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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夸耀不幸(1 / 2)



桐野景子深吸一口气,环视房间四周。



油画颜料的潮湿气味,整齐排列的画板。摆放着美术书籍的书架上,几个无名模特的石膏像正以空洞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尽管心里清楚这么做毫无用处,景子还是叫了那个名字。



“清水。”



昏暗的美术室中,无人应答。



景子走进美术室,打开灯。在荧光灯的照射下,石膏像的脸白得扎眼。走到美术室中央,景子停下了脚步。



房间一角的画架上摆着画布。前方还有一张椅子,仿佛刚才还有人坐在上面。白色画布上画着什么东西。



景子走过去,仔细端详起上面的画,随后长叹一声。



一个穿着青南制服的女学生,在画布上背对着景子。



女孩儿扎着整齐的双马尾,蹲在地上,紧紧抱住膝盖。背景全白。她独自蹲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中,背对着观众。那个背影似曾相识。



从背后隐约可见的手足透出不自然的苍白,关节接合处也呈现出奇怪的角度。那是一具人偶的画。



人偶背对着她。尽管只是画出来的假人,还是能看出肩膀十分紧绷。景子看不到人偶的脸。



景子用手缓缓描绘着画布上的人形,低声呢喃。



“清水……”



(一)



“昭彦。”



玻璃窗上结了一层薄冰。鹰野透过那层薄冰看向窗外,叹息一般低声道。



保健室正对着的窗外有一丛早已不陌生的灌木,灌木阴影下赫然有一团鲜红的积雪。他的目光仿佛被吸住,无法移开视线。人偶高举着煞白的手腕,上面包裹着绷带。看着从绷带里渗出的血,他忍不住想要逃离。



“他突然就、从上面、掉下来……”



深月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一点点吐出简单的词语。她蹲在地上,靠在景子怀里,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那个……是真的吗?那是昭彦吗?”



“我去找过了,没看到昭彦。跟充那次一样。”菅原烦躁地回答。想必他为了寻找昭彦,从一楼到三楼跑了不少路吧。此时连制服领子都被扯开了。由于怒火上涌,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还有清水呢?”



“我在美术室里找到了,你们都看过了吧?”景子回答了这个问



题,“那幅画里的人偶,我觉得应该就是清水。毕竟,她那么喜欢画画。”



“会不会是清水同学自己画的呢?”



“不知道。那幅画里的人偶是背对着我的,我觉得如果是清水,完全说得过去,因为她那个人实在太独立了,搞不好早就跟我们划清界限,一个人烦恼了很久。”



美术室里的诡异绘画。想到这里,鹰野不由得心里一阵抽痛。



就在刚才,清水还跟自己在一起,两人聊了彼此的志愿,她还为体育祭的事情感谢了鹰野。就连她的声音,鹰野也还记忆犹新。



(因为我一无所有……)



身穿制服、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的人偶画像。莫非那是她自己吗?



“清水同学刚才还跟我在一起。真的就在刚才。她到楼下遇见我,就跟我聊了几句,然后我就去食堂了。”鹰野扶住额头,沉痛地说,“后来我听到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发出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深月的惨叫声和钟声。这时我才发现事情不妙。为什么清水同学和昭彦会……”



“是谁真的有所谓吗?反正我们到最后都会变成那样。”景子冷冷地说。她知道自己的话让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于是她漫步到窗边,表情阴郁,自暴自弃般说了下去。



“难道不是吗?把我们召唤到‘这里’来的人恨不得我们全都死掉。虽然在这里死去有可能是回到‘现实’的方法,但至少有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吗?自杀者憎恨我们。对我们表现出了明显的敌意。他不可能让我们活下去。”



尽管景子声音冷静,听不出绝望,但她还是露出了自虐般的笑容。



“我们会被杀光。”



“景子同学。”



“既然如此,死就死吧。可至少我要听到理由。要抱怨就直接对我们说。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说完,笑容瞬间从她脸上消失了。众人陷入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景子刚才那些话让鹰野心中一片骚动。



