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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客气了。”



由香里开心地说“请吧”,示意我坐到沙发上。我一屁股坐下,那舒适的感觉让人觉得仿佛整个身心都被包裹了起来。我接过由香里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红茶清爽的柑橘味道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奶糖的香甜,充溢着鼻腔。



我让这种液体在口腔中停留了一会儿,慢慢地咽了下去。绵软而温热的茶水经过食道流进胃里,胸口像有一团温暖的火焰在燃烧。



“好喝吧。这红茶是专门调制的。”



“是的,太好喝了。”我再次拿起茶杯。



喝了大半杯红茶,我把视线移到窗边的画架上。上面画的是从山上俯瞰的港口和街道的景色。海岸线的一旁是狭长的公园,干净的街道在面前铺展开去。白色的波涛拍打着公园的码头。



“今天画的是从这里望下去的风景呀。”



我说道。由香里眺望着窗外。



“虽然也喜欢雨中的风景,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晴天的大海。”



“哦,那这幅画画的是哪里?”



“嗯……可能是欧洲吧。”



“只说是欧洲的话,太笼统了,是随意画的吗?”



“是啊,没什么特别的。我的作品就是随心所欲地画出来的。相比之下,当医生才是忙得团团转吧,还得读那么难懂的书。”



“不是所有医生都必须学这些,我是为了将来做准备。”



“将来?”由香里给我的茶杯斟满了红茶。



“我想有一天到美国当脑外科医生。”



“呃?去美国?怪不得要用英文学习。”



“嗯,我毕业的大学有一位非常有名的脑神经外科教授,我想拜入他门下学习,然后到美国工作,所以英语必须达到相当于母语的水平。而且获得美国的医疗资格证,还需要通过各种考试。”



“听上去很辛苦啊,要付出那么多的努力。不过,你为什么想到美国工作呢?”



听到由香里直率的提问,被红茶温暖的胸口瞬间开始降温。我把茶杯“哐”的一声放回托盘上,发出硬邦邦的声响。



“钱,为了攒钱,没有别的理由。在日本,手术费用是全国统一的,在美国则不一样。医疗技术越高超,手术费也越高。”



“就是为了赚足够多的钱,才努力学习吗?”



这种孩子气的问题让我的胸口彻底冷了下来。



“嗯,是的。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一下子变得一贫如洗,曾经为了钱饱受煎熬。”



“上小学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



由香里稍稍歪了歪头。我知道她并没有恶意,但内心掀起的波澜还是难以平复。充斥在心中的焦虑让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父亲因为欠债出逃了,跟他的情人一起。”



由香里瞪大了眼睛。那是能住进这种病房的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无法想象的世界。阴暗的愉悦感令我越发有了倾诉的欲望。



“妈妈拼命工作,一边还债一边供我和妹妹读书。因为过于劳累,她熬坏了身体。我考进医学专业靠的是奖学金。那些钱日后也是要还的。到这个月,我的贷款还剩下三千零六十八万日元。”



“……连零头都记得这么清楚。”



“嗯,因为还清欠债是眼下的目标。我们一家人因为没钱而饱受折磨。所以,我一定要赚钱。赚钱、赚钱,不停地赚钱……为了复仇。”



由香里用哀伤的眼神看着一吐为快的我。回过神来,我不禁闭上了双眼。



“别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博取同情。”



为什么会说这些呢?这原本是对朋友都不会谈及的话题……



“向谁复仇呢?”



我不禁哑然。要向谁复仇?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是要向曾经蔑视过我们的人复仇,还是金钱本身?抑或是……



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带着温和的笑容向我伸出双手的中年男子。我使劲摇摇头,想把这个影像从大脑中赶走。这时,我的脸颊被一种温暖柔软的东西裹住了。



我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由香里用两只手捧住了我的脸。



“碓冰医生……是不是被束缚住了。”



“被束缚住?”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不禁重复了一遍。



“是啊,你被束缚住了,看上去非常痛苦。而且不管赚多少钱,你都无法消解这份痛苦,甚至会被它吞噬。”



“那么,我又该怎么办?”我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局促。



由香里收回手,漂亮的鼻翼上微微浮起皱纹。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既然不知道,那就别理会我。我除了赚钱别无选择,因为赚钱可以让家里人开心。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理智提醒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可是嘴却停不下来。



“住在这种奢华房间里的人,无法了解像我这样的穷人的感受。”



说完,我紧紧抿住嘴。由香里端起茶杯,一口气把杯底剩余的红茶喝光,小声地喃喃自语。



“无论有多少钱,在死亡来临前没花掉的话,也毫无意义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前这位女子的大脑中埋着一颗炸弹。十几年来一直纠缠着我的自卑情绪一瞬间爆发了,使我丧失了理智,居然忘了这件事。



看我都说了什么……我反复回忆自己说过的话,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



“上午问过你,为什么这么急着画画?”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由香里眼神恍惚,缓缓地开了口。



“对我来说,绘画就是我的梦想。”



“梦想……?”



