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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2 / 2)




“你去参加过吗?”今西问道。



千夜小姐点点头。



“今年初春的时候去过一次。是个很有意思的读书会。”



告诉千夜小姐有这个读书会的是一个叫池内的人,他是千夜小姐经常去的进口家具店的职员。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总是抱着一本大笔记本。”



“跟学生时代的佐山一样啊。”今西说。



“是吧?他会把读过的书的内容都仔细地记下来。真是令人怀念啊。我们聊了很多,然后就说到了‘沉默读书会’。池内也很惊讶,因为我们参加这个读书会都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



参加沉默读书会必须携带书籍。



千夜小姐准备的是《一千零一夜》。



“不过这是你的专长啊。”



“没关系,就充满谜团的书这个要求来说,这本书正合适。”



“你能不要说一些严肃的专家意见吗?”



“我当然不会说一些多余的话。”



今西拿出来的是他正在读的希腊哲学的入门书。学生时代,我没见他读过那样的书。非要说的话,那书倒符合我的口味。听我这么说,今西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最近,一读这本书我的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人是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啊。”



“那么佐山你呢?”



千夜小姐的提问让我很困惑。



虽然我包里有书,可都是工作上不得不看的专业书籍,不适合带去参加读书会。但是现在再去书店选书也太麻烦了。这时,我想起笔记本里夹着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这也是个充满魅力的谜团啊。虽然形式上它不是一本书,不过与会者们一定也会觉得很有趣吧。



“到了该说的时候我会揭晓的。”



“不告诉我们吗?”



“敬请期待吧。”



我们在表参道下了出租车后开始步行。



我对这一带不太熟悉,跟着千夜小姐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走了好一会儿后,远离了大街上的喧嚣,进入了排列着独栋建筑的安静的住宅街。



千夜小姐在一家咖啡店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



那是一栋看上去有些年头的欧式建筑,布满了爬山虎的外墙上有几个圆窗。从一楼的凸窗透出的光亮照射在前院郁郁葱葱的树木上,只有这个角落让人仿如置身森林深处。前院里摆着几张白色的桌子。我们穿过前院来到玄关。



门边立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今日包场”。



“这地方真不错啊。”今西说。



“据说一直都在这儿举办。店主就是读书会的主办人。”



“让人感觉这儿就像是进入神秘国度的入口。”我说。



接着,我们就走进了沉默读书会的会场。



店内用隔板分成了几个房间,有沙发卡座,也有桌椅座席。算上我们,前来参加读书会的大概有二十人。其中既有两个人一组在认真交谈的,也有五个人左右在一起热闹地讨论的。这里没有孩子的身影,但是从看上去像是大学生的年轻人到老人,参加者的年龄各异。在这个读书会里,参加者可以加入任何一个讨论组,想换组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加入另一个讨论组。只要不解开别人带来的谜团即可——这是此处唯一的规则。



“池内好像还没来啊。”千夜小姐环视了一圈店内后说道。



我暂时和千夜小姐分开,起身去了厕所。



回来的路上,我忽然在楼梯底下停住了脚步。



那部楼梯散发出一种奇特的气息,把我吸引住了。楼梯的木制扶手泛着哑光,穿过带有小圆窗的楼梯平台后向右弯折,通向没有灯光的二楼。楼梯平台里摆着一张小桌,台灯的红色玻璃灯罩下散发出温润的光亮。楼梯口挂着一根金色的粗绳,看起来是禁止人们去二楼的。我竖起耳朵,想听听二楼有没有什么动静。可惜什么声音也没听见,但我总感觉楼上有人。



二楼的书房里有人在等着我,我忽地生出这种感觉来。



那一瞬间,遥远的春天里的往事鲜活地复苏了。







节分祭那件事后,我就不去吉田山了。



“你怎么不来了?”



