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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初雪(1 / 2)



(һ)



清晨,一踏出玄关,刺骨的冷风就掠过指尖。



辻村深月紧了紧包裹住脸颊的围巾,抬起头来。铅灰色的天空中飘着点点雪花。难怪这么冷。



她吐出一口白气,左手拿起自行车钥匙,正好望见母亲走出玄关。“小深,今天怎么办?在下雪呢。”



这个时间,母亲也该准备准备去上班了,但她还跟早餐时一样围着围裙。深月看看母亲的脸,又看看飘雪的天空,摇了摇头。“没事,不用了,我骑车去。”



“妈妈送你去吧,你这样会淋湿的。”



“我撑伞,没关系的。你还是快准备准备吧,下雪容易堵车,妈妈会迟到的。”



深月话音刚落,母亲就夸张地叹了口气。她走到屋前,与女儿



面对面站着。



“你啊,撑伞骑车太吓人了,我可不敢让你这么干。你平时两只手骑车都像随时会跟汽车撞上似的。更何况,万一得了重感冒可怎么办?小深你身体太弱,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考试了,还是我送你去吧/



“唔,怎么办呢……”



“还有,你昨天到底是几点回来的?”



“啊?”



母亲双手揣进围裙口袋里,缩着脖子问。



“你昨天不是说要到榊老师那儿去吗?……如果是临近考试有点紧张,我能理解,可大晚上的跑出去,妈妈也会担心的。你是在我睡着之后才回来的吧?”



“啊,嗯。对不起。”



昨天她突然觉得心慌意乱,便去了榊家。深月想起她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榊的模样。榊老师去年开始担任他们的班主任,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家就在附近,独居。或许因为年轻,他跟班上的同学很合得来,也很照顾学生。因为住得近,又是无拘无束的单身,不仅深月,其他同学也经常跑到他家去。特别是入冬以后,高考渐近,同学们造访得更加频繁,深月到他家去问习题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不过,深月喜欢他的原因可不止这些。其中另有隐情。



榊与深月打小就相识,母亲也早就认识他。说白了,就是从小玩到大的邻家大哥哥。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人也算青梅竹马。



“你让小榊送你了吗?就算住得近,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也太危



“啊,嗯,对不起。下回我尽量不拖太晚。”



“这没什么,但妈妈多少有点担心你。今后能在家学习就别到处跑,好吗?”



昨天她是几点离开榊家的呢?记不太清了,但确实挺晚的。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尽管留了门,但母亲先睡了,看来母亲也没多担心自己。



“对了对了,话说回来,我们该送什么新年礼物给小榊呢。他喜欢什么花?”



“啊?什么花?”



母亲突然转换话题,深月不由得皱了皱眉,反问道:“为什么要送花?”



“因为你升高中时就给当时的班主任送了花啊。这回也一样要表示感谢才行。毕竟小榊对你关照有加。”



“讨厌,别开玩笑啦,我才不要呢。而且班上其他同学都不会送的。”



“啊,大家都不送吗?”



“不送。何况他跟花一点都不搭,还是算了吧。我觉得送点儿吃的不错,点心之类的。”



深月说完便转过身,看了一眼手表。离预备铃还有一段时间。虽然母亲送她上学的提议有点吸引力,但深月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要是你担心,我就不骑车了。现在还早,我可以走路去。而且我约了人。”



“哦,是博嗣吗?”



“嗯,他可能已经在等我了。先走啦。”



深月一边想着鹰野博嗣,一边撑开伞。鹰野博嗣也是跟她一起



长大的邻居家的孩子,自从两人考入同一所高中,就每天相约一起上学。



母亲说:“今天别太晚回家,外面可能会积雪。”



“知道啦。”



自天空飘落的雪花似乎比刚才大了一些。



“路上小心。”



“知道啦知道啦,快考试了,我会小心走路,‘不要滑倒’的。”



打开院门走上家门前的大路,外面比她预想的还要冷。如果走快点儿,二十分钟就能到学校。深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耳机塞好,打开音乐。随即在铺满雪花的白色道路上走了起来。



下雪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



她看着天,呆呆地想。那颜色让人联想到铂金的光彩。深月心不在焉地听着耳机里传出的流行乐,伸了个懒腰。大雪纷飞,乍一看倒也有种爽快的感觉。但也因为如此,今天的天空似乎格外缺乏真实感,深月隐约觉得自己曾经看到过同样的光景,这种缺乏真实感的场面,对了,就像梦里见到的光景。



深月所在的小镇每年都会下几场这样的雪,只是今年比往常早了一些。还没到新年就下这么大的雪,应该是几十年一遇吧。



但深月心中既没有惊异也没有惊喜,只是感到冷气直侵骨髓。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好冷啊……”



走到两人平时相约的路口,深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天空和道路。路上没有一个行人。店铺都关着卷帘门,门上还结着霜,仿佛整个城镇都被冻结了。



她背靠着干洗店的卷帘门,低头凝视脚边的积雪。突然感到有



人走近,深月抬起头。右边有个男生骑着自行车过来,认出那个伞也不打冒雪骑行的男生后,深月直起身子。对方也马上认出了她,在深月面前停下车来。



刹车声刺耳。



“早上好,下雪了呢。”



正是青梅竹马的鹰野博嗣。同一所高中的同学。



“早上好,你没带伞?”



