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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9日(2 / 2)




“不会是他的,更有可能是……”



“和音?”



乌有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他并不认同和音复活这种说法,但一直觉得她很可能并没有死去。无论如何,谁也没有见到过和音的尸体。他昨天不过是稍微有点怀疑,今天发生了这件事,更坚定了他的想法。



“和音……若是还活着……应该已是中年妇女了。”



桐璃非常失落,念叨了那句话。她并没有把和音当成偶像,而是当做普通人来看待。她若是还活着,应该是三十七八岁。“中年妇女”这种说法也并非说她已经人老珠黄,有许多这个年龄的女演员仍然保持着花容月貌。只不过少了些激情与活力,肖像画中特有的妖媚恐怕已经被岁月打磨消耗殆尽。



“结城先生的失踪是怎么回事?”



桐璃的话语声中,透露出浓重的哀愁,好像在说,他肯定已经遇害了。奇怪的是,若是平时的桐璃,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他肯定被杀了吧”。今天的她很不一样,说话很注意分寸。乌有望着站在窗边的桐璃。阳光下薄纱窗帘飞舞,她看上去似乎有些透明。一直以来,桐璃的存在感非常强,现在有所减弱。是乌有让她发生如此变化的,还是潜藏在她体内的另一个桐璃让她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活力四射的桐璃,竟然黯淡无光。乌有担心她是不是被传染上了感冒。



“大概就是失踪吧。”



“大概?”



“有没有可能是村泽先生故意耸人听闻?”



“村泽先生?”



桐璃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坐到窗台上。



“在按钮或者遥控器上做点手脚,然后在与你一起进入地下室时将主电源断开。那点小事,一个人很轻易就能办到。”



“很有道理。”



停电后的发电机房一片漆黑,照明全凭村泽带着的那只手电筒。他趁乌有不注意时拉下主电源闸门是非常有可能的,哪怕是在乌有眼前做这样的手脚,乌有也不会发觉。可是……



“他怎么会知道将要发生地震呢?”



“真傻!”桐璃扫了一眼乌有,“这跟地震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想趁大家都在,上演一幕停电的闹剧罢了。地震不过是偶然事件,为他提供了便利。”



桐璃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地震加剧了大家的恐慌,让人相信岛上确实还有其他人。



“也许他是想让大家认为结城是凶手呢。”



“你是说他把结城的尸体藏了起来?”



“不知道,但有可能。”



这种手法未免太过稚嫩,就连桐璃都能很快将他的把戏拆穿。村泽愿意冒这样的险吗?



“可他为什么只告诉我呢?还叫我不要说出去……”



“当然是因为你口松啦。你刚才不就告诉我了吗?何况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与从你嘴里说出来效果应该大不相同吧。”



“不会吧。”



乌有自知理亏,翻过身去。他确实告诉了桐璃,可自己也不是一个藏不住话的人。难道村泽只想把这个消息传达给自己?如果有外人在场……但为什么是我呢?乌有不明白。村泽昨天来房间探望生病的乌有,看来对乌有有所期待。可他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呢?这次还特地上演停电闹剧,并将这么巨大的一个秘密告诉乌有。当然,前提是停电确实是他故意所为。乌有越来越迷惑。



“乌有,你睡着了吗?”



桐璃看到乌有转过身去,一动不动,以为他睡着了。



“没呢,不过有点困了。”



“哦。”桐璃有些失望,只好耸了耸肩道,“那我走了。你放心吧,我不会玩侦探游戏单独行动的。”



乌有非常欣慰,看来她还真懂事了不少。



桐璃走后,乌有要想的事情一一浮现在脑海。不仅是有那位困扰自己已久的青年,还包括来和音岛后遇到的各种怪事。他想仔细梳理一下,看是不是遗漏掉了什么。是不是有个至关重要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幸好,感冒导致的头痛症状已经消失,他现在能正常思考。乌有在床上伸了个懒腰,重新盖好被子,盯着天花板开始想。这个略微倾斜的天花板,能够让人心情平静。乌有移了移枕头,多日不曾思考的他陷入了沉思。



4



太阳下山了,乌有吃了点东西,爬上房顶看星星。来到和音岛之后,他多次到屋顶眺望大海和仰望蓝天,但在晚上来看倒是第一次。“手可摘星辰”这样的陈辞滥调不足以表现出眼前的美景,星空静谧而辽阔。