反正我们最后都要变成那样。



尽管他也有一些预感,但真正被人说出口后,他才感到其中的沉重。



“我认为五点五十三分是个关键。”鹰野低着头说,“昭彦掉下来的前一刻,深月看过表,当时她还以为时间又停止了,对吧?那是自杀者一跃而下的时刻。时间开始流动后,每过十二个小时校园里就会响起钟声,同时也会有人消失。我认为这可能是某种规律,但那并不代表存在消失的顺序。下次谁会消失?几个人会消失?这些我们都无从得知。现在我们只掌握了一点,那就是五点五十三分再次到来时,必须非常谨慎。”



这明显是恐吓。鹰野皱着眉,紧咬下唇。



一定会有事发生,下次可能会轮到自己,现在他们得到的所有信息全部化为肩头沉重的负担。他不禁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寂静的房间中,梨香突然抬起头来。



“自杀的人,是谁?”



她低声说了一句,绝望的双眼凝视着众人。她询问的声音嘶哑,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



梨香烦躁地继续道:“梨香道歉还不行吗!你就是想要我们道歉,对吧?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梨香道歉就是了!所以求求你,把大家放了。快让大家从这里出去啊。你到底是谁?!”



“可能在原来的世界里,我们都没产生过罪恶感,所以现在没办法马上想起来。梨香,你先冷静点。”鹰野劝道。



梨香突然闭上嘴,气呼呼地把头歪向一边。她两眼通红,仿佛为了不让大家发现,她头也不回地小声道:“小菅,别抽烟了,你身上的烟味很讨厌。”



见梨香头也不回地对菅原说话,鹰野看了菅原一眼。原来他手上夹着一根万宝路,正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火。听了梨香的话,菅原略显无力地说:“多管闲事。你不是从来都不介意的吗?榊君抽再多你还不是一直黏着他。”



“榊君不一样啊。而且我现在很烦。”



“深月现在也不太舒服吧?”



被景子一说,面色苍白的深月点了点头。到了这个份上,菅原实在无法反驳,只好啧啧一声,极不情愿地把烟放了回去。



“我只有抽烟才能镇静下来。你们总是怪我,可也要为想抽烟的人考虑一下嘛。”



“你说,榊现在在哪里呢?”



抽烟的话题让景子想到了榊,她突然问了一句。



鹰野反问道:“在哪里?”



“我刚才就一直在想,如果那起自杀事件的责任真在我们身上,那榊不可能毫无关系啊。然后我就想不通了,为什么榊不在这里?”“因为他不是学生吗?”



“太奇怪了。难道只有学生才能进入这里吗?”



“确实。不过榊也有可能毫无关系。就算我们关系再怎么好,他毕竟还是老师,跟我们不一样。假设害那人走上自杀道路的只有我们几个,那也不奇怪。”



“可梨香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梨香插嘴道,“我们根本一点头绪都没有,所以能想到的线索自然很有限啊。既然我们都毫无头绪,那不就意味着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怀着导致自杀的心病嘛。所以梨香觉得,所谓的‘我们的责任’,会不会是明明跟他待在一起,却没有发现那人的烦恼呢?”



受到梨香的启发,鹰野脑中突然闪现出疑似清水所绘的那幅画的景象。不向任何人倾诉烦恼,独自转身不愿回头。充和昭彦也是一样,自己到底有多了解他们呢?



景子点点头,接着梨香的话说:“没错,我也想到了这一点。那个人肯定在我们之间越来越没有存在感,让他感到无比寂寞。这种可能性确实很高。”



“说白了这不就是迁怒嘛。”



“菅原,我理解你的想法,可那个人已经死了,不是吗?就算想迁怒,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无法实现的。因为那家伙已经没有‘将来’了,只能纠结于过去的怨恨。”



景子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不一会儿,她又低声继续道:“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如果说我们没有帮助他,没有发现他的烦恼,那榊应该也一样。更何况他还是老师,如果要迁怒,应该迁怒到榊身上才更说得通。可现在榊却不在这个空间,这让我很难理解。”



“这样想也确实有道理。”鹰野微微点头道。



可就在此时,他猛地停了下来,感到某种异样。虽然一时无法辨明究竟哪里异常,但就是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直到他瞥见面带愠色的菅原,才终于发现异样感来自何处。



等等,还是太奇怪了吧?