深月关掉音乐,摘下耳机,小跑着靠近鹰野。他还跨坐在自行车上,肩头已积了一层白白的雪花。深月撑起伞,鹰野苦笑着钻了进去。



“其实带了一把折伞,只是与其辛苦维持平衡,我情愿被雪淋湿。撑着伞实在太麻烦了,我就想干脆骑着车冲到学校去。”



“会被淋湿哦。等你骑到学校就该湿透了,还得穿一整天湿衣服。你不觉得很惨吗?”



“呃,你今天没骑车啊。真是明智的选择。”



“啰嗦。”



深月戳了他一下,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我的伞够大,咱们一起推车走吧。”



“真不好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天上到几点?”



鹰野轻轻擦掉落在眼镜上的雪花,推起了自行车。他个子很高,深月得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因此不得不伸直胳膊才能让伞遮到他。鹰野也发现了,于是一把拿过她手上的伞,嘴上说句“麻烦了”,递过他的自行车车把。深月推着车,鹰野打伞,两人在积雪的道路上缓缓前行。



“今天应该只有早上的课。两场一个半小时的特别讲座,好像是



日本史和……英语吧?啊,鹰野的应该是世界史。”



“下午学校没课了?”



“鹰野要留下?”



“嗯。这段时间待在家里反而让母亲心烦意乱,我打算留在学校做做小红书。”



鹰野话音刚落,深月就夸张地叹了口气。



“算了吧,今天肯定会积雪的,还是早点回家好。”



“是吗?你只是不愿意一个人回家吧?”



“啊,被你发现了。”



“你就是这种人嘛。”



“今天又冷又阴,你不觉得很烦吗?陪我回家吧。”



深月跟鹰野自幼儿园起就是同学,一直到高中,两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家住得近,两家人的感情也都很好。眼镜基本上是鹰野的标准配置,他从小就是一副好学生的样子。去年他们还被分到了同一个班,鹰野当上了班长。至于成绩,他自然也是好得不得了,模拟考的结果评定让深月又羡又妒。深月认为,他就是典型的精英学生。鹰野还是班主任榊老师的表弟。



“昭彦呢?”鹰野说出一个同学的名字,“你跟他一起回去呗?”“唔……昭彦家比较近,不如你陪我的时间久啊。昭彦走到半路就回去了,又不好意思叫他专程送我回家。”



刚才被提到名字的同学——昭彦,家也在这个方向,因此也经常和他们一起上下学。但想到要一个人走在积雪的路上,深月决定纠缠到底。



“鹰野也一起回家嘛。”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



男生表情淡然,装模作样地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想早点儿回家,但中午放学后还是先找个地方吃过东西再回去,好吗?菅原不是今天复学吗?应该会有人叫上一起。”



“啊?”



深月看着鹰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突然从他口中冒出的“菅原”有些陌生,但她脑中很快便跳出了熟悉的脸庞。哦,深月想,那个菅原啊……



鹰野看向突然停下脚步的深月。



“怎么了?到今天应该满一周了。只因为打麻将就被停课处分,是有点过分了。不过他还被抓到吸烟……”



听着鹰野的话,深月慢慢想起菅原的样子。作为深月所在的享誉县内的高升学率名校学生,菅原那一头褐发极不协调,一只耳朵上还戴着金色的耳钉。深月反复咀嚼着刚才鹰野的话,打麻将和吸烟。停课处分。



鹰野继续道:“不过真是可笑,还有不到一个月就中心考试了。就算是第四回抓到他抽烟,学校也不该给停课处分啊。”



“呃,嗯……”



深月的学校既然是全县升学率最高的名校,平时自然少有停课处分这类事端。而且距离高考第一关——中心考试只剩这么几天了,这种时候下达停课处分确实很罕见。更何况,深月想,被处罚一方所犯的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她可以理解鹰野为何觉得可笑。这种事情在好学校虽然很少见,但若换做普通高中,恐怕校方都不愿搭理。



深月歪着头,小声问鹰野:“不过,菅原会头一天复学就来吗?”“应该会来。他也应该了解自己的立场,搞不好我们的午饭钱都



要被剥削掉了哦。虽说他是打麻将被抓包了,可也并非赌博,所以处分下来时他很生气,觉得太不可理喻了。”



深月闻言长叹一声。



“那一开始就不要做那种蠢事嘛……不过都复学了,他一定很怀念学校的气氛吧。”



“是啊,今天开始又要吵吵闹闹了。”



深月跟在鹰野身边,呆板地“嗯”了一声。她吐出白色的气息,抖了抖肩膀,抬起头来。



“对了,我妈妈她啊……”



“嗯?”



“好像要送新年礼物给榊君。说是今后中心考试啊、各种事情什么的要请他多多关照。你知道我妈妈喜欢园艺吧?她刚问我榊君喜欢什么花呢。”



“给榊送花?”



