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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5日(1 / 2)



白色的海鸟啊,



你在蓝色的天空与大海间飞翔,



不会感到悲伤吗?



——若山牧水



0



长长的丧葬布幔。



从远处围过来,又延伸开去。挂在石阶两侧,形成一条特殊的道路,吸引人们走向深处。布幔对面是浓绿的乔木,它们肆意生长着,很是茂盛。枝叶间停着油蝉,奏出低低的和声。雨后初晴,石阶尚显得有些湿润,低洼处还积有少许清水,闪耀着微光。那些七彩的光束似乎发出了声音,与乔木枝叶以及大气中的水蒸气遥相呼应。



顺着倾斜的石阶走进去,不久,就看到深山中有一座木屋。屋门显示此户人家在村中地位较高,虽然是平房,但是房间横向排开,有许多间。黑白相间的丧葬布幔也像这房间的一部分似的,延伸出去。



正屋大门上挂着菱形的家徽,格状门后竹帘被翻过来,高高挂起。“忌中”两个毛笔字显得格外刺眼。



屋内设着灵堂。原本是两间房,取掉隔扇和拉门后变成了一间。身着丧服前来吊唁的人们,在淡淡的诵经声中,围着玛瑙色香炉缓步徐行。大家呈现出各种神情。有人故作镇定默默烧香;有人用手帕擦着眼睛;有人拼命忍着不哭出声。香在燃烧后产生的沉闷烟雾,笼罩了整个灵堂,散发出独特的气味,不断沉淀。神龛有五层,上面盖着白色丝绸,依次放着牌位、灯笼、烛台、菊花等物,中间安放着死者遗像。放大的黑白照片上系着黑色缎带。死者还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照片中的他嘴唇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十分灿烂,也许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今天。



死者父母在祭坛前并排坐着。母亲悲痛万分,弯着腰,用丝巾掩着脸,一直在低声呜咽。伴随着压抑的哭声,肩膀、后背以及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这般哀哭传到后排,更使得人们对他的英年早逝产生无限同情与痛惜。前来吊唁的人们脚步沉重而缓慢,佛珠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让人想起冥河河滩堆石头的情景(1)。昏暗烛光照着的这位,虽说不至于年幼到堆石头的地步,但人生也未免太过短暂。父亲脸上呈现着肃穆的表情,黑眼圈很深。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大腿,强忍着心头的剧痛,指尖似乎不能再承受更大的压力般向外翘起。



母亲旁边是一位七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有一双发亮的黄色眼眸,很是不安,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端端正正地坐着。她满脸迷惑的神情,偶尔望望四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哪天她才能明白今日此情此景的意义呢?



烈日当头,远处的油蝉唧唧叫个不停。时值盛夏,本应该酷暑难耐,但这里却不合时宜地吹着冰冷而猛烈的北风。风车纷纷转动,死者能否感知到呢?即便能感知,恐怕还是无法给他带去任何安慰吧。



丧礼结束后,裹着白布的尸体周围摆满鲜花,有百合、菊花、野黄花和桔梗花。花很美,但是平添了几分哀愁和寂寥。自古以来,它们就是这样一种花啊。几位亲朋过来作最后的道别,花朵被碰掉一些。华丽的告别之后,开始盖棺。咚、咚、咚,是锤子敲击钉子钉入棺木的声音。每敲一下,父母的脸都痛苦得变了形。母亲的呜咽强忍不住,实在太过悲痛,整张脸都扭曲了。身穿丧服的小女孩,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不知什么时候,石阶已经干了。送葬的队伍前面是灯笼,大家肃穆、庄重、整齐有序地往前走着,只听见草鞋、木屐和皮鞋的声音。这突然的响动,打破了森林世外桃源般的寂静。区分内外场的丧葬布幔,就像莫比乌斯圈一样扭合在一起,纵横交错。



死者放大的黑白遗像被高高举起,笔直地朝着前方。只见他朱唇轻启,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就像在讴歌着无限光明的未来。因为是比父母先去世,双亲不得加入送葬的队伍。母亲倚靠在父亲的肩头,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刚才提到的小女孩依旧是一脸不安的神情,双手抱着牌位,身体稍微前倾,走在灵柩前面。



通向坟墓的路上,任何人都没有出声,只是默默走着。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脸都变成了面具。



偏偏花篮中的花朵跟此情此景很不相符,仍旧鲜艳夺目,随风轻轻颤动。



1



我就像是一只盘旋降落的秃鹰,瞄准着那头年迈的狮子。这纯粹是无稽之谈——乌有这么想着。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对,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炎炎夏日,快艇划开海面,掀起白色的浪花,飞速前行。大海像是死去般风平浪静,船尾的两只螺旋桨发出嗡嗡的噪声,像挥之不去的苍蝇。随着噪声的节奏,冰冷的圆筒状扶手传递过来一种微妙的振动。乌有两只手臂上使劲,从甲板上探出身子,接受海风的洗礼。海上的风并不咸,但是跟舞鹤的风比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难道,海边的风除了大海,还混合着港口等其他的气味,或者是海上的风带着野性的缘故?



回头望,远方还能看到些许本州的影子,就像在绿色上强加了一顶茶色布丁的帽子。但是布丁顶上放的既不是樱桃也不是生奶油,而是一堆砂糖,像要化了似的,不甜。一看便知,它只是一座干涸又贫弱的小岛。似乎一浪打来,就要沉没。平日里总想着要脚踏实地好好生活,但是苦于根基实在不稳。离开之后回头远望,再次切实感受到这一点。恐怕“日本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全是这东亚小小岛国的人们臆想虚构出来的吧。乌有也不过是无数尘埃中的一分子。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破绽,它正张大口子等着呢。也许这海上的风景也是其中之一。乌有的想法,突然变得感伤起来。



快艇开始向右航行时,那充满不确定与不稳定的本州岛就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了。海面无限开阔,就像灰色的印度象背负着的世界一般,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到目的地还有几个小时,只好继续在这象背上摇摇晃晃。天气好的时候,从函馆能看到下北半岛,在东京能看到富士山。按这样推算,今天要去的和音岛离本州岛甚远。看地图时发现它在隐岐与轮岛的交界线上,没想到会是一座离岛,看来估计有误。海洋比想象中的更辽阔,能充分体验到纵横无碍之感。一路上连岛屿的影子都看不到,旅途很快就变得乏味起来。看来人多虽很烦杂,但完全与世隔绝也难以想象。



