心没什么关系。何况说到底,没有信心所以不去画人物本就是骗人的。



之所以全是水果,是因为上色当天就可以完成。



如果将作画比作登山,那一天就可以登顶的山峰,即使《倒转》了一天,也只是回到山脚。可以轻松地放弃。但要是开始攀爬需要花费好几天,甚至好几周、好几个月才能登顶的山峰,那即使回到了一天前的行程,也依然身处山坡。无论向上爬还是向下走都很花费精力。



一想到这里,我就没了画灯子那幅画的心思。



道永学姐一直默默地双手抱胸眺望着我的画,此时她开口说道:



「其实全是水果也没什么不好。如果画上一百张左右,既有统一感,也有压迫感。到时候所有墙上都贴满柚木君的水果,然后最中间的画架那里摆上五张左右我的画。就像是树的根干和成为枝丫的果实这种感觉。展览的效果应该会很好。」



「贴满墙壁实在是……哪怕柚木君也做不到吧……」



几原老师苦笑着说道。



「不是一天能画一张?」道永学姐若无其事地回答。「暑假也天天来学校画的话,不是很轻松吗。」



「不行的,道永同学,暑假的时候如果我不在学校,美术室是不开门的哦,毕竟这里有很多危险的用具……」



几原老师的笑容里,从容的感觉渐渐消失。



「暑假不用上课,所以我也会出差跑去很多地方。进修呀讲座呀还有教学演示之类的。到七月份时间安排就会定下来了,到时候我再通知你们。」



「那个,我也还有图书委员的工作,所以……每天的话有点……」



我也小心翼翼地发言。



「是嘛。那是没办法。」道永学姐抱着胸,惋惜地轻声说着,于是我以为她终于理解了,可她继续说道:「只能一天画三张了。」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不然还是去画灯子的画吧,否则这强人所难的要求怕是逃不掉了。



*



道永学姐来参加社团活动,和纯香学姐偶尔来玩都是大概一周一次,所以这两个人还没有遇到过对方。



但有一次,我做图书委员时不经意间向纯香学姐提起道永学姐,她立刻追问起来。



「小佐世现在认真参加社团活动了?」



「根本不认真啦。只是偶尔会心血来潮,随便跑来看看。」



「这样啊。我也想再看一眼小佐世画画的样子。说真的,她画画的举止就已经是艺术了。还有画画的时候她会比平时更爱说话。我们还在一个社团的时候就经常一边画画一边聊天……可只有我会停下手……」



纯香学姐轻声说道,眼神仿佛在怀念从前。



「不过,这样啊,原来她不是每天都来吗。」



「啊,那这样吧,等道永学姐来参加社团活动,我就告诉学姐。」



「真的吗?谢谢你!」



我心中暗喜:这下就能非常自然地问到学姐的联系方式了。可学姐接着说道:



「那等小佐世来了,你就从窗户那打个暗号好吗?」



纯香学姐手指的地方,是借书窗口正对面的窗户。隔着中庭,刚好能看到对面教学楼的美术室。



「我放学后基本上都在窗口这里备考的。」



我垂头丧气地说道:



「……好的。那如果道永学姐来了,我就在窗户那里放一张菠萝的画。」



「谢谢!……为什么是菠萝?」



「那个人,发型不是很像菠萝嘛。」



纯香学姐捧腹大笑。虽然没要到联系方式,但这也算是不错的收获了。



第二天,刚好道永学姐来美术社露脸,于是我将练习时画的菠萝正面朝外立在窗户附近。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纯香学姐真的来美术社了。



「……咦。不是在忙着准备考试吗?」



「毕竟听说小佐世来了嘛。我偶尔也会过来玩,只是时机不凑巧都没有碰上。」



道永学姐露出一副讶异的表情,但立刻又雀跃地拿出了素描本。



「那么麻烦你当一下模特。」



纯香学姐也笑眯眯地点了下头,爬到大桌子上,懒散地伸长双腿躺了下来。她单膝立起,一只手撑起上半身,这种累人的姿势恐怕要撑过五分钟都很难,可她却一脸平静。感觉她很习惯当模特。或许以前她就经常会像这样被道永学姐画下来吧。



难得纯香学姐来当模特了,本想着我要不要也画一张素描,但感觉无论选择哪个角度,我都无法保持平常心,所以我还是选择观摩一下道永学姐是怎么画的。



和我当模特的时候一样,道永学姐握着铅笔的手不停滑动,同时也向模特抛出一大堆问题。



「学姐已经决定志愿学校了吗?记得前一阵子还每天都不一样来着,一会行动心理学一会社会人类学一会英语文学的。」



「嗯,已经筛选得差不多了。我有好多想去听的课,也搜集了很多信息,但最理想的果然还是将教授写下的书全都读一遍。小佐世要去美大?」



「是想去但我家没什么钱。要去就得先找到地方打工才行。而且找工作也很困难,不如说我得先保证不会饿死才行。」



「可惜我不是有钱人,不然一定会赞助小佐世。」



「最近利用众筹寻找赞助者越来越流行了,哪怕五千日元都可以算作一笔资金,所以认真地讲,即使不是有钱人也可以成为赞助者哦。」



「诶好厉害。小佐世也要众筹?现在开始也不晚吧。」



「未成年人大概是不行的。」



纯香学姐完美地维持着姿势,仅以最极限的幅度动着嘴唇,和道永学姐顺利地谈着话。因此道永学姐没有像我那时候一样发出抱怨。



之后几原老师也加入进来,他从办公室回来后就说着「哦,两个人都在这里可真少见。」同时拿出了素描本。



三个人热烈地讨论起美术相关的出路,完全跟不上话题的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只能缩在美术室一角,再画一张菠萝的画。