在这满天繁星中,属于乌有的是哪一颗呢?是那即将消失、奄奄一息的六等星(2)吗?或者是仙后座旁边,不属于任何星座、孤零零的小星星?夜风迎面吹来,乌有改变了些许想法。也许散发出那点微光的星星已经消失,现在人们肉眼看到的不过是它数百万年前发散出来的光芒,真可怜啊。它消失在遥远的太古时期,仅剩下一点孤独的微光,独自穿越几百万光年的距离,呈现在人们眼前,只为了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现在,它出现在乌有的眼前,有何因缘?乌有突然想到,不仅是自己,和音也是一样。



这种平时见不到的从任何角度皆可欣赏的广袤星空,让乌有变得感伤起来。若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把床搬到楼顶,每天什么也不想,只管躺在床上休息,仰望星空,忘掉所有的过往,那该多好啊。乌有对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充满憧憬,握着栏杆,闭上了眼睛。



世界上真的存在“星语”这回事吗?闭上眼睛的乌有听到了与平时不同的声音。乌有听到星星们在说“别为那些事情烦恼啦”,声音清冽洪亮,划破了海浪声。他不可能做到。它们的意思是说,不管谁被杀,谁杀人,杀什么人,都不要想了。那到底是星语还是乌有内心的声音呢?



“你也爱看星星?”



乌有回过头,看到帕特里克神父。月明如水,神父的脚下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他走了过来,在离乌有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将手搭在栏杆上,开始看星星。



“晚上的景色真美啊,像被水洗过一样。”



“啊。”



乌有有些紧张,连忙应声。



“天上闪烁的都是神的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些生活在地上的凡人,也包括水镜和结城。”



看到水镜和结城被杀的情景……看的人,是“神”还是神父呢?



“我想问您一些关于前天的事,不知您是否介意?”



神父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是默许的意思吗?



“‘和音’与立体主义有何种关系?在我看来,他们完全相反。”



“你的意思是……”



神父很感兴趣,眼睛眯成一条缝。



“您那天说,大家向和音求索的是一种绝对化的东西;而立体主义则是通过科学寻求一种相对化的物体。这两者如何相容呢?”



“立体主义的本质是将对象物绝对化。”



“绝对化?”



“正如前面所说,立体主义是在相对化的科学中衍生出来的一种绘画技法。但是,其核心是无法相对化的。为什么呢?因为立体主义式还原,即‘展开’的方法,是由核心的本质来决定。”



神父的话与结城给的那本书内容大抵类似。乌有并不是很理解,神父却兀自说了下去。



“立体主义作品并不受某种公式或者法则的限制,而是呈现各种形态。这是因为,重新组合的方式是由对象物核心的性质所决定。”



“可是……”



“‘展开’外围的方式是相同的。摄动支配了整幅作品,表现为片段之间的关系、片段接触面的微妙差异、色彩、形状、重组或者分解的顺序。你知道摄动从何而来吗?”



“由对象决定?”



“对,由对象,也就是对象物的核心部分决定。它不受相对化的影响,而是以绝对的方式存在。就像此刻,星辰看起来都均衡地分布在空中,实际上它们都在围绕着小熊座的尾巴,也就是北极星在转动。”



神父仰望着夜空中那颗距地球四百六十六光年的北极星。当然,他刚才不过是随便举了一例,太古时代的北极星与现在的北极星是不同的,这与本质并无必然联系。可就是这个原因,乌有并不愿意完全认可“绝对”这种说法。



“核心决定背景,那个用科学手法将对象物平衡分解的背景。”



“那就是所谓的‘绝对’吗?”



“分解的片段之间微妙的摄动,即不断堆积的背景相对下沉或上浮,都是由画家所理解的对象物本质所决定。其本质,才是整幅画的起点。”



“那不是很主观吗?”



画家理解对象物的本质时见仁见智,绝对不能称之为“绝对”,明摆着充满随意性。那本书里也没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



“你知道吗,‘神’就存在于主观与客观的超越之中。客观等于科学,要求把一切相对化;主观等于规定,要求绝对化。将这两者巧妙结合起来的立体主义作品表达了‘神’的存在。你现在知道和音为何是‘神’的化身了吧?我们在主观与客观的冲突过程中创造出‘神’。那种‘运动’,正是‘神’。”



感觉有些像诡辩。



“和音等于‘神’是什么意思?”