……终归是叶公好龙。秃鹰是孤高自傲,但仅凭一己的力量能做成什么事呢。秃鹰没有能力猎取活物,只能啄食尸体或者开始腐烂的残骸。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一年来,乌有遭受了许多挫折,早就参透了这个道理。二十多年来,“年迈的老狮”(这是乌有擅自给和音岛的主人取的名字)与两个仆人一起生活在这孤岛上,一步也没踏出去过。虽然如此,仅凭头衔,乌有就甘拜下风。



说到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负责这次采访。即便是敏锐如总编的人,应该也无法察觉乌有内心有自比秃鹰的想法,他可能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大概能完成本次任务,就算察觉到了其内心复杂的欲望和自卑,也跟工作没有任何关系。话虽如此,总编放着六名记者不用,竟然破格指定尚非正式员工的乌有,总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上个月自己负责的“小京都特辑”受到了好评?乌有不知道其中缘由就受到了意外的优待——只要跟那群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人相处愉快,执行本次任务就跟度假差不多。



二十年前,六位年轻人对一位名叫“真宫和音”的女演员痴迷不已,他们在和音岛上离奇地共同生活了一年。此后,每个人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时隔二十年,他们选在和音岛再度聚会。乌有此次前来,就是来采访他们的。



当确定采访者为乌有时,资深记者们脸上都露出遗憾与不悦的神色。这家杂志社虽说是月刊,规模也不大,但是日程非常紧。从大家的反应上能看出,他们都想以工作为由离开家人一段时间,稍微放松一下。乌有并不想因为一次采访惹得同事不满甚至嫉妒。那一刻,他便宜占尽。乌有一直相信,上天安排的幸运与不幸是对等的,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只剩下不幸。他之所以没有推辞,来到这里备受颠簸,并非对自身以及生活产生了疲惫和厌倦,或者越是疲惫越要来这儿,又或者跟周围无形的压力作斗争等缘故,而是因为一位少女。她扎着红色丝带,正爬上楼梯朝这里走来。



“乌有,你一个人干吗呢?”



为了不让新买的帽子被风吹走,她用一只手按着它,大方格棉布裙随风抖动着。



她又问了一句:“我说,你在干吗呢?”



她叫桐璃,今年高三,但跟大部分高中女生大不相同,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属于问题少女。据说,她初中时,因为容貌出众,被邀请加入模特队,而且是其中最美的女生。只可惜,她去学校上课的次数远远低于教育部的规定。其实她并非那种待在家中拒绝上学的孩子,而是每天悠然自得地游荡在街道和沿河的路上。她有一句口头禅,“学校就是动物园”,也不知是受谁的影响。



“……没干什么。”



“看到什么了吗,乌有?”



说罢她极力探身出去,圆圆的大眼睛凝视着泛起白沫的水面。她的虹膜很薄,可以清楚地看到瞳孔。



“小心别掉下去。”



乌有仰望着天空。湛蓝,清澈,让人会心微笑。空中仅有些像龙鳞的细小云彩聚在一起,似乎即便不是视力极佳的爱斯基摩人也能看到电离层。这种景象,肯定会让人想起梦想或希望之类积极的词句。乌有想看看日落之时东边水平线的样子。西边的日落尚可以想象,另一侧的夕阳与蓝天、夜晚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想什么呢?肯定是些无聊事情!”



“嗯……”乌有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或许是想从平日的繁忙中解放出来才发呆。



“黏黏的,真讨厌!”



桐璃放弃追问,抬起头来,细线般的眉毛微微皱起。她摸了摸裙边,好像对触感很不满意。海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温柔。



“真可惜,昨天才买的衣服。”



“穿水手服来就好了,也正式点。”



“你也看到啦,我一直是穿颜色鲜艳的运动装的。特地为采访穿上正装,那不是我的风格。”



说着,她重新扎了一遍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头发没有染色,非常漂亮,可能因为比一般人的头发细很多,总是扎不好。



“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梳着麻花辫,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认真。”



“没去几次学校就知道得这么清楚,真有你的。”



“什么呀。这种事,去一趟就全明白了。”



说罢,她撅起嘴巴,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脸上露出了小酒窝。桐璃是作为乌有的助理来的。她好像认识总编辑,经常在编辑部打杂,做点兼职。而且,乌有能进入这个公司,很可能是桐璃的功劳——虽说他现在还不是正式员工。本来他正打算推掉这次采访,但听到去和音岛,桐璃非常任性地说“我也要去”,于是就这样被牵扯进来。不知总编是随性还是正好高兴,或许是对桐璃特别偏爱吧,竟然答应她作为助理一起去采访。其他的记者都以为他们是结伴出去游玩,别有用心地说了些带刺的或奉承或鼓励的话。虽然觉得不妥,但乌有还是带着她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是因为她跟自己有着一样的伤痛吗?恐怕不是。是一物降一物吗?乌有望着她白皙无邪的脸庞,放弃了思考。乌有转念想到,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沮丧时的样子吧,但为什么让她看到自己消沉的一面呢——如果不是她,肯定对这种女孩唯恐避之不及吧。可能是刻意地想要忘却吧,乌有已经忘了当初跟她相识的机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可以自由出入乌有的公寓。桐璃说话的效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增强。莫非她是自己的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的话就好了,随便点也没什么关系。当然,这不可能。



“可以出去吗?”



她担心自己会晕船,一直躺在快艇的后座上休息。八月的太阳还很毒,又没有任何遮挡,因此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比在陆上差些。这是一艘仅能容纳二十人的小船,在大海里漂来荡去,真让人不舒服。



“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啊!还有这么久!这里也太无聊了,都是一群老头子。”



说是老头,事实上快艇里坐着的人才四十出头,其中四位是和音岛的贵宾。对十七岁的桐璃来说,四十岁跟六十岁差别不大。



“这儿的灰尘还特别多,都落在衣服上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她使劲拍了拍裙子的前后摆。但裙子受潮了,灰尘不容易掉下来,像粘在筷子上的纳豆般,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哎呀,真讨厌。”桐璃着急起来。



“不来这儿,好好去学校不就行了嘛!”



“你如意算盘落空啦,现在是暑假,想去也不行。”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吧。”



“那是一周后的事啦,十三号。”



今天是五号,从岛上回来是十二号,计划一周左右的行程。



“那就忍着吧。”



“喂!”桐璃叫了起来。脸色眼看着就变了,像是发霉腐烂的苹果。



“受不了啦!”