鹰野认为菅原是个十分重情义的人,一旦将某个人视为朋友,就会处处替人着想。对待深受厌食症之苦的深月是如此,担心一个人冲出教室的梨香、紧随其后时也是如此。而且,不只菅原,鹰野认为自己也不是一个薄情的人。



梨香在榊桌上看到的照片,那张照片里的他们都面带笑容。



“刚才景子同学说,我们可能没有及时对某个人给予帮助,甚至慢慢遗忘了那个人的存在,但实际问题是,那起自杀才刚过去两个多月,我们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打击中恢复吗?那种事怎么可能轻易忘却呢?难道我们都是这么薄情的人吗?比如现在,假设我们中间有个人死了,我就肯定没办法很快忘却的。”



为什么?鹰野心中有个声音继续追问道。他想不明白。太奇怪了。鹰野等人从朋友死去的打击中恢复得实在太快了。



没有人回答他心中的疑问。近乎刺耳的静寂。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呢喃,那个半带哭腔的声音让鹰野猛地抬起头来。是深月。



“深月?”



“不是我!!”



歇斯底里的声音。深月说完马上低垂着目光,用力摇头。她的双肩也在虚弱地颤抖。



“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自杀的人是我。因为小春那件事……大家也都是这样想的,对吧?但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不愿意去想自己是否已经死了。我没有。不是我!!我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深月……”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昭彦先发现的啊!有段时间我还很害怕上学,可昭彦会陪我一起回家,听我倾诉……我不可能对昭彦做那



么过分的事情。还有清水和充君也一样。所以不是我。自杀的人不是我!!”



鹰野一时惊得无言以对,只见深月再次捂住脸,难以抑制地啜泣起来。鹰野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把目光从深月身上移开了。窗外赫然竖立着那只包裹着白色绷带的手臂。昭彦被烫伤的右手。鹰野沮丧地低下了头。



昭彦,清水,还有他们,到底对谁做了什么?



十月十三日,学园祭结束后的第二天。



那天早上,他们应该把学园祭模拟店的布置都清理干净。可是刚走出体育馆,就发现校园里挤满了记者。



将媒体拒之门外进行的全校大会上,校长板着脸发表了讲话,学生会会长诹访裕二也进行了悲痛的演讲——全是纸上谈兵,毫无内容和现实感。校长和裕二其实都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鹰野也一样。



他想跟裕二谈谈。



可是裕二却因为学生会会长的身份不得不继续忙碌,直到近两周以后,鹰野才找到机会跟他好好交谈一番。当时已是冷风初起的十一月上旬,鹰野穿上大衣准备回家时,裕二出现了。二班教室里已经没有别的学生了,只剩鹰野一个人。



他看着突然出现的裕二,感觉他比学园祭前憔悴多了。



“太好了,你还在学校呢。鹰野,我们一起回家吧。”



“可以啊……裕二,你今天又留下来了?”



“是啊,县里的教育委员会来找我。”



关掉灯来到走廊,周围已是一片昏暗。



“去吃饭吧。”说这话的裕二看起来有种莫名的虚弱和无助。鹰野点点头,考虑要先跟裕二说些什么。可他总觉得无论说什么,话到嘴边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他知道自己不得不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恐怕裕二也一样吧。这一共识让他们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直到他们离开校园走上大路,鹰野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真辛苦啊。”



此时鹰野仍记得那天刺骨的寒风。裕二走在他旁边,目不斜视。一边走,一边十分简短地回答:“你也是。”



“跟你比起来我不算什么。没问题吧?”



“嗯,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还有很多人来帮忙,而且我不会被追究责任。从这个角度来讲,榊老师才是最痛苦的,毕竟上头本来就对他评价不高。比起自己,我还是更担心他,他怎么样?”