讽刺的是,那天我第一次一天画了三张。



*



然而,那之后道永学姐再也不来美术社了。



她本身就是缺席常客,所以一开始我也没注意到,可直到六月底她都不见人影,我也只能得出这一结论:她又变回了挂名成员。



虽然我很好奇,但毕竟她不来也不会有什么头疼的事情必须马上解决,何况她或许也有什么苦衷,因此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纯香学姐问过我「最近小佐世没有来吗?」,我也只是敷衍地回答「似乎她又开始犯懒了」。



即将迎来期末考试的七月上旬,周三放学后我遇到了道永学姐,当时我正路过后门停车场,混凝土地面反射着猛烈的阳光。



她在沙滩阳伞上绑了一支高高的竿子,下面立着画架,面对画布,专心致志地动着笔。



阳伞制造的阴影落在她的脸庞,手臂,以及手中的调色盘上,和阳光下的白大衣那刺眼的感觉形成对比,锋利地扎进我心中的某块地方。我本来是要从垃圾场走回教室,却拎着空垃圾箱,呆站在那里好一阵子。



道永学姐停下笔,弯下身子想从脚下的桶里拿出调色刀。这时她注意到我。



「咦。好久不见。你怎么了?会中暑哦。」



「诶……啊,啊啊,嗯。」



多亏了道永学姐那若无其事的语气,我心中无法言说的那不可思议的感慨才随着猛地喷出的汗水一起顺着皮肤流下。



「怎么?有什么事吗?我刚好想着休息一下所以现在不要紧不会打扰到我。唉真不能在这种大太阳底下画画啊,色彩感都乱了。幸好从游泳社借到了这个,真是帮了大忙。」



说着道永学姐仰头看向阳伞,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呢?不是有事找我?」



「诶?啊,没有……我只是扔完垃圾回来,碰巧路过这里。」



道永学姐眼镜深处的双眼瞪得溜圆,视线落到我懒散地双手拎着的垃圾桶上,半张着嘴。



「……啊啊,什么嘛。这样。我还以为是我突然不去社团活动了所以你过来叫我。」



「这个嘛,哈啊,嗯……毕竟学姐开始参加社团活动之前就根本不来,所以就算你又不来了,我也只是觉得’大概学姐本来就这样‘而已。」



结果她盯着我看了好久。



然后道永学姐躲进了教学楼作出的阴影处。七月午后的太阳很高,哪怕是四层楼的影子也窄到仿佛只用刷子涂了一笔一样。我也被太阳晒得耳后发疼,因此也来了到她的旁边。



接着,我小心翼翼地问起这两周脑海中一直在思考的事情。



「那个,你不再过来,是因为我吗?」



她貌似和纯香学姐关系很好,和几原老师也是正常相处,画也像现在这样依然在画,那么我能想到的原因,就只剩下她看我不爽了。



然而道永学姐「啊哈」地笑出声,宽大的白大衣袖子差点滑落,被她又卷了上去。



「不是不是。跟柚木君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啊不对稍微有点关系。久米泽学姐不是过来玩了嘛。那是柚木君找准时机告诉她的吧?我是因为那个才不太想去的。」



原来她发现了啊。



难道连暗号是菠萝都知道吗?不对,问题不在那里。



「……和纯香学姐,关系——不好吗?」



「关系很好啊。我非常喜欢那个人。尤其是嘴唇。说话的时候如果从侧面看去,会发现嘴唇的倾斜角度简直是完美。我没见过其他人任何人有这么完美的嘴唇。」



她突然间侃侃而谈,吓了我一跳。虽然看着纯香学姐也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喜悦,但我从未像这样将她看成一个物体,观察每个细节。



「啊跑题了,我想说的是久米泽学姐在美术室——这种收到某种暗号后,从图书室满心欢喜地过来,然后碰巧我也在场这种状况。我很讨厌。所以就不去了。」



我将后背用力靠上教学楼的墙壁,偷偷看向道永学姐的侧脸。她才不是什么菠萝。比那更加深邃。是森林才对。叶子密密麻麻地叠在一起,再猛烈的夏日阳光也会被过滤掉,永远无法到达她的眼底。



我没听懂她说的意思。只理解到这句话十分深沉。



「所以说,并不是柚木君的错,也不是多么深刻的事情。只是有些不爽所以不去了。和画是一样的。感觉不爽的颜色,你也不会涂对吧?」



「如果和画一样,那对学姐来说不是相当深刻的问题吗?」



她不是打算去美大?画画不就是她的人生本身吗?



「嗯?确实。还真是。真抱歉我语文不好。你真是敏锐得多余啊,那份敏锐是不是用错地方了?要用在你重视的人身上才行啊。」



「哈啊。是这样吗。」



我想到:这人突然说什么呢。你到底知道我的什么?不就是一起在美术室画了几次画而已。



「哇抱歉。你脸上好像写着’你到底知道我的什么‘。」



直白的话语令我低下了头。



看来,这个人确实有所了解。



「我经常干出这种事来。画画的时候好像就会说很多有的没的,我自己倒是都忘了。」



敢情你没记住啊。那说的可是相当失礼。



「可我只知道画的事情,所以说的也全是画的话题。」



「诶?」



【译注:画和诶日语都读作え】



「谐音梗?」



「没、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啊柚木君,听好了,我说的都是画画的事,柚木君大概觉得自己看待周围过于客观,交流也仅仅流于表面但实际上完全相反你根本不是这么冷漠的人。而是更加乱糟糟黏糊糊的人。要说有多乱糟黏糊的话大概是胃镜那种程度?我说啊真的能客观看待事物的人是不会把画到那种地步的线稿放着不上色的。早就三下两下就涂好颜色了。正因为看不到本该看到的颜色又能看到本来看不到的色彩你才会把画塞进架子里一个劲画着菠萝。」



确实很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