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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可视群岛(2 / 2)


“这不重要。你赶紧把我放出去吧。”



我虽然心中好奇这人究竟是谁,但却没工夫在这儿磨蹭。



我又抓着绳子开始往上爬。所幸已经爬到了这个海浪拍不到的地方,也就不用担心踩在打湿的岩石或是海藻上而脚底打滑了。我死死地抓紧绳子,慢慢往上挪动越来越沉重的身体。好不容易爬到了崖顶,我的手腕已经开始发麻了。我躺倒在草地上气喘吁吁,地面真切的触感和青草的气味着实令我怀念。



眼前是郁郁葱葱的树木,我抓着爬上来的绳子就系在其中的一棵树上。周围没有人影,强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朝树丛深处看去,只见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漏出,在红砖矮墙上投下一个个光斑。我弯下腰穿过树丛,背靠在冰冷的红砖墙上侧耳倾听。



佐山去哪儿了?



老旧的砖墙比我的身高稍高一些,我小心翼翼地沿着砖墙朝前走去。这堵墙似乎是为了将这座岛的外沿都包围起来而建的。砖块的裂缝中长出了杂草,墙面上到处都被爬山虎和苔藓覆盖着,就像被人抛弃的遗迹一般,透过周围的树丛能看见热带的海洋。



不久,我发现了一条砖瓦建造的隧道。我悄悄地穿了过去,面前的石子小路左右分岔,通向两边。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静静地摇曳着,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深水沟底。左边还有一条隧道,其尽头似乎有个小型营房。我没勇气朝那个方向去,就转而向右边走去。道路左侧排列着砖瓦外墙的小屋,右侧是刚才那堵砖墙的延续。沿着石子路渐渐上坡,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块被砖墙包围的圆形洼地旁。我往洼地里一看,不禁毛骨悚然。



那里放着两门漆黑的大炮。炮口正对方向的树木已经被砍伐掉了,对面是观测站所在岛屿。大炮的炮口正对着那座岛屿。



能操纵“创造的魔法”的魔王和想要窃取魔法原理的学团之间的战争似乎由来已久。尽管我对这些历史一无所知,但佐山尚一却说我是这其中的关键因素。实际上也确实是我发现了隐藏在海面之下的道路,并引导学团成员佐山尚一来到了这座设置有炮台的岛上。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被卷入了魔王和学团的战争之中。



我真的能相信佐山吗?我心中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大炮周围也没有佐山尚一的身影。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去了刚才那个隧道另一侧的营房了。



我沿着石子路往回走,一路上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人的踪迹。这个岛可能是个无人岛吧,我思索着通过隧道窥视,这时周围传来了尖锐的枪声。周围的空气似乎一瞬间发生了异变。



我不由得跳了起来,躲在隧道入口的旁边,心中警铃大作。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营房的大门打开了,好像有什么人朝我这边走来。



我赶紧环视了一下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直通到砖墙上方的快要坍塌的楼梯。我拼命跑上去,躲进茂盛的草丛里,屏住呼吸往下面的道路上张望,只见走出来一个男性——佐山尚一。



我起身小声地叫了一声“佐山”。佐山像吓了一跳似的,举起手枪转过身来。



“我是尼摩!”



我举起双手,佐山这才放下了手。



“哎呀,吓死我了。”



“不好意思。”



“你在这儿干什么?”



听他这轻巧的语气,我不禁有些生气。“还不是因为你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啊,不好意思。比我想的多费了点工夫。”佐山把枪放回腰间的枪托里,微笑着说道,“你下来吧,开工了。”



“没关系吗?”



“放心吧,尼摩。我们已经占领这个炮台了。”



我从矮墙上下来后,佐山自豪地拍拍腰间的手枪,问我“不错吧”。他露出了笑容,就像在森林里的秘密基地玩耍的少年。可是看见那把手枪后,我心中却涌起了和刚刚看到那两门大炮时一样的不安之情——我是不是利用了佐山尚一,犯下了一些了不得的错误?



“刚才发出枪声的就是这把枪吗?”



“你搞错了,刚才是敌人在开枪打我。”



“还好你没事。”



“我朝他的下巴上狠狠打了一拳,趁他晕过去的时候把他绑起来了。”



看样子佐山并没有注意到我心中越来越浓的疑虑。他对占领了炮台一事感到十分满意。“走吧,这边。”



于是,我们穿过了通往营房的隧道。



隧道那头是树木环绕的广场,草坪也修剪得非常整洁。营房是砖瓦结构的圆筒形建筑,像极了一座建造到一半就被抛弃的小塔。因为二楼大半部分的钢筋都裸露在外,只有寒酸的帆布覆盖在上面。



“二楼是缆车的乘坐点。”佐山说。确实有几根很粗的铁索越过树梢往前延展。设置在铁骨顶端的风速计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黄色的风幡醒目地飘扬在青空中。



“那个缆车还能开吗?”



“肯定能开。没有其他能去别的岛屿的方法了。”说着,佐山打开了营房的大门。



营房被中间的墙壁分成了两个半圆形的房间。我们进入的是左半边。这里好像是看守人的房间,我看着左边弯曲的墙壁不禁惊呆了。那里排列着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就算看守人生活寂寞,可也不需要这么豪华的书架吧。右手的石灰墙边摆放着桌椅、简易床、唱片机等。我总觉得这里不像炮台,倒像是小说家或是学者的工作室。



房间里摆放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白T恤的男人。他低着头,双手被反绑着。



“你醒了吧?”