“只有和音,她是不能被称之为‘神’的。过去多认为‘神’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这种说法是错误的。‘神’仅存在于重构这一‘展开’过程中。”



“于是,你们就在这座岛上,进行着‘展开’这一过程?”



“‘神’存在于立体主义式重组的‘展开’这个过程,而并不是其目的或者结果。”



“那么,作为基础的和音是怎么回事呢?不一定必须得是和音,任何人都可以吗?”



“完全相反。”



神父说话的语气有所减弱。



“相反?”



“‘和音’就是‘应该确定的核心’。可那并不是‘神’的全部,而是其属性的一部分。”



乌有的思维开始陷入混乱。他大概明白“神”不能是具体物象的说法,过去许多宗教也经常说起过类似的道理。可是“展开”(等于“运动”)的过程才是“神”的这个说法太难理解。讽刺的是,莫非他们曾受到当时流行的左派思想的影响?



“这座岛屿就是你们的画布吗?”



“不。”神父微笑着说,“画布是指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包括精神世界。简单来说,物理法则是‘展开’的一般法则,‘摄动’是由对象物规定的这个世界的固有法则。这样一来,和音岛不过是将‘核心’变化为‘对象’的一个场所而已。遗憾的是,我们在这一步失败了。”



失败?和音之死?



“你们生活在这里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展开’。”



乌有料到神父会这样回答。不过这句话太过抽象,还是不知道真正的答案。绘画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面对个体的和音,要如何使她“展开”呢?二十年前,他们应该实践过这个理论才对。



“赋予她作为人类的属性。”



“人类?”



神父的回答出乎意料。



“正如立体主义作品对象的‘核心’在融入周围的同时确保绝对性一样,我们将作为人的和音的日常生活分解,然后再以她为中心进行重组,将其还原成为人类的和音。通过这样一系列活动,我们就创造了一个独立于维度之外的绝对的人。”



“也就是说……”乌有很早就想到过,“唱韦伯恩或者勋伯格的歌,跳舞,画立体主义风格的画,都是分解出来的片段?”



圣域下面存在的和音的另一个房间,就是“和音神”作为人的时候居住的场所,也是其中的片段之一?



“对。我们取出一个个纯粹的片段,构筑一个作为人存在的和音。刚听到我们在这里生活的状况时,我知道你很难理解,就像初次看到立体主义的画一样。将一个整体分解为独立的片段,抽取出来,乍一看确实难以理解。”



“选择片段,并将其重组的并非和音,而是你们,对吧?”



“你说得很对,”神父竟然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但是,只有信‘神’的人,才能看到‘神’。基督教里也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言与神同在’。不信‘神’的人,脑中没有‘神’的概念,是看不到‘神’的。”



还不如说,‘神’的形象等同于其概念,而并非其作为人的容姿,可事实上他们却把“真宫和音”视为偶像。突然,乌有想到一个问题,尚美为什么要信奉和音呢?其他人都是男性,在选择“神”的时候,本能地将其指定为异性。可同为女性的尚美,为什么也对此表示支持呢?难道是受到武藤的影响?



“和音本应该是‘神’。”



神父说这句话时,跟前面很不一样,明显底气不足。乌有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所说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本该是“神”的和音已经去世了。



“我们受到了挫折。”



轻微的海风逐渐变强,猛烈地吹动着神父祭服的下摆。



“好冷……”神父留下这句话,悄然离去。这在乌有看来,俨然是丧家之犬的形象。神父是因为创“神”失败才改变信仰的吗?奇怪的是,他虽然是失败者,但还隐约能看到其当年雄心勃勃的样子。



5



不久,放在地下室的水镜的尸体失踪了。第一个发现的是村泽。



他怀疑结城的尸体被藏在某个地方(乌有没有想过这点),拿着手电筒去地下仓库找,发现狭小的仓库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空气中散发出来的轻微臭味和黑糊糊的水泥墙壁。不仅没有结城,连包着水镜无头尸首的窗帘也不见踪影。仓库并没有上锁,任何人都能自由进出。他们一直以为没有必要在存放尸体的地方上锁,现在后悔莫及。不过,大白天公然行窃的可能性极小,很可能是昨天晚上干的。



