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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刀叶树上的女人之眼(2 / 2)




「怎么会有!」



「当然有啊,不过这个地方起初也只有女性狱卒而已。」



三濑川碰触镜面,把刀叶树上的男人定格放大。



「有男人招手的刀叶树,在经书上是看不到的。人道的男性抗议说,不是只有他们会抗拒不了诱惑,女人也是会对帅哥无法招架啊!所以画家为了讨好男性,就应他们的要求画了这样的画,如今在人道还是看得到喔。在出光美术馆的十王地狱图里,就有这幅图画。结果不知不觉间,刀叶树上的男人就在地狱成为常态了。顺便告诉你,刀叶树现在对同性恋或双性恋的罪人都有对应喔,所以在刀叶树上也有狱卒是大胸部的美少年喔。」



这对有特殊癖好的人来说,简直就是美梦成真。明明身处地狱,心情却彷佛在极乐世界。



「哎呀,那就是树林小姐负责的罪人吗?」



三濑川调整镜子的镜头,对准在一棵无人的刀叶树下抱膝而坐的罪人。她不会怀疑三濑川为何知道,毕竟那罪人跟其他罪人相比,差别可说一目了然。虽然他稍长的头发和手脚都沾了尘土,身上的白和服却没破也没乱。



「树林小姐好像还没回来。从这里回众合地狱要花多久呢?这是八大地狱的第几个啊?我记得越后面的地狱,好像位在越深的地底吧。」



「不,这个赛河原镇有点特别,跟每个地狱的距离都相等。因为这个镇是交通枢纽,所以没有你想的那么远,至少会比走实际距离更快抵达。」



「是这样啊。」这是哪门子的空间扭曲系统啊?地狱还真是什么都有呢。贵子表面装得很冷静,脑里却忙着整理资讯。



「树林小姐如果没绕到别的地方,应该就快回到众合地狱了。不过她今天请有薪假,应该不会在工作的地方出现吧。」



三濑川说完,就戳了戳镜中那个树林负责的罪人。



「话说回来,这么安静的罪人还真少见。就算狱卒休长假不见人影,这里的罪人也依然精神奕奕呢。」



三濑川说得没错,跟旁边兴奋难耐的罪人相比,他的反应异常平静。这也难怪树林会精神崩溃。虽然三濑川说过他只想让委托人照本身的意志行动,但贵子还是觉得树林早点换工作比较好。



「……我只是做个假设,如果树林小姐想换工作,她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这个嘛,跟刀叶树同性质的地方,大概是大焦热地狱的苦鬘处吧,就是这里。」



三濑川用食指一滑,镜中的景色霎时一变。



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个女性罪人一边赤脚走路,一边发出「呜──呜──」的呻吟声。这时在罪人前方数公尺处,出现一个面容和蔼的狱卒,向她招手。罪人看到狱卒,脸上露出开心的表情,不顾脚上的水泡破了,开始狂奔。她一抱住狱卒,就冒出火柱,原来是狱卒化成一团火球。罪人浑身着火,在地上痛苦打滚,烧成焦炭,灰飞烟灭。



「会落入这里的,是利用别人的弱点,跟对方发生关系的女性罪人。以前这里只有男狱卒,不过现在出现同性恋的罪人,所以应该也有征女狱卒。另外还有一个是叫唤地狱的大剑林处,就是这里。」



三濑川不管一时语塞的贵子,笑咪咪地把镜中的场景换到下一个。



「这里跟刀叶树的环境很像。」



镜中出现大树。那不只是树,上面不但插满剑,树干还会喷出火焰。他所谓的共通点,应该是指两边都有危险的树吧。



「另外,要是想顺便消除压力,选这里应该不错。」



三濑川再度切换画面。



『我不是说我才是负责吐嘈的吗?你那根本不算吐嘈,只是把你看到的直接大声说出来而已!一点都不有趣,无聊死了,这样下去都没人笑很麻烦耶,所以我才稍微捧你一下,让你可以快点结束,你都没发现吗?』