“跳下去可能会好受点。”



乌有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影子,不禁想起交通事故时大卡车将人轧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奇怪啊,最近经常会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哎呀,好恶心。”



“体验下还是不错的,赶紧觉悟吧,任性在大自然面前是行不通的。”



“干吗那么一本正经,还说‘大自然’这么酸腐的词。人家真的很难受嘛。”



说着,她就做出要回去的样子,右手捂住嘴,拉着乌有的手往船舱里走。她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却有股魔力,乌有难以抵抗,只好被拖着走进去。



船舱整齐得像候车室,大煞风景。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有点冷。桐璃抱怨着“真差劲”,走到米黄色长椅边优雅地坐下。这里有四个人,有男有女,在聊着往事。



他们每个人都刻意打扮过。这种时候,无论男女,都相信服装的价格与着装的品位象征着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昔日好友面前,大家有意无意都带有一种想提高自己身价的想法。毕竟,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分别,再次相聚时已经是四十多岁,都有了稳定的职业与社会地位。在和音岛这个封闭空间里,形象和谈吐,就是衡量成功和才能大小的指标——这是同学聚会中常有的场景。这种慢性却突然膨胀出来的虚荣,乌有很看不惯。当然,他们的人生阅历比乌有丰富了近一倍,深知社交中的攀比大有必要,同时,也对攀比之后的空虚产生了免疫力。这种被生活磨掉棱角的感觉,乌有难以忍受。这并非在标榜自己比别人更加真实和洒脱,事实上他经常感到自卑。一个人在外面看海,也许是怕自己哪天也会变成他们那样,而不愿意直面这种不安吧。



乌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他们交谈。他不想装样子,拿出纸笔问问题记笔记,打搅人家二十年后的再会。要采访的话,接下来还有一周,一百多个小时,时间很多。在这之前应该了解他们的个人资料。乌有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简历看了起来。



乌有正前方坐着的是结城孟。父母在京都经营着一家老牌和服店,他作为次子也参与其中,却不说京都方言。他的年龄大概在四十二岁左右,跟村泽孝久同龄,同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他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跟运动员似的,皮肤很有光泽,说话声音也比较轻柔,在人群中显得最为年轻。他在穿着方面也很讲究,身着一身剪裁得体、帅气的洋装,丝毫感觉不出和服店二公子的迂腐与陈旧。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总是刻意地与周围的人保持一定距离。结城吸着肯特香烟,与村泽聊着经济不景气的话题,就泡沫经济后的现状交换着彼此的看法,陈年旧事方面的交谈似乎已经暂告一段落。



村泽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贸易公司,因为管理非常到位,即便是大环境不景气,也没有受到什么重大创伤,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



“终于有点儿起色啦。”他反复说着这句话。从充满自信的声音看来不像撒谎,应该是确有其事。结城经营的和服店虽然受到影响,但也没有什么巨额损失,只是自己期货投资失败。他苦笑道:“不得不卖一栋别墅还债啦。”



跟结城相比,村泽脸上的皱纹更深,言行举止更为理性,执行力更强。两个月前,乌有采访过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富家子弟。这个人外表很是光鲜,身材不错,声音也算圆润。但其经营理念之幼稚,让乌有大吃一惊——根本不像社长,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从刚刚的几句简单谈话来看,村泽身兼要职,辛劳创业,可以想见是个意志坚定、深谋远虑的人。



对面坐着的是一名神父。他并非一直笃信基督,在二十年前离开和音岛后才皈依基督教。现在改用受洗时的名字,在长野的教堂里任职,人们称他为“帕特里克神父”。当然,他们仍然叫他原来的名字——小柳。本次聚会虽然是私事,但他仍然穿着一袭黑色的祭服。这可能不是教会的规定,而是他自己的想法。如此刻意坚持,总让人觉得有很深的隐情。说起神父,大家都会想到“布朗神父”或“道林神父”(还有唐·卡米洛),这些人给人个头不高、身材臃肿的印象。这位帕特里克神父也不例外,身材矮小肥胖,面容温和。可能这样的外表在听人忏悔以及布道的时候更能让人安心和亲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帕特里克是符合神父的标准的。只是乌有无意间感受到他偶尔表现出来的超然态度——说得不好听,就是居高临下之感——多少让人有些不安。二十年前,他来到这座孤岛时还是医学专业的学生,离开后却偏离了谋求名利的轨道。为什么会选择神父这个职业呢?总觉得有什么原因,但是让人怎么想也不明白。乌有属于典型的旁观者心态,所以对当事人的心理变化很感兴趣。



神父倾听着两人的谈话,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神父的职业病,乌有不得而知。他们都非常自然,可以想象过去也可能是这个样子。



神父旁边,也就是离乌有最远的地方,坐着村泽夫人(尚美)。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并不张扬。那是乌有的想法,他觉得大家都会这样想。可桐璃说,她就像一只涂了厚厚粉底的印度犀牛,或者像蛇发女怪戈耳戈。跟乌有这个年纪的人比起来,村泽夫人的妆容和服饰确实富有中年妇女特色。但是跟以前采访的“社长夫人旅行团”中的女人比起来,她得体多了。那些女人涂着猩红色的口红,戴着许多戒指、手镯、耳钉,俗不可耐。村泽夫人是瓜子脸,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漆黑的发髻,嘴唇是深红色,唇形与鼻梁看起来非常协调,尖尖的下巴,眼睛不大。现在看起来都极有风韵,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她美得并不咄咄逼人,而是楚楚动人,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稍微低垂的眼睛,就像染上了淡淡的墨色,给人谦虚之感的同时,带有一丝愁绪。这样一位美妇人怎么会跟戈耳戈联系起来呢?乌有不理解。桐璃笑着说,“你是不会明白的”。不管怎么样,尚美并不像以前采访过的社长夫人们,这已经是万幸。事实上,乌有还对这位夫人有着莫名的好感。



一般来说,女性之间都是相互排斥的。在乌有的人生中,尚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有着向往与敬意,想去接近她们。乌有对魅力的理解并不深刻,但对此却深信不疑,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



以真宫和音为核心聚在一起的七个人,仅在一起生活了一年时间,在和音死后就都散了。现在得到尚美的人是村泽,这个“现实中”的结局,将在后面谈到。娶她,恐怕有退而求其次之嫌。一般来说,现实中的选择,肯定会跟初衷有所偏离,是相互妥协的结果。“和音岛信奉者集会”一词中所包含的幻想般的意味,总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是从梦中醒来了吗?乌有无从判断。他已经深刻理解到,仅靠理想,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前往和音岛的四个人,在和音岛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时,除了“年迈的狮子”——水镜三摩地之外,还有第七个人,那就是武藤纪之。他是尚美的哥哥,当时也是学生,与对和音着魔的水镜一起拍摄了由和音出演的电影,还打算建造一座乐园(和音岛)。也就是说,他们是真宫和音最初的信奉者。但是这位狂热的信徒在二十年前投海自杀,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中的“生”。那是和音“死”后第三天发生的事情。