千夜小姐好几次跟我说,荣造先生觉得十分遗憾。



可我总想找个理由来推脱,好不去拜访。我还没有理解自己所经历的事情,而且最主要的是因为我害怕荣造先生。我几乎没有从借宿的四叠半房间里出来,一直坐在书桌前,也不太和家里的人说话。今西的父母会担心我“是不是得了神经症”也是理所当然的。今西有时会来我房间跟我闲聊,我想他也是想借机来察看一下我的情况吧。



某天中午,我无意中打开了书桌前的玻璃窗,一阵带着清香的风吹了进来。这是街上某处盛开的花的香气。不知不觉,冬天过去了。明媚的阳光照射着邻家的庭院,只见胖胖的猫咪悠闲地躺着。我把手支在窗框上,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象,产生了久未有过的想要外出的心情。



我走到外面,听见二楼窗户打开的声音。一回头,只见今西探出身子来。



“喂,佐山,你去哪儿?”



“去散个步。”



“等你回来,我们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



“你偶尔也陪我去一次嘛。偷懒也很重要啊。”



我挥了挥手,答了句“知道了”。



我在傍晚时分安静的住宅区里走着,脚步自然而然地朝吉田山迈去。穿过今出川路,站在吉田山的登山口时,我感到胸口一阵微弱的躁动。不过,饱含着明媚阳光和花香的风缓解了我的不安。



我下定决心开始登吉田山。每当春风吹拂森林的时候,透过树叶间隙投射在小径上的阳光就像水光一样摇曳着。我心想,如此美丽的春日里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回过神来时,千夜小姐正站在我的面前。



“佐山,你去哪儿?”



“去找荣造先生。”我说,“你去哪儿?”



“我正要去迎接你。”



对于我不来拜访,她似乎急不可耐了,今天似乎正打算去把我强拉过来。



千夜小姐靠近我,边往回走边给我看一个小贝壳。那个贝壳就跟葡萄干一般大小,呈清澈的桃色。那是我在芳莲堂找到后暂时放在书桌上,接着千夜小姐求我送给她的东西。



我对她说,把这个贝壳放在枕边,睡觉时就能梦见南方的岛屿。当然,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空想。



“就像佐山你说的一样。”千夜小姐说,“我真的梦见南方的岛屿了。”



“什么样的梦?”



“保密。”



“为什么?”



“有机会再告诉你。”千夜小姐说完露出了微笑。



终于到了千夜小姐家里,她指了指二楼的楼梯。



“父亲在书房,你自己上去吧。”



于是,我上楼去往荣造先生的书房。



直到现在,那间书房的样子仍能鲜活地浮现在我脑海里。



吹拂进来的风带来了春天的气息,近在西边窗外的吉田山上的新绿像是要将室内都染绿。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书房比我最后来拜访的那次要明亮许多。我从中偷走卡盒的那间“房间中的房间”不见了,那里改成了一扇朝南的大窗,正向外打开着。



荣造先生高兴地把我迎了进去。



“哎呀,你可算来了。”



我和荣造先生面对面地在会客沙发上坐下。



这时,我注意到荣造先生的形象也发生了变化。他俊美的容貌没有改变,可那种要把对方吸进自己的世界里去的强烈印象消失了。那种平淡的语调以前包含着一种冷淡,但现在却只是平静而舒适。



看我十分困惑,他不解地问:“怎么了?”



“很久没有前来拜访您了。”



“你好像很忙啊。”



“啊,是啊。”



“太好了。趁现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荣造先生微笑着抚摸他的银发,“我说这话可能有些自相矛盾,但你也应该关心一下自己啊,不管是身体也好,心理也好。如果今后你决定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话,就更应如此。凡事都要用长远的眼光来看。”



“我会注意的。”



“佐山,能活下去很重要啊。”荣造先生说,“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听见春风吹拂森林的声音,舒心的风吹进了书房。



节分祭那晚后的两个多月里,我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所经历的事情,而是将这些都独自埋藏在心里。可这个瞬间,我突然产生了想要说出口的冲动。



“荣造先生。”



“怎么了?”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能保密吗?”



荣造先生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可他立马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挺直了脊背。



“你说吧……”



接着我就讲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在此之前和之后我都没有对他人讲述过这段不可思议的经历,仅有那一次而已。



我说完后,荣造先生双手交握着放在鼻尖上,像是陷入了沉思。



“确实是段不可思议的经历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我说,“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相信。”



荣造先生站起来朝书架走去,拿回来一本《一千零一夜》。



“以前我经常思考《一千零一夜》的魔法。”



“魔法?”