“经常有这种情况吧。时日不多的病人会在临死前把心愿列出来,这跟我画画是一样的。小时候我听说,在画着梦想的画上睡觉,梦想就能实现。”



“你把画铺在床垫底下吗?”



“怎么可能?那样画会弄脏的。相反,那些画我都非常仔细地保管着。”



“放在哪里了?”



“秘密!”由香里像开玩笑一般把食指贴在嘴唇前,“被发现的话,会被院长骂的。”



会被院长骂,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禁有些愕然,由香里却闭上了眼睛,似乎心情很好。



“闭上眼,画中描绘的景象就会浮现在眼睑上,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她樱花色的嘴唇边绽放出幸福的笑靥。



我凝视着画架上的画纸,上面画着一位在俯瞰海港街景的女子。她站在观景台上,身穿白连衣裙,一头长长的黑发。那一定是由香里自身的投射吧。我这才注意到,昨天那幅描绘夏日海边景色的画上,也有一位撑着太阳伞散步的女子,她走在拍打着岸边的潮水中。



由香里此时此刻是正在观景台上俯瞰海港的街景,还是在阳光猛烈的海边享受着波涛的冰冷呢?



为了不打扰在幻想世界里散步的由香里,我默默地凝视着她。她闭着眼睛,从侧面看去,那睫毛显得更长了,比平时多了几分成熟的气质。



房间里一片寂静,连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也静静地消融在空气中。在这种有些别扭却又十分温暖的空气中,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终于,由香里睁开眼,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



“不好意思,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耸了耸肩。



“不不,并没有……我为刚才失礼的说法道歉。”



“没关系。我也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自以为是了。”



由香里站起身,拿过茶壶,说了句“我再去泡壶茶”,往厨房走去。



“由香里……”望着她换茶叶的优雅背影,我唤了她一声。



由香里问:“怎么了?”



“如果不去欧洲,在日本漂亮的街道上散散步不好吗?”



由香里一言不发地沏茶,就像没听到我的话一样。



“要稍微焖一下才好喝……”回来后,她把茶壶放在餐桌上。



“由香里!”



我加重语气,催促她回答。她却说着“应该好了吧”,往茶杯里倒茶。我看着杯中的琥珀色液体咬了咬嘴唇。



“……我从来没有那种体验。”



这时,由香里喃喃自语。我惊讶地“咦”了一声。



“不光是欧洲,哪儿都无所谓,我只想随意走走,喝杯茶或是咖啡什么的,也想去赏花,去电影院看电影……”



“好啊,那就不要光在屋里画画,真正去做不是更好。这附近虽然比较冷清,但稍微走远一点,一定有咖啡店之类的……”



“不行!”由香里几乎是把茶壶摔在了桌子上。沉闷的声音搅乱了房间里的空气,杯子里的红茶差一点洒出来。



“不行啊,我没办法走出这家医院……”



一眨眼工夫,由香里那若有若无的声音就消散在了空气里。



“为什么……”



尽管我询问的声音很轻微,由香里却紧握着双拳,表现出强烈的抗拒。



整个房间瞬间被像铅一样沉重的沉默填满。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电子琴演奏的《海滨之歌》的旋律。由香里站起身来。



“已经五点了。说着话,时间过得真快啊。辛苦了,碓冰医生。”她从沙发上起来,微微侧着半边身子,仿佛在示意我往门口走。



我一开始没有领会,由香里又重复了一遍“辛苦了”,我才站起身,抱起书桌上的参考书朝门口走去。由香里帮我把门打开。



“呃,那个……”出门前,我踌躇着问道,“明天……明天工作结束后我可以再来叨扰吗?能继续用那张书桌吗?”



由香里盯着战战兢兢的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笑了。



“嗯,当然可以。”



身体好像瞬间变得轻松了,我松了口气。由香里站在我身边继续说道:



“你喜欢这个钻石鸟笼的话,随时欢迎你来。”



“钻石鸟笼?”



“是啊。关在钻石鸟笼中的鸟和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你觉得哪个更幸福呢?”