“很疲劳。”



这几天,鹰野跟榊也没说上几句话。聊到这里,他不禁想起总是以一种淡然态度完成授课及其他工作的榊。他最近越来越沉默,跟学园祭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并不去反驳针对自己的责骂,而是诚恳地道歉,态度大方坦诚,这更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对其恨之入骨。



“榊的态度让我很佩服。他挺直腰杆直面问题,没有半点逃避。而且我认为,他心里明白那件事根本就不怪他,同时也明白道歉是自己唯一的选择。”



“嗯。不过要是我,可受不了。”裕二边走边说。鹰野也点头赞同。



“榊说自杀学生的父母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而他则主动承担了那个角色。虽然直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人的自杀动机,可他毕竟没能及时发现苗头。”



“那个学生没来求助老师,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啊。”



裕二的话有时候听起来十分冰冷。作为一个成绩优秀、在学生会十分活跃、大家公认的“能干”的人,他说出来的话偶尔也会十分尖刻。



“这种话虽然不能大声说出来。”裕二先声明了一句,才继续说道,“可我认为自杀也是一种寿终。即便身体没有衰败,可那人的灵魂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力。榊老师肯定会一直放不下那样的人。”



“你有可以对他们置之不理的自信吗?”



鹰野为何会问这个,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只是裕二当时脸上严峻的表情,至今仍清晰地镌刻在鹰野脑中。



“我有。难道鹰野没有吗?”



鹰野离幵窗边转过身,发现梨香正靠在墙边。



她穿着褐色大衣,靠在冰冷的墙上,仿佛在等待鹰野发现自己。两人一对上视线,她就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



在二楼走廊仍能清楚地看到昭彦的那只手。梨香看着窗外,喀拉喀拉地拉开了玻璃窗。刺骨的冷风拍打在鹰野的脸上。



梨香小声说:“充消失前跟梨香说过一小会儿话。”



鹰野闻言盯着梨香的脸。见她的目光落在昭彦的身体周围,鹰野便也低头看了过去。染红的积雪渐渐被刚落下的雪花覆盖,连昭



彦高举的指尖仿佛都要从视野中消失。一副非常缺乏现实感的光景。



“他见梨香很失落,就说别担心榊君,这肯定不是榊君干的。”



“真像充的性格。”



“鹰野,充死了吗?还有昭彦,清水,他们都死了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鹰野猛地吸了一口气。他发现梨香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就算不抬头看,他也知道梨香已经快哭出来了。窗外灌进来的冷风夹杂着雪花,在鹰野脖颈间留下一丝冰凉。他眨眨眼睛,觉得墙壁和地板,甚至他自己,都要冻结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



“我也不知道。”



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却连自己都觉得毫无用处。可是现在无论说什么,最后的结果可能都一样。面对那个从楼顶坠落的人偶,鹰野的想法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挣扎罢了。



梨香垂下头,紧咬着下唇。



“难道真像小景说的那样,大家都会死吗?难道是我们这些人害那家伙自杀的吗?”



“我不知道。”



鹰野重复着同样的回答,缓缓抬起头。在毫无头绪的茫然中,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下一个五点五十三分一定会发生什么。



那个人自杀的日子,现在想来竟遥远得不太真实。那件事之后,他们究竟想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他们真的决定把自杀者完全抛在脑后,全身心地投入复习考试了吗?



梨香靠在窗边,转头看着鹰野。



“梨香可以理解深月的心情。如果我是她,我也不会对昭彦做那



种事。”



“嗯。”



“我觉得昭彦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深月真的被他救赎了。她当时不是都快要崩溃了吗?太可怜了。梨香跟春子关系不错,所以听说那件事后心情挺复杂的。不过我还是认为,春子有点过分了。”



“最严重的时期应该是二年级期末吧。”鹰野边回忆边说,“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啊。如今发生了这种事,我才会想起深月和春子的事情,否则早就忘掉了。如果说深月为了那件事而死,我确实会有点‘事到如今怎么可能’的感觉。”



