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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女性朋友(1 / 2)



(一)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一天,深月半夜走到楼下。



鹰野博嗣把一直很喜爱的书签夹在书页间,合上参考书,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第二天是学校的模拟考试,因此明明是星期天也得上学,他越想越觉得麻烦。此时他正在犹豫是早点睡觉,还是临时抱佛脚,再背上两三个单词。



冷飕飕的冬夜,凌晨两点。



放在桌子一角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是深月发来了邮件。



“你醒着吗?”



他还没看完,手机又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看看外面吧。”



他把自动铅笔往旁边一扔,看向户外,只见女孩儿就站在屋檐下。鹰野的房间在二楼。深月被房间里渗出的灯光照得面色苍白。她注



意到鹰野的目光,给了他一个微笑,嘴里呼出的白色气息清晰可见。



想来,每个真的很想哭的人,来到可以恣意哭泣的地方,一定都会是这样一副表情吧。明明想哭,却首先露出礼貌性的微笑,这半年里,鹰野终于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事。全是因为深月。



鹰野拉开窗户,冰冷的空气趁机钻进屋子。他朝着楼下说:“怎么了?”



深月保持着假笑,抬头看向鹰野。



“开门好吗?我能上楼吗?”



“好啊。”



此时深月的声音听起来并无异常,甚至还挺开朗。只要深月还能用这种声音说话,就表示她暂时还哭不出来。正因为她想哭又哭不出来,才会跑到这里,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鹰野怕吵醒父母,轻手轻脚地下楼,打开了玄关的门。



即便从近处看,深月的脸上也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牵强的笑容和苍白的脸都让鹰野心疼不已,每次都这样。



深月很容易受伤。



她会把人们对她说的话反复咀嚼,然后憋在心里,憋不住了才会哭出来。她会把别人扔来的小石子转化为铅弹,还故意让它贯穿心脏。她总是这样,无休止地谴责自己,直到崩溃。



“对不起,这么晚了……”



“没事,反正我醒着。”



“你在做什么?”



“我在为一次性考上国立大学而奋斗啊。”



“居然说这种话……”



她被鹰野平淡的笑话逗乐了,但很快又变回严肃的表情。仿佛



无法自由地控制身体一般,用力地抱住了双臂。



两人走进鹰野的房间,深月低头坐在床上,咬紧下唇。



“要喝什么吗?”



她冷冷地回了一句:“不需要费心了。”



鹰野又问:“怎么了?”



没有回答。这种敷衍般的沉默,应该是她在为那个人进行的最后辩护吧。她不想把那个人说成坏人,可鹰野不知道那是她的本意,还是出于礼貌的犹豫。他也没有兴趣知道,总而言之,她就是被伤害了。



深月一直低着头,肩膀紧绷。过了一会儿,她才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先听我说,这是我的问题,跟鹰野没关系哦。我一开始也不想因为这种事给你添麻烦……可我实在忍不住觉得恶心,身子不停发抖……对不起。”



“没关系。”



深月极度惧怕被他人讨厌。



每次都会为一点点小事道歉,鹰野曾无数次想,要是这种性格能分一半给榊,那该多好啊。



通常从这时起,深月的声音就会开始颤抖。果然,她抬起垂着的头,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鹰野,我……”



“又是角田?”



“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小春原谅我?为什么小春那么讨厌我?我很喜欢她啊。我那么喜欢小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说句老实话,我不明白深月为什么想跟我做朋友。你看我这个样子,性格不好,人也不聪明,我已经一点都不喜欢深月了。跟你说话实在太累了,我受不了。说句不好听的,真的有点烦。深月不是还有很多比我好的朋友吗?



还有,就算深月来跟我道歉,我还是会想,那你为什么还能跟班上的人谈笑呢?



你不是已经把我的坏话都说给鹰野他们听了吗?



深月只要在班上笑,我就会难受。



仿佛换上了晚装的教室。



放学后,所有人都离开了,就是眼前这样的——没有了人气的教室。如果是放学后,鹰野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的教室。只是,眼下虽说酷似,却有某种不同一一某种本质性的不同。



该如何解释心中这种现实感与异样感交织的奇怪感觉呢?他们现在身处的空间,对鹰野来说是无法否定的现实。他觉得这应该不是梦,更不可能是白日梦。但这里又和平时的教室略有不同。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鹰野缓缓抬起趴在桌子上的头,揉了揉太阳穴,唤醒尚未完全清醒的大脑。坐在前面的清水绫女转过来对他微笑。



“早上好,睡着了?”