听见佐山叫他,那个男人抬起头来。从门旁边的小窗射进来的淡淡阳光照在他脸上。这是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子。他的头发稍显凌乱,可是容貌沉稳高雅。



“能把眼镜捡起来给我吗?”



“啊,不好意思。”佐山从地板上捡起眼镜给被绑住的男人戴上,“这样如何?”



“这样就能看清楚你的脸了。”男人微笑道,镜片后面透出锐利的目光。



佐山又搬过来一把椅子,在男子对面坐下。两人沉默地对视着,就像西部片里的某个场景。看着他俩的侧脸,我觉得这两个人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



过了一会儿,佐山叹了口气说:“我回来了哟,今西。”



“你是想让我说些欢迎你的话吗?”被称为今西的男子说道,“你可真是个不长记性的人啊。”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图书馆长大人。”佐山笑道,“这个炮台现在是我们的了。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到底要站在哪一边。‘图书馆长’叫着好听,其实也就是被流放到这个岛上了吧。即使这样,你还要维护魔王的面子吗?”



男子用冷冷的目光盯着佐山。



“在这片海域里没有人能背叛魔王。”



“你还是怕他啊。”



“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害怕。”



“因为你向魔王的女儿宣誓效忠了?”



男子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你和那些前任者一样愚蠢。这是魔王的游戏,你们肯定会败北。”



“正因如此,我才带来了尼摩啊。”



听佐山这么说,那名男子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你是说这个人能打败魔王?”



“这次我们一定要把‘创造的魔法’弄到手。”佐山探出身子说道,“这是终结的开始。图书馆长,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俩在说什么,但却明白自己似乎被佐山当作“武器”利用了。佐山和这个叫今西的人是熟人,这也让我充满了疑惑。从佐山说“我回来了”来判断,他不是第一次登上这座岛屿。这和佐山告诉我的情况不同。



过了一会儿,佐山站起来在室内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图书馆长挺直腰背盯着佐山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用令人意外的平静语调对我说:“你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我觉得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内心。



见我沉默,他又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佐山是我的恩人。”



“你被他利用了。你要当心。”



兵营里静悄悄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远处瀑布的水声。图书馆长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像是要倾诉什么。



“喂喂,你别再跟尼摩说一些奇怪的话了。”佐山说,“他只是个淳朴的年轻人罢了。”



接着,他摇了摇提在手里的钥匙串说:“这是地牢的钥匙。”我想起了刚才帮助过我的“囚犯”。



佐山把钥匙串扔给了我。“不好意思啊,尼摩。你去趟地下室把人放出来吧。”



“我去能行吗?”



我困惑地盯着钥匙。图书馆长像佛像似的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是囚犯吧?”



“所以我才让你把他放出来啊。他是我的‘前任者’。”







我打开墙上的门,进入另一个半圆形的房间。



房间里面有贴着淡蓝色瓷砖的厨房和仓库,还有通往缆车乘坐点的楼梯和通往地下的楼梯。我看了一眼通往地下的阶梯,底下的楼梯平台上方孤零零地挂着一个亮着的灯泡,光线照在阴森森的砖墙上。再往前是什么情形就看不见了。



我慢慢地走下楼梯,只见天花板上横着几根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铁管。周围的空气十分冷冽,就像潜入了地底世界一般。楼梯平台的前方还有一段像坑道一样的楼梯。这氛围实在太过阴森,让人觉得那个被关在前面的犯人像怪物一样。我走下楼梯,来到了一片漆黑的石板走廊。走廊两侧排列着铁栅栏围起来的牢房,从里面的小窗能看见一小块宛如蓝色邮票般的天空。



“你好。”我朝着走廊深处喊了一声,接着听见了一声混着哈欠声的“哟——”。



我走到走廊的尽头,左手边的牢房里有个黑影在蠕动,他刚才好像在打盹。囚犯从床上起来,揉了揉眼睛。从小窗里射进来的淡淡的光线照在他久未修剪的长发和胡子上,完全是一副在无人岛上生活的鲁滨逊·克鲁索的样子。



囚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接着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把我忘了呢。”



“抱歉,来晚了……”



“不不不,我并不是在抱怨。”囚犯礼貌地低下头,双手合十,“多亏有你来救我,和我至今为止等待的时间相比,这会儿工夫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在这儿待了很久吗?”



“是啊,可这里既没有钟表也没有日历。不过能和人说话的感觉真好啊。因为站在敌对的立场上,所以我和图书馆长也不能推心置腹地说话……总之,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吧。啊呀呀,我自由了。太好啦!”



囚犯从牢房里出来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他黑黢黢的脸被铁块一样的头发和胡子覆盖住了,完全看不出“人样”。可是他那双眼睛发出的光彩却意外地让人觉得年轻。囚犯的声音很沙哑,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跟其他人说话了吧。



“那么,尼摩,你告诉我,”他亲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座炮台已经落入我们学团之手了吗?”



