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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热带》的诞生(2 / 2)




“没错,我是死了。”



“可你不是活着吗?”



“现在活着的是我,在那儿死去的也是我。”



我完全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佐山尚一安慰我道:“你会感到混乱也是正常的,我的意思就是学团的男人们是没有‘个人’这个概念的。救了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的你的那个男人、炮台的地牢里的囚犯、他的前任者以及再之前的前任者,我们所有人都是佐山尚一。”



“也就是说你不是人类?”



“在那儿呆立着不动的图书馆长称我们为‘怪物’。很抱歉之前没有告诉你真相。不过多亏了你我才能潜伏进这片群岛,才能从炮台的地牢逃出来,还成了海盗辛巴达的左膀右臂。这一切都多亏了你,我很感激你。”



“既然如此,你就救救我吧。”



佐山“嗯”了一声沉吟着摸了摸下巴,露出了颇为抱歉的表情。



“这我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现在我是辛巴达船长忠实的仆人啊。”说着佐山站了起来,亮出了弯刀,“我很喜欢你,尼摩。很遗憾你变成了我们的敌人。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见解。起初是你把我们从炼狱中解救出来的,可现在却是辛巴达领导着我们。那个男人说不定能见到满月的女巫,我们可是从很久以前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啊。”



我注视着佐山尚一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在存在和虚无的缝隙间求生存的人,就像是淡薄的梦一样。”



佐山尚一贴着墙走近图书馆长,轻轻地踢了他的身体一脚。



“喂,图书馆长,快起来。”



图书馆长发出了不舒服的呻吟声。



“干吗?”



“辛巴达大人要见你们,你们俩都到甲板上来。”佐山说,“船马上就要进入五山所在的海域了。”







我们上楼来到了甲板上。



高耸的桅杆直插碧空,上面挂着巨大的船帆。虽然几乎没有什么风,但“鹦鹉螺号”还是快速前进着。我们身边就像早上的集市般喧闹。头顶的瞭望台、船尾、甲板周围,到处都有海盗在走来走去,观察着附近的海域。他们是在寻找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吧。



过了一会儿,船头有人喊了起来:“是岛!蜡烛岛!”



船渐渐驶近的是一座有着森林和草原的巨大岛屿。悬崖上有座灰色的建筑,那屋顶上还有一座塔。那座塔就像蜡烛一般雪白光滑,靠近顶端的部分有一个红色的瞭望室。海盗船缓慢地通过了这座岛屿附近的海域。海盗们像是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指着蜡烛岛嚷嚷着大笑。



突然,船尾方向响起了怒吼声。



“你们在吵嚷些什么!”



我回过头去,看见了那个老人。他身边站着千夜小姐。



“千夜小姐!”图书馆长叫道。



她朝着我们微笑道:“别担心,我没事。”



“我说过会善待她的啊。”老人生气地说道。



看见船长出现在甲板上,海盗们仍然吵嚷不休。



老人抓着千夜小姐的手腕,拖着她穿过了甲板。老人拿枪指着一个海盗的脑袋,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声响起,那个男人倒了下去。喧哗不堪的甲板上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海盗们就把被枪杀的男人抬起来扔进了海里,他们都表情怪异地盯着老人。



“这下好了,总算安静点了。”



老人把目光投向漂浮在海面上的蜡烛岛。



“真没想到我还能再回到这片海域啊。”



接着,船只经过了蜡烛岛,继续向前行驶。



老人带着千夜小姐走近我们。



“和满月的女巫相见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他说,“小姐,你的梦想要实现了啊。”



“我可没有拜托你帮我实现梦想。”



“别这么说嘛。我不会害你的。”



周围的海面上没有丝毫风浪,就像一个巨大的湖泊。



我环顾四周,发现平静的海面远处孤零零地漂浮着一个青翠的岛屿。耸立在岛屿中央的山脉的斜坡上有一块三角形的空地,上面写着一个“大”字。朝水平方向看去,其他岛屿就像踏脚石一样一颗颗浮在海面上。点燃迎火的时候,各式各样的文字和图形会在黑暗中被点燃。



“满月的女巫就在这儿。”老人说。



可是哪儿都没有找到一座像是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如果相信在美术馆看见的那幅画的话,满月的女巫居住的岛屿上应该有建有宫殿的荒野和环绕着它的巨大沙丘。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一座十分巨大的岛屿。可是,我凝视着点燃迎火的五座岛屿周围的海域,没有发现一座那么大的岛屿。



“女巫在哪儿呢?”图书馆长说。



“你不想看的话就看不见。”千夜小姐说,“不过她一定在这儿。”



“如果不存在的话,创造出来就好了。”老人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喂,尼摩,你创造一个女巫居住的岛屿给我们看看。”



我吃了一惊。



这个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用满月的女巫自己的“创造的魔法”来创造出一个传授真正的“创造的魔法”的满月的女巫——这不就像抓住自己的脖颈把自己提起来一样吗?



“这怎么可能!”



于是,老人把目光转向佐山尚一。佐山说了声“遵命,长官”,便走近图书馆长。他跪在甲板上,用枪抵着图书馆长的头。



“你要是做不到的话,我就杀了图书馆长。”



甲板上又恢复了平静。



图书馆长像在祈祷般低垂着脑袋,千夜小姐则像被冻在了原地。



“知道了,我试试。”



我朝船头走去。海盗们就像被切割开来一样给我让出路来。



我站在船头,前方是空无一物的广阔大海。我回过头,发现甲板上挤满了许多人的脸。脸色发青的千夜小姐、脸上露出冷酷笑容的老人、跪着的图书馆长、手持手枪的佐山尚一,还有大批瞎起哄的惊讶的海盗们。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海面。



可是能创造出岛屿的自信却完全没有涌现出来。我觉得眼前空虚的大海就像要朝我扑过来。我闭上眼睛回想当初创造“进进堂”的时候。我潜入深深的海底,将手探入扬起的沙尘中,可是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不可能创造得出来。可我却不得不创造。



不一会儿,我挤出一句话:“我将那座岛命名为‘满月之岛’。”



这话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假惺惺的。



正如我所想的一样,过了很久,海面上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这时,等得不耐烦的海盗们纷纷开始骂我。我在口中不停地重复“满月之岛”的名字,可大海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平静地闪耀着光芒。



“怎么了,尼摩?做不到吗?”老人嘲笑道,“你不是能操纵‘创造的魔法’吗?”



“我……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海盗们一齐哄笑了起来。



这时,响起了一声枪声。我像被弹到了似的回过头去,只见图书馆长跪在甲板上一脸茫然。是佐山朝着空中放了一枪。



“让这个男人活下去。”老人愉快地说,“因为我要让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接着,他推着我站到了船头上。



“要是靠你的话,那就一切都晚了。”



甲板上再次恢复了平静。



老人举起双手,用自信满满的声音说道:“我将那座岛命名为‘满月之岛’。”



大家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应着老人的话音,一座巨大的岛屿浮出了水面。没过多久,它就露出了全貌。岛屿外沿是一圈绵延不断的沙滩,远处是平缓隆起的沙丘。沐浴在阳光中、散发出金色光辉的“满月之岛”就像从远古时期开始就存在于此地一样,等待着我们登陆。



“万岁!辛巴达万岁!”



甲板上立刻就喧闹得沸腾起来。



“尼摩啊,你害怕创造出事物。你以为这片海域会回应你的那些人类的语言吗?你没有成为支配者的资格。”老人在我耳边说道,“创造就意味着支配。”







老辛巴达下令将船停在海面上。



登上满月之岛的有辛巴达、佐山尚一、我、图书馆长、千夜小姐,还有十五个海盗。我们分乘两艘小船离开了海盗船,可是周围的海面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划到海滩居然没有用太长时间。我一边和海盗们一起划着桨,一边看向和我们并行的另一艘船。和老人一起坐在船头的千夜小姐手中拿着草帽,正凝视着逐渐靠近的沙滩。



坐在我右边的图书馆长握着船桨。



“刚才的事,请你原谅我。”我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我原本就不信你能操纵魔法。”图书馆长冷淡地说着,用下巴颏指了指旁边的船,“为什么魔王任由辛巴达胡来呢?”



确实如图书馆长所说。辛巴达如此大张旗鼓地大闹了这片海域,魔王不可能没有注意到。更何况,如果那位老人见到了满月的女巫,很可能会成为和魔王平等的存在。



为什么魔王还不出现呢?



“世界上不允许存在两个造物主,这只会招致灾难。”



佐山尚一在船头大叫:“所有人,闭上嘴好好划桨!”



图书馆长咋了一下舌。



不久后,我们就登上了满月之岛。



沙滩上荒凉得就连一棵椰子树都没有。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闪闪发光的沙子都十分刺眼。沙滩就这么堆积成了沙丘,就像用沙子建造的长城一样环绕着岛的外沿。总之映入我们眼帘的就只有沙子。



老人用手挡在额头上仰望沙丘。



“小姐,是这座岛没错吧?”



“满月的女巫的肖像画中画着沙丘,宫殿应该就位于这座岛屿的中央。”



“终于快要见到传说中的女巫了啊。”



老人意气风发地爬起了沙丘。



海盗们用弯刀指着我们说“快爬”。



远看挺平坦的沙丘,爬起来却十分费劲。每踏出一步,我的脚就“扑哧扑哧”地沉下去。沙子被太阳烤得火一样烫,才过了几分钟大家就像蒸了桑拿般汗流浃背。周围的海盗们光是自己要爬上沙丘似乎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回过头向千夜小姐伸出手去。



“谢谢。”



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爬了上来。



“别放弃。”她凑近我低声说,“还没有决出胜负呢。”



“可是我没能创造出这座岛来啊。”



“那样的失败有什么意义吗?”千夜小姐说,“辛巴达的做法错了。”



在最前面攀爬的是佐山尚一。他丝毫不在意沙子的热度,似乎还掌握了爬沙丘的诀窍。我们还在沙丘的中段慢吞吞地攀爬的时候,头顶上已经传来了佐山“是宫殿”的喊声。



我抬起因为热气而有些迷糊的脑袋向山丘的顶部看去。



可是那里却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巨大的老虎,它身后是地狱景象般的蓝天。老虎的体毛在沙子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宛如一幅在蓝天画布上画下的美丽画卷。



“快看那儿!”