大家不知道这件事与结城的失踪是否有关系,就算是知道,也不会轻易说出。为什么有人要偷走死尸呢?人们不得而知。



“如果凶手是同一个人,他何必要收回曾经丢弃的尸体?哪怕是在半夜——最近大家的警惕性都这么高,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



村泽的声音很是沉重,没有人应声。不过在座的人当中,起码有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一楼的客厅已经成为临时会议室,乌有注意着大家的神情。



“理由……”片刻之后,村泽夫人小声地回应了一句。尚美日渐憔悴,其程度叫人触目惊心。自从知道结城失踪以后,她随时都有可能摔倒或者变得歇斯底里,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折磨,使她虚弱不堪,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



“只有一个。”



乌有勉强听清了她的话。村泽听到夫人的话后,耳垂变得通红,脸上表情顿时严峻起来,望着她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到任何温情与怜悯。



他厉声呵斥道:“尚美!”



乌有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桐璃,暂时放下心来。她看上去有些疲惫,不是很有精神。



“什么理由?”



尚美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言,无力地捂住脸庞,开始哭泣。她极力抑制着嘶哑的呜咽声,让现场气氛更加低迷。村泽把手放在夫人的肩上。



“我理解你的心情……”



若他们是彼此深爱信任的一对夫妻,这句话肯定能起到很好的安慰作用。可事实并非如此,这在尚美听来,不过是简单的词语罗列,甚至带有嘲讽的含义。就跟乌有大学落榜后,听到来自同学们的安慰一样。



“是吗?”



她抽泣着,声音很冷淡。



“我想是这样,尚美。”



村泽重复了一句。



“你只知道那个人……”



尚美看了一眼村泽,眼里饱是失望的神色。那个人应该是指和音。看到有乌有他们在场,她特地没有明说。这句话,昨天晚上她与结城对话的时候也说过。村泽与结城,口口声声喊着“尚美,尚美”,内心想着的却都是和音。结城且不说,在与村泽生活的这二十年中,哪怕是偶尔看到他内心装着的是和音,这种挫败感也是难以消解的。乌有无法彻底忘记那位青年,村泽他们也无法完全与过去割裂开来。



突然,乌有想起来,尚美二十年前来到和音岛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二十年前那个人死去之后,我就成了替身……总想着她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一直以来,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你们想过吗?为什么是我?!”



“没有这回事!她早就去了,而不是死了。她不过是我们相识的契机。”



“别再提这种借口,我已经听够了。”



“不是借口,我抛弃了和音,选择了你。”



“你撒谎。”



夫人泣不成声,躺倒在沙发里。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村泽如何强调与劝说,都无济于事。



“走吧,桐璃。”



没办法,乌有只好带着桐璃,静静地离开。继续待下去,恐怕会愈发烦乱,愈发难以理清头绪。这些年来,深受折磨的乌有,早就丧失了能够应对这种场面的耐性与精力。疲惫的不只是他们,乌有也一样。



“爱,不仅局限于一个人。”



背后传来神父的声音。可他说的,不过是《圣经》里写着的文字,向信徒们说教时的言辞,哪是什么真正的“爱”。



6



乌有再次翻开亨利希的《立体主义的奥秘》。他打算反复看几遍,深刻理解神父话中的含义,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看第二遍的时候,他连一半内容都没有理解。逐一看着那些文字,本来以为看懂了作者的意思;一章看完后,打算重新回过头来梳理,却发现早已忘记大半,只不过依稀记得文字排列的模样。乌有不仅缺乏绘画方面的基础知识,而且不擅长理解与记忆,这就是他不能考上东京大学的根本原因。这个时候他不得不再次承认这个事实,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就在他看到那张纸片之前几页的时候,只听得一阵敲门声,村泽进来了。他的神情无比凝重,让人联想起面对癌症患者的主治医生。看到乌有桌上摆着立体主义方面的书,他叹了口气。



“你果然注意到了……不愧是……”



语气中并没有嘲讽或者愤怒,好像是发自内心的感受。看来他不知道乌有在立体主义方面的知识都是神父教的。



“不愧是名侦探。”



“侦探?”乌有马上反问道。村泽刚才确实说起“名侦探”一词。从昨天到今天,乌有一直不得不扮演着侦探的角色。但被称为“名侦探”是怎么回事?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装了。”



村泽嘴角带着轻微的笑容,一副对事情了如指掌的模样。他是如此自信,乌有只好采取谨慎的态度反问了一句。



“装?什么意思?”