“嗯。”



因为是趴在桌上睡的,不舒服的姿势使他的脸颊和肩膀都阵阵酸痛。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眼镜,缓缓眨了眨眼,然后将其戴上。原



本模糊的视野顿时清晰。



“这是现实吗?”



听到鹰野的问题,清水不禁苦笑。



“应该不是梦,你看。”



顺着清水手指的方向望去,教室里的挂钟仍停在五点五十三分的位置。鹰野本想问自己睡了多久,却只得苦笑。“好吧。”他点点头。尽管有点离奇,可既然自己醒来了,这便是现实无误。



“清水同学,你觉得我大概睡了多久?”



“不清楚,应该超过三十分钟,不到一个小时吧。鹰野同学,你睡眠不足吗?睡得不好?”



鹰野苦笑着回答。



“是啊,可能我昨晚没睡好。其实也没做什么事情,就是一回过神来,已经很晚了。你能明白吗?”



“啊,我懂的。我对时间的管理其实很糟糕。”



清水说完,鹰野摇摇头。她是在谦虚。



“怎么会呢,清水同学成绩那么好,还一直坚持社团活动,简直太厉害了。”



清水绫女加入了美术部,专长是油画。今年秋天,同年级的学生们都在积极备考时,她还画了许多作品参赛。即使现在,她应该也还在继续参加社团里的活动。鹰野开春的时候还留在田径部,现在已经彻底退出很长时间了,因此,他对清水怀有一种纯粹的敬佩。关键在于她还能保持年级第一的好成绩,更是让鹰野抬不起头来。



她在社团也非常活跃,绘画作品在全国大赛上都得过奖,鹰野跟她简直不能比。以他的脚力,勉强能撑到县大赛就不错了。



鹰野见过一次清水的画作。即使在不懂绘画的鹰野眼中,那幅



画也极富魅力。田园风景画。宁静的乡间小道,细心地涂上了颜色,仿佛想说在狭小的校园之外,还有广袤无垠的世界。当时他的感想是:世界上真的存在多才多艺之人。



被鹰野这么一说,清水夸张地摆摆手,有点慌乱地予以否定。



没有那种事,我根本



“不,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我是绝对学不来的。”



鹰野笑着,推了推眼镜。然后问清水。



“其他人呢?只有清水同学留在教室里?”



“嗯,他们说还想再巡视一遍教学楼。我来的时候衣服都湿透了,还有点着凉,就决定留在教室了。”



“嗯,他们可真有活力。”



要说全身湿透,跟清水一起走过来的充应该也一样。不过他多半会被菅原硬拽走,这一点不难想象。



充为人软弱,性格温顺,容易被戏弄,总被榊那种人叫去打杂。因为他太软弱,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不过鹰野倒是对充有着很高的评价。



鹰野认为他很了不起,因为即便被大家戏弄,充也将此视为朋



友间的亲昵举动。他性格温顺,从来不会生气地断然拒绝别人的请求。鹰野经常想,充想必就是那种会主动后退一步,优先考虑别人的人吧。同样,经常叫他打杂的榊等人也是一样的想法,看得多了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真的喜欢充。不过今天这么冷,希望穿着湿透的校服的充不会冻感冒,鹰野有点担心地想。



清水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鹰野凝视着她的背影,清水仿佛发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来。



“鹰野同学你不去吗?大家都很无语呢,说你怎么这种时候还能



睡着。在那种状态下,你突然要睡觉,大家都吃了一惊哦。



“我昨天睡得太晚了。”鹰野半带苦笑地编了个借口,“我一犯困脑子就不灵光,就算醒着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你们发现什么了吗?”“没有。”清水马上回答了鹰野的问题,“到处都找不到榊老师,大家都有点害怕了。门还是打不开,电话也拨不通,钟也还停着……



更何况,我们对自己的记忆感到不安,那实在是太可怕了,竟然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清水歪着头,像在思考。鹰野反射性地在脑海中搜索清水所说的那个“记忆”。但一无所获。他也找不到任何一张与之对应的面容。



他垂着头,身子靠在椅背上,椅子“嘎吱”响了一声。鹰野开始回想刚才梨香和充说的话,但还是没能得出与睡觉前不同的结论。



今年十月,也就是两个月前,青南学院的校园里到处充斥着学园祭的气息。有人为了准备体育祭进行简单的练习,有人为了文化祭发动全班同学进行筹备。学园祭当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有的班级表演舞台剧、有的模拟咖啡厅、有的放电影,就连平时最严肃



的老师也在这天与学生们打成一片。



那些本应快乐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如同掺了墨水,有黑色晕染开来。记忆碎成片段,虽然能轻易想起谁做过什么事,却连不成整体,就像拼凑起来的小成本电影一样。要说整体印象,鹰野觉得跟其他高中的学园祭没什么两样。



只是……



(……来了……)



(掉下来了!)