『好啦好啦好啦好啦,演技演技演技!感觉对了就笑到爆。凭这种程度也能充满自信?啊──受够了!烂透烂透没劲没劲污点污点污点!』



两个女性狱卒穿着刺刺的、彷佛装上剑山的鞋子,往倒地的男罪人头部两侧轮流蹂躏并加以辱骂。男罪人的头上都被踩出洞来。



「……这什么地狱啊……」



「这是黑绳地狱的当唤受苦处。狱卒在这里的其中一项工作,就是痛骂罪人。我想树林小姐应该也会觉得很爽快才对。啊,对了,说到爽快,就非这里莫属了。」



「咦……等等,够了够了够了!」



贵子在看清楚镜中物的同时,就叫了出来。



「这里是叫唤地狱的杀杀处。我想看了应该会倒抽一口气吧。这里的狱卒会把罪人的阳具拔起来,虽然都会再生,但只要一再生,又会一根根被拔起来,砰砰砰的,很有节奏感呢。」



「我已经听够了,闭嘴啦!」



贵子捂住耳朵,紧闭双眼。明明都说不要了,竟还落井下石继续说明,真是太过分了。更重要的是,三濑川为什么要给她看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或许对三濑川而言,这些拷问他都看习惯了,不过在贵子眼中,那些景象除了恐怖还是恐怖。她真想大声说:「你要弄清楚我的参考架构啊!」参考架构遭到漠视的感觉有多暴力,她总算亲身体会到了。贵子这下子才知道自己对树林真的做了很过分的事。



……三濑川会不会是要告诉我这一点,才会故意这样做……?



贵子轻轻睁开眼睛,看到三濑川挂着笑容,看似没有多想。是我高估他了吗!



镜子的画面回到众合地狱。树林负责的罪人依旧抱着膝盖坐在树下。镜头对他的头部进行特写,不用细看也知道这个人根本没有企图心。



「这个人真的不肯追呢,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过去一定遇到某件事』,所以现在才会采取这种行动。因为过去的经验会造就现在,每个人都一样。」



「比如说。」三濑川用食指指自己。



「像我这样总是笑脸迎人的人,是因为受过去的经验束缚,不想被别人欺负,希望大家都对我友善,才会产生这样的倾向。所以请你要用温柔的态度对待我喔。」



为什么他点出例子是自己后,会突然觉得这话好假呢?



「那就表示他不去追逐理想女性的原因,是出在过去啰?」



贵子注视镜中的男人。这时男人忽然从膝盖里抬起头来。大概是树林不在的关系,他眼神游移,看起来坐立难安。



如果这罪人单纯讨厌树林,那树林不在时应该不会不安,反而要高兴才对。他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啊──



「啊。」



贵子忍不住发出声音。因为男罪人不耐烦地把垂在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



「怎么了?」



「我……应该,认识……这个人……」



是吗,原来他已经死啦……贵子接着喃喃说道。



「他是谁?」



「呃,这个嘛,其实他是……」



贵子做出回答。她说着说着,也一并想起她觉得树林很眼熟的原因,就顺便告诉三濑川。



三濑川听完贵子的话后,用手抵住下巴,陷入沉思。



「请问……喂,我说三濑川先──唔?」



贵子见三濑川动也不动,不停拉着他的袖子,却突然被他的手指抵住嘴唇。



「你可以让我想一下事情吗?」



三濑川虽然保持笑容,但语气意外严肃,贵子不禁陷入沉默。没办法了。贵子只好坐下来等三濑川,还不经意地叹起气来。好累喔,今天还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这时贵子突然想到某件事。由于这一连串事情来得太突然,害她差点忘了。三濑川在赛河原向她搭话前,她不是觉得自己有件事必须想起来吗?这感觉就好像走马灯少了重要的一部分。



──我把生前某件重要的事给忘了。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不过到底是什么事……



贵子背靠着柜子,心不在焉地想着。大概是因为暂时松了口气,睡意很快就来了。原来死了也会想睡吗?