“没错。”



“不错不错,目前为止都很顺利啊。”说着,囚犯精神地在走廊上迈开了步子。



我们走上地牢的楼梯,周围飘浮着浓郁的咖啡香气。佐山正在厨房泡咖啡。他说了句“你们回来啦”,被放出来的囚犯冲他点了点头。看上去他们俩作为学团派来的前任者和后任者,已经完美地统一了彼此的立场。



佐山倒了一杯咖啡递给囚犯。囚犯喝了一口,高兴地说“好喝”。



之后,我们回到了房间里接着喝咖啡。



佐山还给被绑在椅子上的图书馆长喂咖啡喝。图书馆长一副彻底绝望的样子,老实地喝着咖啡。囚犯则悠闲地在椅子上坐下,幸福地小口啜饮着。



过了一会儿,他对图书馆长说道:“我们的处境反过来了呢,图书馆长。”



“还没有确定就是你们胜利了。这个炮台被你们占领对魔王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事情。你们别高兴得太早了。”



“的确如你所说。”囚犯窃笑着说道。



我站在窗边喝着温咖啡,渐渐地觉得肚子饿了。包围着军营的树木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真是南方岛屿上美好的午后时光啊。我入迷地看着眼前的风景,学团的那两个男人则抱着胳膊窃窃私语,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严肃。不需要图书馆长提醒,他们自己应该也很清楚魔王的恐怖之处。



“俗话说‘欲速则不达’。”囚犯说,“要是赤手空拳潜入敌营,那就正中魔王下怀了。我也正是因此被算计了……”



“那要怎么办?”



“吃午饭,睡午觉。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下就连佐山尚一的脸上也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囚犯对图书馆长说“我给你点饭吃吧”,图书馆长却说“随你的便”。虽然嘴上说得漫不经心,可却让人感受到了他的一丝动摇。佐山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瞥了图书馆长一眼,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图书馆长只说刚好肚子饿了而已。



我们在兵营的厨房里用锅加热罐装的汤当午饭吃。围坐在桌边期间,几乎没人开口说话。大家各自侧耳倾听着风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吃完饭后,佐山站在窗边凝视着林立的树木,囚犯则立刻躺下睡起了午觉。与学团的男人们悠然自得的行为相反,被绑在椅子上的图书馆长脸上的焦躁之色越来越浓了。他到底为什么如此焦躁?



我在书架前来回踱步,目光在书脊上游移。



藏书里有不少学问研究型的书和外文书,其中还有一些光看书名就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怀念之情的作品。比如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还有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以及《一千零一夜》。要是能躺在椰子树的树荫下看书一定会很舒服吧。



不过有一点特别不可思议。我明明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记得这些书里的内容呢?



“谁在读这些书?”



我问图书馆长,他却沉默不语。



佐山替他说道:“这些书都是‘禁书’。”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儒勒·凡尔纳或是史蒂文森的作品被禁啊。



“这些书会引诱这片群岛上的人去大海的另一边。这可不是魔王希望看到的。对吧,图书馆长?”



佐山高兴地拍了拍图书馆长的肩,馆长不甘心地转过脸去。



我正想细问,兵营那里传来了尖锐的铃声。空无一人的二楼铃声长鸣,中途停止了一阵后又响了起来。突然,一直酣睡不醒的囚犯霍地从床上起身。他似乎一直在等待铃声响起。



“好了,诸位,开工了。”囚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魔王的女儿来了。”







学团的男人们小声商议了一会儿,似乎立刻就决定了“作战计划”。



他们给图书馆长戴上嘴罩,把他转移到了窗外的光线照不到的房间里侧,这样即使魔王的女儿进来也看不见他。我和佐山也藏身在暗处。囚犯则躲在半开着的通往楼梯的门背后。



学团的男人们打算挟持魔王的女儿做人质。



我们蹲在暗处,只听见外面传来缆车发出的单调的“咣咣”声。图书馆长平静地凝视着我,似乎想告诉我“现在还来得及”。



我移开视线,仰望着占据了一整面墙的数量庞大的禁书。



据说魔王的女儿是为了阅读这些禁书才渡海到这里来的。我能生动地想象出她站在书架前选书时的侧脸。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我只在佐山给我的一张照片上看见过魔王的女儿,(除了在梦里之外)我一次都没有见过她。可是,我却能清晰地想象出她的样子。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中流逝。



突然,索道运转的声音停止了,四周又充斥着包围兵营的树木发出的嘈杂声。停滞的时间好像突然又流动了起来。我看见身旁屏气凝神的佐山尚一从枪套里拔出了手枪。我越发觉得喘不过气来。



二楼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还有轻快下楼的“嗒嗒嗒”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的主人根本没有想象过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陷阱。女孩穿过房门走了进来,然后直接走到了书架前。她穿着用干燥清爽的布料制成的短袖衣服,胸前抱着几本书,小声地唱着歌,就像原野上的采花少女。



佐山叫了她一声“小姐”。



她停下脚步,大睁着双眼回过头来。



“好久不见了啊。”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们刚刚占领了这座炮台哟。”



她盯着佐山的手枪。



“你真是个不长记性的人啊。”



“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今西先生在哪儿?”