“很快就要到和音岛了。”



两个小时后,船上的工作人员通过广播提示着。



2



和音岛是一座半径约为一公里的小岛,大部分被悬崖包围。整个岛是一座倾斜的山,从山顶往各个方向不断下降,正好呈郁金香的形状。可能因为是夏天,山上的树木枝繁叶茂,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整座山像碧玉般闪现出一片绿光。



当地资料表明,和音岛是几百年前一次火山喷发后形成的火山岛,“波都岛”才是它正式的名称。周围的岩石都像是岩浆冷却后凝固而成,形成一片威武的暗礁。成为海滩的部分是山麓,位于南侧,仅有五十米左右。上面的流沙非常细腻,覆盖了整个海滩。这里作为海滩实在太小了,可作为私人沙滩的话已经足够大。这座岛上除了水镜之外,并无其他居民,所以,和音岛是水镜的私家岛屿。



可能是潮汐的缘故,沙滩一角设置了许多黑色的木栈桥。他们可能经常使用栈桥,木头的颜色、泛出的光泽以及磨损程度都证实了这一点。稍远处为停放仆人们用的快艇,设置了一个码头。有着沙滩、栈桥和码头的南侧是该岛仅有的一处与海洋平缓接触的地方(其他地方都被断崖隔断,与海面有很高的距离),也是和音岛的大门。沿着陡峭的山路走上去,只见一群棕头鸥在飞翔。一座白色的西式建筑面朝大海,高高耸立,那就是和音馆。



“真让人怀念啊。”



踏上栈桥的结城感慨万分。这块地方有二十年没见了。让他们在一起的十八岁少女真宫和音死后,他们找不到仍然聚在一起的理由,就各自散了。此后,谁也没有再次回到过这里。只有水镜三摩地像是在守灵一般,坚守在这座孤岛上。结城将肯特香烟丢到海里,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手帕。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村泽夫人欲言又止,似乎说不出话来。风吹乱了头发,发丝飞舞,她却不加理会,专注地注视着这座岛以及和音馆。海浪声慢慢消失,远处一片虚无,只有海鸟们表示欢迎,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老旧的栈桥发出刺耳的声音,但似乎谁都没有在意这点。



“和音馆还是老样子。”



“颜色好像变深了些。”



村泽在抬头看和音馆时,眼角出现了皱纹。为了更好地打量这座耸立在高处的建筑,他将眼镜摘下来,再次戴上,仔细地看着……



“是啊,二十年过去了。”



白色的和音馆屹立在高处,俯视着乌有他们,给人凛然庄严之感。建筑属于英式风格,外观显得有些古旧,简直无法相信才建成了二十一年——这就是水镜为了他们的共同生活而建成的圣殿。现在的样子比起当年可能有些退色,但也还没有失去新鲜感。事实上,许多木质建筑越是经历岁月洗礼,越能增添其厚重的魅力。和音馆有四层,白色的墙壁,黄绿色的屋顶。涂料日夜被海风侵蚀,难免有些风化,但是总体来说保护得还是很不错的,并没有大面积的脱落。正面的那扇窗敞开着,能看到米黄色的窗帘。只有四楼那扇装饰性的窗户敞开着,可能是为了采光。



第一次看到和音馆时,总会觉得哪里不平衡或不对称。这种感觉难以言表,让人不安,只觉得对着房子看久了,脚下就会踩空,只好专心走路。偶尔还是会抬头看几眼,这种感觉始终萦绕在心头。没有专门学过建筑学,乌有无法断定这种感觉是否真实。也许不是乌有的审美出了问题,很可能是建筑者或者设计者有意为之。这大海中的孤岛,单单运送一次建筑材料就要花上四个小时,何况是建造这么高大的建筑。若是单为了和音,可见水镜心中的执念之深。常听说美国的暴发户买下欧洲的古城或者某个建筑,然后拆下来运送到自己的国家重建的事情。和音岛海滩太过狭窄,连像样的港口都无法建造,技术上的难题和客观条件的限制简直难以想象。



“二十年啦……”



尚美拿着些轻便行李,在通往和音馆的路上发出感叹。她步履稍显沉重,是为了表示对已经远去的“青春”的敬意,还是对当下背叛梦想的自己产生了后悔?(乌有本能地讨厌使用“青春”这样奇怪的词语,但是这个概念又无法用其他的话来表达,只好妥协。)坡路比较曲折,还长着些蔓草,拿着行李爬坡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但他们却没有任何怨言,不急不慢地走着。



“二十年间,一次都没回来过吗?”乌有问道。



村泽停下脚步,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对。这都是对于过去的黄金时代的回忆啊。”



恐怕也是关于不可治愈的伤痛的回忆。他们离开这里是因为真宫和音之“死”;不愿意回来,是怕再度触碰这件往事吧。村泽的话只是刻意遗忘的托词,莫非他们已经放弃了当年的信仰?



想问,却不敢问。



那他们为什么会回来呢?难道伤痛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过去的事情已经可以当做单纯的记忆拿来回味?



乌有觉得可能是这样,只是不知道真宫和音当时到底有多大的支配力和影响力。让他们痴迷是在二十几岁的时候,这种痴迷总会被取代的吧,什么都不能一成不变。只有二十一年阅历的乌有无法体会似水流年的深意,尽管一直装作很了解。不过,他至少已经知道,现在已经失去了孩童时代的天真,今后还要失去更多的东西。这有点恐怖,但至少,真正重要的东西,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无法忘记吧。可也不是绝对的,“十年”来,乌有已经体会到了。



乌有收起思绪,从手提包中取出相机,这是职业习惯使然。他突然想到,这张照片可以命名为“再会的瞬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过简单,算不上是什么好名字。



“很重吧?”神父关切地问道。



他只带了一个黑色蛙嘴式小皮包,一身轻松。他不是圣弗朗西斯,看起来却崇尚清贫。也许是基督教有很多流派,各自的教义也不尽相同。



“是有点。”



乌有回答后,看了看拖着个沉重的红色拉杆箱的桐璃。她本来还想带一只箱子,被乌有阻止了。



“什么都没变,跟我当年在这里时一样。看来保护得很好。”



“水镜先生一直住在这里吗?”