糟糕,不行,不可以。贵子想归想,仍无法控制自己一直点头。



到最后,她忽然头一垂,直接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着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因为没有阳光,是靠时钟来判断的──贵子在棉被里醒来。这里是三濑川家的某个房间。依这个状况来看,应该是三濑川把她搬进来的。虽然没有连衣服都帮她换,不过贵子还是希望三濑川别这么做,毕竟她可不想产生「这家伙人还不坏」的错觉。现在冷静一想,感觉还真丢脸。贵子没看清楚房间是什么样子,就连忙从床上一跃而起,把门打开。



她在玄关大厅找到三濑川。



不过──他人是在启动中的净玻璃之镜里。



「咦!为什么?」



贵子扶着镜框,将脸贴近。那里是众合地狱的刀叶树,三濑川就站在树林负责的罪人面前。



树林负责的罪人耳垂非常显眼。那是一对大得出奇的耳垂。



昨天也在镜中看过的这个男人。贵子认识他,他常光顾贵子父亲经营的旧书店,是店里的常客,也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成为挽救贵子家家计的救世主。他就是那个昙花一现的漫画家。



贵子会觉得树林似曾相识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树林就跟他漫画的女主角长得一模一样。



树林负责的罪人,就是佛耳男。



佛耳男抱膝坐着,抬头看向眼前的树木顶端。



一个少女身穿樱花色的长袖和服,向他招手。少女跟他成名作的女主角长得一模一样。那是充满他个人理想的女主角,原本只该存在于漫画中的女人。昨天少女似乎休假,没有出现,让他心中焦虑不已,不过现在有看到人就好。他摸了摸让他从小饱受嘲笑的大耳垂,试图恢复冷静,并把脸再次埋进膝盖。



「你好。」身旁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奇怪?你~好~啊~」



是在跟我讲话吗?男人抬起头。



有个青年穿着看似干掉血迹的暗红色和服,站在他面前。青年那双犹如漆黑深渊的眼眸隔着眼镜眯了起来,好像在说:「我还以为你没听到我打招呼呢。」



男人还没意会过来,青年就在他身旁坐下。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从衣着来看不像罪人,会是狱卒吗?是哪个罪人心中的理想男性吗?青年的外表并不亮眼,五官却非常端正。脸上挂着好好先生般的笑容,一点威严都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很整齐体面。但是狱卒为什么要跟他搭讪装熟呢?他实在不懂。



男人看向树顶,少女也有些惊慌地看着青年。看来这不是她安排的。



「……你有什么事吗?」



他好久没出声了,听起来很小声,比想像的更像窃窃私语。青年露出亲切的笑容说:「你是漫画家吧?」



他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而且那个女孩,就是你漫画中的女主角吧?」



为什么连这件事也知道?难道罪人的资料可以公开给每个狱卒知道吗?



「我来这里是有话想跟那个女孩说,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征得你的同意。」



「你要怎么做随便你。」



「哦,这样吗?她应该就像你的女儿吧。你应该很珍惜她,很爱她吧?看到有陌生男人突然找她说话,难道你不会嫉妒发狂吗?」



「……啥?」男人不自觉地发出带着威吓的声音。



有某种混浊黏腻的黑色物体沉淀在腹部深处。他好想吐出这些鬼东西,塞进别人嘴里,让对方也尝到同样的痛苦。



「怎么了?」



「我爱她?别开玩笑了。那家伙碍眼死了。」



「唔?你是指她诱惑你的样子吗?是觉得很下流吗?」



「才不是。那种事我根本不在乎。她光是存在,就让人不爽,只要进入视线,就让人一肚子火。」男人龇牙咧嘴起来。「我是碰不到她才无法动手。要是可以的话,我还真想马上杀了她。」



「……哦?」



青年笑嘻嘻地把脸凑过来,近到快要可以接吻了。真烦。



「好,我知道了。」「……知道什么?」



「既然你做不到,就由我来吧。」「啥?」



「我去帮你杀掉那女孩。」



青年露出跟这句话完全不搭的天真笑容。一口贝齿虽美,讲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美。