想到这里,鹰野感到胸口一阵憋闷。



闭幕会结束后,一直拼尽全力准备学园祭的副作用终于涌现出



来,那天傍晚,所有人都累瘫了。他还记得,隔壁班的一个同学叫住了正走在校园里的他。那人就是当时担任学生会会长的诹访裕二。鹰野当时刚倒完垃圾,正准备回教室。



“鹰野,过来一下。你看,那不是你们班的吗?”



鹰野闻言抬起头来,屋顶映入眼帘。三层教学楼的制高点,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影。鹰野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的脸,脖子有些抽痛,他至今都还记得那种痛楚。可是,却想不起那张脸了。



不知为何,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一个黑影站在楼顶的护栏外,低着头,一动不动。那时自己甚至还不合时宜地想:那家伙想干什么啊?



两个月前,学园祭的最后一天,准确来说是十月十二日。鹰野班上的某个同学从教学楼楼顶跳下来,自杀了。



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鹰野当场愣在原地。毫无真实感。直到第二天报纸上出现“自杀”这两个字,他才终于完全理解,真实感也瞬间涌了出来。后来为那个人举办的葬礼,电视屏幕上映出的父母的悲伤面容,这些都是已知的事实。可是,葬礼中遗像的表情,以及死者双亲哭泣的样子,这一切,他都想不起来了。



鹰野不禁自问,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耳边仿佛响起当时同学们歇斯底里的尖叫。面对坠楼的同学,他们发出绝望的哭泣声。鹰野从没听过那种声音。他只是呆滞地抬着头,双眼圆睁,但自己或许也在尖叫着。没错,现在想来应该如此。若是那人亲密的朋友,就更不用说了。



那道影子从护栏上剥离,黑色的影子。



悲鸣。迅速丧失听觉和视觉。



最后剩下……



“清水同学,你是怎么想的?”鹰野问,“刚才梨香说是幽灵作怪,清水同学也这样想吗?”



“这个嘛……我虽然不太相信,但确实开始往那方面想了。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另外,我还很在意梨香提到的照片。她说上面少了个人,这种感觉实在太不妙了。”



后来深月的话证实了梨香所说的那张照片确实存在,只是无论众人如何寻找,都没能把它找出来。而正是这件事,彻底激起了大家的不安。



(难道说,我们之中的某个人,其实是自杀者的幽灵?)



鹰野并没有身边的某个人是当时的自杀者这种感觉,他只记得他们几个在事情发生后依旧相处融洽。不过既然他们的记忆中都缺失了自杀者的姓名等信息,那感觉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清水说她对自身记忆缺失感到不安,并极度恐惧。鹰野也有同感。不过,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一旦意识到这是集体共同的症状,那种不安仿佛麻痹了许多。



何为真实,何为虚假?莫非一开始就不存在虚假?他连和自己有关的事都不太确定了。真是狼狈。



“万一如景子同学所说,我们中的一人是‘策划人’。那么,那人到底想对我们做什么呢?莫非自杀的原因是我们?”



听到鹰野刻意使用“策划人”一词,清水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移向窗外,若有所思。雪还是下个不停,她轻叹一声。



清水绫女在鹰野所在的年级算是A级特优生,入学时被特别免



除了入学费和学费,之后成绩一直独占鳌头。鹰野也被免除了入学费,是B级特优生,两人常常谈论成绩和志愿等话题。



她向来慎重,如今她也在小心翼翼地思考,该如何回应鹰野吧。tt我倒是不想这么想……”



“自杀原因好像是应试压力太大。据说连遗书都没留下。如果那是真的,自杀者为什么会对咱们这么多人心怀怨恨呢?”



“我认为不太可能。就算我们中间真的存在那个自杀者,也应该不会对大家心怀怨恨。鹰野同学,说实话,你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吗?”



“不觉得。”



清水转过头,重新看向鹰野。



“我说说自己的想法吧。如果我因为自身的某些问题而自杀,假设那个人是我,我一定会后悔,并因后悔而感到寂寞。所以我觉得,那人会不会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把我们‘召唤’到这里来了呢?”“召唤?”