佐山指了指被关押在暗处的图书馆长。她同情地看了图书馆长一眼,又迅速把目光放回佐山身上。



“父亲想必会很生气吧。”



“所以我们用这种方式迎接你的到来呀。只要女儿被囚禁在这里,魔王就不会轻易对我们出手。”



“是嘛。”她微笑着说,“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是个会让女儿乘坐的船都沉没的人。”



“可他也不会见死不救吧。”



“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你应该知道的吧,就是为了那个‘卡盒’。”



她横着眼瞥了一下刚刚穿过的那扇门。门已经被关上了,囚犯站在门前挡着。她又转过头来,只见佐山的手枪泛着亮光,不过却看不出她有丝毫的恐惧。佐山发出“再动我就开枪了”的警告,可是毫无作用。她优哉游哉地往书架走去,把手上抱着的书一本一本放回书架上。



“现在立刻投降的话,我就放你们走。”



“喂喂,小姐。”



“如果没有投降的打算,那我就把你们当海盗处置了。”



“真是岂有此理。”佐山说,“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不正当地占据了这片海域的人可是魔王。”



“你说的话不足以取信。”她拿起一本厚实的《一千零一夜》,“因为你太弱小了,什么也做不成。”



这时,我的思绪已经异常清明。玻璃窗外闪光的树叶、靠在门边捋着胡子的囚犯,乃至图书馆长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所有的一切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举着手枪的佐山尚一眯起了眼睛,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抖动。当我确信了“佐山是来真的”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枪口对准的手拿《一千零一夜》的少女的存在是那么耀眼,仿佛要燃烧起来。



我往前一跳,张开双臂想要庇护她。



“佐山,这么做是不对的。”



“喂喂尼摩,我会连你一起打死哦。”



“要不是有我,你能登岛吗?”



佐山咒骂了一句“妈的”,把枪口指向天花板。



这时,我背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当我反应过来那是铁器敲击的声音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背后突然响起巨大的一声“当啷”,我感受到一种宛如被殴打般的冲击感,下意识地抱住了头。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佐山尚一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叫他也没有任何反应。我一回头,发现魔王的女儿正举着手枪瞄准我。厚重的《一千零一夜》掉在了她的脚边,里面好像藏着手枪。她问我“投降吗”,我举起双手说“我投降”。



她下一个瞄准的是茫然地站在门前的囚犯。囚犯举起双手假意表示投降后,突然往旁边跳了一步。子弹击碎了小窗的玻璃。虽然魔王的女儿迅速开了第二枪,可囚犯翻出了兵营外,狂奔着逃走了。她追至窗外,却没有开第三枪。



很快她就回到了室内,蹲在我身边。



“他……死了吗?”



她的枪法令人胆寒,子弹在佐山尚一的额头上开了一个黑色的洞。



不过佐山的表情却异常平静。他圆睁着失焦的双眼就像在做梦一样,嘴角还挂着看似幸福的微笑,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确实,就连他自己也不曾预想到会迎来如此凄惨的下场吧。好不容易登上了“不可视群岛”,他原本还打算接下来大干一场的。



魔王的女儿盯着佐山的脸。



“真是可怜啊,弱小的男人。”她边说边合上了佐山的眼睑。







我帮图书馆长一起把佐山的遗体抬到了兵营外。



“就放这儿吧。”图书馆长说。



这里是广场角落的一块草地。树叶间漏出的阳光洒在包裹着佐山遗体的被单上。我对他已经死了这件事完全没有真实的感受,总觉得他会突然出现在树荫下。可是他手上沾着血,血的触感和气味都是真实的。很快就有苍蝇飞了过来。图书馆长看我呆立在遗体旁,紧紧盯着我的脸问“没事吧”。



他指了指兵营旁边的水栓说:“你去那儿洗洗血渍吧。”



“我们就这么把他放在这儿吗?”



“之后我会好好收拾的,你就别担心了。”



图书馆长回了一趟兵营,拿来了肥皂和毛巾。我清洗血渍的时候,兵营里响起了音乐声,是魔王的女儿在放唱片吧。



图书馆长擦拭着眼镜上的水滴说:“你看起来不像是学团的人。”



“我不是学团的人。”



“那你是什么人?”



我答不上来。



“你叫什么?”



“尼摩。”



“这不能算是个名字。”



图书馆长好像有点不高兴。沉默片刻后,他看着正在擦手的我,蓦地问道:“你是从这片海域之外的地方来的吧?”



“嗯,是从观测站所在岛屿来的。”



“在这之前呢?”



“那就不清楚了,我完全不记得了。”



我照实说了,可图书馆长似乎觉得我在敷衍他。



“从外面来的尽是倒霉蛋啊。”



“接下来我会怎么样呢?”



“那就要由魔王来决定了。”



我们回到兵营,魔王的女儿正坐在椅子上等着我们。她的膝上放着几本新从书架上选的书。



“都处理完了吗?”



“小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图书馆长话音刚落,她就站了起来。



“我把这个俘虏带去父亲那儿。那个逃走的囚犯的情况,跟其他岛屿也联络一下。反正他也跑不远。”



“请代我向魔王问好。”



“放心吧,我会跟他说的。”接着她催促我道,“那么,我们出发吧。老老实实地跟我走。”



我们登上通往兵营二楼的楼梯,打开楼梯尽头处的门,只听糊在生锈钢筋上的帆布“哗啦啦”作响。那所谓的缆车也不过就是那种在巨大的铁罐上开了个洞的原始设计,好像只能坐下三个成人。魔王的女儿命令我先坐上去,然后她走到安装在乘车点铁杆上的电话那儿拨了一通电话。之后她轻轻跃进车厢里,铁罐剧烈地摇晃起来,我不由得抓紧了窗框。