村泽不耐烦起来,紧皱着眉头。



“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京都有名的侦探。”



“我?”



乌有听到这话,拉过椅子,争取一点时间,希望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京都确实有一位名为“木更津悠也”的知名侦探。多年来,他协助警方破获多起疑难案件。人们常常提起他,在京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如月乌有”与“木更津悠也”的汉字写法虽然不同,可读音非常相似(分别是キララギ·ウユウ与キサラヅ·ユウヤ)。那位名侦探年近三十,比乌有大将近十岁,在村泽看来,大概都归为年轻人一类。村泽住在横滨,可能听说过“京都有位名为木更津悠也的年轻侦探”,一下子把两人弄混了。这么一想就释然了,半年前还有人问过乌有是不是那位知名侦探。



“既然您这么说,我就只好承认。”乌有双手抱胸,用尽可能威严的声音作答。



村泽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走上前来,想要握手。乌有的右手被紧紧握住,接下来该以名侦探的身份登场了。



乌有决定不澄清这个误会。前天村泽带着乌有去查看水镜的房间,昨天晚上前来询问有何进展,都是因为把他误认为是名侦探的缘故。如果这时告诉他并非如此,肯定不能像前天那样得到那么多的自由。乌有之所以被信赖,都是多亏“名侦探”这个头衔。万一误会澄清,那他就是最可疑的人。再想想,如果“如月乌有=木更津悠也”,能将原本被怀疑的桐璃保护起来也说不一定,至少村泽不会伤害她。总之,在这里一天,就装一天吧。



“可是,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乌有耸耸肩,并没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合适。



“是水镜请你来的吗?”



村泽说“从一开始就知道”,也就是说在舞鹤见面、刚刚上船的时候就知道了乌有的身份。一般来讲,初次见面的人不会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猜疑别人的身份。这就意味着,对村泽来讲,侦探的到来对他会产生一些威胁,所以特别在意。村泽会做出让水镜请来侦探之类的举动?水镜请来侦探,是针对村泽等来访者?村泽想拉拢乌有,并试探其了解情况的程度。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怎样的争执,乌有当然不知道,但总不至于威胁到自己的生命。



“确切来讲,不是这样。水镜先生被杀的原因,您肯定知道吧。”乌有模仿着从电视上看来的侦探说话方式,但并不是很像。“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些情况,比方说和音与武藤以及立体主义者三者的关系。”



乌有想,这个时候应该能问这样的问题。他有过多次采访经验,大概了解人们到底什么时候愿意交谈。村泽坐在床上,考虑了一会儿。他大概在想到底能透露多少、现在是否安全等问题。



乌有并不着急,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村泽。夜幕已经降临,不过吃完晚餐之后还有足够的时间。现在了解的情况越多,接下来的三天就越安全。



乌有的愿望落空了,村泽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哪怕对方是名侦探木更津悠也,他也觉得时机尚未成熟,还不能说,所以摇了摇头。不过,他的态度表明,这背后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乌有故做放弃状,叹了口气,说道:“那就算了吧。”



他并没有继续逼问。看来是自己看走眼了,还以为村泽会向着自己和桐璃。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7



“他把你当成侦探了?”



桐璃哈哈大笑。乌有心想,也不至于笑得那么厉害吧。不过他知道,若是捂上耳朵,或者与之争论,会招来更强烈的嘲笑,只好让她笑个够。乌有也觉得滑稽,怎么会有人把他当做名侦探呢,而他居然还虚张声势地装了起来。就像寓言故事中的乌鸦,用漂亮的羽毛伪装自己,还搔首弄姿。现在,乌有被桐璃(或者自己)拔下了所有伪饰的羽毛,乌鸦现了原形。



“太好笑啦!”



桐璃还在笑,嘴巴张得大大的,两手一会儿捂嘴一会儿捧腹,有时候甚至高举起来,做出各种夸张的姿势。每当这个时候,她右手上的银镯子,就像夜空中飞机的信号灯一样掠过乌有眼前。乌有想,她若是见过村泽半认真半害怕的表情,恐怕就笑不出来了。有一点还是非常欣慰,她现在与白天的情形大不相同,非常有活力。还是这样好啊,在和音岛上,只有她能给自己带来一些欢乐与希望。



好不容易止住笑,她蹲了下来,眼里满是好奇,问道:“接下来呢?”