清水回应鹰野疑问的声音里透出无尽的孤独。



“那人会不会是想,再跟我们一起玩呢?”



一阵狂风吹过。



昭彦扶着窗沿,拍掉刘海上的雪花。身处二楼,看出去感觉地面很低,异常遥远。突然变大的风夹着雪花无情地拍打在冰冷的脸颊上。实在冻得受不了,昭彦只好把头缩回来,关上了窗户。



“不行。从这里下去肯定会没命的,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转向昏暗的走廊,对菅原说。



菅原听到后夸张地皱起了眉,不太高兴地说:“真的?”



“绝对不假。要是不信,那小菅你自己下去吧,反正我绝对不愿意。我还不想死,对未来还有很多憧憬呢。”



“什么意思啊……那不就真的出不去了吗?下面的窗子全都打不开,连砸都砸不碎。要是没法从二楼下去,这不是没招了嘛。”



“营原,你想砸窗户?真的吗?”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充突然打断了菅原的牢骚。菅原面不改色地回答:“哈?现在是非常状况啊,反正没有人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可是啊,你想知道结果如何吗?我砸坏了三张折叠椅,窗户上连个白印都没有。这要是一般的窗户,早就该被砸碎了啊。我们肯定被陷害了。”



“小菅不是坏学生吗,能不能想点办法?比如灭火器之类更有威力的东西,或者找木棍做个什么出来?”



昭彦的话让菅原很不高兴。



“为什么是我啊?你当我是恐怖分子吗?”



“还是先想想怎么办吧。一楼的窗户全都打不开,二楼以上又太高,跳下去有危险。结果……我们还是被困住了啊。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充小声喃喃道。



如今,他们已不知道被困住多长时间,刚才所做的尝试全都徒劳无功。保险起见,他们又在教学楼里转了一圈,还是没碰到半个人。跑了这么久,现在他们的身心都处在崩溃的边缘。菅原、充和昭彦都有点累了。



菅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万宝路,拿出一根含在嘴里,然后在裤子口袋里翻找打火机。昭彦无奈地看着菅原。



“小菅啊,这里好歹是学校,你穿着制服抽烟有点不太妥当吧?”“少啰嗦,我已经受够了。”



说完他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随后以娴熟的姿势把香烟夹在指间,瞥了一眼充。



“充,要吗?”



“算了。我没抽过烟,而且清水同学之前不是说她受不了烟味吗?”“她又不在,怕什么。昭彦你呢?”



“不要。我不太喜欢那个,到底有什么好抽的?”



昏暗的走廊上升起一缕纤细的烟柱。菅原深吸一口气,吐出烟雾,喃喃道:“不懂得欣赏香烟的好处,证明你们还差得远啊。”



烟头是这条走廊上唯一的红光。昭彦呆呆地看着那个红点,贴着墙壁坐了下来。菅原和充也学他的样子坐在地上。即使穿着厚裤子,冰冷的地板还是让他们双腿冰凉。



充说:“我觉得这肯定不正常。”



“是啊,根本不是开玩笑。”菅原说,“不过,真的像梨香说的那样,是幽灵搞出来的灵异现象吗?那这里究竟是哪里啊?是那家伙的脑子里面吗?我们要怎样才能出去啊?”



“我最在意的,还是那张照片。”



昭彦烦躁地挥散菅原吐出的烟雾。



“她说上面缺了一个人,就好像在暗示我们中的一个其实已经死了,所以才没出现在照片里一样。”



“是啊,我怎么也想不通。而且仔细想想,那个人自杀以后,好像有挺多记忆都是模糊的。我记得自己伤心、痛苦,可到底有多伤心、多痛苦,却不记得了。如果我们其中的一个人死了,我肯定会非常伤心的。毕竟不是普通的同学,而是平时经常有来往的朋友啊。”充叹了口气,“可是,我所记得的因那件事而产生的悲伤,都只有‘自杀’这个事实和为此感到的痛苦。是那种不管对方是谁,都会自然



感到的震惊和悲伤。只有这种淡薄的感情。那个人,真的是我们中的一员吗?”