“嗯,那次以后春子和深月都把对方彻底无视了,连旁人看着都不忍心。那个样子不像两人假装没有闹过矛盾,而是假装之前根本没当过好朋友。我觉得她们都已经不太在意了吧。感觉像深月和春子都各自交了新朋友,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虽然我们都想到了舂子和深月的矛盾,可事情发展到了现在这个状况,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吧?尽管双方心里肯定都有阴影,也多少会有些不舒服,但最糟糕的阶段早已过去了。”



“我和昭彦的猜测是,春子同学在学园祭那天对深月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鹰野摘掉眼镜,一边擦拭上面的雪片一边说。



鹰野只对昭彦说过自己对那天的记忆。裕二把他叫住,说:“鹰野,深月在找你。她一脸苍白,拼了命地在找你,你见到她了吗?”他记不清当时的时刻了。还有,后来他究竟有没有见到深月呢?



深月现在能好好吃饭了。跟一年前相比,脸色和体重都恢复了许多,想必她已不想再与角田春子和好如初了。当初深月对自我的嫌恶,应该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角田春子。那样恐怕是最好的。鹰野和昭彦一直希望她能这么做。希望她开始讨厌春子,并逐渐恢复起来。



“我也不认为深月会毫无缘由地继续纠结一年前的事情。如果深月那天真的做了冲动的事,肯定是因为当天发生了什么吧。就算她已经不再介怀,也有可能因为春子同学的一句话而再次回到当时最痛苦的状态。也就是所谓的闪回。”



“嗯,话是这么说。确实,就算已经忘掉了,有些事情还是会因为一些特殊的契机突然回想起来,从而陷入不安和绝望。梨香也有过那种经历。不过梨香想起来的全都跟男人有关。”



鹰野用手指擦拭眼镜表面,看着梨香,她的脸显得有些模糊。只听她用淡然的语气继续道:“比如初中交往过的男朋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掉了,可是只要在街上看到一个背影与他相似的人,还是会一整天都没干劲。说不定深月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



鹰野擦掉镜片上的雪花,重新戴上眼镜。随后再次看向梨香,发现她的目光已经落在了远处。



梨香继续道:“据说抑郁症这种东西,在从最低潮渐渐恢复的初始阶段其实是最危险的。我好像从什么地方看到过,说这一时期才最应该关注。不过梨香觉得昭彦和鹰野肯定不会放松警偈。嗯,而且梨香也一直在关注深月。”



梨香竖起大衣领子,挺直了小小的身躯。



“其实一年前,梨香和小景一边帮深月解决心理问题,另一边跟春子也相处得很好,当时深月可能挺受不了的。梨香跟两个人的关系都不错。虽然称不上不甘心,但梨香和春子说话时深月还是会很羡慕地看着,后来我有点在意了。榊君也没有彻底站在深月那边,不是吗?他不但没有责备春子,还很小心地照顾她,尽量不让春子被孤立。梨香看在眼里也觉得有点不舒服。榊君毕竟是老师啊,为什么不能居高临下地把春子骂一顿呢?”



“嗯。”



“不过女人这种生物啊,就算背后发生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要自己没有受到直接伤害,一般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因为如果自己身为一个毫无关系的第三者,还跑过去发一顿火,反而会被别人指责的。所以梨香才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跟春子照常来往。不过我们也算不上什么好朋友。春子自己也有其他的朋友圈子。梨香更喜欢深月。”



梨香缓缓吸了一口气。



“老实说,梨香很为难。感觉春子和深月都在最糟糕的时机碰上了最糟糕的事情,根本说不好到底谁对谁错。梨香并非不理解春子的被害妄想,也觉得深月真的太可怜了。”



“春子同学还是个孩子。”鹰野简短地说道,“我跟舂子同学不熟,或许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不过我认为,她的行为其实是‘欺凌’的一种。她就是想孤立深月,不是吗?”鹰野平淡地说。



角田春子在班上的女生群体中很受欢迎,跟男生反倒没什么来往。在深月那件事发生之前,鹰野跟昭彦其实都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正因如此深月才会犹豫不决,担心自己会亲手在“没什么印象”这块白布上留下对春子的坏印象。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春子的被害妄想就会成为现实。而角田春子想要的,不正是这个结果吗?