“……好像是。”



“一定是,他那个人。”



结城戴着墨镜,抬头望了望近在眼前的白色和音馆,露出一丝微笑。



走近一看,虽说和音馆染上了些许灰色,但还是很美。干透的沙路上有小猫的脚印,是仆人养的吗?对于那只猫来说,和音馆的大门简直就像壁炉台,是唯一的入口。



意想不到的是,大门上有精致小巧的装饰。两侧有六根雕刻着天使的柱子,上面安着灯,装饰着冬青叶组成的伞。光束反射在门上,门看起来也有些歪。他们到达的同时,门朝外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身材矮小的女仆迎接他们。她自称叫真锅道代,看起来大概五十三四岁,头发束在脑后,白发格外明显。道代和丈夫泰行,在他们离开之后的二十一年间,一直照顾水镜。水镜把与外界接触的工作全部交给他们两人来打理。他们为什么愿意一直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呢?是因为高额的报酬,还是有什么隐情?乌有单纯地认为是后者。他并没有任何不满,只是不大喜欢道代怯怯的昏沉的目光。



“欢迎光临。”



道代个子不高,声音却很洪亮,骨头比较粗大,身体看起来很健壮。“按照主人的意思,大家各自入住以前的房间。”



“啊,太好了。”



村泽大声说道,透露出惊喜之意,脸上也露出高兴的神色。尚美两手捂住嘴,情不自禁“啊”地叫了出来。



“请像过去一样,尽情享用一切。”



“这样的安排,太让人高兴了。那你就在前面带路吧,稍后我们就去问候水镜。房间的位置都没变吧?”



“是。”



“那就走吧。”



结城抱着两只旅行包,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铺了红地毯的古旧楼梯。村泽尾随其后,打量着大厅的墙壁、扶手、吊灯等,慢慢地走着。一切如旧,真令人怀念。



“晚餐时间是六点。”



“这幅画,还在呢。”



二楼传来村泽夫人的声音。



“我来为二位带路。”



道代瞟了乌有一眼,确认道:“是两个房间吧?”



“是。”乌有说。桐璃抢在乌有之前大声说:“当然!”乌有没有办法,只好再加上一句:“两个房间。”道代的笑声有点怪异,让人不舒服。



“接下来的一周,请您多多关照。”



乌有躲闪着她的眼神,轻轻地鞠了一躬,并环视了一下四周。



道代走在前面,大概是觉得很好笑,手还捂在嘴上。她的背影既令人不快,又很滑稽。



“……走吧,桐璃。”



乌有叹了口气,拎起包,走在后面。这些小事就算了吧。



再次打量屋内的布局,大概知道之前为什么会觉得不安了。从大厅到楼梯的路还很正常,一开始爬楼梯,就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平衡。楼梯似乎并没有倾斜,纵向线条按理说应该是直的,但总觉得有些歪,就像是曲率半径很大的螺旋状楼梯。本想走在中间,却不知何时偏到两端。设计非常巧妙,肉眼看起来觉得是直的,走起来才发现并非如此。



总觉得和音馆本身有点倾斜。虽说觉得“倾斜”,可要指出来到底倾斜在哪里又很困难。如果倾斜是指偏离了常规的话,这里的常规应该是指天花板、柱子、地板之间形成的角度,但这些怎么看都是直角。奇怪的是,到处都是这样。乌有无法在爬楼梯的过程中停下来仔细打量,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但从视觉上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更奇怪的是,桐璃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歪歪斜斜地走在楼梯上,就像是烂醉如泥或者得了热病的人。如果乌有后面也有人的话,看到的肯定也是这样的步态,可自己明明非常清醒地在走啊!这一点就像乌有是乌有,桐璃是桐璃一样确定。



道代像是已经深得要领,稳步走在楼梯的中间。乌有背着沉重的行李,想模仿她努力走到中间去,却很难做到。



墙壁和天花板的装饰并非十分讲究,可并不马虎。装饰比较简单,风格有新有旧,混杂在一起,并不太协调。比如,大厅的天花板很高,直达四楼,呈拱形,最上面除了采光的窗户外,都是白色的墙壁,给人简慢之感。可细看会发现,四根柱子的角度呈非几何线形弯曲,非常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墙壁白色涂料的浓淡与阴影的部分都经过设计,粉刷得非常细致。比起矫揉造作到处挂满油画的装修,这种极力省去多余线条的风格,简直像出自名家之手的素描。墙壁内外的白色非常统一,柱子、墙壁跟天花板相接的地方才勾勒了金色线条。使用的颜色也很少,除了白色,再就是红色地毯和吊灯。总而言之,简约但并不简单。



“请走这边。”



到三楼后,道代向左转。东西两侧的走廊已经不再是莫可名状的倾斜,而是明显的倾斜,弯弯曲曲的。即便如此,也并未看到真正的曲线,到处都是笔直的线条与直角。



“房子真奇怪。”



似乎有人在乌有的耳边轻声说。每经过一个房间,都像是在往左拐或者往右拐,可回头一看,走过的路基本上是直线,只是两侧的墙壁稍微倾斜而已。这种设计真奇怪啊,不知道谁是设计师,他一定精通心理学和人体工程学。



“这就是您的房间。”道代站定说道。



穿过村泽他们的房间,三楼左边最里面对着的两间房就是乌有他们的住处。虽说是对门,可因为整个和音馆的特殊情况,最里面倾斜得最严重,两个房间的门并非正对着。门牌上镀了金,装饰着常春藤,是空白的,不像刚刚经过的房间那样标着“结城”或“村泽”。



“六点请您前往餐厅用晚餐。”



“晚饭也是您做吗?”



“这里没有其他人。今天会很累,平时只有主人一人用餐。不过这是工作,没有办法。”



道代轻轻耸下肩,迈着轻缓的步子往回走。



道代并非不热情,但总让人感觉哪里不对劲。不只眼神、表情和稍微驼背的身影,使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好像刻意跟他人保持着距离,甚至随时想要逃离似的。乌有愈发觉得,她生活在孤岛的二十年间肯定经历过什么事情。



“这边,看不到海呢。”



道代走后,桐璃打量了下房间说道。



“这边靠山。”



乌有的房屋朝南,走廊在左侧,也就是说朝西延伸着。桐璃的房间在走廊的右侧,也就是靠北。



和音馆建在岛的南边,向北的窗口看到的不是海,而是郁郁葱葱的山。



“……这样啊。”



桐璃沉默了几秒钟后,用猫咪般甜腻的声音说道。这是她想提什么不合理要求时的惯用伎俩。



“我说,乌有,咱们换房间吧。”



“为什么啊?”