说到这里,充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他沉默着低下了头。昭彦靠在墙上,伸直双腿,对充说:“不过充啊,我觉得姑且把这当成幽灵作祟也可以啊。这样一来,就假设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是‘犯人’,这样应该是最妥当的。如果自杀的是跟我们没什么来往的一般同学,那把我们困在这里就很让人难以理解了。要是我们曾经欺负过那个人还好说,但被困在这里的几个人平时都很温和,根本不会做那种事。若不是因为那人心怀怨恨,那就只可能是因为平时关系好才被选中了。由于自杀后没有留下遗书之类的东西,那个人心生悔恨,想让我们听听遗愿之类的。”



“你是说,那个人想再见我们一面?”菅原问着烟说。昭彦点点头。



“没错,我觉得很有可能是这样的。关于那起自杀事件,我也不太想得起来了,不过其他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我可以对榊老师发誓,我从没欺负过任何人,绝对没有。”



“我们这群人里肯定没人会干那种事吧。”



菅原一点头,一截烟灰掉在了地上。见他本人对此毫不在意,充马上嫌弃地皱了皱眉。毕竟这里是教学楼内部,他不太愿意看到地板上掉落烟灰。



“菅原,你待会儿记得要收拾千净啊。”



“麻烦死了,我才不,要是看不惯你就收拾呗。”



“谁要帮你收拾啊,太不要脸了。”



充气愤地说了一句,随即发出叹息。他轮流看着昭彦和菅原,目光里闪过一抹寂寥。



“唉,你们俩的想法都好冷淡啊。我们中间可能有个人是自杀了



的同学哦。想到这里,你们不觉得伤感吗?自己的朋友中,有个人已经死了,而一旦我们离开这里,到外面去,他就不再存在了。那个人一定很寂寞。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们也没办法啊。事实上,我们班确实有人自杀了,不是吗?”



昭彦面色淡定地回应。接受原原本本的事实——昭彦个性如此,他从不会妄加猜测或过度解释,顶多在其中加人自己的看法,而且他的想法必须有事实依据。说白了,他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他认为无论如何挣扎,事实都是不会改变的。



眼下的状况也一样。有太多无法解释的细节,极有可能是灵异现象,如果说真的有幽灵,那就真的有吧。除了接受,他别无选择。



“不过这么一想,还真有点奇怪。要说具体是谁干的,好像谁都不太有可能。”



“不会是充吧?”菅原不负责任地说,“比如说,因为被亲爱的梨香甩了。”



“菅原……能拜托你闭嘴吗?我也是会生气的。”充软软地反驳道。



菅原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调侃:“怎么啦,说说还不行?”



充对梨香有意思。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菅原和昭彦都不太清楚。不过,这却是班上所有同学,包括梨香在内,都知道的事实。由于他本人羞涩的性格,这件事便被当成温馨小故事在班里传了开来,从那以后,大家对充的善意调侃就没停过。



“我才不会为那种事死呢。我自己也知道,不太可能实现。别说被甩了,我都不打算告白。”



“唉!你就因为这样才不行啊。梨香那种人啊,只要气势汹汹地



告白一场就能搞定了。不然我教教你?”



“够了,你还是闭嘴吧。”



“可是你啊——”



“好啦好啦,别说了!以后再说!”



看到充的头越垂越低,昭彦赶紧打断了他们,还轻轻戳了一下菅原的脑袋。



“真是的,小菅和充都好好想想啊。不说别的,我们这几个人中间,有一个人正把很多烦恼憋在心里呢,难道不是吗?”



听完昭彦的话,被调侃的充抬起头来。



“是啊。不过我觉得,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菅原。昭彦你觉得呢?”“啊,那不是明摆着的嘛。太好了,小菅。看来小菅是活着的,如假包换。”



“为什么啊,为啥就我不一样啊?”



“因为你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自杀的人。”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首先,你不会意志消沉,看上去也是一副不太有烦恼的样子。”“没错没错,所以你是最不可能自杀的。”



“你们啥意思啊!我这人其实很敏感的。你们不觉得这样说有点失礼吗?”



菅原把万宝路摁在走廊地板上掐灭,闷闷不乐地噘起嘴来。昭彦夸张地挥了挥右手,根本不拿他的态度当回事儿,而是兀自哼笑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啊,小菅,真正敏感的人才不会这样说自己呢。所以你绝对不是!话又说回来了,小菅,你想过死吗?”



“当然想过啊。”



“什么时候?”



“嗯,这个嘛……比如说现在。”



真是无话可说了,昭彦耸耸肩,菅原这才露出认真的表情,抬起头说:“喂,如果自杀的那个人真是我,你们会怎么办啊?”