不一会儿,响起了一阵铃声,缆车动了起来。



我以为我们会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梢,却发现车厢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空穿行而过。不一会儿的工夫,炮台所在岛屿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前方的海面上耸立着一根根缆车的铁支柱,视野内可见的也只有这些而已。移动的车厢就像收起了羽翼、群聚在铁塔周围的海鸟。



有一瞬间,我看见一个孤零零的小岛浮出了海面,就像从天空中滴落了一滴颜料。起初我还以为是海市蜃楼,可是那座岛屿切切实实就存在于那儿。这座岛出现后,其他的岛屿也陆陆续续出现了,就像飞散的颜料在水中溶化扩散开来一样。岛屿随着我眼睛的移动而诞生,填满了眼前的海洋。如果这些岛屿是可见的,为什么至今为止我都没有看见过它们呢?实在是搞不懂。可这些岛屿是真实存在的。



“真的有岛!”我惊叹道。



“当然有了。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魔王的女儿平静地说道。



缆车的索道穿过的是一个水上都市,其杂乱的景象令我十分困惑。都市中既有古色古香的洋房,也有现代化的楼群,甚至能看见瓦片屋顶的民房、神社佛庙和澡堂的烟囱。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幅热带风情,倒像是把充满了历史感的城市切割成了碎块,撒进了大海里。



这些岛屿可真是太奇妙了。



这时,魔王的女儿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尼摩。”



“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这不是真名。”



“那告诉我你的真名。”



“我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时已经失去记忆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所以佐山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尼摩’。”



如今想来,我觉得佐山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善意而帮助我的。他有他的企图,我很清楚这一点,可我还是很想他,而且也觉得他有些悲哀。如此热切地渴望登上不可视群岛的佐山竟然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代替他在这儿的却是“无名氏”的我,这实在是很讽刺。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所以你才这么无精打采的?”魔王的女儿按住随风飘舞的头发笑说,“其实我也和你一样。”



“你们和我不一样。”



“不,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自己是否仅仅是魔王做的一个梦,自己是否明天就会消失,大家对此都十分不安。可是,我们又能如何呢?如果这些群岛是因魔法而诞生的梦境,那么在这个梦终结前,我们也只能继续活下去对吗?”



突然,她向我伸出手。“刚才谢谢你,挡在我身前。”



我握住了她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千夜。一千个夜晚的千夜。”



终于快到索道的终点了。



“那里是父亲生活的岛屿。”



我还以为会是一座要塞一样的岛屿,可从缆车上往下看,这座岛屿上却没有一点森严的氛围。上面只有一座被树木覆盖的小山丘,从那儿延展出一条形似尾巴的狭窄地形,那形状让人联想到浮出海面的鲸鱼。山丘上有一座和炮台所在岛屿上的建筑相似的圆筒形建筑物,那是索道的终点。



千夜小姐下了缆车后,带着我走出了圆筒形建筑。



外面是一个绿荫环绕的广场,我们从这儿出发,穿过森林去往魔王所在的地方。



步行在郁郁葱葱的密林小径上,我渐渐感到呼吸困难。走在身旁的千夜小姐向我传递着一种紧张感,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就像要上断头台一样。森林中的树木随风摇曳,树叶间透出的光斑落在她身上,也随风移动。



我们走了一阵后,右拐进了一条小路,接着就是下坡路了。



走出森林后,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了,魔王的宅邸出现在眼前。在缆车上看不到这里是因为这座宅邸建在了岛屿另一侧的坡面上。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混凝土建筑,棕榈树的树荫投在前院的草坪上,周围寂静无声。



推开玄关的大门走进屋内的瞬间,佐山尚一带我参观学团观测站的记忆被唤醒了。通风的玄关大厅里空荡荡的天花板、水泥墙面上的无机物,还有冷飕飕的空调,这座宅邸里飘浮着的不真实感和观测站颇为相似。



“父亲在书房。”千夜小姐指了指通往二楼的楼梯,“接下来你一个人上去吧。上了楼梯后左边那个房间就是。”



“谢谢。”



她皱起了眉头。



“行了,你快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我边上楼边回头看,只见千夜小姐在玄关边的一把小椅子上坐了下来。她膝上放着书本,抬头看我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孤独。







我敲了敲黑色的门,只听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宽敞的房间里有一整面是落地玻璃,从那儿往外望,漂浮着岛屿的海面直至地平线都一览无余。这个景观与这片海域的王者十分相称。可是到处都没有魔王的身影。这间书房里铺着巨大的波斯绒毯,却没有摆放一件家具,因此应该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才对。刚刚才应门说了“请进”的人,这会儿怎么消失了呢?



我穿过整个房间,走近窗前。斜阳普照下的海面一望无垠。这时,远方的海面上驶来了一辆列车。我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醒来后在黎明的海面上见到过这列列车在行驶。我入迷地凝视了一会儿。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话语声:“看来你很喜欢那辆列车啊。”



我猛地回过头,可是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我才注意到,波斯绒毯的中央放着一张小书桌,可刚才明明没有这个的啊。桌上放着葡萄酒酒瓶和两个小玻璃杯,还有一个焦糖色的旧木箱——那是魔王的卡盒,是魔王“创造的魔法”的源泉,也就是佐山尚一口中的“魔杖”。



我小心翼翼地绕着书桌走了一圈,强烈地感觉到有谁正在看着我。不一会儿,我停下了脚步,正要伸手去拿卡盒的时候,身旁的空间里立马传来了一个声音:“那不是你的东西。”



我缩回手说道:“你不打算让我见见你吗?”



