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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杀人凶手的肝(2 / 2)


为什么没有察觉?她在死前打电话给贵子,不就是希望找到跟她立场相同的人吗?不就是想要能分担痛苦的伙伴吗?就像贵子当时听到她那么说,也曾感到安心一样。



如果能说出内心话就好了;如果说「我也很辛苦」就好了,如果能体会她的心情就好了。就算只当听众也罢,这样她就不会死了吧。对适应工作的人抱怨太丢脸了,所以她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自杀者团体咨商的成员当中,有个叫水谷的人。如果以水谷的风格来表现,贵子的虚荣心就是贵子好友的老鼠,最后一根稻草,通往死亡的扳机。水谷曾说老鼠不是他自杀唯一的理由,但反过来说,只要没有老鼠,水谷就能活下去了。



即使不是故意的──贵子还是杀了人,杀了最好的朋友。



贵子选择逃避这件事,因为除此外别无他法。她靠着虚荣心一路活到现在,追求的都是自我膨胀后的虚像。这份不自量力的庞大自尊心,一直不让贵子面对自己的无力,也不容许她为此伤感。



贵子会这么一头栽进工作,真正的原因就是好友自杀。她借由埋首于工作中,让自己没空去深思那件事。



至于公司后辈的那句「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啊」,道理也一样,贵子之所以讨厌,其实是出于同性相斥。一想到自己用「我没这个意思」当借口减轻罪恶感,企图把好友的自杀抛在脑后,贵子就觉得自己很卑鄙,很讨厌。



既然现在全想起来,就代表该渡河了。贵子不是想赎罪。她觉得自己在赎罪前,就会先被罪恶感给压垮了。



贵子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想起自己的脑内住了怪物。「她会死都要怪你。」「你逼死了她,怎么还有脸活下去?」「不对,话说回来,你真的是她的朋友吗?你只是为了满足虚荣心,才利用她单纯的个性吧?」怪物不停对贵子这么说着。



顶着一颗有怪物栖息的脑袋,要怎么度过永恒的时光?



所以要快点,我得──渡河才行。



三濑川跟贵子都没坐上椅子。



贵子只是大致交代朋友是因她而死,并没有把内心的想法一五一十说出来,连对自己充满虚荣的一生,也是轻轻带过。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这么爱面子。贵子想到这里,对自己彻底感到厌恶。



「原来是这样啊。」三濑川的语气很平静。他用两只手指抵在唇上,不停轻敲,有好一会儿不发一语,看似在思考事情。



「那么,贵子小姐,我送你去河边吧。反正薪水给你了,六文钱也备妥了,我们就去船夫那里吧。」



贵子本来还担心三濑川会发表什么意见,没想到三濑川的回答倒是很干脆。



贵子低着头,不停地走着,脚步从没停过。她眼前只看得到三濑川牵着她的手,以及铺满白石的河滩。当他们走出城镇,往三途川前进时,果然遇上了乳白色的大雾。白色的地面,白色的风景,就跟之前一样容易让人失去方向感。



「贵子小姐,你看。」



雾忽然散了。贵子抬起头。



等她回过神来,嘴巴已经张得老大,连眼睛都忘了眨。在流过她面前的三途川上,聚集许多小小的圆形光点,忽左忽右摇来晃去,光芒灿烂到令人怀疑这里不是三途川。



「这里的地狱萤爆发性地大量繁殖,是三途川的隐藏景点喔。」



「……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贵子没看到船夫,也没看到渡口,不过就算不看,她也知道这里不是渡河的地方,因为河道的样子完全不同。她不懂三濑川用意何在。为什么要到这里?不可能现在才想要带她来观光吧?



「我又没说要直接送你去目的地。」这根本是在狡辩。「这里是对上游流过来的亡者之血产生反应,才会变成这样。」



三濑川指向上游。



「地狱萤是自动产生反应,不是出于意志所为。这种植物无法抗拒血液的影响,也不能选择要发光还是维持原样。」



三濑川将伸出的指尖直接转向贵子的咽喉。



「可是,你的朋友不是植物,就算受到影响,要怎么做还是由她来决定吧。」



……难道三濑川是在安慰人吗?