“什么?”千夜小姐看着我手指的方向,一脸不解地问。



其他人没有注意到佐山的变身,似乎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老虎。正当我目瞪口呆时,老虎的身影消失在了蓝天下,取而代之的是佐山尚一叉着腰的身影。他挑衅地看着我。



佐山只在那一瞬间展现出了“夜晚的姿态”。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终于爬上了沙丘顶端,这座岛屿奇怪的形状一览无余。无论是看左边还是右边,沙丘都像画着大圆弧似的连在一起。沙子的长城将整座岛屿围住,把在眼前铺开的圆形荒野和大海完全隔开来。



老人困惑地说:“那是满月的女巫的宫殿吗?”



荒野的中央确实有一座类似宫殿的建筑。穿过白色的石门后是围墙环绕的长方形庭园,再里面有一座圆形屋顶和尖塔并存的建筑物。老人是对宫殿里有大量的人影感到不解吧。人影从宫殿和庭园里溢了出来,他们围聚在围墙边,就像群集在动物尸体上的蚂蚁,甚至还零星散布到了周围的荒野上。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好像有几百个啊。”图书馆长伸长脖子说,“他们是在守卫女巫的宫殿吗?”



“可是没看见有士兵啊。”



海盗们担心地注视着船长。



四周万里无云,眼前的荒野上也只有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的沙尘在动。要不是沙烟的影子在盆地底部滑过,甚至会让你感觉时间仿佛没有在流逝。可即便我们这样耐心地眺望,那些人影仍然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老人就筋疲力尽地说道:“走吧,光看着也没用。”



我们走下沙丘后,发现地面变成了像龟甲般开裂的干枯土地。幸亏如此,路变得好走多了。地面上除了极少数贴地生长的植物以外,什么都没有,让人感觉像在干涸的水池底部行走。



“我们就像来到了另一个星球。”千夜小姐抬头看着天空低语道。



万里无云的天空蓝得诡异。我们离女巫的宫殿和包围着宫殿的人影越来越近了。



走在前面的佐山尚一朝着一个人影走近。可即使佐山盯着他看,那个人影也始终只是盯着宫殿的方向一动不动。佐山亲切地拍拍对方的肩膀,又朝着我们挥手。



“辛巴达大人,只是石像而已哦。”



“这些人到底是谁啊?”



“不好意思,是我的前任者们。”



确实如佐山所说,那些都是变成了石像的学团的男人们。有的石像面貌还清晰可辨,有的则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风化得破破烂烂。他们不是一齐冲向宫殿,而是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石像吧。可是这些石像的表情都十分平静。



“大家都想见满月的女巫。”佐山搭着一座石像的肩膀说,“比如说这家伙吧,他曾经和你一样变成了海盗,和魔王开战。这里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有成了林中贤者的弟子的人,有被小岛上的老婆婆收留后成了商人的人,还有成了渔民后被鲸鱼吞没,接着在鱼腹中生活了好几年的人。大家各自经历了冒险,结果都漂流到了这座岛上。”



佐山颇为怀念地绕着石像看了一圈。



“可是这些人欠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缺了什么?”



“就是你啊,辛巴达大人。”佐山笑道,“所以我才需要你啊。”



被石像包围的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身边涌起了无数铃铛鸣响般的声音,这是在裹挟着沙尘的风中风化的几百座石像发出的鸣响,就像石像在唱歌一样。







我们穿过白色的石门走进庭园。



这里早已看不出曾经美丽的影子。纵横交错的水路、中央的大喷泉、石造的四方屋檐,这些都一直被埋在沙子里。唯有伫立在各处的石像在被沙子覆盖的地面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



“看上去不像是有人住在这里啊。”千夜小姐皱着眉说道。



登上正面宽阔的石阶,前方宫殿的入口像洞穴一样张着黑洞洞的嘴。佐山尚一在前面引导着,老辛巴达和我们踏入了这座宫殿。可是宫殿的大厅里空荡荡的,铺在石地上的绒毯上也满是沙尘。无论我们怎么叫,都没有人出来迎接。



“我们可是特地前来拜访的啊。”老人很生气,“去把满月的女巫找出来。”



可无论我们在走廊和大厅里如何张望,都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学团的男人们的石像要多少有多少。他们在这座宫殿里,像家用器具似的矗立在客厅的角落里、楼梯下以及被廊柱包围的中庭里。



持续地进行无用的探索后,失望的情绪也在海盗中间扩散开来。响彻天花板的笑声不知何时也已经变成了担心的低语声。



图书馆长发泄似的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满月的女巫。”



老人回头瞥了图书馆长一眼。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满月的女巫早就不在这儿了,可能很久之前就已经离开这片海域了,也可能在争斗中输给魔王后被杀了,还可能根本就没有这号人存在过。到头来,我们什么都没弄明白。只有魔王知道真相。”



“可是这座岛就在这里,它是我创造出来的啊。”



“找到了这么一座空无一人的宫殿有什么用?你创造出这么一座岛来,不如顺便创造一个满月的女巫多好。能操纵‘创造的魔法’的话,应该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吧。还是说并非如此呢?”



老人气得脸色铁青。



这时,佐山尚一插话道:“看啊,你们感觉不到吗?”



“什么?”



“风在吹,是大海的气味。”佐山竖起手指神秘地说道。



我们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像宴会厅似的大堂。墙壁和天花板上装饰着几何图形,从敞开着的窗户往外看去是荒野尽头连绵不绝的沙丘。这里肯定曾经举办过盛大的宴会。盛着水果、肉和糖果的大盘子,装着饮料的瓶子,焚烧香木的气味,琵琶和银笛的音调……我会想起这些东西也是因为联想到了《一千零一夜》吧。



不一会儿,佐山尚一的说话声让我回过神来。



“是这里哦。”



他的脚下有一个正方形的洞。



突然出现的漆黑洞穴看上去就像是这个世界缺了一块似的。可我凑近一看,却看见了通往地下的楼梯。



佐山尚一对老辛巴达低声说道:“这好像是条隐蔽的道路。”



“你觉得女巫在前面吗?”



“当然。”



“你为什么如此确信?”



“因为这是你心中所求啊,辛巴达大人。”佐山尚一恭敬地说,“因为这是你的魔法。”



老人的脸上浮出了笑容。



“那就走吧,学团的男人。”



那条楼梯很长,像要直通到地底似的。



楼梯口的光线一开始还能照到脚下,可马上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不是佐山在前面的话,大家早就丢掉性命了吧。我手扶着右侧冰冷的石壁,小心翼翼地走着。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究竟前进了多少。



走在后面的图书馆长说了句“我不擅长在黑暗里活动”。



而走在我前面的千夜小姐则说:“快看,入口处只有那么小。”



我回头看去,只见散发出淡淡光芒的楼梯口飘浮在黑暗的远处。我凝视着那束孤零零的光芒,再转头看去,前方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有些不安,试着叫了一声:“千夜小姐,你在那儿吗?”



“我……在这儿。”



“什么都看不见啊。”



“我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沿着楼梯逐级而下,周围的空气变得越来越冷。前方的黑暗中流动着宛如严冬般寒冷的空气。我摸着石壁的手也被冻僵了,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刚刚还身处热带的阳光底下。







楼梯前方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线。



就这样,我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井底。



尽管能看见头顶上被切割成圆形的天空,可阳光依然无法照到地底,周围像海底一样昏暗。老辛巴达和佐山尚一站在沙地的中央抬头望向天空。其他海盗们则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他们有的用手抓取沙子,有的因为寒冷而身体打战。



老人焦虑地问佐山尚一:“满月的女巫在哪里?”



“奇怪,我们可能走错路了。”



佐山尚一说完后就呆立在原地。



我环视昏暗的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散落的石像碎块。学团的男人们曾经深入过这样的地方啊。这么说来,佐山尚一也应该来过这儿。这样一想我有些惊讶。学团的男人们都是佐山尚一,所以他们不可能会“走错路”啊。也就是说,他明明知晓了一切,却把我们带到了这儿来。



他究竟有什么企图?我在昏暗中注视着佐山。



千夜小姐穿过沙地,往对面的墙壁靠近过去。她一摸到那面墙壁,就吓得缩了缩身子。



“怎么了?”



“尼摩,你看这个。”



起先除了凹凸不平的灰色墙壁外,我什么也没看见。可眼睛虚焦地盯了一会儿后,我突然看见佐山尚一的脸从墙壁上浮现出来。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就像错觉画一样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包围着我们的弯曲墙壁是由无数被敲碎的石像构成的。这景象宛如被掩埋在墙壁中的众多男人在拼命挣扎。



迟来一步的图书馆长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怎么回事?”



“是满月的女巫干的吗?”



“可是这数量多得也太不正常了吧,兴许哪里有些不对劲。”



图书馆长摸着墙壁陷入了沉思。他突然抬起头来,四处察看起这个昏暗的地下空间来。



“我们来到了满月之岛的地下深处。”他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就是这座岛屿的地基。”



突然,他又转身朝佐山尚一的方向走去。千夜小姐和我都疑惑地追了上去。



老辛巴达正在沙地中央诘问佐山:“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佐山并没有回答。老人揪住佐山的衣领,可突然他却又像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被向后弹飞了出去。



“你到底……”



佐山尚一伫立在沙地中一动不动。他保持着一只脚向前迈出的姿势,右手不自然地抬了起来。我跑过去把手搭在那条手臂上,可手臂却冰冷得像被冻僵了似的——佐山的手臂已经变成了石头。



佐山尚一露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



“哟,尼摩,这是暂时的分别。”



他脖子上的肌肉就像干涸的沙地被水浸染了一样,开始变灰。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石化。



图书馆长抓住佐山问道:“这座岛屿是由学团的男人们构成的吗?”