“为什么是你?自杀动机呢?”充反问了一句,菅原烦躁地大喊一声“鬼知道啊”。



昭彦笑着问充:“充,你觉得会是什么呢,让小菅自杀的理由?”“唔……菅原浑身上下只有一张脸是优点。可能发现自己今后除了当牛郎一无是处,就绝望地自杀了吧。”



“哦,原来充是这么想的啊,我还以为他会被债主逼得自杀呢。”“我现在只想杀了你们两个。”



菅原气哼哼地说了一声,干脆扭过头去不再说话。昭彦见状,假意安慰了他两句,随后换上认真的表情说:“我觉得这样也好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现在虽然还没什么,可一旦这种情况长时间持续下去,女孩子们绝对会崩溃的。她们肯定会疑神疑鬼地开始猜测到底谁死了,谁才是真凶。只有小菅一个人是最不可能的,你不觉得这样能缓和一点气氛吗?”



“你别自说自话完又一个人在那边妄想好吗!其实,我的内心是很容易受伤的,只是你们都不知道而已。”



“骗人的吧——”



充话音未落,菅原已用力捏住了他的脸蛋。



“充!你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吗?作为惩罚,你要负责打破一楼的一扇窗户D这是命令。”



“连营原都做不到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做到。”



充的反驳几近尖叫。他烦躁地站起来,甩开菅原的手,再次扶住了窗框。他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我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二楼的窗户这么容易就能打开呢。说句奇怪的话,高的地方窗户都能打开,感觉就像在诱惑我们‘跳下去’一样……有点可怕呢。”



“是吗?我倒觉得待在这里直到所有烟都抽完了才可怕,根本受不了啊。”



“对了。继续刚才的话题,小菅你啊,除了当牛郎和靠打柏青哥为生,真的想过别的生存方式吗?”昭彦问,“由于政策问题,我们学校一直有种‘大家理所当然要考大学’的氛围,不是吗?难道小菅也要考大学?不过你的头脑不坏,看你平时不怎么学习,光靠听课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你想考什么专业?”



“教育专业。”



菅原回答。昭彦听了微微一愣,盯着菅原看了一小会儿,然后才问:“你要当老师?”



“嗯,我将来想当老师。你不知道吗?”



菅原把烟头扔在走廊上说。昭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盯着菅原那头黄毛,还有耳朵上的金色耳钉,歪了歪头。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菅原瞥了昭彦一眼。



“我从小就喜欢看关于老师的热血电视剧和漫画。从不良青年摇身一变成为人师之类的,实在太感人了。我也想那样。”



“哦……你说这些都是认真的吗?唔……”



“啥意思,你是不是小瞧我了?”



“不,我只是在想,今后又要出现一名比榊老师还像漫画人物的教师了。啊,别担心,我可没有小瞧你。”



“我就不喜欢你这种说话方式。”



说完,营原准备掏出第二根万宝路。



菅原看着充所依靠的窗户外面,突然眯起眼睛,停下拿烟的动作,稍微探出身子,略显惊讶地抬起头,紧接着瞪大了双眼。



“喂。”



他的声音透着紧张。



听他这么一叫,昭彦和充也赶紧看向外面。这栋教学楼呈字型,两侧的窗户是完全对称的。从他们这里能看到对面的窗户,也反射着冰冷的雪光。二人反射性地扫视了一番周围区域,却没发现任何异常。是什么吸引了菅原的注意呢?



“什么啊,怎么回事儿?”昭彦问道。



菅原并未回答。他默默地站起来,走到充旁边,稍微弯下身子。这时,他才压低声音说:“昭彦,青南的教学楼应该只有三层吧?”



“啊?”



昭彦迟疑了片刻,但很快便意识到这句话的含义,他站直身子,重新凝视窗外。



呈“口”字型,如同镜像一般对称的教学楼。昭彦从下面开始,一层一层地数着楼层:



一楼。



二楼。



二楼。



然后……



四楼、五楼。



(四)



一差不多到中午了吧。



桐野景子靠着墙壁凝视窗外,呆呆地想着。她叼着从菅原那儿抢来的万宝路,抱着双臂眯起眼睛。燃烧的香烟末端冒出一缕青烟,与校园这清静之地显得格格不人,可这种不安稳的感觉也不坏。想在校园里大摇大摆地抽烟,不当上老师的话,想必这辈子都不可能。



她吸了一口夹在指间的香烟,长出一口气,把烟雾喷到墙上,摇了摇头,发现自己饿了。景子早上总是睡不醒,平时也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可能因为肚子饿,她现在的心情简直糟透了,整个人都烦躁不已。



深月和梨香从墙角探出头来。深月说:“景子,还是找不到楼梯



吗?”