「常有人以为自己是一切的肇因。就某种层面来说,这是对自己过度高估。只要自己有做或不做某件事,就能避免这个结果,所有的错都在自己身上。这种想法明明傲慢又自大,攻击性高得惊人,当事者却不知为何都觉得自己很委屈。这种人的头脑实在有问题呢。所以你……」三濑川露出慈祥的笑容。「……头脑也有问题喔。」



不,这是在找碴吧?



「听好了,我只说实话。」三濑川浅浅地吸进一口气。「这不是你的错。」



贵子有些傻眼。难道要她回答「好,知道了」,并接受他的说词吗?这怎么可能。



「是不是我的错,是由我来决定,请不要随便批评我的参考架构。」



「我现在不是在做心理咨商,不要期待我会不否定不批判,只当你忠实的听众。不过,我也不会像对阎罗王那样,去操弄你的想法。」



「那你到底要干嘛?」



「这只是我的一点任性。我不想看到你怪罪自己,为此受苦。」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你这样会让我很不愉快吧。」



「我才不管三濑川先生心情怎样呢!总之这就是我的错!」



贵子被三濑川惹恼,不禁说了重话,但三濑川并没有随之起舞,跟她对杠。



「不然反过来说好了,你的死要怪她吗?」



「啥?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她不死,你就不会只顾着工作了吧?」



「不,这不能怪她,是我擅自决定这么做的。」



「那么,你的朋友不也是擅自去死吗?」



「不是,那都要怪我!」



「为什么你的朋友就不能跟你想法一样呢?她是那种希望你一直背负罪恶感的众生吗?」



「才不是呢!」



「所以那果然不是你的错,对吧?」



「可是,毕竟,那个……」



贵子说不出话来。她觉得三濑川的论点很怪,但脑袋就是卡卡的,想不出什么巧妙的切换方式。



「贵子小姐,你知道你从镇门走到这里的一路上,都踩过什么东西吗?」



三濑川冷不防地丢出问题,贵子不禁皱起眉头。



「说嘛,是什么?」「你还问什么……这里是赛河原耶,当然是白石头啊。」「错了。」「哪里错了?」



「你都只看脚下,所以没发现吧?我今天经过的是非法弃置场喔。」



三濑川转向身后,往来时的道路瞥了一眼,不过在雾里什么都看不见。



「也就是说,你踩到的都是细碎的人骨。往这里的路上,你一直都走在骨头上喔。」



贵子以前听三濑川说过。那是他们去找夺衣婆的时候。人骨这项产业废弃物,在地狱一向疏于管理。听说有人会把人骨丢弃在赛河原上。



贵子的脸上顿时失去血色。



「你没想到自己踩着人骨,所以才敢走在上面。就客观上来说,那是人骨的事实并没有改变,为什么态度就不同呢?」



「我、我以为那只是石头……」



「没错,就是因为你把人骨误认为石头。换句话说,你行动的依据不是客观世界,而是你心中的现象学(注4)世界。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的认知方式改变世界的形貌,你赋予世界什么意义,行动就会跟着改变,有好有坏。如果是人骨,你踩下去时会犹豫,换成是石头,就踩得下去。可是,既然你认为骨头是石头就敢踩,可见得比起客观的事实,你更重视现象学的事实。」



好友的死是贵子的错。这是贵子的妄想还是事实,其实都无所谓。三濑川想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改变看待事物的角度,或许就不会这么痛苦,可是要是真的这么做,她未免也太自私自利了。



「……要是我肯听她诉苦,就不会发生那种憾事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怎么想都是我的错。」



「哦,那就表示,只要你朋友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就好了,对吧?」「啥?」



「难道不是吗?就当作你朋友真的如你所说,是因为你而自杀好了,既然你对这件事抱着罪恶感,要是朋友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不就解决了?这样你就能正大光明、抬头挺胸地说这不是你害的。话说你这朋友竟然特地挑死前打电话给你,还真会给人找麻烦呢。」



「……你就算挑衅我也没用。」



「还是说,你朋友是希望你在背后推她一把吗?她也许打一开始就不期待你会听她诉苦,是为了让自己绝望才打电话。她打给你不是因为感情好,而是特别选你背负她所给的罪恶感。对她来说,你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朋友。话说回来,她在遗书上也没提到你的名字呢。」