“从古至今,有很多人为《一千零一夜》所迷。你不觉得这其中是有什么魔法在作祟吗?莎赫札德追求故事,而与之有关的人都被她用魔法操纵了。因为如果她不能继续讲故事就无法活下去。你把同样的魔法也写进手记里怎么样?”



“为了……活下去吗?”



“她想要活下去。”



荣造先生望向窗外的新绿。



“你留下了那本手记《热带》。”他用平稳的声音说道,“阅读那本手记的会是什么样的一些人呢?”



以前来这间书房的时候,我曾被荣造先生那仿佛望着地平线彼方的不可思议的眼神深深吸引。可现在他眼中映出的只有窗外随风摇摆的新绿而已。



这时我终于发现,每次来到这间书房时,那种追赶着我的“感觉”消失了。这种感觉就像这个世界的某处开了一个大洞,洞里有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正在展开。我总觉得“神隐”在逼近我。那感觉绝不是消失了,而是变成了另一种东西的样子。但是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那种感觉是如何充斥着我的内心的。



过了一会儿,荣造先生盯着我说:“你不想再写一次手记吗?”



“我已经……写不出来了。”我摇摇头,“我变了。”



这时涌上我心头的感情既不是悲伤,也不是安心,而是对于失去的世界的惋惜和对新开辟的世界的期待。



但我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世界和我自己都不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了,我的新生将从这里开始。



荣造先生表情祥和地凝视着我。



而荣造先生现在也去世了。







《热带》究竟是什么?



它简直就像热风一样贯穿了我。它是我创造出来的吗,抑或我是被创造出来的呢?也许两者都对吧。我们互相产生出了彼此。



我伫立在楼梯下思考着。



“不好意思,请问佐山老师在吗?”一位穿着西装的男性说道,“我叫池内。”



是那个邀请千夜小姐去读书会的年轻人吧。他腋下夹着一本黑色的大笔记本,一看就给人一丝不苟的印象。



“终于见到您了。”他微笑着说,“我老早就想见您一面。”



他好像读过我写的书。



我们边聊着《一千零一夜》,边走回了原来的房间里。只见千夜小姐和今西已经坐在窗边的沙发卡座上了。同一组里还坐着一个人,是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女性。



我和池内在那张桌边落座后,千夜小姐就用清脆的声音说道:“那么,谁先开始呢?”



我打开笔记本,把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放在桌上。大家正想着是怎么回事儿,池内向那位女性打招呼道:“你先来怎么样,白石小姐?”



“是嘛,那就由我先开始?”那位叫白石的女性挺直了脊背,“今晚我想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本书。”



说着,她把一本书放在桌上。



那是本装帧奇特的书——令人联想到黎明时紫罗兰色的大海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巨大的书。它似乎是代表着岛屿,上面还长着几棵椰子树。左边的书页被撕破了一半,那半页变成了沙滩。波涛拍岸时,蹲下的人物的影子在曙光中被拉长。那是一位叫森见登美彦的小说家写的叫《热带》的小说。



“这部小说的开头是这么写的……”她说,“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与此同时,一幅鲜明的南方岛屿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光芒耀眼的白色沙滩、黑暗的密林、漂浮在澄澈大海上的奇特岛屿。我甚至觉得能想起吹拂在脸颊上的风的触感。三十六年前,在那座观测站所在岛屿上写《热带》的时候,我确实曾在那个世界里。然后经历了漫长的岁月,现在我又这样再次与《热带》邂逅。这是一个故事的结束,也是一个新故事的开始。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莎赫札德的话:“我当然很乐意讲故事,可是这得要我们尊贵典雅的国王陛下同意才行啊。”







于是,她讲起了故事。《热带》的大门就此打开。



[51]莫里茨·科内利斯·埃舍尔,荷兰版画家,因其绘画中的数学性而闻名。



[52]指希腊德尔斐神庙阿波罗神殿门前的三句石刻铭文:“认识你自己”“凡事勿过度”“承诺带来痛苦”。



[53]指被神怪隐藏起来或受其招待,而从人类社会消失,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