「你说什么……」



男人想问清楚青年说这句话的用意,青年却踩着飞快的脚步,登上形似螺旋梯的树枝,朝少女接近。刀叶树没有妨碍青年,依然是棵普通的树。青年一下子就爬到树顶,朝少女伸出手。



「──住手,住手!住手!」



男人像要扯破喉咙般大吼起来。



他踩上最下面的树枝。这是他来这里后第一次碰这棵树。有别于青年攀爬的时候,树枝为了妨碍他而聚拢,叶子也变成刀。即使锐利的刀刃划破皮肤,鲜血把手弄得湿滑,他还是用那双手拼命往上爬。大片刀刃贯穿他的肉,带给他超越疼痛的高热,他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伸手去抓树枝。一道血痕刚溢出手掌流下手腕,马上又有新的血痕接了上去。



右眼的上方割伤了,喷出的血遮住他的视线。那些充满咻咻杂音的痛苦呼吸声,似乎就是他的。虽然感觉越来越迟钝,视野越来越狭小,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往树顶前进。



那个女人已经被杀了吗?



男人挤出最后的力气,吃力地抬起脚,与其说在爬树,倒更像小虫子在死命挣扎。他拖着体无完肤的身躯,抵达树顶,跟青年对峙。在青年正后方的少女,则一脸疑惑地在男人与青年间交互看了看。没有被杀,没有被杀,她没有……被杀。当男人放下心来,正要往前倒时,脚边的叶片突然伸出无数根又尖又细、形似长枪的物体,互相撞击交错,从他的腹部贯穿到背部。男人以前倾的姿势被树叶撑住,血液自体内不停滴落。男人稍微动了一下右手。那是他惯用的手,画漫画的手。他发现手还稍微能动,就松了一口气,看似还没放弃。



「你不是想杀吗?」



青年无视于现场气氛,露出笑容,气定神闲地问道。



「是啊,我想杀。」



男人看似在回答青年,但他其实并没有这个打算。他的精神已经疲惫至极,连选择要说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不管是想起来的事,还是正在想的事,都一股脑地从他口中自动跑出来──



当他听到「请想下一个故事」时,不禁感到错愕。



责任编辑说很期待下一次的作品,还称赞他有世间难得的才华。不过他已经想到肠枯思竭,不知道该画什么才能让人觉得有趣,也没有任何想表达的意念。好不容易临时抱佛脚想出来的大纲,在编辑部内部的比稿中总是被刷下来。这样重复几次后,他渐渐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想画什么。



他或许是太在意评价了。对自己过于自信应该也是原因之一。我应该能做得更好,我要更好、更好。结果,他就这样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



假如是真正的漫画家,即使支持的读者变少,甚至无人闻问,还是会继续画下去吧──看他的书畅销就自己投怀送抱的妻子,竟然说出这种话。如果你不是这样,那就不是真的想画漫画,而只是想当个有名的漫画家而已,既然不适合这一行,那就干脆别画了。



别开玩笑了,他想。什么真正的漫画家啊?别再问这种老掉牙的哲学问题了。如果一棵树在无人的森林深处倒下,会不会发出声音?答案是不会、不会、不会。这是当然的。没人看到的事物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完全没有,就是没有。



看我的作品吧,看我的想法吧,看我吧。这样想有什么不对?



妻子挨打后就变安分了。就算是否定暴力的人,只要为了守护某个人,也会在天人交战下动手吧。就是这么一回事。他想守护自己,所以妻子每次一开口他就会打。



新人奖上常用的那句「未琢璞玉,暧暧含光」,也不例外地成为给他的评语。但那道光芒似乎早已从他体内逃了出去。他因此嫉妒会发光的人,开始在畅销作家和新锐作家的作品里挑毛病。这边我比较好,那里我比较好,都是我比较好。虽然这么想,不管是脑、是心、还是手,都依旧生不出任何作品,光想到漫画就感到痛苦。他以前很喜欢看资料和其他作者的作品,喜欢到甚至想住在书店或图书馆里,但现在也不去了。他曾经热爱的漫画,把他给压垮了。