空气中「啪」的一声,响起清脆的声音。贵子前一刻才说挑衅没用,下一刻就轻易地中了三濑川的挑衅。



三濑川伸手抚摸被贵子打过的脸颊。



那双漆黑眼眸正透过眼镜镜片,直勾勾地注视贵子。



贵子抖了一下,缩起身体,三濑川脸上则没了笑容。贵子第一次看到他这样。



「贵子小姐。」



三濑川静静地叫出她的名字。



他没有嘻笑,没有掩饰,没有嘲讽,毫无保留,毫无防备,坦荡荡地表现出他最真实的一面。这太犯规了,别这么做。在这种时候拿出这种态度,会让别人也忍不住想跟进,想摘下面具,想正视一直逃避的事物,想把一切摊在阳光下。



贵子感觉三濑川正一步步把她逼进死角,她无处可逃。



「难道她的死不是你的错,你反而会不高兴吗?」



「不……不是这样的!只是现在不管怎么做,都不会改变我害死她的事实啊。」



「你的强迫观念好重喔,好像很希望她的死是你的错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毕竟这么做对你有好处啊。」「什么好处?」



「这么一来,你满脑子就只会想着自己杀掉她的事了。」



这哪里是好处啊?贵子正要反驳时,这一个月内接受咨商的那些委托人,突然在她的脑海里浮现。



像是愚昧地想维持现状的树林;像是为了留住工作,用了蠢方法的夺衣婆;像是用可笑的论调,一面倒地肯定自杀的五名自杀者;像是对自己抱着迷思,坚持不肯承认的阎罗王等等,他们为什么会死心塌地,近乎病态地坚持这么做,答案其实很简单。



这样就能让自己分心,不去面对那些必须深思的重大问题。



贵子也一样,她确实一直为自己的虚荣心烦恼,但这烦恼是巨大的墙,也是盾牌。即使痛苦不已,她还是能埋首其中。没错,的确有,烦恼是有好处的,那是凄惨的恩惠,可悲的庇护,不用思考真正要思考的事物,可以逃避绝对不想去思考的事物,能透过疼痛来忘记疼痛。



贵子面前的地狱萤发出眩目光芒,照亮四方。这时贵子突然想到,或许她朋友的血液也是光芒的一部分。不过那朋友都死了超过一年,应该不可能才对。



──没错,她死了。



这念头看似突然,却理所当然,还来不及去想,就从贵子心中蹦出来,彷佛到现在才发现它一直都存在,感觉如此鲜明,如此深刻。



这就是贵子不想思考的事,其实很单纯。拿好友的死怪罪自己,填满自己的脑袋,就不用去面对好友去世的事实。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她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



贵子突然眼前一片模糊,脸颊热热痒痒的。她以为是雾变浓了,结果不是。看到三濑川帮自己擦拭眼角,贵子这才意识到她哭了。



「又是尿吗?」



没错。或者该说是光太刺眼了,她才没有哭。



然而,无论是贵子的脑里,还是心里,都没有能让她装腔作势的余地了。



「这是眼泪啦……」



「这样喔?要我借你怀纸,还是胸口?」



三濑川脸上漾开微笑,张开双手,像在欢迎贵子。贵子无力去思考,就像被吸过去一样靠上三濑川的胸前,用脸颊磨蹭。



「你会选这边还真让我有些意外呢……」



三濑川吓了一跳,声音有点僵硬。



当然贵子现在无心思考自己为何靠在三濑川胸前,也无力烦恼会不会弄脏对方的衣服,更不在意流鼻水是不是很丢脸。贵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坦率过。



眼睑里有光,贵子心中有光,希望她不要待在那种地方。



贵子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她本来以为是某种可怕的猛兽出现了,结果仔细一听,那声音竟然来自于她。



那是她发出的呜咽声。



不管是应声破掉的鼻涕气球,从嘴角溢出的黏稠唾液,还是一颗颗不停滚落的泪水,全都一览无遗。贵子自知这张哭脸很丑,却不打算掩饰。



即使感到头痛,声音沙哑,她依然哭个不停。



她不想哭,不想靠哭来让自己死心,不想把这份悲伤当成毒素排出体外。把一切清算是最糟的。她不想消费朋友的死,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可恶,为什么带给我这样的心情啊!贵子往错误的方向迁怒,却还是控制不了从心中涌出的怒意。



都有时间写遗书了,为什么没有恢复理智?好好想一想啊!那个地方又不等于整个世界!你死了对谁有好处!根本没有嘛!说什么怕给人添麻烦,干嘛这么替别人着想啊!不要为别人而活好吗!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为什么不干脆为我而活啊!