“就算她不喜欢深月了,只要保持一定距离就好了啊。我觉得,至少表面功夫要做足吧?”



“舂子那种人根本做不到那样。鹰野你跟她来往一段时间肯定也会明白的。”



梨香静静地说完后,就低下了头。她双手扶住窗户,慢慢关上。鹰野凝视着走廊尽头,突然听到梨香微弱的声音。



“不过,自己明明喜欢得不得了,却被对方单方面拒绝,那样真的很痛苦。”



微垂着脸的梨香发梢轻轻晃动,鹰野觉得她像在颤抖。鹰野没有说话,却见梨香抬起头来,慢慢说道:“那段时间的深月啊,会在笑得很开心的时候突然露出非常不适的表情,然后低下头去。梨香甚至都想对春子说点什么了。因为深月在午饭时看起来很痛苦,当时梨香正好坐在春子附近吃饭,发现春子她……看了深月好几眼,还露出‘又来了’的厌烦表情。对春子来说,她肯定认为那是针对自己的恶意行为吧?可当时梨香还是生气了。因为深月真的变得很瘦很瘦,还对吃不下饭的自己烦躁不已。而且到了后期,深月厌食已经不是因为春子,而纯粹出于自我厌恶了。”



“嗯。”



“所以梨香一直瞪着春子那张嫌弃的脸,不小心让春子看到了,她就像逃跑一样,飞快地从深月那边移开视线。从那以后,梨香就跟春子有些合不来了。不过那也没办法。



“可是梨香觉得,事态已经发展到连春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地步了。大家渐渐都站到深月那边,让春子觉得自己遭到了无声的谴责,更加剧了她的被害妄想,就是这种恶性循环。到了那个地步,她也只能一直无视深月了,不是吗?现在我们虽然在讨论如果自杀的人是深月怎么办,可现在不是临近考试,压力很大吗?所以梨香也能理解她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



“梨香曾经为这种事情烦恼过吗?”



“没有呢。而且梨香还有榊君呢……”



梨香看着鹰野的脸,微笑了一下。



“虽然这么说有点蠢,可是梨香啊,偶尔也希望自己能遇到很惨



很惨的事情。那样一来,榊君可能就会非常担心梨香,一直陪着梨香。老实说,梨香有点羡慕那个时期的深月。因为榊君那么担心深月,深月也很依赖他。”



“这要我说什么好。”



鹰野露出苦笑。梨香则微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说这种话很蠢,可一想到榊君会一直陪着我,我就觉得没所谓了。”



“你就那么喜欢榊?”



“喜欢。”说完又补了一句,“那当然啦。”还翻了翻褐色外套的衣角,“假设成绩单发下来,考得不错,梨香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很高兴,而是榊君一定会为我高兴。反过来,梨香绝不会让榊君伤心,也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榊君。”



“你的意思是,绝不原谅那个自杀的人,就算他是我们其中一员?”



鹰野说完后,梨香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于是鹰野又问了一遍。



“就算那人是我或深月?”



“可能会吧。现在还不知道,可梨香应该会恨那个人的。榊君不是都不当老师了吗?”



“好像是的。”



鹰野想起他们刚发现自己被关在学校时,充说过的话。



难道榊已经被逼到那个境地,不得不离开青南,甚至放弃教师这个职业吗?为此还要抛下一心一意喜欢他的梨香。



鹰野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看向窗外。铺天盖地的雪白得刺眼,手表显示已经快八点了。



“对了,梨香。”鹰野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想在快五点的时候把



大家聚起来商量一下,在此之前你能陪着深月吗?她应该还在保健室里躺着。”



“嗯,知道了。”



梨香说完微笑了一下,随即露出半带戏谑的表情,用胳膊肘轻轻戳了戳鹰野的肩膀。



“鹰野君啊,莫非你喜欢深月?还是你们已经在交往了?”