他当然知道原因,只是装作不知道。



桐璃有点着急了。“哎呀,人家想看海的嘛,当然要靠海的房间才行啦。……你想想嘛,早上起来,听着涛声,海风轻轻吹拂着窗帘,不是很美妙吗?你就答应人家嘛,答应人家嘛。”



“海浪啊,就是会让人觉得黏糊糊的。”



“所以嘛,乌有你住靠山的房间最好啦。这样最合适。咱们换吧。”



乌有被绕晕了,无可奈何地看着笑眯眯的桐璃,只好说:“那好吧,我住哪边都无所谓。”



“太好啦!谢谢你哦。我会感恩的。”



说着她拖起行李箱走进房间。“一会儿见。”



她怎么会感恩,肯定几分钟就忘记了,一直都是这样。乌有说了句“别忘了这是工作”,实在太累就没有追过去,进到刚刚换过来的房间。



房屋很大,有十几张榻榻米那么宽,窗户朝北,采光不错。当然,还是觉得这个房子整体上有些倾斜。不知道是不是受潮的缘故,总觉得有些阴森。不管这些了。装饰的话呢,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以及一幅画,有些太过简单。墙壁很白,阴影相应就更加明显了。柠檬色的窗帘上面有刺绣,因为非常厚,窗外的阳光几乎射不进来,里面是白色的薄纱窗帘。可能是为了接待他们新装上去的,显得有点粗糙,跟桐璃说的完全两回事。乌有庆幸自己做了换房间这个决定,想到桐璃可能会傻乎乎地开着窗户睡觉,他突然坏笑起来。



墙上挂着的是抽象画,看起来像是立体主义风格。几根单色调的线斜着交叉,大概是幅肖像画。画上的人穿着黑色衣服,嘴巴和眼睛有些错位,勉强能认出是脸,胸、手和脚都分得很开,完全看不出模特当时的样子,右下角的留白非常少。



奇怪的屋子,奇怪的房间,再挂上一幅奇怪的画,搭配得不错。乌有不再看画,开始欣赏窗外的风景。庭院很开阔,本以为房间紧靠着山,现在发现山远在百米开外,因此也不觉得视野不开阔,住温泉旅馆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大概就是这样吧。乌有稍微有点遗憾,若是秋天来这里就好了,还能看到红叶。这里也不是完全看不到海,庭院对面就是辽阔的日本海。



和音馆向内(也就是向北)弯,从正门看是平的,就像凹透镜一样。这个房间在最西边,与东边的房间斜对着。最右边拉着窗帘的窗户,和乌有的房间大概有一百三十五度的角度。庭院里并没有铺草坪,因为靠海,铺的是白色的细沙,就像是新雪初降的样子,没有突兀的起伏——看不到脚印或者风吹过的痕迹——从远处都看得出非常平整,大概仆人每天都会清理。如果赤足在上面走的话,感觉肯定不错。庭院的一边,离房子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刚好是巨大凹镜的焦点,那里建了一座大理石眺望台。台子高约两到三米,有着古希腊或者古罗马风格的屋顶,前面是圆形舞台,静立在悬崖上,将白沙与海分隔开来。



熟悉了周围的情况之后,乌有安心了些,将夹克脱下来挂好,从放在桌上的包里拿出采访用的器材——有微型录音机、笔记本、签字笔、相机等。此次采访并非贴身采访,不用时时刻刻紧绷着神经,但也不能毫无工作的紧张感。采访比自己大一倍的人,包括社长夫人们那次,到目前为止是有几次经验,但并不得要领。乌有原本就不是社交型的性格,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无法提出尖锐的问题。而且通常的情况是,对方可能觉得这个记者太过年轻,并不会认真回答,常常不能顺利完成采访任务,效果跟“追忆青春年华”这样的口号相差甚远。什么时候才能掌握好方法呢?但这也不仅是乌有的责任,总编也应该承担一半责任,明知自己缺乏经验,还非要指定他来做这项工作。这样一想,乌有觉得自己还有退路。



用什么样的视角、如何去采访他们,乌有也还没想好。一般来说,写写同学聚会的氛围,打上“青春的挽歌”之类的标题就能对付过去。但有“真宫和音”这样一个谜团,总觉得不对劲。如果非要弄清楚,一周的时间可能不够——刚开始接下这个任务时,乌有就这么认为。同时,身处孤岛,想要半路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乌有对这次采访并不感兴趣,仅仅是多年前出演过一部电影的偶像(姑且叫她偶像),到底会引起人们多大兴趣呢。



听到真宫和音这个名字,除了电影通,或者记忆力很好的老年人以外,恐怕没几个人会知道她是谁。即便加上注解,说她是二十一年曾出演过《春与秋的奏鸣曲》的女主角,应该也不会多几个人知道。将埃里克·侯麦(2)与英格玛·伯格曼(3)的作品名称拼凑起来的《春与秋的奏鸣曲》(4)(不过这部电影的制作年份更早些)虽说公映了,也是因为水镜个人的坚持,只能在小电影院(按照原来的说法应该叫做地下影院)放映。也就是在京都市郊的一座小电影院里上映了一周而已,观众寥寥数人。当时的影评旬刊评价其“内容空洞,果然只是业余人士的水平”(当然,看过这部电影的专业或业余评论员也不多)。



电影的著作权和胶片都掌握在水镜手里,即便在DVD如此盛行的今天,也无法买到或者租到这部电影。现在看来,这部电影不过是个幻象。乌有当然找不到这部电影,编辑部自称电影通的人说看过,可连演员的名字都不知道。虽说这部电影对本次采访非常重要,可是没有办法预先观看。真宫和音就演了这么一部电影,此后再也没有在银幕上出现过。但不管怎么说,这部电影使得真宫和音开始为人所知。在两三个月后,狂热迷恋上她的几个年轻人,和她开始了在孤岛上的共同生活。在今天看来,这个事件应该颇具话题性,但在当时所有的报纸上都只用很小篇幅对此进行了报道。那时候新闻的焦点是热火朝天的学生运动,相比之下,这样一群头脑发热聚在一起的年轻人显得不足为道。



这里要解释一下(乌有后面才察觉到事情发展顺序),他们并非因为看了电影才知道真宫和音。他们迷恋的不是银幕上的女演员,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她,甚至为她拍摄了电影——《春与秋的奏鸣曲》。也就是说,武藤等人是这部电影的工作人员,为了宣扬她的魅力,才为她拍摄了这部电影。拍电影以前的和音大概也就是一个“普通少女”。几个学生找到赞助商水镜,拍摄了一部电影,女主角是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少女真宫和音。这是一部灰姑娘般的作品,但他们并没有让她成为明星,而是将她与社会隔离开来。这矛盾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何动机?仅仅是为了留下一部影片作纪念吗?



最奇怪的是,真宫和音的真名、出生地、经历等等,到现在为止,还完全是一团迷雾。



乌有来岛之前,仅搜集到了和音的一张快照。这座孤岛名为和音岛,他们全是和音的崇拜者。乌有对和音并不感兴趣,准备工作虽不充分,也没太在意,采访时直接问他们就都知道了。乌有是个谨慎的人,但对此次采访却秉持着非常乐观的态度。



“乌有。”



桐璃没有敲门就进来了,望了望四周,低声说:“好暗。还好跟你换了房间。可以开窗吗?”