“只有这座岛屿不是。”



“你说什么?”



“这片群岛里的一切,森林也好,野兽也好,人类也好,”佐山尚一逐字逐句地说,“一切都是由我们的尸骸构成的。”



他的脖子以下已经完全变成了石像,面部也开始石化。不过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痛苦。佐山目光平静,脸上浮现出微笑。他嚅动着逐渐被冻住的双唇,试图说些什么。



我把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尼摩,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



“哪里都没有满月的女巫。”



“哪里都没有?这是怎么回事?”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佐山尚一再也不动了。



我把手放到他的脸上,上面还残留着微弱的余温,仿佛很久以前他就伫立在这片地底空间里一样。佐山那双灰色的眼睛凝视着被埋在墙壁里的前任者们,他也迎来了和那些前任者们相同的命运。



“这家伙死了吗?”老辛巴达说,“他悄悄说了些什么?”



我转过头去对老人说道:“哪里都没有满月的女巫。”



“胡说……”老人咬牙切齿地说,“不可能。你休想骗我。”



可是显然他已经失去了自信。即便他想要相信眼前发生的事,膨胀开来的怀疑也将这种信念完全击碎了。至今为止他对佐山尚一这个同伴都十分依赖,可是佐山现在却变成了石像。



他推开我们走近石像。



“满月的女巫在哪里?”他摇晃着石像问道,“求你了,赐予我力量吧!”



这时,大地发出了惊人的巨响,整座岛屿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我一屁股坐到了沙地上,感觉到地面正在倾斜。整片沙地就像研钵一样凹陷下去,周围的沙子开始“唰唰”地往下流。我看见立在沙地中央的佐山的石像缓缓地被沙子吞噬了。等我回过神来,老辛巴达和海盗们似乎正互相推搡着冲向通往地面的楼梯。



我听见图书馆长说:“快从这里出去!”



我沿着沙地往上爬,其间也有好几次大震动让整个地下空间都为之摇晃,每次还伴随着什么东西爆炸的声音。那是埋没了石像的墙壁龟裂的声音。不久后,剥落的石块开始掉落,飞扬起来的粉尘让周围变得更加昏暗。我突然感觉到一阵脑袋被击打的疼痛,跪了下来,似乎是掉下来的石块砸中了我。那一瞬间,我的眼前一片空白。



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大叫:“快走!”



多亏有她,我才勉强得以沿着沙地往上爬。



状若研钵的沙地底部喷出海水,形成了巨大的青白色水柱。瞬间增高的水位使得泥水卷起了漩涡,看上去像是将掉落下来的石块煮沸了似的。轰鸣声越来越响。



哪里都没有满月的女巫。



我们奔上楼梯,朝着地面跑去。







就在我们朝宫殿外跑去的时候,一阵猛烈的摇晃使得整座岛屿都晃动了起来。女巫的宫殿崩塌了,剩下的就只有席卷起来的扬尘和堆积如山的瓦砾。



我们浑身沾满了粉尘,身上到处都流着血。



海盗们穿过庭园的门冲向荒野。他们是打算在这座岛屿沉没前回到海盗船上去吧。我们赶紧追着他们来到了荒野上,却只能茫然地伫立在那儿。



因为远处的沙丘正像砂糖一样在缓慢地融化。颜色浓重的沙烟升腾而起,就像燃烧折纸一般从边缘开始侵蚀苍穹。不一会儿,前方的荒野上出现了黑色的斑点。它们瞬间扩散开来,接连塌陷下去的地面吞噬了海盗们。塌陷的地方溢出了泥水,周围的地面又随之塌陷了下去,眼看着就快要逼近我们脚下的地面了。



我们转过身,面朝着已经塌了的宫殿的方向。



那座瓦砾山的顶部还歪斜地残留着一个龟裂了的圆屋顶。我们朝着那个圆屋顶往上爬,其间周围每摇晃一次,瓦砾山的一角都会崩塌一点,飘舞的粉尘周围升腾起了黄色的烟雾。等我们终于登上圆屋顶时,泥水的洪流像是要冲塌围墙似的流进了庭园里。



我们站在瓦砾山前,茫然地眺望着这座岛屿的最后时刻。



不管朝哪个方向看,视野里都是泛着金属光泽的泥水在翻滚。朝我们涌来的巨大波涛溅起了泥水的飞沫。即使往泥沼的远处眺望,目之所及也只有如积雨云般翻涌着的沙尘而已。沙尘遮蔽天空,变成了暗云,四周如黄昏般昏暗。闪电在云层间穿梭,雨点开始打在周围的瓦砾上。



“尼摩,快用‘创造的魔法’。”千夜小姐叫道,“这样下去我们就要沉了。”



这时传来了一声枪响。



我不由自主地缩起了脖子。



“危险!”图书馆长大叫。



只见老辛巴达从瓦砾间站了起来。所有海盗中唯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接着,第二发子弹从附近掠了过去。



我捡起身旁的瓦砾丢了出去,趁对方害怕之际飞身扑过去。我们两人扭打间,手枪掉落到了瓦砾的缝隙中,接着老人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我跳跃着向后退,佩剑从我的鼻尖上擦了过去。



“啊,这是一场梦!一场愚蠢的梦……”老人悲痛地叫着,“这又是魔王的阴谋。”



“没有满月的女巫,辛巴达。”我说,“所以你就要杀了我吗?”



“你还不明白吗?!”



老人双眼目光炯炯。



“这座岛屿马上就要沉到海里了,只有你一个人会活下来。接着你就会被冲到蜡烛岛上。你就是年轻时候的我啊!”



看上去老人已经精神失常了。



“为了回到记忆中的地方,你已经白费了漫长的岁月。一个劲地做着归乡的梦,人生就完蛋了啊。接着你就会变成我,我又会和你相遇。这个没有结局的梦是个循环上演的时间的牢笼啊。魔王将我们关在了这个牢笼里。可是如果现在杀了你的话……”



老人举起佩剑朝我砍来。



我在瓦砾间跳来跳去,老人迈着危险的步子追赶我。风雨越来越强烈。闪烁的闪电照亮烟雨迷蒙的瓦砾山的瞬间,脚下的瓦砾突然坍塌,我们一点点地滑落下去。底下是一片翻腾着的泥淖汪洋。千钧一发之际,我紧紧地抓住了瓦砾。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老人正俯视着我。



不知何时,他已经变回了和我在那座无人岛上初次见面那天的容貌。被雨水打湿的白发贴在他苍白的额头上,乘着海盗船周游时那副精悍的模样已经消失不见了,他的脸上已经呈现出了将死之人的面貌。他错了。用满月的女巫自己的“创造的魔法”来创造出一个传授真正的“创造的魔法”的满月的女巫——这种事到底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不会让魔王如愿的。”



老人举起了佩剑。



这时,我想起了在那艘海盗船的船舱里听过的故事。



那是关于这个老人的人生的故事。如果像他所说的那样,我们被囚禁在时间的牢笼里,无法归乡,就这么老去也会成为我的命运。



前往大海尽头的冒险与挫折、被遗忘的海盗时代、和魔王的对决及败北,以及在北方边境的岛屿上的孤独生活……这时,我明白了缠绕着他的悲哀之情。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迷失了回去的路?尼摩、约翰·西尔弗、吉姆、尼德·兰,还有“航海家辛巴达”——在一个又一个的假名间漫无目的地行走,我们所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一个再也想不起来的真实的名字。



我仰视着老人问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真名……”



老人完全是一副意料之外的表情。



我瞄准这个时机,抓住了老人的脚。我拼命把他拖到面前,他“啊”地叫了一声,摔了个屁股蹲,然后就这么滑落下去。我想抓住他,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就这么掉进了下面的大海里。



我最后看见老人,是他一度从泥淖的汪洋中浮上来,像泥偶人一样挣扎的样子,唯有在他“啪嗒啪嗒”开合的口中能看见红色。可是那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不一会儿,巨大的波涛就让他沉入了泥淖之中。



我沿着沾满泥浆的瓦砾缓慢地往上走。



暗云完全遮蔽了天空,四周如夜晚一般黑暗。



这时,泥淖汪洋的远处浮出了一个微小的文字——一个用细小的光线在黑暗中描绘出的“大”字。以此为开端,妙法的文字和鸟居的形状也渐次浮了上来。它们宛如星座般熠熠生辉,让人感觉这片笼罩着我们的黑暗犹如宇宙般深不可测。



我想那就是五山迎火。







我跑进雨中,只见千夜小姐正闭着眼睛倚靠在圆屋顶上。图书馆长撕开衣服绑在她的手腕上。她被那个老人打出的子弹擦伤了。



“再不快点治疗的话……”图书馆长说,“话说回来,辛巴达呢?”



“掉进泥淖的汪洋里了。”



这时,千夜小姐微弱地呻吟着睁开了眼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脸色苍白,脸上被划伤的伤口还渗着血,和飞散到脸上的泥混合在了一起。我用被雨水沾湿的手仔细地擦拭她的脸,顽固的血渍和泥污底下露出了幼童般雪白的肌肤。在我为千夜小姐擦脸的时候,她的眼中燃烧着绝望与希望。



“你会救我们的,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我们并排靠在圆形屋顶上。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无数泥淖的浪尖蠢蠢欲动。拍打过来的波涛冲塌了瓦砾山的山脚,泥水的飞沫四处飞溅。千夜小姐靠在图书馆长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喂,尼摩。”图书馆长说,“刚才我想起你说的话了。”



他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就是那座你漂流到这片海域之前生活过的城市。你说过那里有千夜小姐,也有我,我们都是朋友。当然了,这种话我是不信的。可是我总想着这些如果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啊。在你曾经生活过的那座城市里,我们是作为真正的人类而活着啊。”



“是啊,你们是作为真正的人类而活着。”



“我们都在干什么呢?”