“嗯。到三楼就没有了,跟昨天一样。”景子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平淡地回答。



烟灰落在脚尖附近。楼梯仅止于此,正如景子所说,跟昨天没什么两样。冰冷苍白的墙壁挡住了去路。



“头好痛啊。”景子呆呆地说,“如果只是菅原那家伙口头说说,完全可以不信。可现在已经亲眼看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啊?因为这里本来就不是我们昨天来上学的地方啊。光凭这一点,就知道这很明显是‘灵异现象’了。实在太奇怪了。操纵所有人的记忆,一夜之间让建筑物的层数增加,这种事情不可能有人办得到。”梨香挠了挠褐色的头发,“而且,就算有四楼,我们却上不去,不是吗?如果这里真的是‘学校’,那四楼和五楼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梨香,你们的适应性都太强了,我还是跟不上你们的思路。”景子叹了口气,皱着眉说。她把烟头摁在墙壁上熄灭,再次抱起了双臂。



这些人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接受“幽灵”这种东西的存在呢?景子深知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一直秉承着这样的原则生活。她从未遭遇过所谓的“灵异现象”,也对世间盛传的灵异故事毫无兴趣,听完便忘了。所以她在思考,目前的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切都像梦境一般,充满矛盾和异常,却无时无刻不散发出难以否认的现实感。就是这点让她十分不快。



“现在这个状况无论怎么想都很奇怪,要是让我解释我也解释不通。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随随便便将其归结为‘幽灵’作祟啊,你们不觉得那样太简单了吗?”



“可是没办法啊,因为这是真的。”



梨香满不在乎地说完,深月也点头附和道:“我明白景子的意思,但我还是觉得刚才得出的推论很可靠。首先是照片的事。还有突然多出来的四楼五楼,大家都在猜测,上面说不定有人。”



“是自杀的那个人吗?还是榊?”景子干脆地说完,露出苦笑,“而且不管怎么说,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这个嘛……应该是自杀的人后悔了,才会这样做吧。”



“对啊对啊,会不会是因为还想再见我们一面?”梨香接过话头,“梨香觉得可以啊。我会陪那个人的。”



听完这话,景子眯起眼睛。她轻轻吸入一口气,觉得空气中的烟味一直缭绕在周围挥之不去。她有点后悔抽烟了。



“唉,算了,姑且把这里当成那个自杀者的手掌心吧,好吗?那



个人一时冲动自杀了,现在又把以前合得来的几个朋友叫过来——就是想回到学校的生活中。我们姑且这样想吧。”



“嗯。”



“为什么没有榊?”



被她这么一问,深月和梨香的表情突然凝固,仿佛都吃了一惊。



“呃……”



“我们这几个人是因为‘班委’这个头衔才聚集到一起的,这点无法否认。我们是以班级为单位的小团体。不过,只要我们提议搞什么活动,就会有人去找榊来帮忙,为学园祭做准备的那段时间,回家时大家约好一起吃饭,基本上榊也会到场,难道不是吗?如果真要用‘合得来’这个标准选人,那么,榊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了榊才有了我们的学校生活’,如果说那个人只想跟我们玩,而把榊排除在外,这也太奇怪了。你们不觉得吗?”



“话是这么说……我还真没发现。”



深月小声呢喃着,仿佛打冷战一般缩了缩瘦弱的肩膀。她凝视着虚空,很快视线又回到景子身上,大大的黑眼睛凝视着景子。



“那景子觉得,那个自杀的人不在我们中间?而是另一个毫不相关的同学对我们心怀怨恨,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景子诚实地回答,“但我认为,有必要往那方面考虑一下。并且,假设四楼有人,那么会不会是‘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呢?莫非在这个‘世界’中,同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以上的地方吗?这也算是一种可能性吧。不过,还是换成另一种思考方式比较靠谱……假设四楼有人,就是我们这些平时玩在一起的人里面的一个,那么我们之中到底缺了谁?”



“烦死了——”



梨香低沉的声音打断了景子的发言。



深月慌忙转头看向梨香。梨香盯着景子,然后径直走过莫名其妙的深月,来到景子面前。



“小景,你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好吗?梨香最讨厌别人拐弯抹角了。”



“我有话要说?”



景子不为所动。梨香终于激动地大喊起来。



“照小景的说法,这次的事情不就全都是榊君干的吗!你根本就是在说榊君藏在四楼或五楼,把我们全都关在这里嘛!”