也没有等乌有回答,她就把窗户打开了。海风吹来,窗帘轻动,发出低低的声响,在房间里回荡。



“休息好了吗?”



“我一开始就不累,跟你这样的老人家可不一样。看,我多有活力!”



桐璃做了个大力士秀肌肉的动作,当然,那白皙瘦弱的手臂上是看不到任何肌肉的。



“明明累得够戗。”



“这里好棒啊!连窗户上的装饰都这么精美,是百合花的样子呢。白色的窗子真好看啊,大海就在眼前。来这儿可真好。”



“别忘了这是工作。”



“知道啦,感叹一下都不行吗?那些人以前住在这儿吧?”



“就一年。”



“真好啊。”



桐璃靠在窗边,望着露台。



“是吗?”



这里隐约能听到涛声。乌有从包里拿出衬衫。



“你不想住在这豪宅里吗?我认识的一个人就住在豪宅里,不过比不上这儿。她不过比其他同学住得好一些,看起来就是不一样呀。”



桐璃认真地反驳着,说着还换了个方向,开始面朝栈桥。



“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对啊,就是箕面。像现在这样,窗户打开,海风迎面吹来,窗帘轻动,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看书,不是很好吗?”



“然后养一只阿富汗犬。”



乌有最近可能是看多了小说或者漫画,竟然开始迎合起她来。



“对,你也觉得好吧。”



“可住在这孤岛上二十年,买件衣服都很费劲。”



“没关系的,习惯了就好,反正也是订做。”



“哈,习惯就好?我可不觉得你能忍受得了寂寞。”



乌有都可能忍受不住。虽说他一直喜欢孤独,喜欢一个人冥想,可前提还是有他人的存在,并非一开始就生活在这远离人烟的地方。



“那我就忍受给你看看。”



“不可能,”乌有马上说道,“就凭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怎么啦?!”



“总之,首先你得找到允许你住下来的人。”



“有道理。但这个人绝不是乌有,你可不行。”



当然,乌有是没办法做到的。“可不行”这个词,似乎有其他的含义。



“那你就要好好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啦,好让任何人都觉得你是个品行好的人。总逃学可不行。”



“好了,我相信自己。那种苦行僧一样的人,才不会快乐。”



说完,桐璃再次靠在窗台上远眺山色。乌有想,生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大概也会这么做吧。桐璃只要不出声,老老实实地待着,还是挺像模像样。



“你说,水镜先生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呢?不觉得孤单吗?”



“可能是有什么支撑着他吧。”



乌有想当然地回答了桐璃,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可能是真宫和音将这位富豪留在岛上了吧。这个推测既单纯又粗暴,可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的理由。



“你不也经常一个人在桂川上发呆吗?”



“发呆?你说话真没礼貌,我那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呢?”



“好多呢。”



说着,桐璃故作深沉地笑了笑。事实上,她那点心思谁不清楚呢。



“你自己还不是一个人到处闲逛,别说人家。看,庭院对面那个白色的是什么?”



“眺望海景的露台。”



乌有若有所思地收拾起桌上的东西。



“看起来像个屋顶。”



“不是看起来像,就是屋顶,可能是舞台吧。喂,你准备好了没啊?”



“还没。”桐璃关上窗户问道,“准备什么?怎么准备?”



“换衣服。你该不会就这样去采访吧。”



“嗯,这身衣服是不行。”她调皮地把短裙提了起来,“这是在度假胜地呢。”



“要穿得活泼点。”



桐璃模仿乌有的口气,怪声怪气地说:“哦,活泼啊……”她边说边把裙子放了下来,耸了耸肩,快步走出房间,出门时还加了句:“这是工作。”



“别忘了你是助理。给你十分钟。十分钟之后去拜访水镜先生。”



“我也要去吗?”



乌有瞪了她一眼。“当然,有什么意见吗?”



“那好吧,不过拜访完之后,我想去露台。”



“工作完成之后再说。”



“知道了,老大。”



桐璃给乌有鞠了个躬,拖拖拉拉地走出了房间。接着,乌有听到对面房间关门的声音。“工作上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乌有看着房门叹息道,“这都第几次了……”



3



水镜三摩地,五十五岁,是人们常说的大富豪,在关西收购了许多企业。他虽不抛头露面,但在业界拥有极大的影响力,经常进行股票交易,是乌有所在出版社的大股东。水镜集团公司的成功得益于中坚产业的发展以及日本经济的全面腾飞。而水镜的成功则完全依靠个人的才能,他能游刃有余地掌控市场。他九岁时遭遇交通事故,手术后留下后遗症,下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此后一直依靠轮椅生活。二十一年前他买下和音岛,修筑了和音馆,开始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从未踏出孤岛半步,直到现在。在水镜十五岁时,他的父母就因意外去世,现在也没有什么亲戚。



“欢迎你们的到来。”



二楼朝东走廊的尽头是水镜三摩地的书房,楼层不同,位置也与乌有的房间相反,但天花板以及墙壁的四个角落都同样倾斜着。窗户朝向东边的大海开着,白色薄纱窗帘上的花纹与乌有房间内的花纹相同。三面墙壁都设有书架,精装书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有茶色封面的《巴尔扎克全集》和竹青色封面的《米尔恰·伊利亚德全集》等。



伴随着轮椅的轻响,水镜从书房里出来,乌有把视线转向他。只见他按下右首边红色的按钮,轮椅拐了九十度的弯后正面朝向桌子。他的膝上盖着毛毯。



乌有本以为他是一个瘦弱偏执的老年人,现在看起来,水镜还比较精神,似乎还不到五十岁,不能说充满活力,但起码从外表上看来跟没有残疾的人无异。当然,其风度与沉稳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远不能比的。水镜伸出来的右手大小与乌有的差不多,若是能站起来,身高也应该大致和乌有相同。他的皮肤比较黑,偏胖,嘴唇红润,头发、眉毛和络腮胡都是深棕色,面部轮廓很深,跟俄罗斯人相似,眼神犀利,让人感觉到他的野心。如果没出事故,拥有如此深厚财力的他肯定不会退居幕后。



听商界的朋友说,虽然水镜现在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可事实上才发挥了很小一部分才能。二十年来一个人住在孤岛上,可见其异于常人之处。他的目光太过犀利,让人觉得不好相处。乌有鞠了个躬,之后看了看他的眼睛——深陷的黑色眼睛,比神父更不可琢磨。



“看来有些意外啊。”



水镜耸了下肩,大笑起来。声音是完美的男高音,并没有任何拘谨的感觉。



“啊,没,没有。”乌有有些口吃。



“没关系的,放松点儿。”



“好。”



一开始就被戏谑了一番。乌有整理好情绪,从口袋里取出名片递了过去。



“我是如月乌有,请多多指教。”



乌有还没转正,但名片上显示的是正式员工。严格来讲,这属于职务欺诈。可这是总编的指示,说这样处理采访时方便些,因为接受采访的人对正式员工和试用期的新人信任度是不同的。



“我是水镜三摩地。抱歉,没带名片。”可以想象,工作已经完全委托给代理人,平时生活中也用不到名片。孤岛上有客来访,二十年来还是第一次。当然,修理工人倒是来过几次。



水镜拿着递过来的名片,也许是有些老花眼,特地拿远了看。



“你真年轻啊,现在多大了?”