“嗯……在旅馆里听唱片、去去咖啡店、逛逛祭典……”



夜晚祭典的灯光浮现在我的脑海中。一些色彩鲜艳的片段就像竞相开放的花朵一样将我的胸口填满。



雪花落在脸颊上的触感、热闹的参道、路边摊上的烟、白炽灯泡发出的光……我能生动、清晰地记起那个夜晚的景象。



“尼摩,你怎么了?”



我沉默地起身,站在瓦砾上凝视着泥淖的汪洋。



我想起了那个悲惨的老人。他是怎么学会操纵“创造的魔法”的呢?他称我为“恩人”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对他讲述的回忆唤起了他已经忘却的记忆。



我觉得他是想要创造却做不到。



自己只是忘记了而已,应该被创造出来的东西早已在那里了。



我面朝大海张开双臂。



“所谓‘创造的魔法’其实就是记忆啊。”



不久后,从泥淖的汪洋中浮上来一个巨大的东西,或者说是由泥塑造出来的东西更为妥帖。散发着光辉的白炽灯泡形成了一条光明的道路,从我们所处的瓦砾山下开始,一直延伸到海面上。许多路边摊、并排的松树、红色的鸟居以及来来往往的观光客的身影都浮现了出来。落下的雨水变成了雪花。



“这是吉田神社的节分祭。”



不一会儿,夜晚祭典热闹的动静就清晰可闻了。



我回过头去,只见图书馆长惊讶地注视着海面上的祭典。他脸上还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蹲下来摸了摸千夜小姐的脸。



她睁开眼睛微笑道:“和我说得一样对吧?”



“你还是不要动了。”



听完我的话,她轻轻点点头。



“我是从遥远的城市来的。很多人在那里生活,城市里有热闹的商店街和古老的神社庙宇。一到秋天,枫叶染红了群山。河上架着几座桥梁,我经常在桥上凭栏眺望远处的街灯。在那座城市里,我每天都能看见你们的身影。我们是亲密的朋友。”



接着,我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漂浮在海上的祭典。



“图书馆长,千夜小姐就拜托你了。”



“你要干什么?”



“接下来,我必须去见一个人。那个人就在这夜晚的祭典里。满月的女巫应该也在那里。”



“我知道了,你去吧。”图书馆长说着揽住了千夜小姐的肩膀,“你可一定要回来啊。我们在这里等着你。”



我点点头,爬下瓦砾山,走进了夜晚的祭典中。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声低语——你要丢下我们离去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想,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我脚下踩着的砂石路和周围人群散发出的闷热感都令人觉得无比真实。烤焦糖、棉花糖、射箭摊的招牌、酱汁的气味……灯泡的光芒照亮着前路,飞舞的雪花使得前方朦胧不清。观光客们都穿着十分保暖的衣服,头上和肩膀上落满了积雪,他们仿佛蒸汽机似的口吐白气。



路边的灯光下站着一个男人。他身材不高,穿着黑色的西装,积在他银发上的雪花看上去就像撒在上面的白砂糖。我立马就认出了他是魔王。他像是在等着我来似的,微笑着指了指卡盒。



雪花静静地落在焦糖色的木箱上。



“这个世界的中心隐藏着谜团。”魔王像要解开谜团似的说道,“那就是‘魔法的源泉’。”







“这里很冷吧。进去里面说吧。”



说着,魔王走进了搭在路边摊之间的帐篷里。



“等等,千夜小姐受伤了。”



“你不用担心我女儿。”魔王说,“放心吧。”



帐篷里摆放着简易桌子和长凳,四周被暖炉的热气笼罩着。人们在灯泡底下摩肩接踵,吃着煎饼,喝着甜酒。魔王在板凳上坐下,把卡盒放到了桌上。



上了清漆的古旧木盒在灯泡的光照下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就像是在对我说着“打开来看看吧”。



“操纵魔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那真的是魔法吗?”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这一切可能都是你策划的。”



“我为什么要费这个工夫呢?”魔王微笑道,“是你用魔法开拓出了行至此处的道路,那就是创造出这个世界本身,其中包括你的同伴和宿敌。就连这个夜晚的祭典,不也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吗?甚至也包括正在说话的我。”



头顶上的灯泡就像发出警告般闪烁了起来。



“这里有两位魔法师,就是你和我。”



是魔王把我创造出来的吗?还是说是我创造了魔王呢?



被创造出来的世界翻天覆地地不断反转着。



魔王把手肘支在桌子上,纤细的白手托着脸颊。



“魔法这东西出人意料地不自由啊。虽然看上去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可能的,但那只不过是表象而已。我们试图操纵充满谜团的装置,结果不知不觉间却意识到是自己被那个装置操纵着。可是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们已经决定了前进的方向,只能像漂向瀑布潭的竹排一样随波逐流。”



我觉得之前似乎在某个地方也发生过同样的对话,是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之前的事情。



“来吧,你来打开这个盒子吧。”魔王把目光投向卡盒,“那就是你追求的东西对吗?”



我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满月的女巫、“创造的魔法”的源泉、学团的男人们追求的东西、世界的秘密、我自身的秘密……卡盒里装的是这些东西吗?如果这些都装在里面,那么魔王是不可能轻易将卡盒让给我的。



这是个陷阱,我心想。



“决定穿过这扇门的可是你自己哦。”魔王用美艳的双眼凝视着我,“这个卡盒里装着一个‘故事’。那是很久以前从西方流传过来的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未完的故事完结,所以想要拜托你啊。”



魔王用温柔的声音讲了起来。祭典的喧嚣渐渐远去。



“要说我是怎么得到这个‘故事’的……”







我回过神来时,正站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市场里。



这里是哪儿?



一阵茫然过后,我想起来了。



这里是奉天北面一个叫文官屯的城市。



战败后,大街上的市场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抬头望见的是蔚蓝的天空。温暖阳光普照的大街上充满了生机。酷寒的严冬过去,来到了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春天。苏联士兵就像大潮退去似的消失不见了,我们也不必再害怕被带去北方。取而代之进驻文官屯的是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



我又在市场上悠闲地逛了起来。



现在的这个白日梦是怎么回事?



我试图想起些什么,可记忆却转瞬间就变得淡薄了——冬夜的祭典、灯泡发出的光亮、坐在桌子对面的银发男人。我觉得我们似乎在说一些重要的事情,可却完全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毫无脉络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我边思考边走,突然有人跟我打了声招呼。



“你好啊,荣造先生。”



一见对方的身影,我就愣住了。



站在馒头摊位前的是长谷川健一。他把热气腾腾的馒头贴在脸颊上,眉开眼笑的。从奉天逃出来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他竟出人意料地精神。我们都为这意想不到的重逢而感到高兴。



长谷川租下一间公寓做起了生意。



“要去看看吗?”他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于是,我们就一起往他的公寓走去。



途中,我跟他讲了我自己的“生意”。



我想找找有没有能用得上的东西,就在兵工厂里四处巡视。结果在角落里发现了大量囤积的猪骨头。苏联军是不可能带走这些的吧。我出神地看着那些骨头,想到了把它们干馏后做成骨炭。活性炭能吸附有毒物质和气体,因此可以用作肠胃药。我从各处捡拾收集材料,在兵工厂的一角制作了一个临时的炉灶。我将用金属锤砸碎猪骨扔进灶中,截断空气后开始焚烧石炭。我靠贩卖这样制作出来的肠胃药,得以维系生活。



“肠胃药啊。”长谷川感佩道,“生意兴隆就最好了。不过还是小心点好。”



“快来了吧。”



“马上就要和八路军进行城市战了吧。还是不要太张扬,蛰伏着比较好。”



从小工厂密布的街道上走十分钟就到了长谷川的公寓。公寓背后有条水沟。长谷川从公寓楼外的楼梯走上了二楼。贴在门旁的薄板上写着“峨眉书房”。



长谷川做的生意就是开旧书店。



走进那个小房间,几个装满了书的木箱沿着一侧的墙壁摆放着。眼下这个时局,他是怎么收集到这么多书的啊?从文学到历史、哲学、数学,各种类型的书应有尽有。我往木箱里一看,不知不觉就着了迷。



这时,一本薄薄的文库本吸引了我。



那是六年前发行的岩波文库版《一千零一夜》的第一卷。这个版本以马尔德吕斯博士从阿拉伯语原著翻译过来的法语版为底本,由丰岛兴志雄、渡边一夫、佐藤正章三位老师重译为日语版。仅仅是翻动积满了灰尘的文库本的书页就能抚慰我的心灵。现在即使我阅读着这种幻想故事,也没有人会抱怨。我有阅读这本书的自由。



长谷川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书后,高兴地说:“啊,是《一千零一夜》啊。”



“我只找到了第一卷。”



听我这么说,长谷川露出一脸抱歉的表情。



“我也没法从日本国内订购啊。”



我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买下了这本书。



我边喝着长谷川端上来的热茶,边眺望着窗外。公寓楼背后的水沟对面排列着白铁皮屋顶的工厂。望着这样的景象,周身却被书籍的气味包围着,这种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中的感觉让人安心。



长谷川讲起了他在内蒙古时的经历。



黄河边有一个叫包头的城市,沿着满是石头的道路翻越北方的山脉后就来到了内蒙古高原。嫩绿色的草原就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策马骑行一整天,周围依然是相同的景色——大草原上零星的白色蒙古包、从沐浴在夕阳中的绿色山丘上下来的羊群,还有身裹三原色的蒙古服装、长发编成了辫子垂落下来的姑娘。



“草原上到处都散落着白骨。”长谷川说着极目远眺,“死去的人被鸟兽所食,只有白骨长久地留存下来。”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妻子和儿子。



战败后,我好不容易回到砖瓦造的军官宿舍时,一个多月没见到我的妻子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她早已放弃希望,以为我死了吧。我转移到新京后不久,听说儿子在病房里死了。在那之后,我们无法回国,所以只好在这座城里继续生活。可妻子却在这年冬天得了斑疹伤寒去世了。



办完妻子的丧事后,我独自在城里步行,一边想着昭和十八年(1943年)的夏天,我去奉天站接从日本前来的妻子的情景。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走出了城市,来到了原野上。



天空中覆盖着阴郁的灰云,四周暮色悄悄降临。前方有一座缓缓上升的山丘,稀疏的松树林里一片漆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接下来我要为了什么而生存下去?