鹰野苦笑了一下。



“榊的话可不行,得送点有用的东西。那家伙,学生问他想要什么,他都会不客气地说想要汽车。”



“而且花又不能吃。”



榊走上教师岗位还不到三年,学生们一般都不管他叫“老师”,而是亲切地称他“榊”或者“榊君”。还有很多女学生自称他的粉丝,其中一人好像在他过生日时问过他想要什么,当时深月亲耳听见他厚着脸皮回答“要新车”。



“你妈妈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怎么会想送他花啊。”



“谁知道,可能觉得他一个人过新年挺可怜的吧。”



二人边聊边拐过商店街街角。平时骑车经过这里时,周围多少



都会有几个人,可能因为下雪,今天一个人都没有。路上一片雪白,仿佛整个镇子的人都消失了,深月不禁为之感叹,真是一幅令人陶醉的光景。



两人的交谈突然中断。只剩冰冷透明的、点缀着雪花的空气。



深月缓缓推着比自己的车要高出许多的自行车。一旦停止交谈,脑子里就会自动开始复习昨天囫囵吞下的英语单词和例句。还有那些历史年号、古文单词,若不努力时常回想,就会忘掉。距离中心考试只有不到一个月了,连她自己都很怀疑这些记忆到底能不能维持到那个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告诉自己千万不能焦虑。



没错,也不能胡思乱想。



转上通往学校的笔直马路,还很新的教学楼就出现在眼前,散发着微弱的白光。教学楼建于四年前,即他们入学的前一年。今天这一场雪,仿佛给那座建筑打上了脚灯。



校门一侧镶嵌着青铜打造的校名牌匾。



她看着校牌,上面落了一层雪,隐隐发出白光。唯独今天,这块铭牌给深月一种奇怪的陌生感。



“私立青南学院高中”。



罐装咖啡带着一声钝响从自动贩卖机出口滑落。



冬天从自动贩卖机上买到的热饮总是烫得几乎无法徒手拿起,他用戴着劳保手套的右手灵巧地拾了起来,并未马上拉开拉环,而是将罐子贴到脸上。真烫。



随手将饮料扔进自行车筐,他又踩上踏板。雪花落在刘海上,他摇摇头,把雪花晃掉,竖起制服领子,抬头看天,雪好像还会越下越大。



……浑身发软,怎么睡都睡不够,到底怎么回事儿?



还没完全清醒,菅原想道,只觉得外面冷得不行。出门时没带伞,飘落的雪花都落在他褐色的头发上,很快就化了。我怎么没带伞呢,他用食指戳了戳只戴了一边的耳机,呆呆地想着。



吐出的气息白得惊人。这些飘个不停的雪花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他恼怒地冲着天空眯起眼睛。



无论立场还是眼前所看到的景物都与昨天不同,自己没有任何决定权,只知道必须去那里——没错,去上学。



这么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在冷风里飞奔,简直是脑子进水了。到昨天为止自己都不用这样的,为什么呢?他忍住哈欠,正要蹬车,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



菅原转过头,看到一朵粉色的小伞花正沿着积雪的道路向自己靠近。看来那就是声音的源头。对方举起右手,朝菅原用力挥了起来。



“早上好,菅原。总算复学了啊。”



她走到跨在自行车上的菅原面前站定。原来是同班的佐伯梨香。营原还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便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有人在叫自己的感觉这才极其缓慢地渗入脑中。离开不算很久,却感觉两人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菅原又把热咖啡罐贴在脸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边注意对方的反应,一边抱怨起来。



“……真受不了,这雪也太大了。难得人家决定去学校露个脸,结果一大早就下雪。



“那肯定是你遭报应了。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梨香冻得一边跺脚一边说。菅原不禁想,既然觉得冷,就别穿那么短的裙子嘛,唉,想必又是想表现个性吧,不过上个学而已,有必要把妆画得如此精致吗?



他一言不发地把咖啡扔过去,梨香愣愣地看了一会儿。



“什么嘛,原来是咖啡。梨香更喜欢奶茶的,你真是不关心人。”“鬼知道你喜欢什么,还是那么孩子气,至少学会喝咖啡啊。”“讨厌,谁说我不能喝了。我收下啦。”



“不给。”



“什么意思嘛,你真不怕梨香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啊哈?我的秘密?”



“嗯,怕了吧?小心我全都告诉榊君。”



听到“榊君”二字,菅原一下挺直了脊背。他缓缓站直身子,认真看着梨香。“榊君。”他也跟着喃喃了一声。



梨香似乎没发觉异常,又问了一遍:“怕不怕?”



“哈哈哈,营原被停学的那天好像是周三吧?是不是穿着便服跑到站前的柏青哥店去玩了?被梨香的朋友看到了哟。”梨香笑着继续道,“太糟糕了,都快考试了,还不知道收敛,你到底明不明白停课的意义?榊君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



听着梨香略带责备的话,菅原慢慢回想起上周三的事情。被她这么一说,他还真觉得自己去过那种地方,这下麻烦了。他不禁想,自己真要被彻底说成“大恶人”了。于是菅原转向梨香,露出夸张的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