“嗯,这么说的话……”



我带着困惑的表情出了门,由香里微笑着握住门把手。



“那么,碓冰医生……明天见。”



关门声在我耳边沉重地回响。



大颗的雨滴敲打着雨伞,发出巨大的声响。从地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裤脚,裤子贴在身上,湿乎乎的。靴子里面进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原本想晚点再去由香里的病房。可在更衣室换完便装,走出医院没多久,刚才停了的小雨顷刻间变成了倾盆大雨,只走了十分钟就不得不掉头返回。穿过医院前门的停车场往海滨走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回来的路上,停车场尽头的医院建筑跃入眼帘。那漂亮的外观与豪华的内部装饰相比毫不逊色。乍一看,它比起医院,更像是一幢洋房。我的视线很自然地被三一二号病房的窗口吸引。它的窗户正对着海岬,从这边甚至可以看到室内的大致陈设。那个坐在窗边的美丽身影也隐约可见。



“钻石鸟笼……”这个词不知不觉涌到了嘴边。



猛烈的风从海上刮来,让湿淋淋的身体愈发寒冷。我想快点回宿舍洗个澡。刚要迈步往前走,却因为眼前的景象停下了。十多米外的路边停着一辆银色的汽车,前窗在雨幕中反射着街灯的光芒。我皱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一幕。



副驾驶席上坐着的短发男人正把相机的镜头对准这边。那是观察野生鸟类用的巨大的长焦镜头。看到我,男人慌忙把相机放到脚边藏起来,同时响起低沉的发动机声,汽车发动了。我目送着它从旁边的车道上远去,一路溅起水花。车牌倾斜着,不太容易看清楚,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



我带着疑惑再次迈开步子。尽管被扬长而去的车吸引了注意力,但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这彻骨的寒意。我沿海边的小道一路小跑,没过几分钟便看到了那座三层的公寓。这是叶山岬医院的员工宿舍。一进房间,我直奔浴室,脱掉衣服来到淋浴间,把淋浴喷头的水量调到最大。一开始放出来的是冷水,之后渐渐变热。白色的雾气在房间里弥漫,冻僵的皮肤和筋骨舒展开来。我仰起头闭上眼睛,整张脸对着喷头。由香里单手拿着画笔,面朝画布作画的身姿浮现在脑海中。



我轻轻甩甩头,擦了擦脸。我为什么会在意这个人呢?是因为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还是她洞察人心的眼神?抑或是因为她看破红尘的言行?我反复地问自己,却始终没有答案。



我旋转阀门,关上淋浴,冻僵的身体彻底暖和过来了。



从浴室出来,我换上家居服,收拾完随意扔在地上的衣服,然后卸下一身的疲惫,一头倒在床上。硬硬的弹簧床像抗议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若是在平时,我会学习到深夜,但今天却没有兴致。



“因为这里面埋着炸弹啊……”



“关在钻石鸟笼中的鸟和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你觉得哪个更幸福呢?”



由香里的“台词”萦绕在耳畔。我用拳头轻轻敲了敲太阳穴。



她只是患者中的一员。我和她也仅仅是医生与病人的关系。



我坐起身,伸手拉开窗帘,望向窗外。雨依然下个不停。雨天会唤醒那些想要遗忘的记忆,我讨厌下雨。



今天的确是累了,小憩一会儿也无妨。我关上日光灯。夜灯淡淡的光给朴素的房间染上一层浅浅的橙色。我再次躺下,睡意很快袭来。



房间被雨声包围着,我的意识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雨一直下着,大颗的雨滴落下来。这是哪儿?我撑着伞环顾四周。面前是高高的水泥墙和门板,身后是一处巨大的玄关。这光景似曾相识。



啊,不对。并不是周围的东西有多么庞大,而是我变小了。我在脑海深处意识到这一点,在门边的紫阳花旁蹲下来,望着叶子上蠕动的蜗牛。



听到开门声,我猛地回过头,一位穿西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那儿。男人俯身看着我。因为逆光,我看不清他的面容。



那个男人全然不顾被雨水打湿,走到我身边,抱住了我。我几乎要窒息了,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但我并没有抵抗,反而甚至有一种安全感。



男人在我耳畔低语,可是那些话被雨声盖住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男人慢慢松开了手臂,然后像下定决心甩掉什么似的,用力地扭过头,开门走了出去。我慌忙追上去,但只能远远地看着那个人在雨中离去的背影。我朝他的后背伸出手。



“你刚才在说什么?!”



只有我的喊叫在耳边回响。男人消失了。雨下得更大了。不知不觉间,近在咫尺的门、家和道路都消失不见。



“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再次声嘶力竭地呼喊,任凭雨水拍打着这个空无一物的空间。在那一瞬间,我感觉身体好像飘了起来。



我猛地坐起身,环顾微暗的房间。



这不是我自己的房间吗?这里是……



在我恢复意识的同时,窗外的天空也放晴了。



啊,是的,我是来神奈川地区实习的。我再次倒在床上,把手举到眼前,从手指间的缝隙里看到了夜灯淡淡的光。



“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爸爸……”



从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发出的呓语,消失在了遍布着细小尘埃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