“不知道。”乌有显得很不耐烦。“哪怕觉得我是名侦探,他也不肯透露什么信息。”



“果然。”



桐璃将大拇指放在下巴上做沉思状。既然误会已经产生,她才不会管乌有内心的纠结,要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机会。



乌有望着墙上名为“和音”的画。画上的和音跟桐璃相比,显得更加阴郁(也许是暗色调的缘故),衣服也是黑色的。因为是立体主义作品,以乌有的鉴赏能力,还不能将这些片段拼凑起来,想象出实物的原形。突然,他觉得,这幅画和武藤所创作的肖像画有几分相似。如果那幅画运用了“展开”的手法,那眼前的这幅肯定也一样。难道和音在画自己的肖像时,参照物不是镜子里的自己,而是武藤的画吗?乌有想象着镜子所成的影像,想起了“自我-非我-他我”等人们常常挂在嘴边却难以理解的术语。这是毫无根据的空想吗?突然,乌有眼前的那些片段,根据神父所说的一定规则重新组合起来,拼凑成“和音”,也就是武藤所描绘的和音的模样。那位妖艳少女,异常鲜明地出现在他脑海中,而不是视网膜里,充满立体感。也许是没有见过和音的缘故,乌有脑海中的人,与桐璃非常相似。



“这样如何?”乌有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这意外的声音拂去所有幻影,使他回过神来。“你就装作被人杀死。真正的凶手并没有杀你,他肯定会感到恐慌,以为是名侦探知道得太多,比方说查明了凶手的身份,才会遇害。杀死你人也知道凶手是谁,那个人是为了保护他才杀害了侦探。”



“然后呢?”



“凶手怀疑大家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肯定会方寸大乱,露出马脚。这个时候我桐璃就该出场了,一把把他揪出来。”



“原来如此。”这个方案看上去还可以,但可行性却不大。



“我不想装死。”乌有并不配合。他心里想的是,可别拿我开刀。



“一定会成功的。”



“才不会呢,哪有你想的那么好!”



“就是会。”



不知是因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还是乌有生气的表现,也许两者都有,桐璃非常兴奋,连忙反击。乌有觉得她的建议太过草率,而且很危险,万一被人识破,将会把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境地。他坚决不同意。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真可惜。”桐璃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要是有位名叫舞奈桐璃的侦探,我肯定会这么干。”



这并不表示她甘当配角。她若是被人误认为侦探,才不管是什么情况,肯定模棱两可地说“我都知道”,然后采取一系列自以为是的措施。



“要是这样,你就出面承认‘我是和音’,一切就都如你所愿了呀。”



刚说出口,乌有就后悔了。就算是失言,也不能说出这样过分的话。一直以来,他努力地摒除作为“和音”的桐璃,保护着桐璃……乌有努力将那幅画从脑海中赶出去。



果然,桐璃黄色的瞳孔变大,觉得乌有的点子简直妙极。



“你可真聪明,那我就试试吧。”



“傻瓜,那只会遭受不幸。万一把你当做祭品祭奠了‘神’,你可没法活着出去了。”



“你真坏!”



桐璃生气了,瞪着乌有。她让乌有扮死人,还说别人坏。



“总之,我们不能刺激他们,他们现在的神经已经绷得够紧了。”



“我还不是一样,都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再忍忍吧,就三天,过了明天和后天就好了。”



乌有耐心地劝着桐璃。万一桐璃宣称自己是“和音”,他们肯定会当真,团结起来,强行将她“展开”。乌有虽不知道所谓的“展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有一股非常强烈的预感,觉得那肯定不是好事。



“我们换个话题吧。”



桐璃有些不安,把半干的头发扎在脑后,改变了话题。



“继续昨天的人格分裂话题?”



呃……乌有不知道桐璃为何突然转换话题,不由得有些愕然。桐璃的神情非常严肃。她非常擅长跳跃式思维,经常中途转换话题,乌有虽然知道这一点,但还是难以适应。



她在这种关键时刻,却对奇怪的东西很感兴趣。



“就是说一个人体内存在两个人。如果我也是那样,两个人各占一半,到底哪个才是更加真实的自己呢?”