我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可穿过山丘上的松林后我就呆立住了。斜坡下方的洼地上空飘浮着“女巫之月”,就是从奉天逃出来的那个夜晚,我和长谷川健一一起看见的那个。它静静地飘浮在空中,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照耀着草地。



那究竟是什么啊?



长谷川健一突然说:“有件事我想拜托荣造。”



“什么事?”



“有件东西我想托你带回国。”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长谷川深思了一会儿后开口道:“从满铁辞职后,我待在一个叫绥远的地方。那儿有外务省管辖的学校,用于培养一些潜入西北地区的人,毕业后就会前往西北。我的任务就是越过国境,潜入甘肃一带。”



“你曾经是间谍?”我吃惊地问道。



长谷川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长谷川装扮成从内蒙古前往青海朝拜的喇嘛。可即便这样依然很危险。经由宁夏的善丹庙穿过戈壁沙漠的朝圣之路途经大草原和沙漠,是日军、国民党等各路军队相争之地。长谷川和三名喇嘛从蒙古高原出发是在昭和十八年的初冬。



“我们打算先到戈壁沙漠,再往前走。”长谷川凝视着玻璃窗低语道,“有时候我会想,我少年时代对西域抱有的憧憬也好,在世界的尽头所见到的事物也好,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幻想?不光是这些,就连现在这样跟你说话的瞬间,我都觉得是在延续我的幻想。”



我想起了飘浮在原野上的“女巫之月”。



长谷川盯着我说:“我想让你带回去的是一个‘故事’。”



“故事?”



“没错,‘故事’。一个未完结的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未完的故事完结,所以想要拜托你。”



“可是,为什么要托付给我呢?”



“我也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啊。将这个‘故事’传给我的是一个回教徒商人。我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是这么回答我的——这扇门只为你而开,决定穿过这扇门的是你自己。”



接着长谷川用温柔的声音讲了起来。



“要说我是怎么得到这个‘故事’的……”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低矮山峦环绕的荒野上。



这是哪儿?



一阵茫然过后,我想起来了。



骆驼正在北面的山麓上吃草,去往敦煌的商队等待着傍晚出发。我和同行的喇嘛决定在这儿野营。在这儿和西行的商队之路分岔,我们最终要去的朝圣之路则继续向南延伸。



现在的这个白日梦是怎么回事?



我试图想起些什么,可记忆却转瞬间就变得淡薄了。中国东北的城市、在一间公寓房里的旧书店、从玻璃窗向外眺望的年轻男子……我觉得我们似乎在说一些重要的事情,可却完全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毫无脉络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浮现出来。



我们生起火喝着茶,只见一个男人从商队的营地朝我们这边走来。他戴着毛皮的帽子,脸部像鞣革般僵硬。



商人用嘶哑的声音叫道:“那边有日本人吗?”



我心中一惊。



“为什么问这个?”



其中一个喇嘛反问他,可商人似乎不打算回答。他用呆滞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我们。一阵沉默过后,商人突然移开了视线,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往远处的野营地走回去。



“真是个奇怪的商人。他为什么要找日本人呢?”喇嘛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



从内蒙古的喇嘛庙出发以来,我们已经连续走了好几日了。可是路途从这里开始应该变得越发艰难了。



那天夜里,我们占卜了旅程的前途。



但结果却是不祥的。我们占卜了两次,可每次只有我的结果是大凶。喇嘛们对此也十分困惑。虽说不至于因此就弃我而去,可他们心中确实产生了不安。尴尬的沉默过后,负责做向导的喇嘛为了缓和气氛说了句“总之凡事小心吧”。那晚我们就歇息了。



第二天,我们沿着朝圣之路向南出发。



眼前只有一望无垠的雪原。随着暴风雪越来越强,我们渐渐看不见地平线上浮现出的群山了。为了不偏离被雪覆盖的朝圣之路,我们只能谨慎前行。就这么艰辛地连续走了几个小时后,领头的喇嘛让骆驼停了下来。



他说,道路消失了。



这位中年喇嘛至今曾走过这条朝拜之路四次。可以说他是我潜入西域时最依赖的人物。这样一位人物束手无策地驻足在雪原上的身影让我们一行人都极度不安。我们分头寻找朝拜之路的痕迹。其他喇嘛们的身影被暴风雪所掩盖,我体会到了被抛弃后徒剩我一个人的不安。正当我不由得想大叫出声的时候,旁边传来了向导喇嘛高兴的喊叫声。



“喂,在这儿呢。我找到路了,肯定没错。”



就这样,我们得以再次前行。



然而,直到黄昏时分暴风雪终于平息,我们才意识到一个惊人的事实。前方浮现出的淡紫色山脉不知何时转移到了背后。也就是说,我们不是在朝南走,而是在朝北折返。尽管向导茫然地说这不可能,可是暮色将近,我们就支起帐篷歇下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定是被暴风雪包围,迷失了方向。”



“我不可能遭遇这样的失败。”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喇嘛们的议论也不过是在来回兜圈子。



一到晚上,暴风雪竟然难以置信地停了,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中。



“看这天气,明天应该没问题了吧。”



我们就这样交谈着睡去了。



然而第二天又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们被暴风雪袭击,迷失了朝拜之路,所有人都很小心,可不知何时又折返回了北边。然后一到晚上,暴风雪又像早有企图似的完全停止了。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不会是在野营地见到的那个商人施了什么妖术吧?”



“难道不是那次占卜猜中了吗?”



喇嘛们神经紧张也不无道理。从这里到善丹庙要几天时间,越接近边界线就越危险。



到了兜圈子的第三天,一场前所未有的猛烈暴风雪袭击了我们。



暴风雪大得就连走在你前面的喇嘛的背影都看不见。我正想踮起脚尖看看前行的方向时,骆驼突然狂暴起来,我冷不丁地被摔在了雪地上。我真是太大意了。其他骆驼也被这头骆驼拖着向前跑去。我慌忙从地上站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喇嘛和骆驼们瞬间就消失在了大雪中。我极力大叫,可叫声也被暴风雪掩盖了。



我在暴风雪中跑了一会儿,却没有追上他们。



再这样胡乱地四处奔跑的话,我恐怕有性命之忧。我想还是等暴风雪小一些的时候再去找他们比较好。所幸我遇见了一大片岩石群,就委身在岩石缝间躲避暴风雪,并点燃了枯树枝来取暖。



如果我追不上喇嘛们的话,就不可能潜入西域了吧?实在是难以想象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穿过危险的边界地带。即使我能越过国境线,前方还有戈壁沙漠在等着我。



暴风雪终于停止是在傍晚时分。



爬上岩山环视四周时,我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战栗。



头顶的漫天星空中万里无云。那么强烈的暴风雪突然就停止了,周围充斥着寂静,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在远方的地平线处,冬季枯黄的山丘如波涛般起伏。雪地映照出星光,使得山丘在黑夜中浮现出青白色,看上去恰如被冰封住的大海。



翻越几座山丘后,前方的洼地里出现了光亮——可能是喇嘛们在那里。



我飞奔下岩山,踏着雪地跑了出去。



可是跑下山丘站在洼地边缘的时候,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见的景象,于是茫然地呆立了一会儿。那里飘浮着一轮小小的月亮。月亮投下的光亮使得洼地底部的积雪如宝石般闪闪发光。更令我吃惊的是,那轮月亮旁边有一头骆驼,此外还站着一个男人。



我就这么呆立着不动,那个男人则朝我招了招手。



“我正在等你。”



那是在野营地和我们打招呼的商人。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过去。



“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商人说,“我想让你帮我带一个‘故事’回去。”



“‘故事’?”



“没错。不过是个未完结的故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让这个未完的故事完结,所以想要拜托你。”



“可是,为什么要托付给我呢?”



“我也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啊。把这个‘故事’传给我的是一个年老的商人,他是这么回答我的问题的——这扇门是为你而开,穿过这扇门是你自己的决定。这个故事历经漫长的岁月,在人们之间口口相传至今。每个人都希望结束这个故事,可没有一个人能做到。不过你也许能做到。”



接着,商人用温柔的声音讲了起来。



“要说一开始是谁讲的这个‘故事’……”







回过神来时,我被冲到了沙滩上。



这是哪儿?



一阵茫然过后,我想起来了。



我是出生在巴格达的商人辛巴达。我在巴士拉的港口买了一艘气派的船,在大海与大海之间、港口与港口之间不停地进行着冒险之旅。



就这样,某一天,我在一片远离所有陆地的海域中央发现了一座小岛。岛上茂密地生长着清爽的草木,宛如从天而降的乐园一样美丽。反正我也航行了好几天没见着岛屿的影子了,所以我很想登陆到岛上。因此,我不顾船长阻止我说这座岛屿不祥,就在岛屿旁下了锚。



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败。



我们登陆到了岛上,可洗衣烧饭的时候,岛屿突然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强烈程度简直惊天动地。我还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时,脸色苍白的船长跑到船头大喊:“快回船上去!这不是岛屿!是条巨鲸!”