“只要你不想看,那么对看得见的东西你也会视而不见。”



我离开书桌,在波斯绒毯上坐下,眼睛注视着眼前的空间。书桌对面的玻璃窗外是大海和天空。



我喃喃自语道:“不想看就会视而不见。”



话音刚落,我就看见了书桌另一侧和我相对而坐的那个人。他穿着黑西装,系着领带,银发细致地梳到了脑后。比起佐山给我看的照片上的样子,眼前的这个人身材更娇小,也更年轻。魔王用纤细白净的手打开了葡萄酒瓶,将酒倒入两个玻璃杯中。他充满了寒意的双眼和千夜小姐一模一样。魔王说了句“酒里没有下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我们开始斟饮起葡萄酒。



“这里是书房吗?”



“没错。”



“可是这屋里什么也没有啊。”



“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王窃笑道,“魔法就从这里开始。”



“这一切真的都是你创造出来的吗?”



“没错。”



我沉默地注视着魔王。



“你不应该出现在这片海域里。”魔王严肃地说,“你是从外面世界来的异邦人。”



“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知道。”



“那……”



“你别想从我这里得知这些。抱歉,让你失望了。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一定觉得自己有权知道这些吧?可你是这片海域的‘不速之客’。你和学团的暴徒们一样,私自侵犯了我的领土。我很感谢你保护了我的女儿,可说到底那本来就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事端。我不能特殊对待你。”



“这我知道。”



“谢谢你的理解。”



“那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想听听关于你自己的事情。”魔王说,“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我把自己如何来到书房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和佐山尚一的相遇,在观测站度过的日子,自动贩卖机所在的岛屿,以及登上炮台所在岛屿。现在想想,漂流到这儿仿佛已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魔王温柔地微笑着,静静地聆听。



我十分在意书桌上的卡盒。在我说话期间,魔王打开了那个木箱的盖子,从里面抽出一张卡片看了一眼。他到底在干什么?好像在对比我说的话和卡片上所写的内容是否一致似的。难道就像佐山尚一所说,这个小木箱里隐藏着什么重大秘密吗?



于是,我设下了一个圈套。



“说起来,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某天早上,我和佐山一起在沙滩漫步的时候,发现有人发射了一个奇怪的东西。那东西整体看上去像个巨大的文蛤,不过一看就是人造的。上面有几扇小玻璃窗,窗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佐山说‘怎么看也就是艘船吧’。于是我们战战兢兢地靠近,透过一扇玻璃窗往里窥视,正好对上了金发年轻女性的眼睛……”



当然了,在那座岛上从未发生过这种事。



魔王从卡片上挪开视线,抬头盯着我。“这可真有意思……”



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无法再继续胡编乱造了。我觉得嗓子干渴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魔王盯着我的双眼就像窗外广阔的天空和大海一样空虚。我俩沉默了一阵,房间里一片死寂。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说着,魔王摩擦起了手掌,波斯地毯开始摇晃,就像波涛在翻滚一样。起初我还以为是眼睛的错觉,可我的身体似乎真的在摇晃。过了一会儿,波涛的声音越发响了。绒毯如波浪般每起伏一次,魔王的身影就离我远去一些。



等我回过神来时,墙壁和天花板都已经消失了,我身处的是一座被极小的沙滩包围的小岛。一些岛屿四散在周围,远远地又把这座小岛包围住了,它们在落日的照射下燃烧着。



“我说了我想听关于你自己的事情。”魔王的声音从天空中飘来,“但是,你却说了与你无关之事。如此行径,我绝不能容忍。打破禁忌的人就必受相应的惩罚。”



我从沙滩上站起来,朝着空中吼叫:“你打算把我丢弃在这座岛上吗?”



“这种做法确实很不人道。”魔王用平静的口吻继续安慰我,“将你丢弃在这种地方,我也十分不忍。可是为了守护这片海域,我不得不这么做。”



魔王的声音渐渐远去。



“这片海域曾经由满月的女巫支配,她教会了我魔法。要不是这样,我早就丧命了。漂流到这座岛上的时候,我也和你同样无力。那里是一个一眼望去尽是旷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法就从这里开始。”



至此,魔王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他真的彻底抛弃了我。



周围的海水沐浴在鲜艳的夕阳下,染上了鲜血般的赤红色。







这座岛屿让人想起触礁后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潜水艇。



这里除了崎岖的岩石群和几棵椰子树以外,就只有长长的沙滩。环岛步行一周大概只需要五分钟。当然了,岛上除我以外再没有一个人影。大海的远处依稀可见几座岛屿的影子,不过要游泳去那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至少今天我觉得是不可能了。经过这漫长的一天,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不过我还是趁着太阳没有完全下山前在岛上走了走,还发现了一些漂流物,比如破破烂烂的帆布碎片、水果牛奶的空瓶,还有一个褪了色的达摩。这和鲁滨逊·克鲁索的财产清单相比显得十分贫瘠,不过我还是因此增添了一些信心。要在这座岛上过一晚的话,帆布就能当睡袋立马派上用场。