我不画也不会有人在意──他没想到有一天会体会这种感觉。



比方说,要是不能成为足球选手,就当足球教练,或去做足球的公司上班。有人就是像这样修正人生轨道,继续活下去。不过,这种人在他眼中不是有弹性,而是苟且,因此他才会紧抓着漫画不放。



后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受到称赞的,几乎都是那家伙的造型。如果没想出那家伙,如果没有那家伙,如果我心中没有出现那个女主角,一切就没事了。明明是我创造的理想女性,我却这么配不上她,而且事实就血淋淋地摆在眼前。这想法在他脑中始终挥之不去,让他一直摆脱不了憎恨的情绪。



因为有那家伙在,我才会实现梦想,成为漫画家。要是不实现就好了,这样梦想就能留在梦中,继续闪亮。他终于明白为何常说别拿最爱的事当工作了。万一搞砸最重要的事物,那接下来的人生又能把希望寄托在哪里呢?



他没有亲近的朋友。为了漫画,他不太跟人来往,缺乏人际关系。他记得十五岁时画的漫画主角做些什么,却不记得自己十五岁时遇过什么事。为了有一天能拿来当漫画题材,他虽然努力吸收知识和杂学,却都流于表面,谈不上专精,思想没有深度,肤浅又空虚,人生连拿来当题材的价值都没有。他不停烦恼,烦恼到连烦恼本身都失去新鲜感,连他自己都不禁想笑。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当初干脆停在投稿的阶段就好。这样就可以梦想有一天会出道;可以不管自己很逊,照样看不起职业漫画家;可以愤慨地说评审没有眼光;可以抱怨「最近的读者很蠢」,把自己不受欢迎的原因,归咎于不会讨好读者;可以妄想自己成为漫画家后,创作生涯一定会一帆风顺……如果能这样活下去,还比较有意义。不实现的梦想是最棒的,能让人以为自己只是没拿出全力,相信自己还有挥洒的空间,自己的未来还充满潜力,自己是块未经琢磨的宝石。



所以当打瞌睡的司机开着卡车,突然从路上撞过来时,他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脱离这个人生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事情却在死后变得更糟糕。理想的女性化为实体,出现在他眼前。天啊,天啊,天啊,要是没有你在,我就能正常地过生活了。好想杀你,就来杀吧,把你杀了。就算碰不到她,一定还会有其他的方法。



不过──如果真的动手,一想到之后的事,他又突然害怕起来。



「那种家伙最好消失算了。可是,要是真的消失了,我也很伤脑筋……」



他不知该怎么做才好。要是连过去的荣耀都失去,自己就真的一无所有了。要是一无所有,那他该做什么,该去哪里,一切都会毫无头绪,空白一片。他害怕去想像这样的未来──



「原来是这样啊。」



男人讲话断断续续,不按时间顺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青年将耳朵凑到男人的嘴边,唯恐听漏任何一句。他一边听,一边仔细消化,重新整理出架构,最后轻轻点头,表示理解。



「我稍微用言语诱导了你。毕竟你不是我的委托人,跟我毫无关系,所以手法粗暴了点。抱歉抱歉,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杀这女孩,只是好奇要是我这么做,你会采取什么行动。」



青年摸了摸男人的头,动作就像在摸狗一样。



「她对你而言是必要的吧?是她压抑了你,限制了你。多亏有她在,你才不用正视自己的恐惧和懦弱,只要有她在,你就能留在原地。万一她不在了,你就必须往前迈进……面对自己了。」



男人已经听不太到青年的话了。他的听觉正逐渐死去。



「你希望维持现状,不想解决烦恼,不想斩断依恋,不想了结憎恨,不想处理问题,不想重新振作,因为要是这么做了,你本身和环境都势必会改变。因为改变很麻烦,所以就算最后会逐渐腐败,你也想维持在停滞状态。你不想要超越障碍后会留下的空白未来,毕竟没有比未知更恐怖的事。比起不稳定的幸福,你还是偏好稳定的不幸,对吧?比起崭新的希望,还是熟悉的绝望比较好,对吧?」