鲸鱼扭动它巨大的身躯,把我们丢进了海里。



不知道鲸鱼是不是因为被惊扰了美梦所以异常生气,它好几次用头撞船。被岛屿般大小的鲸鱼用身体撞击,那还真是招架不住。我的船被击得粉碎,沉入了大海。



大闹了一阵的鲸鱼潜入了海里,漂浮在大海上的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得救了,因为我凑巧抓住了漂过来的大木桶。我竭尽全力大声叫喊,却没有任何人回应我。大家都被拖入了海底。放眼望去,一座岛屿的影子都看不见,我也不认为会有路过的船只。我成了独自漂浮在大海上等待死亡的人。



我只能边漂浮边向神明祈祷。



我束手无策地在海上漂浮着,黄昏来临,周围笼罩在黑暗中。



这时,从大海远处射过来一束不可思议的白光。我朝着那个方向游去,只见海上漂浮着一轮圆月。它如宫殿的圆形屋顶一般大小,表面清晰可见被灰色的山和沙漠覆盖着。四周如白昼般明亮,海面像深山里的湖水般平静。这幅景象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这究竟是什么?



我的记忆至此就中断了,等醒来时已经身处沙滩上了。



天已经完全亮了,头顶是一望无垠的蔚蓝天空。



沙滩上荒凉得就连一棵椰子树都没有。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闪闪发光的沙子都十分刺眼。沙滩就这么堆积成了沙丘,宛如用沙子建造的长城一般环绕着岛的外周。总之映入我眼帘的就只有沙子。



“太棒了,我这条命算是得救了。”



我用手挡在额头上仰望沙丘。



这时,沙丘上跑下来一个稀奇的动物,是一只戴着红帽子、穿着红上衣的小猴子。正当我惊呆的时候,猴子径直来到了我面前,恭敬地跟我打招呼道:“祝您安好。”



我忙回道:“你会说话吗?”



“我们是满月的女巫的侍从,人称学团的猴子。”



“我是辛巴达,是巴格达的商人。”我接着问道,“请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您漂流到了‘女巫之月’。满月的女巫正在沙丘另一侧的宫殿里焦急地等着您。她是位美丽的、无与伦比的魔法师,身上充满了魅力和光辉,毫无缺点。她在舍赫亚尔国王身边的时候,用魔法拯救了百姓。”



“我竟遇上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叹了口气。除了向满月的女巫求助外已经别无他法了吧。



“请您凡事遵从那位殿下所说的去做。”



接着猴子就引导着我往前走。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我边走边思考。



曾经,同伴们称我为“航海家辛巴达”。因为我从小就憧憬冒险,好几次出去流浪,还惹恼了父亲。我特别渴望成为船员,梦想着将来要去大海的远方。



我父亲自然是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他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成为一名出色的商人,守护这个家的财产和商人同伴间的信用,拥有充实而平稳的人生。父亲不停地重复说,这就是全能的神为我安排好的道路。



结果,父亲病倒在床榻上的时候,把我叫到了枕边。



“我的儿子辛巴达啊,听我说我最后的愿望。”



不要向往大海,当一名商人,充实地生活吧。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关怀。



父亲刚去世的时候,我好好地反省了一番。我为自己的任性妄为使得父亲烦恼不堪而真心悔悟,打算洗心革面。接下来,我用心从商还不到一年,又开始难以抑制对冒险的憧憬了。



“人生的道路不是只有在巴格达取得成功这一条。”



遥远的大海另一边有着未知的岛屿和未知的国度。那里有我国没有的珍奇食物,还有能治愈一切疾病的灵药。听说钻石、红宝石、蓝宝石等在王公贵族的宫廷中使用的所有宝石,在那里都能像在海边捡贝壳般轻易入手。如果自己造船并使贸易取得成功的话,父亲遗留下来的财产也会大幅增长吧。不,说不定这才是神明为我准备好的道路啊。经过这样一番深思熟虑后,我终于决定离开巴格达。我不顾商人同伴们的劝阻,从巴士拉的港口出发,买了船后就独自开始了冒险的航程。



结果,我失去了一切,漂流到了这样一个地方。



为什么我不听父亲的忠告呢?究竟是什么驱使着我?



我跟在猴子后面爬上了山丘,只见宽阔的盆地在底下铺展开来。



盆地中央建有一座耸立着圆形屋顶和塔尖的宫殿。宫殿前面是一个像巴格达般的大市场。我横穿过荒野,走进了那个市场。这热闹的景象真令人怀念啊。那里有各式各样的人的样子——精于商道的商人、阴险恶毒的老太婆、船员们、美丽的少女、挑行李的挑夫、学者、托钵僧们、提刀的警卫队长和他的手下。不可思议的是,所有路过的人都带着津津有味的表情注视着我。



“为什么大家都盯着我看呢?”



“因为你的样子很少见啊。”



“我只是个普通人啊。”



“所以才少见啊。这里没有人类。因为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在内,都是由主人用魔法创造出来的。”



穿过白色的正门,里面是一个果树茂密的庭园,所到之处净飘浮着花朵和果实的香气。水渠中冷冽的清水淙淙流过,石造的喷泉在空中描绘出七色的彩虹。这真是一座前所未见的美丽庭园。我走在石阶上的时候,学团的猴子们在果树的树梢上窜来窜去,开心地嘲笑着我。



穿过宫殿的走廊后,我被领进了大厅。



大厅里铺着奢华的绒毯,许多美丽的人放松地坐在上面。



我所到之处都放着装美食的盘子和饮品,穿着红色上衣的学团的猴子们忙着到处上菜。我犹豫着走进了大厅,周围的喧哗声戛然而止。身处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我。人们安静地分开来,让出一条道。道路尽头有一个被幔帐包住的大理石台,一名女性站起身来。



“莎赫札德殿下,”学团的猴子轻轻坐下,说道,“我们把辛巴达大人带来了。”



我跪在那个大理石台前。



莎赫札德看了我一会儿后说道:“航海家辛巴达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说来听听吧。”



于是我说了我至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孩提时代对于冒险的憧憬、父亲临死前在病床上的忠告、违背父亲的忠告踏上了旅途、在旅途中遇见的事情,以及因为大鲸鱼而沉了船,醒来时已经漂流到了这座岛上。



“现在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我希望莎赫札德殿下您能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回我的故乡巴格达去。”



听我说完后,莎赫札德说了下面这段话:“航海家辛巴达啊,如果你希望回巴格达去,那就不得不满足我的愿望。那就是将未完结的‘故事’带回去。”



我深深地低下头说道:“谨遵您的吩咐。”



莎赫札德用庄严的声音说:“穿过这扇门是你自己的决定。这个故事的大门经由人手关上的时刻,充满了我的语言的一千个夜晚就会打开一千扇大门。到那时,我们将成为新的生命,活在新的世界里。正如你们希望活命一样,我们也期盼活下去。祈求我的愿望能实现,让这个故事传到最后的讲述者那里!”



接下来莎赫札德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什么样的呢?



我被从遥远的异国宫殿拉回了冬夜的祭典。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侧耳倾听魔王所说的话时,我踏上了一次遥远的旅途。



等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向桌子对面时,白炽灯的灯泡照射下的魔王看上去似乎老了一圈,就好像他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来历时耗尽了精力。



“那个故事是什么?”



“这个世界是由和梦想一样的东西织就的。”魔王把卡盒给我看,并用老唱片似的沙哑声音继续说道,“失去讲述者时,一切都会沉入海里,回到飘浮在存在与非存在之间的无数片段的状态。这片群岛上的森罗万象、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包括你自己,无一不将如此。尼摩啊,用讲述故事来拯救你自己吧。”



这时,帐篷外传来了笑声。



我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小猴子正在桌子上跑来跑去。它们戴着红帽子,穿着红上衣,它们是莎赫札德的侍从,学团的猴子们。过了一会儿,这些猴子从一张桌子飞跃到另一张桌子上,接着爬上了帐篷的骨架。它们因白炽灯泡的照射而闪闪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魔王。



“魔王啊,听听这扇门打开的声音。”



周围响起了宛如宣言般庄严的声音。



下个瞬间,一只猴子就跃至空中,朝魔王飞扑过去。它在空中的时候变成了一只巨大的老虎。最后那个瞬间,魔王闭上眼睛,露出了微笑。



帐篷的顶塌了下来,四周被悲鸣声所包围。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容易爬到帐篷外的我看见的是叼着魔王的躯体打算从路边摊间离去的老虎的身影。魔王像高呼万岁似的伸长着双手,脸上鲜血飞溅。位于老虎前方的祭典区域已经开始沉入大海,观光客们一个个被大海吞噬。



我赶紧转身就跑。我必须回千夜小姐他们那儿去。



可是前方有众多的观光客挤作一团,要推开他们往前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不知何时雪花已经变成了从侧面刮来的雨点,天空中响起了轰鸣的雷声。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无论我怎么叫都没用。



结果脚下的地面也塌陷了,我们再次被大海吞噬了。



四分五裂的祭典带着闪光的灯泡沉入了海里。它们暂时照亮了黑暗大海的一角,最终像被吹熄的蜡烛般消失了。几道光芒消失在了海底,人们就像追逐着那几道光似的也沉了下去。



我将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浮出了水面。



四周被黑暗包围着分不清方向。在风雨和巨浪的夹击下,我尽可能地向前游去。呛了好几次水后,我渐渐有些意识模糊。



就在精疲力竭之际,我的脚尖感受到了沙地的触感。



我的身体热了起来,我睁开了眼睛。



这时,一个被闪电照亮的岛屿的影子映入了我的眼帘。如果能到那座岛上的话,我就能活下去。我竭尽最后的力气,在想要把我拉回去的波涛里挣扎。我一点点往前游,终于从浪涛中逃脱出来。我趴倒在沙滩上大口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我站了起来。



这座岛屿是……



每当闪电划过天空,黑暗中的密林就会被照亮。



我朝着黑暗的大海呼喊千夜小姐和图书馆长。没有人回答我。波涛的远处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带着绝望的心情彷徨地在沙滩上走着,结果发现了一个埋在沙子里的木箱。那是魔王的卡盒。



天亮时分,我终于知道了这座岛屿的真实面貌。



这里是观测站所在岛屿。







之后,我就独自在观测站里生活。



每天早上,我在瞭望室的简易床上醒来。打开百叶窗向外看去,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座岛屿的影子都没有。吃完早饭后,我穿过清晨的森林,前往码头所在的海湾。这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就如佐山尚一所说,如果不每天都除草的话,小径就会被森林吞噬。



穿过清晨的森林时,许多次我都感受到了佐山尚一的气息。



“佐山?”