太阳沉入了地平线下,漫长的一天终于要结束了。



我坐在椰子树下,凝视着渐渐变淡的夕阳。过了一会儿,深蓝色的天空中就群星闪烁了。此前散发着微弱光芒的海面,现在也换上了一副黢黑的面貌。



远处岛屿上城市的灯火星星点点,散发出愈加魅惑的光芒。



我侧耳倾听着波涛的声音,凝视着远处城市的灯火,胸口像是突然被勒紧一般,涌起了一阵怀念之情。我不禁心想,不知何时,不知在哪个遥远的地方,我也曾像现在这样独自一人眺望着城市的灯火。可是无论如何追溯这种情愫,我都想不起任何线索,只剩这股难以名状的怀念之情萦绕在胸口。



“我是异邦人。我有应该归去的地方。”



这时,黑暗的海面远处驶来了一辆两节车厢编制的列车,车窗里流泻出的灯光洒在黑暗的水面上。我站在浪涛边目送列车离开。这漫长一天的疲惫感压得我不堪重负,连惊叹这幅景象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把帆布裹在身上凝望着天空,觉得自己就像孤身在宇宙中流浪。







那晚,我做了一个奇妙的梦,梦里我和千夜小姐一起在逛旧货店。



略微有些昏暗的店里局促地陈列着繁杂的旧货,有七福神、狸猫摆件、濑户烧的器皿、颜色各异的玻璃杯、和式衣柜和书桌。架子上放着许多褪了色的达摩,可能是店主的兴趣爱好吧。收银台上放着黑色电话,店内却不见人影,只有火炉正烧得通红。



千夜小姐手指着玻璃罩中的小东西——一个雕工精巧的柿子里探出了一张龙的脸。



“是吊坠,江户时代的装饰品。”



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呢?正在梦中的我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可是在梦中登场的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就好像活在梦境中的我和正在做梦的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不过,梦境中的我也感受到了自己是个异邦人,另有应该归去的地方。梦境中的我将自己的肩膀靠在千夜小姐的肩膀上,也许是为了消除这种不安吧。



“我父亲很喜欢你。”



“你真这么想?”



“他在女儿面前和在你面前当然不会是一个样子。”



“你父亲不是喜欢我,而是在给我设圈套。”



不过至于那是个什么样的圈套,我却毫无头绪。



我想起了她父亲的面孔。他充满了寒意的双眼和千夜小姐一模一样,眼中泛着扑朔迷离的光。



千夜小姐在我耳边喃喃道:“那你带我逃走吧。”



“去哪儿?”



“是啊,去遥远的南方岛屿吧。”



突然,黑色的电话响了起来。我们吃了一惊,停下了话头。



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像是一种警告,又像是谁在求救。可旧货店的人却始终不见踪影。账房旁边的墙上贴满了日历和纸片,一顶大草帽挂在钉子上。我无法忍受就这么在店里待着,于是就说“走吧”。我牵着千夜小姐的手,推开冰冷的玻璃门走了出去。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店门口抽烟。



“哟,两位好啊。”佐山尚一笑着举起了手,“差不多该走了吧。”



我们走在黄昏的住宅区里,纷纷扬扬的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



佐山尚一把手揣在皮夹克的口袋里,一个人走在前面。他就像时代剧里怀揣着双手、大摇大摆走路的浪人,看着佐山的背影,我高兴地想道。就如同我是个异邦人一样,他在这座城市里也是个异邦人。



千夜小姐碰了碰我的手。



“我的手很温暖吧?”她呼出了一口白气。







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当空高挂。



从树荫里起身后,我回味了一下昨晚做的梦。



旧货店里飘浮的特有的气味、冬日玻璃窗的寒意、千夜小姐手掌的温度——这些就像真实的记忆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梦中的千夜小姐和我相当亲密,可在现实中我们昨天才刚刚相遇。



千夜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想起了她坐在魔王宅邸里的玄关椅子上的样子。她一定是对等待着我的命运充满了恐惧,所以在分别的时候,她看上去才会那样不安。也不是千夜小姐乐意让我陷入如此境地的。



我站起来,一颗像苹果的东西滚落到脚下。



那是我昨天在岛上漫步时,在岩石群后面发现的小达摩。达摩已经褪色了,比起这样的孤岛海滨,它似乎更适合出现在旧货店的角落里。达摩一脸严肃的表情,像是对自己的境遇感到不满。



“好了好了,孤独的流浪者,我是你的同伴。”



我捡起我喜爱的达摩,离开了海滩。可无论我往哪儿走,周围都是闪闪发光的大海。



旭日照耀着漂浮在远处海面上的岛群,让人觉得就像在看投射在荧幕上的影像。向着岛影稀疏的方向望去,地平线上耸立着雄伟山脉一般的积雨云,唯有云下的那片海面像夜晚一样昏暗。即便是在魔王统治的海域中,这里也是格外孤僻的一个角落。我想要求救,可没有船只途经此地。我耳中能听见的唯有拍打着沙滩的波浪声,还有吹得椰树叶摇曳起来的风声。



我对搁在手掌上的达摩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觉得在很久以前我似乎玩过这样的游戏。



我的朋友“达摩君”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这可是个难题。”



“你的阅历很丰富吧?”