青年轻叹一声,出神地眯起眼睛,表情看不出是同情还是慈爱。



「不过,唉,我说你啊,这样你哪里都不能去喔,应该很痛苦吧。」



男人已经死了。青年把手从男人头上缓缓移开。



「……医、医生,你是心理咨商的医生没错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一旁目睹全程的少女──树林,用嘶哑的声音朝青年的背后问道。



「就一个分配到众合地狱的罪人而言,他的情形是特殊了点。虽然他的确执着于妻子以外的女性,也就是你,不过判官应该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一点才对。做出判决的人大概是五官王吧,那家伙就是太老实了。」



青年──三濑川转身面向树林,耸了耸肩,举起双手。那双手鲜红一片,比他身上的和服还红。



「这应该可以发回更审吧,到时就能把这罪人送到更适合他的地方。这样你最讨厌的人就会从你面前消失了。」



「……消失……?」



树林踩着踉跄的脚步,朝失去意识的男人伸出手。不过,刀叶树之女注定无法碰触到罪人。眼看快碰到时,树林的身体就瞬间移动到树下。那里是罪人本来坐的地方。树林朝树顶仰望,注视自己刚才身处的位置。



树林跟罪人一分开,刀叶树就不再把叶子变成刀刃,恢复原状,变回普通的树。罪人倒在自己的血泊里,全身发出朦胧微光,机能停止运作的身体开始重生。



罪人恢复意识,看到树林在下面,露出安心的微笑,接着避开树林的视线,坐下来缩起身体,神情跟刚才死命爬树时简直判若两人。他用手捂住耳朵,脸朝下,彷佛在说他已经完全不想思考了。



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后,男人恢复平时的样子,跟上来之前没什么两样。



树林像要阻止自己呕吐般,把嘴巴捂住。



「你怎么了?知道他想杀你,所以被吓到了?」



三濑川不知何时已站在树林身旁,带着笑容问道。



「……不是的。唉……我、我跟他一样。」



「什么一样?」



「我一直在想……要是没有那男人就好了。可是,我现在……却、却觉得害怕。万一那男人不在了,我的工作还是不顺利的话,那该怎么办。我以前都把罪人很奇怪当成借口。可是,如果换工作后,还是做不好呢?这样一来,就代表是我无能了。我不想……被别人这么看待……」



如果吐出来会比较轻松,那把话说出来也会变轻松吗?树林并不这么想。从自己的言语中,散发出一股傲慢的臭味,反而让她觉得更恶心。



「我明明是觉得工作很痛苦,才去接受心理咨商,但我的内心深处,其实害怕真的能找出解决的方法。所以当那位女医生叫我辞职时,我才会那么生气……」树林发出一声叹息,摇摇头。「都一样的,我跟他一样,跟我最讨厌的罪人一样,口中抱怨自己无法前进,可是当我把责任都推给别人,可以停在原地时,却又感到安心……」



树林捏住她颤抖的喉咙。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讨厌懦弱的自己,觉得停滞不前很痛苦。毕竟怠惰也会让人感到十分疲倦……会忍不住想说『别开玩笑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



听到三濑川马上否认,树林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停滞不前是很痛苦,不过那或许是因为你有想尝试的事,想去的地方,想做的工作,想见的人,想看的书,想得到的好东西,想成为的人。你想开始有所行动,所以才会痛苦。」



「想要行动,所以痛苦……?我想要行动……?」



「再说,我本来就不觉得你跟那个罪人一样。」



「……为什么?」



「你不是来我的心理咨商室求诊吗?会向其他人求助,已经非常了不起了。敢说出『请帮帮我』是很厉害的。他说不出口,你却说出来了。就算那不是你真正的烦恼,你还是采取了行动,跟这个罪人不一样。」



「我真的不一样吗……?」



树林开始思考。她个性悲观,没有责任感,又很怠惰。她一直把自己想成这种人,是因为这么做比较轻松吗?只要把自己当成弱者,就不必振作起来吗?