我也曾向着葱郁的树林深处打招呼。可是佐山绝不会在我面前现身。



穿过森林来到海湾后,我会走到码头的最前端,眺望一会儿朝阳映照下的大海。



我希望能再遇见千夜小姐,也曾数次尝试过使用“创造的魔法”创造出岛屿来。可是“不可视群岛”却没有再次浮出海面。现在我已经不会再做这些徒劳的事情了。我只是站在码头上,凝视着美丽大海的远处来度过每一天。这样舒适的海风拂面,曾经存在于视线远方的岛屿以及在那里遇见过的人和情景都会掠过我的心间。



过不了多久,我就再次穿过森林,返回观测站。



佐山尚一消失后,现如今我不得不一个人维持这座观测站。工作怎么也做不完——必须每天除草,必须维修故障的设备,有时还要往返于森林里调配粮食。



暮色终于降临密林后,我坐到摆放在瞭望室窗边的书桌前。



不可视群岛消失后,我一个人留在这座岛上,过了一段空虚的日子。可在这期间,我却备感不安。也许在那片群岛上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总是产生这样的想法。无论我对自己说多少遍“那些事情切切实实地发生过”,那种不安始终挥之不去。



这个时候,我想到的是,趁在那片群岛上的经历还没有在记忆里淡去前,我要把它们写下来。也许和他们相见已再无可能,但我至少想把那段回忆以某种可见的形式保存下来。



我搜寻了一下佐山尚一的卧室,发现了崭新的笔记本。



当我把画着横线的笔记本摊在书桌上时,一种无法形容的安心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将盘旋在脑海中的事物变成语言,再将它们填进横线之间,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事实上,面对着笔记本写文章的时候,我每晚都能从折磨我的不安中逃脱出来。



因此,我每晚都这样持续不断地写着。



在那片沙滩上醒来的早晨、和佐山尚一的相遇、我在这片海域里所经历的一切,我尽量回想这些事情,并简明地将它们写下来。在这样的写作过程中,我再一次与佐山尚一相遇,与千夜小姐相遇,与图书馆长相遇,与芳莲堂店主和夏芽相遇,与老辛巴达和海盗们相遇,以及与魔王相遇。我试图将我失去的他们的身影和这本笔记本联系在一起。



正是因为这样,我写下了这本笔记。



坐在书桌前,我听见森林深处传来了老虎的吼叫声。



我停止写作,聆听着那宛如在和我说话般的声音。吼叫声响了两遍、三遍,仿佛在说着“讲啊,讲啊”。即使看不见它的身影,我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在黑暗中徘徊的老虎的样子。佐山尚一啊,我们一起度过了多少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啊。







在写这本笔记的时候,魔王的卡盒一直在我的手边。



一切都消失了,现在留在我手边的就只有这件东西了。



盒子里装着许多旧卡片,每一枚上都用钢笔认认真真地写了东西。其中既有写得密密麻麻的卡片,也有只写了一行的卡片。这就是“创造的魔法”的源泉,是学团的男人们寻求的,也是魔王托付给我的东西。这里面有莎赫札德说过的、经由许多人传讲的“故事”——魔王曾经这么说过。



那是一个以一片奇异的海域为舞台的故事。



支配着这片海域的魔王能运用“创造的魔法”随意地创造出岛屿,或是让它们凭空消失。某天,有一个年轻人漂流到了这片群岛上。他似乎来自一个很遥远的世界。可是他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后来,年轻人被魔王流放到了北方边境的一个岛上,他运用不可思议的力量活了下来,结果遇见了魔王的女儿。魔王的女儿知道年轻人和魔王一样能够使用“创造的魔法”,于是请求年轻人将这片群岛从魔王手中解放出来。年轻人想掌握真正的魔法,就要去面见居住在满月之岛的女巫。



从头到尾粗略地读完这样一个故事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吃惊。



那些卡片上记载的正是我在这片海域里经历的事情。即使具体的细节和人物有所出入,但大致的过程却完全相同。一切正是如同这上面所记载的那样发生的。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和我在那片群岛上遇见的人,甚至魔王不都是被这个“故事”操纵着的吗?



那些笔记写到满月之岛沉入海中就结束了。



这个故事还没完结。



最后一张卡片上写着下面这样一行字:



用讲故事来拯救你自己







莎赫札德所讲的未完结的故事,完全就是我在这片海域经历的冒险,也是我在笔记本上不停写下的故事。一切都被提前记录在了卡片上。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一边写着这本笔记,一边多次重读了这些卡片。



我就这么日日把卡盒放在手边。时间一长,每次看到卡盒,一种奇妙的怀念之情就会从我的心上掠过。我曾经在哪儿见过这个木箱。是在我漂流到这片海域之前,在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于是,某天晚上,一个情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那似乎是一间昏暗的书房,窗外是葱郁的森林,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和一个年轻人在沙发上相对而坐。



以此为开端,我的记忆像泉涌般复苏了。







在昏暗的书房里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就是永濑荣造和我。



我是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是教授介绍我和荣造先生认识的。



荣造先生很喜欢《一千零一夜》,他正在寻找能阅读自己收藏的手抄本的学生。只要大略读一下,之后说明内容就可以,因此是份不错的零工。抄本本身并不稀奇,一开始的目标很快就完成了。可是荣造先生希望接下来我还能每个周末都前去拜访。他想听我讲一些关于阿拉伯语和埃及留学时期的事。因为他会支付我家庭教师的报酬,所以我也没有理由拒绝。



我很为自己受到了荣造先生的喜爱而自豪。



他有很多藏书,而且知识渊博,经验丰富,更重要的是他非常神秘。与其说荣造先生想听我讲一些事情,不如说我想问他的事情更多一些。那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时光,对我来说是份求之不得的零工。



只有我们两人坐在寂静的书房里时,我总觉得荣造先生像是一位拥有谜一般过去的魔法师。谈到兴头上时,荣造先生总会时不时露出那种仿佛在看着远方的目光。他的视线像是穿过我,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的彼方。被他的视线穿透的时候,我会被一种难以言说的高昂之情所包裹。我偷偷将那神秘的视线和荣造先生战争时期在中国东北生活过的经历联系在了一起。



某天,荣造先生和我正在聊关于“小说”的话题。他知道我在偷偷地写小说。不过那也只是将浮现在心中的片段式场景串联起来写在笔记本上罢了,谈不上是什么作品。



“要是能让今西读一读就好了。”荣造先生说,“他一定会给出自己的意见的。”



“他才不会读我写的东西呢。”



“是嘛。”



“他很讨厌浪漫主义者。”



事实上,是我写的东西实在不好意思给人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荣造先生泄露了关于那个“故事”的事情。



“你应该会觉得很有意思吧。”



那是《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



荣造先生是在中国东北的时候,从一个叫长谷川健一的人那儿听说了这个故事。他撤回日本后,凭借着记忆将其记录了下来。荣造先生给我看了那个卡盒。“《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这个说法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荣造先生对《一千零一夜》感兴趣也是由于在中国东北遇见了那个“故事”。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关于世界的秘密的故事。”



荣造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微笑着不再说下去了。



从那年的秋末开始到第二年,我每次去拜访荣造先生,都会求他告诉我那个“故事”。可是荣造先生始终没有告诉我。他只对我讲了那个“故事”是如何传到他这里的经过。那是他在中国东北遇见的长谷川健一的故事、长谷川健一在蒙古高原上遇见商人的故事、那个商人在绿洲遇见的其他商人的故事……这些故事能无穷无尽地繁衍下去,就像《一千零一夜》那样。



我既焦躁不已,又被深深地迷住了。虽然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可我却无法停止去吉田山的府邸拜访荣造先生。这就像被一个贯通这个世界的深邃洞穴吸引进去了一样。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反抗想要得到那个“故事”的欲望。



于是,在节分祭的夜晚,我偷走了那个卡盒。







自那以来已经过去了多少年月啊。现在,这本笔记也快写完了。



在淡然地写这本笔记期间,我谁也没有见到。可以说,唯有每个夜晚从森林里传来的佐山的声音是我和他人之间的羁绊吧。虽说如此,可我并不觉得寂寞。确实,我是为了留住和千夜小姐他们之间的回忆才开始写这本笔记的。可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觉得那片不可视群岛是真的存在于这本笔记之中的。



重读这本笔记的时候,我再一次与佐山尚一相遇,与千夜小姐相遇,与图书馆长相遇,与芳莲堂店主和夏芽相遇,与老辛巴达和海盗们相遇,以及与魔王相遇。他们活在这本笔记中。如今这本长长的手记快写完了,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我为何来到这里,我想要做些什么。



这几天,我一直不停地在写。



满月之岛的沉没、与魔王的会面以及回到观测站所在岛屿。



写完这些后,我久违地走出了观测站。



朝着那片海湾走去时,我发现自己被森林中异样的宁静包围着。周围没有动物活动的气息,就连鸟鸣声都没有。整片森林就像屏息凝神地做好准备等候着什么降临似的。从码头望去的海面平静得让人害怕。我坐下来边眺望海面,边思考至今为止写下的手记。



卡盒里装着的笔记已经用完了,可那个“故事”仍未完结。之后就要靠我的回忆去书写了。可是,当我的回忆也用完了的时候,这本手记后面宽广的空白页要写些什么呢?