“我只是在叙述可能性而已啊,梨香。”



景子用平板的语调回答,但并没有予以否定。梨香听完皱紧了眉头,怒视景子。



“那你说榊君是怎么办到这些的?难道榊君有超能力吗?他又不是幽灵,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事情嘛。”



“我不知道。我说过很多次了,这只是纯粹的可能性问题。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还可以得出更多的可能性。比如自杀者的动机其实是针对榊……”



“针对榊君?”



梨香僵硬地重复了一遍。景子点点头。



“对,假设那家伙的目的是想像以前一样,大家聚在一起‘玩’,那必然会排除自杀的原因——柳。因此,他才没有被召唤到这个空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梨香沉默不语,似有深意地看着景子。



景子和深月都知道,梨香从不允许别人说榊的不好。而除了榊,梨香对其他老师连最基本的问候都没有,平时也不会往教工室跑。



为了能去找榊问问题,梨香还幵始积极地预习数学课程。



景子和梨香从小学起就是同学,因此,景子对梨香说话从来不客气。梨香也一样。



深月为难地看着梨香和景子。过了一会儿,梨香用沙哑的声音说:“榊君才不是……他才不是会害别人自杀的人。”



“我知道。可是,任何人都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这只是纯粹的可能性而已。梨香,你只要听听就好了。”



“嗯



梨香姑且点了点头,依旧咬着下唇,似乎难以释怀。再这样下去她随时可能哭出来。



梨香看也不看景子,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我先下去了……我肚子饿了,想去食堂看看。”说完便转过身,走下了楼梯。深月和景子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穿着白袜的纤细脚踝看起来无比脆弱。



很明显,一直纠缠着她的不快又厚重了一分,景子不再看梨香消失的方向,转而问深月“深月,还有其他通往楼上的楼梯吗?”“啊?哦,我跟菅原他们都找过了,好像真的没有一-那人还说干脆在天花板上开个洞呢。可是这里的玻璃都打不碎,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鹰野呢?”



“在睡觉……他还真是没紧张感。真是的,就他一个人我行我素。话说回来,不如我们也跟梨香一起去食堂吧?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可换作平时应该到午饭时间了吧。我肚子也饿了。”



“好啊,去看看吧。要是没吃的可就糟了,现在先解决最紧迫的问题,不然我们真要变成难民了。”



在这种城区建筑里遇难也够匪夷所思的,景子一边想着,一边掐断手上的烟蒂,并掏出手帕,把指尖的烟灰擦掉。



“菅原的吗?”深月带着苦笑问,“你刚才按在墙上,都留下痕迹了。”



“这里又不是真正的学校,这是你们自己说的啊。”



“是啊,还真有点道理。”



深月略显寂寥地笑了笑,突然换上认真的表情。她看着梨香走过的台阶,闭上了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景子。



“现在……”



“嗯?”



“现在菅原他们在找楼梯,昭彦他们在查看教室,这么一看,我们还挺有凝聚力的呢。应该说是团结吧。大家齐心协力地做一件事情,像现在这样,我觉得特别开心。学园祭那时也一样。”



深月仿佛难以呼吸一般噤了声。看上去好像不知该怎么继续说,又像在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用词。末了,深月扯出一个笑脸,哭笑不得的表情。紧接着,她仿佛自白一般说道:“我可以发誓,我完全没有自杀事件时的记忆。我清楚地记得参加了那个人的葬礼,并决定振作起来。只是,我真的想不起来那人到底是谁。”



“嗯



“而且我还在想,如果自杀者真的因为很寂寞才把大家叫到这里来,那么,那个人真的记得自己已经死了吗?知道只有自己跟大家不一样吗?明明要把大家关起来还是放出去都只看那个人的一个念头,却装作跟大家一起寻找出路?这种事可一点都不好玩,反而让人空虚。要是换作我,肯定不会高兴的,会想干脆忘掉一切,从一开始就跟大家站在同一阵线上。”



“深月。”



“如果只是我想太多就算了。可是得知自己脑中关于自杀事件的记忆被抹去了一部分,害我都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自己真的是‘旁观’那起自杀事件的人吗?从文化祭最后一天直到现在的记忆,真的是属于我自己的吗?莫非这一切都是虚假的,莫非我其实……”



深月说到这里,突然压低了声音。



“只是为了遗忘而遗忘了一切,说不定自杀的人就是我。一想到这里,我就害怕得受不了。”



说到这里,深月不再幵口,而是绝望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