“该怎么说呢……我们没在交往,喜欢是喜欢,可我不知道是不是那种喜欢。或许我内心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吧,从没想过那种事情。”鹰野苦笑着说,“只是觉得自己不能对她置之不理。不过我也曾经想过,比起我和昭彦这样的人,可能营原那种略带强迫感的性格更适合她。”



“啊,那可不行。菅原可是个坏蛋,那家伙还是跟梨香这样的比较搭啦。”



“你不要榊了?”



看到梨香畅所欲言的样子,鹰野忍不住想笑。不过她说的也有道理,营原和梨香这两个“坏蛋”凑到一块儿,搞不好真的挺般配。



“那还用问吗!”



梨香说完便转过身,沿着雪白的走廊离开了。



(四)



桐野景子一走进教工室,就闻到浓重的烟味。办公室中央缓缓飘起一缕蓝色的烟雾。他在这里待多久了?室内已明显乌烟瘴气。



“原来是景子啊。”



菅原坐在榊的办公桌上,听见响动回过头,看到了景子。他右



手还夹着一根香烟,景子苦笑着走向菅原。刚刚才被大家谴责了抽烟行为,现在又抽上了。



“刚才真对不起,我看深月好像有点想吐。”



“啊?我不在意。反正现在能抽到烟,其他都无所谓了。”



44是吗”



景子站在菅原身边,眯起眼睛看着他。



“能给我一根吗?反正你也是从榊那里摸来的吧?除了你,别人身上都没烟。”



“啊,我也剩下不多了呀。”



“那我也可以揍你一顿把烟抢过来。”



“啊,遵命遵命。我知道啦,景子大小姐。”



菅原一边装傻充愣地调笑,一边把万宝路盒子递过去。景子一言不发地接过,抽出一根又把盒子还给了菅原,再从菅原那儿接过打火机,道了声谢,慢慢把烟雾深深吸入肺中。



景子环视空无一人的教工室,把香烟换到另一只手上。每张办公桌都跟以前别无二致,每位教师的办公用品也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散发着诡异的存在感。景子看向菅原,问:“昭彦和充消失了,你会寂寞吗?”



“不会啊,他们又不是死了。”



他坐在榊的桌子上,懒洋洋地弓着腰,噘着嘴抬起头。他一定是累了吧。这个动作被他做出来,显得特别无力。



“他们只是回到‘那边’去了吧?那还有什么可在意的。”



“他们没死……是这样吗?如果不强迫自己这样想,确实容易崩溃……不是吗?”



景子坏心眼的评论让菅原皱了皱眉。他沉默地挠了挠头,怅然



若失地说:“根本难以置信啊,他们怎么会这么简单就死了?大家就不能乐观点吗?单纯地害怕那个五点多少分的来临,我们自己也要找找别的离开方法啊。”



“嗯。”



景子吸了一口烟。万宝路末端冒出一缕白色烟雾,消散在空中。



“菅原,你认为真的存在‘离开的方法’吗?我倒是觉得,照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要变成那个样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难道你不会不甘心吗?搞得好像被人杀了一样。”菅原叼着香烟站起来,“怎么说呢?我现在真的生气了。自杀不自杀的事情我想查清楚,也希望那个人想说什么就说出来。怎么能这样?要是他想让我想起来,我努力想就是了。”



“虽然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能猜到自杀事件发生后你会是什么反应。”景子半带苦笑地说,“因为你对别人都是掏心掏肺的,特别古道热肠。”



“你什么意思啊,在夸我吗?”



“没错,我很羡慕你。”



菅原头脑很好,但也略显单纯。他会诚恳地接受他人的意见,一旦冒出什么想法就会闷头走到底,属于典型的直肠子。虽然有点顽固,但他这种性格也博得了许多人的好感,这是景子怎么学都学不到的。



“要是梨香也能找到你这种人就好了,总跟在榊屁股后面转也没什么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