这个问题让人摸头不知脑,乌有考虑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安。她体内的任何一个桐璃,大概都认为自己才是自我。在这种意义上来说,两者中的任何一个,都是真正的桐璃。本来多重人格就是在表达自我的各种欲望。不过,如果这个“真正”的意思是指社会所认识的桐璃,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两个都是真正的桐璃吧。”



乌有既不是专家也不是学者,只能回答出这样一个不尽人意的答案。桐璃好像不是很满意,继续盯着乌有。



“如果‘我’分裂成两个人,你会怎么办?”



她真爱捉弄人。乌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索性说道:“我才不管呢,跟我又没有关系。”



“真的吗?我要变成两个人了呢……”



桐璃想听到乌有的真实想法,又补了一句。她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乌有不知道。她是如此天真无邪、热情奔放,根本不像受过压抑而导致人格分裂的人。



“如果她们两个让我说哪个好,该怎么办?”



“别选那个好的。”乌有马上说道。



“好的?”



“就是那个乖乖上课的。”



乌有总算报了一箭之仇。桐璃很不服气,不甘心地瞪着乌有。乌有稍占优势,趁机展开进攻。



“另外一个桐璃对你来说也方便些,她会帮你做好任何事。”



话是这么说,可乌有觉得,那位认真上课的桐璃恐怕已经不是桐璃了吧。即便与桐璃长得一模一样,对乌有来说,也已经不是能与那位青年替换的桐璃了。他的桐璃,就是眼前的这位。



“哼!你真多事!”说着桐璃就把枕头一顿乱扔。“我是认真的,你好好想想再回答不行吗?”



乌有想,认真是好事,可你也得弄清楚眼前的情况啊。安全离开这里之后,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考虑这个问题。现在重要的事情堆积如山,哪有闲心想这些。乌有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桐璃却不以为然。



“好吧,知道了。”



“假设是这样……”桐璃考虑了片刻,“两个‘我’的性格都完全相同,每一个都率性而为,都很可爱。”



不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她是想说,两个人性格完全相同,只是记忆交替,才产生不同吗?这是不可能的事。如果两者性格完全相同,那就谈不上分裂了。



“你是说两个都是现在的桐璃?”



“对。”她高兴地点头。



“那我就用硬币或者骰子来决定吧,反正两个都一样,选哪个都没有差别。”



只有在有差别的情况下,才会强调自我。乌有觉得,这与量子力学的Fermi-Dirac(3)统计相似。电子与质子是同类,它们之间无法相互区别。到底哪个人格是桐璃,光看人格本身是区别不了的,那就没有必要将两个分开来看。如果A等于A′,那么AA′就等于A′A,也等于AA。社会生活中的各种记忆,与基于SPIN(4)的排他原理相类似。



“那你是选我,还是选与我相同的‘他我’呢?”



“我也不知道该选哪个,根本就分不清楚到底谁是谁。”



“但是我知道自己是真的桐璃,不就能分辨出来了吗?”



“可如果性格真的一样,另一个桐璃也会这么说呀。”



“我不懂……”



桐璃把乌有绕晕了,原来自己也弄不清楚。这种小事,就不能想出个好办法来处理吗?片刻后,乌有想出来一个好办法,拍了下膝盖。



“既然两个桐璃都一样,不区别对待不就完了嘛,把这两个桐璃都当做真的。”



“还是行不通。”桐璃很是懊恼,连心情也变差了。“对我来说,这个桐璃才是我,那个桐璃到底怎么样,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是我。”



不知她为什么突然耍小性子地说了这么拗口的话。耍小性子倒是常有,可这么认真还是头一次。对乌有来说,这比结城失踪或者切断电源都要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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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沃尔格雷夫法官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侦探小说《无人生还》中的人物。



(2) 恒星的亮度和它的温度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用肉眼就能区分出恒星间的不同亮度,古代人类按照这种光亮程度的不同,将星光分为六个等级,一等星最亮,六等星最暗。每等星间亮度相差二点二五倍。



(3) 热平衡体系中粒子按能量分布的一种规律,表示一个电子占据能量为E的本征态的几率。



(4) 一种顾问式销售技巧,通过一系列提问启发准客户的潜在需求,使其认识到购买此产品能够为其带来多少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