为了留在原地,就要一直用不同的方法重复相同的行为吗?真令人不寒而栗。别开玩笑了,她要相信自己拥有面对困难的力量,哪怕相信这件事会让她感到无力。



「……我真的能有所行动吗?」



三濑川笑容满面地点头。



「只要你想这么做就可以。」



树林睁大双眼。没错,明明是自己的事,干嘛还要别人允许?她每天都太过在乎罪人的反应,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忘了。连自己想做什么都交给别人决定,实在是太荒谬了。



树林抬头仰望,发现罪人正看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我也想变成那样吗?想一直保持那样吗?不要,不一样,我不一样。



「……如果面对未知跟停在原地都很痛苦的话……」树林看向前方,眼神十分坚定。「那我宁愿采取行动!我要从这里跨出第一步!」



这是树林的宣誓,发誓要让遭到遗忘和打压的自己复活。



「是吗?我会帮你加油的。」



三濑川开始拍手。听到那令人脱力的鼓掌声,树林突然回过神驼起背来。即使讲得那么有气势,也没办法那么快就改变个性。



「不、不过,要从哪里开始做才好呢……不,我连想做些什么都还不清楚……医生,我当初预定的咨商内容,可能要稍微改变一下……那个,可以陪我……一起想吗?」



「当然了,玉匣随时都欢迎您来预约咨商。」



三濑川低头行了个礼。



「……医生,您还真会做生意呢。」



树林半开玩笑地说完,浅浅一笑。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她已经很久没像这样开心说笑了。



「待在原地动也不动,还真的很累人呢……我都等到发慌了。」



玄关的门一打开,贵子便这么说道。为了等三濑川回来,她在连接玄关的木头地板边坐了两个小时。三濑川一听,笑容中立刻浮现出问号,不过当贵子将视线投向镜子时,他马上就意会过来。



「喔,什么嘛,你都看到了吗?哎呀,好色喔。」



「不对的是你吧!谁叫你没关镜子就跑出去!」



三濑川在胸前交叉双手,遮住根本没看头的胸口,贵子则口沫横飞地大声指责。看到三濑川认真面对树林──也就是委托人的过程,贵子对他的印象本来还有点改观,结果这下全白费了。



三濑川带着笑容道歉连连,并碰触镜面消除影像。



「就跟你说的一样呢。」「什么?」



「狱卒跟人类的确都会为类似的事烦恼。」



就算环境不同,就算不是人类,就算立场不同,烦恼的本质还是不变。



「嗯,是啊。你懂了吧?人类和狱卒是很像的,就跟我和你一样。」



「被说成跟三濑川先生一样,还真让人难以接受,感觉很讨厌。」



「你很没礼貌耶。」



三濑川虽然嘴巴上这么说,看起来倒不怎么在意,只有笑笑地带过。



「你在生气吗?气我拿你的恩人漫画家来测试吗?」



「没有。」她并不是没有不满,但这本来就不能怪三濑川。



「是吗?我以为你等我回来,是想对我抱怨个两句呢。」



「我才不是为了这个呢。呃,请问……」



「嗯?」



三濑川来到站起身的贵子面前,弯腰往前,气定神闲地等待贵子的下一句话。



「请问,你是因为我气走了树林小姐,才跑去帮我收拾残局吗?」



昨天进入无我境界的三濑川,到底是透过什么样的思考模式,才推敲出漫画家错综复杂的心结呢?贵子实在想不透,只能说三濑川不愧是专业人士。而且三濑川会跑去告诉树林那件事,是基于身为咨商心理师的责任感,完全是为委托人着想。贵子虽然明白这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不过受到三濑川帮助仍是不争的事实。