“二十一岁。”



“哦,”水镜应声之后随手把名片放进抽屉,“那位小姐是……”



“我是助理舞奈桐璃。”



终于轮到自己出场了,桐璃向前一步跟乌有并列站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此时,她穿着牛仔裤和T恤,显得有些太过休闲。



“我今年十七岁。”



“十七?”水镜吃惊地抬起头来,笑着说,“十七岁就开始工作了吗?”



“我还是学生,在京都的御庭番棚女子高中上学,偶尔做兼职。”



桐璃面对这个人也有点紧张,因此看起来显得比较乖巧,口气也前所未有地尊敬,学校的老师肯定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



“哦,真了不起啊。我最欢迎年轻人。去过海边了吗?”



“还没去过,来的时候稍微看了看,海滩真漂亮。”



“每天都会整理打扫呢。我行动不便不能去玩,小姑娘去是再合适不过了。”



他比想象中的要好相处些,简直不像二十年来生活在孤岛上的怪人,说话的方式也跟外界没什么不一样。



“真的能去吗?”



“当然,好好玩吧。”



“太好啦,乌有。”



“桐璃!”



“没关系,你也好好休息吧。是有采访任务,可也不要太过紧张,放松点。这么说可能不大好,安排这次采访,是因为我是股东吧?”



乌有想也没想就傻傻地回答了“是”。现在想来,水镜也并不觉得回答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趣。



“你们总编还好吧?”



“托您的福,非常好。您认识总编吗?”



“嗯,不过也算不上熟人,”他把关系稍微撇开了些,“以前见过。”



总编从没提起见过水镜的事情,真奇怪。



“总编一直坚守在第一线吗?”



“是,比我们都忙。”



“每个月买一双新鞋子。”



“多动动是好事情。”



这些话听起来比较真实,经常感受到的阴影消失了。



“晚餐跟村泽他们一起用,没意见吧?”



“我们也可以一起吗?”



“可以,已经吩咐过真锅了。”



“实在过意不去,给您添麻烦了。”



乌有的声音小了下去,觉得受宠若惊。一般来说,记者要请接受采访的人吃饭,今天却反过来了。这优待实在意想不到,莫非是因为鲜有客人拜访的缘故?



“请恕我问一句,您的腿没有大碍吧?”



看到水镜隔着肉色的毛毯在揉右腿,乌有不由得问了一句。



水镜笑着说:“都这样生活了五十年,早就习惯了。只是原来的伤口有些疼痛。”



和音死后,其他四人离开这里,他双脚不便就留了下来,而且今后还将继续生活在这里。



“我还想问您几个问题……”乌有取出笔记本。



水镜先发制人地说:“采访还是等晚餐结束后再开始吧,我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做。”



“还有工作啊。”



乌有看了一眼书桌,上面随意放着几张写满细小数字和字母的文件。都是符号,身为门外汉的乌有当然不懂。



“对,这些事不能拖延,一天也不行。”



大概是股票方面的事情。水镜轻轻打开桌上的绿色文件夹,把刚才的几份文件放在里面。那几份文件可能是股票和债券的明细。隔壁的房间布置得跟办公室一样,放着能上网的电脑,可以随时查看股市的信息。水镜了解情况后会作出判断,让代理人进行操作。看来这头生活在孤岛的老狮子与被困在石牢里的基督山伯爵不一样,他并没有完全与外界失去联系。



乌有听着窗边传来的波涛声,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没有门的家》。说的是一位女富豪,因为父亲去世和失恋等原因,三十多年来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她每天都看新闻,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只是这种了解就像人们去水族馆看鱼一般,是单向的。水镜跟那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好像是叫汉娜)的情况很相似,不过相比之下,他可能更加积极。汉娜在三十年之后走出房门肯定会大出洋相,这边则是和音岛二十年来第一次有外来客人。



“有一周时间。”



乌有觉得水镜并不太友好,鞠躬之后出了房间。尽管知道自己和水镜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还是被他的强大气场压倒,采访没有任何进展。正如水镜所说,确实有一周的时间。可似乎他并不大合作,乌有感觉接下来的工作很难展开。换言之,乌有在这位奇怪的大人物面前,觉得很压抑。



桐璃在书房故作温顺状,出来到走廊就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笑说:



“啊,刚才真紧张,就像被理事长训话似的。不过,你表现也不好。”



“当然。”



乌有意识到,桐璃对水镜的态度与措辞和对自己时完全不同,觉得自己像被看穿了似的,快步走开。



“啊,看来被我说到痛处啦。”



“是。”



“好了,别当真,不要那么固执嘛。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



“嗯?”



桐璃讨好般的追了上来。她穿着牛仔裤与板鞋,走路很方便。



“总之,先休息吧,水镜先生说的。”



走廊的两边是房间,没有窗户。三楼也是同样的设计,可二楼感觉稍微暗一些,可能是玻璃灯罩的缘故,走廊的倾斜度没有三楼那样大。楼梯呈<形,楼梯间里挂着的两幅画与乌有房间里的一样,都是立体主义风格。可能是作画的人不同,或是作画的时间不同,总之三幅画感觉不大一样。



右边的那幅好像画着一个扭曲的女人,背景是海,脚下是黄色的沙滩,黑点是一连串的足迹。另外一幅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白色的建筑,蓝色的天空,右上角飞过白色的海鸟,整幅画都是白色的基调。当然,这不是写实主义作品,只能隐约猜到画作的内容。跟乌有房间那幅相比,品位不算高。但是,在这座奇怪的房子里挂着这样几幅画,倒也非常合适。



“真奇怪,叫人看得不舒服。”



“这没什么。”



乌有好像呆滞了一些,脚步都慢了下来,想装样子都难。



“乌有,我们一会儿去海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