我站起来走回观测站。



走在密林中时,我想起的是节分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我到访吉田山的宅邸时,今西还没有来。家里只有千夜小姐和她的母亲,荣造先生出去了,还没回来。我在二楼千夜小姐的房间里等今西的时候,心里十分在意荣造先生的书房。荣造先生不在,那间没有人的书房里放着装有那个“故事”的卡盒。我心不在焉,谈话也不起劲,千夜小姐显得有些无聊。我起身说要去上厕所。



荣造先生书房的门没有上锁,我悄悄地打开门向里面窥视。窗外暮色降临,窗帘是拉起来的,书房中的光线很暗。南边有荣造先生制作的“房间中的房间”,卡盒应该就放在那里吧。还差一点我就能得手了。可我总是下不了决断,就这样呆呆地站在书房门口。



背后传来了千夜小姐的声音。



“怎么了?”



“不,没什么。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



说着,我打算回千夜小姐的房间去。突然千夜小姐抓住我的手拉住了我。她注视着我,仿佛有话要对我说。



“佐山,也许你知道。”



千夜小姐把发生在一周前的事情告诉了我。就是她和今西一起进入了荣造先生的书房,并在“房间中的房间”里找到了卡盒的事。



“父亲说卡盒里住着女巫。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什么都不知道。”



“真的吗?”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知道呢?”



“我父亲是个充满谜团的人。可是他很喜欢你,那些不对我讲的事情他也会告诉你。虽然我挺不甘心的。”



“他要是真的这么喜欢我的话……”



“真的这么喜欢你的话怎么样?”



“打开看看就好了,对吧?”



听我这么说,千夜小姐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



我们溜进了昏暗的书房,往“房间中的房间”走去。



我爬上梯子,打开了那扇小门。打开灯后,里面放置的几个架子映入了眼帘。上面杂乱地堆积着旧笔记本、书籍和旧器具等物品,还有类似让我和荣造先生相识的手抄本。此外,还有那个卡盒。我的心狂跳起来。自己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在眼前。



可当我伸出手去时,楼下却传来了玄关处的开门声。应该是今西来了吧。我听见站在梯子下面的千夜小姐叹息道:“不行,把灯关了。今天先算了。”



我答应了一句,便把灯关了。



正当我打算关门时,只听今西在玄关里说了声“请问有人在吗”。千夜小姐答了一声“来了”,便打算离开书房。正当她背对着我时,我再次伸出手去拿走了卡盒,然后关上门,爬下了梯子。不能被今西和千夜小姐发觉,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趁着千夜小姐去迎接今西的时候,我回到了千夜小姐的房间,将卡盒装进了包里。



和千夜小姐还有今西结伴去节分祭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我的包里装着卡盒。终于得手后的喜悦和自己为何要这么做的困惑使得我的内心混乱不已。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和千夜小姐还有今西走散了。我困惑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雪花在灯泡发出的灯光下飘舞,许许多多的人从我身边走过。



这时,我遇上了荣造先生。



“这里很冷吧。进去里面说吧。”



荣造先生说着邀请我进了帐篷。他已经看穿了我偷卡盒一事,我甚至觉得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穿过这扇门是你自己的决定。”他说。



“来吧,你来打开这个盒子吧。”魔王把目光投向卡盒,“那就是你追求的东西对吗?”



我在祭典上打开了卡盒。接着等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失去了记忆,被冲到了沙滩上。莎赫札德所讲的《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正是那个故事带我来到了这片充满谜团的热带海域。



“祈求我的愿望能实现,让这个故事传到最后的讲述者那里!”



那个最后的讲述者就是我自己。



现在“故事”正要重生。







好不容易到这里就写完了,我喝了口冰咖啡叹了口气。



从瞭望室的窗户向外看去,东方既白。我通宵伏案写作,因此已是十分疲惫。



我把写完的手记夹在腋下走下楼去。



在厨房洗完咖啡杯后,我去佐山尚一的卧室看了一圈。泛着青色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整个房间染上了一种仿佛沉没在浅海里的颜色。哪里都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可留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仿佛在诉说着他的存在。杂乱地堆积起来的纸板箱、散乱的文件、铺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贴在墙上的海域图……无论看见哪个都会想起佐山的脸。



过了一会儿,我走出房间,下楼来到一楼大堂。



离开观测站后,我停下了脚步站在清晨冷冽的空气中,仰望了片刻这座奇妙的建筑物。我不会再来这里了吧。我明明就希望回到原来的世界,可为何离开这座岛屿的那天到来时,心中却感到如此孤独呢?可是我不得不走。



接着,我穿过了黎明前的森林。



森林被寂静笼罩着,没有鸟儿在枝头的鸣叫声,也没有风吹拂树木而沙沙作响的声音。整座岛屿仿佛都屏息凝神般等待着新的早晨来临。



我终于来到了码头所在的海湾。



穿过树林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真是个美丽的早晨啊,我心想。森林、沙滩、码头、大海,一切就像刚刚被创造出来一样。



那片美丽的沙滩上坐着一头老虎,它看上去很幸福,正放松地注视着大海的远处。它在等我。我横穿过沙滩走向那头老虎,它正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你一直在等待这个吗?



我悄悄地把这本手记放在沙滩上。



老虎把前爪搭在笔记本上,从喉咙里发出了高兴的吼叫。



“我一直相信你能成功。”



“是吗?”



“无论何时我都是你的伙伴,对吧?”



“骗子,你不也有变成了敌人的时候嘛。”



“那个时候需要敌人这样的角色嘛。”老虎开心地笑道。



喂,佐山。



我想这么叫他,但却没有叫出口,像是有什么东西把我拉住了。



老虎见我这样,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终于想起来了啊。”



“佐山尚一,”我喃喃道,“佐山尚一。”



这是漂流到这座岛屿来之前,我曾经无数次听到过、开口叫过的名字。可是现在,这个名字却以一种和之前完全不同的声响击打着我的心扉。为什么没想起来呢?那是我自己的名字啊。



“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就是这样吧。”



“为什么选中了我呢?”



“所有门都只为你而开。”



“是吗?”



“只要相信,一切就会成真。”



“能帮上你们的忙就好了。”



“你当然让我们的梦想成真了。总有一天会有许多人来到这里,这颗新的种子会生出一千个世界吧。”



“那样你们就能生存下去了吧。”



“我们也希望活下去,就像你们希望活下去一样。”



接着,我在老虎身边坐了一段时间。



我们眼前是美丽的大海和天空,耳中只能听见波浪的声音。我觉得身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可同时又觉得十分充实。老虎也满意地躺着,眯起了眼睛。我看着它的身影,突然心情有些哀伤。也就是说,我将在这里和你告别了吧。我们不会再相见了吧。在这异国他乡,唯有你是我的朋友。



“我必须得走了。”



听我这么说,老虎脸上的表情微动。



“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拜托你。”



“什么事?”



“你能给我起个新名字吗?”



说完,老虎便用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凝视着我。



我站起来远眺大海的彼方。我失去一切来到这片热带海域的时候,心中该是多么的不安啊。我是个无名之辈,这片海域是一个一眼望去一无所有的世界。可“创造的魔法”正是发源自这片热带的海域。



我对老虎如是说道:“那就叫你‘热带’吧。”







接着,我朝闪闪发光的大海走去。



我边走边想起了鲁滨逊·克鲁索。



他违逆父亲的忠告,始终向往大海。而他这么做的代价就是漂流到了无人岛,等待了二十八年才得以回到自己原先所在的世界。鲁滨逊·克鲁索是个不满足于眼前、永远向往着远方的男人。我总觉得自己也是如此。



走着走着,大海的光芒渐渐淡去,眼前的海面上浮现出了无数座岛屿。



这些岛屿埋藏在地平线的另一侧,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城市。那是我熟悉的那座城市的样貌。浮出海面的东山遮住了太阳,四周染上了浅蓝色,冰冷的雪开始飘落。浸没了双脚的海水消失了,我的脚下出现了柏油路。我走出了吉田神社的参道,沿着东一条通向西走去。



经过大学正门前时,我停下了脚步,看着落在掌中的雪花。



这是真正的雪花,是飘落在京都街道的雪花。清晨的大学附近寂静无声,雪花不断地落在高耸的钟楼上。



我一边因这熟悉的寒意打着冷战,一边穿过了东大路街。



经过春琴堂书店后,我走进了咖啡店,带着咖啡香气的温暖空气包围了我。收音机里传来小声的晨间音乐。



我拿来一张晨报,看了看日期。



上面写着一九八二年二月四日。



[46]最初用来放置火柴、烟灰碟、烟口袋等,后来被做成把它们装在一起的用具。



[47]日本神话故事《御伽草子》中的人物。



[48]又称川床,酷暑时节,人们会在河面搭起2~3米高的露天座席,用来乘凉。



[49]1936年法国怪兽电影《巨人格雷姆》的主角。



[50]辛巴达为《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尼德·兰和尼摩为《海底两万里》中的人物,吉姆和约翰·西尔弗为《金银岛》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