「收拾残局?」三濑川露出愉快的笑容。「不、不,你怎么又这么谦虚呢?」



「谦……谦虚?」



「那些经过我再三思考,却还是半信半疑的可能原因,你不是在跟树林小姐对谈时,就已经想出来了吗?」



「等、等一下,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指的是树林小姐的罪人──佛耳漫画家不追逐树林的原因啊。你不是对树林小姐列举过许多原因吗?像是因为怕痛而不追;因为没有性欲而不追;因为生前无法碰触对方,本来就没有想追的念头;因为自觉配不上对方而不追;因为是禁忌的关系而不追;因为是被虐狂而不追;因为是纯粹的爱而不追。」



「……你记忆力还真好。」



「我自己都有点受不了呢。」三濑川腼腆地笑了笑。「他讨厌痛,是因为追逐树林小姐会造成精神上的痛苦;他没有性欲,是因为他怀的是杀意;生前无法碰触对方,是因为那毕竟是画;自觉配不上对方,是本人亲口说的;彼此是禁忌的关系,是因为那是漫画家跟他的创作,要说父女也不为过;要说是被虐狂,他的确被自己创造出的东西逼上绝路、受到折磨;说是纯粹的爱,他的确爱过头了,只是对象不是树林小姐,而是他自己。这些你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吧?真令人佩服呢。」



过.度.解.释!



这已经不是弄假成真,而是强词夺理了。三濑川能从贵子的随口胡诌中厘清真相,只能说是奇迹般的偶然了。现在三濑川完全把贵子当成优秀的咨商心理师,可是她明明就不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竟然看不出你的才能,不但把教科书上关于咨商的基本知识对你说了一遍,到最后甚至还对你说教,真是不好意思。另外激怒树林小姐那件事,也是因为你不想要顺从依照理论得出的消极正确答案,而是希望好好地面对委托人所犯下的勇敢错误,对吧?我完全没看出你的考量,真是抱歉。而且更了不起的是,我明明是凭着你的提示,才会跑去众合地狱,你却说得好像我是主动去替你收拾善后,真是谦虚呢。」



「三、三三……三濑川先生!」



如果就这样被当成咨商高手,总有一天会惹祸上身的。不过,如果否认了,对不想渡河的贵子而言,会妨碍她打算长期滞留的计画。反正她当初坦白说自己不是咨商心理师时,三濑川都不愿相信了,这次就干脆将计就计、顺水推舟吧。



在这里工作是为了渡河,但贵子其实已经不想渡河。如果她以优秀咨商师的名义,要求三濑川让她留在这里,倒也未尝不可。然而,先不论三濑川平时态度如何,至少他对心理咨商很投入。要她一直欺骗这么认真的三濑川,在良心上实在过意不去。



再者,要她对三濑川撒娇「我害怕地狱,所以不想去」,对爱面子的她而言也有困难。不过,可是,不过──



「怎么了,贵子小姐?」



回答三濑川问题的是贵子的肚子。「咕噜噜~」的肠胃蠕动声响遍四周。



「喔,你是想说肚子饿了吗?对喔,说的也是,你来这里后都还没吃东西呢。抱歉抱歉,那我来做饭吧,其实你要自己找东西吃也可以啊。这可是第一顿黄泉户吃(注2)呢,可惜闪电刚好不在,他对做菜比较拿手──」



三濑川面露微笑,一边愉快地说着话,一边走进厨房。



贵子心想,现在不是时候,她的肚子是这么说的。



不,她其实很清楚,这是她一厢情愿的解释,只是把问题先跳过罢了。这是敷衍、蒙混、假惺惺,她知道,都知道,清楚得很。



但说是这么说,还是要讲究一下时机,总之先维持现状为上。贵子在心中猛催自己油门,拼命找借口。真是的,她不是才刚在镜中学到停滞很痛苦吗?看来人类不吃苦头就不会学乖呢。贵子一边把自己的狡猾推诿到全人类身上,一边追在三濑川身后。



──距离合约到期,还有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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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黄泉户吃」 指用阴间的灶火烹煮过的食物。传说一旦吃了就不能再回到阳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