早在两星期前,贵子就从那五个自杀者口中,听了一堆他们对在世亲友的反驳。她的好友也会像那些自杀者一样,对自己的死加以肯定,认为自己没做错吗?



我没错!我没错!我死得一点都没错!



但你错了。



贵子也想释放内心的情绪,像那些自杀者用武断的理论捍卫自己一样,对好友说出这句话,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她身上。没看到我的人生一塌糊涂吗?你干嘛要死啊?我的心快要撕裂了,好讨厌,好痛苦,好寂寞。我没办法假装很看得开,说什么「只要能活着就好」,可是,我就是不要你走。



我不要你走啊……



贵子只想到这个幼稚的理由,不过她也没必要再去想其他的理由了。



三濑川──三濑川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拍贵子的背,一直拍到她停止哭泣为止。



「……我们走吧,去过三途川。」



贵子用力抹了下脸,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异常刺痛。三濑川胸前的和服被她的诸多液体弄得黏糊糊的。



「你还是因为受不了自责,才会想去地狱吗?」



贵子摇头。她现在已经不会为了逃避自己的错而去渡河,也不会自暴自弃了。



当然,这不代表她内心的自责会从此消失。



她眯起眼睛,看着地狱萤的光芒。三濑川说得对,她的朋友不是植物,是她自己选择自杀的。这一点就算三濑川不说,贵子也很清楚,只是她依然无法克制自责的冲动。不管哭了几次,还是有某种东西卡在她体内,看来是拿不出来了。贵子现在能做的,要不是去花时间化解它、遗忘它,要不就抱着异物感一直活下去。



「……在下地狱前,要是能先察觉自己在逃避什么,决心去正视它,这样会比较好。」「什么?」



「假如不愿去想的事一直占据脑海,不管到哪里都一样的。」



那些自杀者说过,自己到哪里都会跟着自己,让人很绝望。这话说的没错。如果跟来的自己不是自己的伙伴,当然只会一直让人绝望。



所以很简单。



就让那个自己成为伙伴吧。



「既然这样,就干脆去面对一切吧。」



从三濑川把她带到三途川镇后,贵子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等于暂停。现在给亡者的犹豫期已经结束,她想回到死亡当下,重新来过。



「你竟然就这样超越了心理障碍呢。」



「我才没有超越呢。」贵子苦笑。「不过我在这一个月里,已经充分学到教训,知道停滞不前有多痛苦了。」



话说回来,常有人希望自己能身处比地狱更无尽的黑暗中。不,他们大概是认为与其去地狱,还不如待在黑暗中。他们不是没有迷惘,而是对自己的选择没有信心。会不会那时只是逃离了比较痛苦的那一方?会不会是自己哭得太凶,脑内物质大量释放,才会处于亢奋状态呢?即使有所疑虑,她现在还是想往前迈进。这想法中绝无一丝虚假,那放弃虚荣的心,是这么告诉她的。



虽然不太想承认,不过她能改变观念,都是托三濑川的福。即使三濑川硬把她带来,强迫她当咨商心理师,言行中还不时包含性骚扰,让她快要受不了,但如果没有在三濑川家度过的那些日子,她就不会有现在这种心情了。



贵子突然好想把三濑川平常对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三濑川。



──真不愧是我优秀的上司呢。



「好啦!我们走吧。」



贵子向三濑川伸出手。



三濑川看着贵子的脸,确定她的心情已经一扫来之前的阴霾后,他不知为何化身为面对憧憬对象的纯情少女,露出腼腆微笑,就像对待重要的宝物一样,小心翼翼地握起贵子的手。



* * *



注4:「现象学」 是以客观方式研究人类主观意识的学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