“真让人为难,你太抬举我了。被海浪哗啦啦地摇晃,身上的年轮马上就会出现的。事实上,吾辈并没有那么大的年纪。”达摩君谦逊不已,他思考了一会儿又说,“不如我们先给这座岛起个名字吧,如何?米粒这么点大的小岛也是岛啊。给它起了名字之后,对它的喜爱之情就会涌现出来。”



我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那……就叫它‘鹦鹉螺岛’吧。”



“这名字棒极了,应该是拉丁语吧。”



“接下来呢?”



“我们要去鹦鹉螺岛的角角落落探险。”



我抱着达摩环绕鹦鹉螺岛转了一圈,可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漂流到一个陌生的岛屿上了。比起漂流到观测站所在岛屿的时候,这次的情形更加糟糕。这里没有像佐山那样可以依靠的先来者,别说是观测站了,就连密林和小河都没有。这样下去,连水都喝不上。我已经决心和达摩君一起度过余生,这余生也不会太长了吧。



我攀登上岩石群俯视鹦鹉螺岛。“这里真是荒芜得令人吃惊啊。”



“是啊,什么都没有。”



“这座岛似乎存不存在都无所谓啊。”



“不过倒还算得上优雅。”



“可是,这样下去我就要枯死了。”



“您要是枯死了,我也会枯死的。”达摩君原本就严肃的脸变得越发严肃了,“这下可惨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和佐山尚一一起潜入炮台所在岛屿时的经验。那时,我跳入海里,发现了隐藏在海面下的道路。



“原来乳齿。”达摩君说,“您的方法值得一试。”



“好嘞,那我们就试试吧。”



我环绕着鹦鹉螺岛边的浅海区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类似的道路。守株待兔似乎不顶用了。我被太阳炙烤得苦不堪言,喉咙干渴,腹中空空如也,以至于脑袋有些眩晕。仔细一想,自从昨天和佐山在炮台所在岛屿吃过午饭后到现在,我只喝了一杯葡萄酒,此外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我火冒三丈,气得直拍海面。“这样不行!”



“您别自暴自弃呀。”



“那你说要怎么办!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



突然,我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不禁发出了一声哀鸣,似乎是埋在沙子底下的岩石。一阵郁闷后我抬起头来,只见达摩君边随着波浪摇晃,边可怜地看着我。



“想必您很痛吧。虽然这是与吾辈无缘的疼痛。”



“这里埋着什么东西啊,混蛋!”



我摸了摸水面下的沙地,却摸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那东西被磨得很光滑,不像是天然的岩石。



我拨开沙子往下挖,只听达摩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加油!加油!”



他随着波浪摇晃,已经被冲到了海面上。我急忙抓住达摩君,把他扔回沙滩上,接着继续挖掘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沙子底下出现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棍状物。我使劲把这个不明物体从沙地里拉出来后拖向沙滩。把它运送到岸边的时候,我看见这东西的前端有着像人类手指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道。



那是石像的右手。







我把这条独臂扔到了椰子树的树荫下。



穿过椰树叶照射在这条独臂上的阳光为其染上了淡淡的绿色。这座石像的工艺十分精巧,断臂的指尖微微弯曲,让人联想到抓住什么东西的瞬间。这条栩栩如生的断臂与其说是用人的手雕刻出来的东西,倒更像是打碎了的被魔法变成石头的人类。它被水浸湿的表面沐浴在阳光下,看上去水灵灵的,健壮的肌肉似乎现在就要动起来。这手臂的粗细程度让我联想到佐山尚一。



“可能正如您所想象的那样。”



“你也这么想?”



“因为这里是魔法的海域啊。”



“也就是说,这是变成了石头的佐山尚一?”



“您注意那条断臂的指尖,是不是弯曲着?在炮台所在岛屿被魔王的女儿射杀的时候,佐山的手上不是握着手枪吗?”



我摸了一下那些手指。“为什么他会变成石像呢?”



“这点吾辈也不明白,是个谜啊!”



把这石像拉上来的工作比想象中要耗体力。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我的余生也越来越短了。喉咙的干渴和腹中的饥饿感也与日俱增。我呆呆地望着椰子树的树梢,目光空洞。我以为至少还有椰子,可我昨天就发现了树上根本没有果实。



我叹了口气,凝望着大海远处的岛屿。“我只能在身体动弹不得之前游到那里去了。”



“您能游那么远的距离吗?”



“事实上,我可能连一半都游不到。不知道饥渴而死和溺毙而死,哪个更轻松呢?也许溺死更好一些吧,因为受苦时间短一些。”



“呜呼!我要是再长大一点就好了!”达摩君遗憾地说,“那样的话就有足够的浮力,您就能乘着我渡海了。自身的无力令我心痛不已,我只是个渺小的达摩!”



“有你这个交谈的对象,我心里已经踏实不少啦。”



“老实说,我会说话也是出于您的幻想。”



“你就不要把实话说出来了。”我把达摩君放在膝头,和它说话,“沉到海里还是太寂寞了啊。既然要死,那我想死在自己命名的这座岛上。你的建议是对的,我心中已经涌出对鹦鹉螺岛的喜爱之情了。”



“因为您是尼摩呀。”



“没错,我是尼摩。”



我眺望着广阔的天空和大海思考着。



我苏醒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死去时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和我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并无区别。也许这才是自然本真的状态,也许想要知道自己是谁之类的愿望不过是束缚我的烦恼。但是,不肯放弃的我一直探寻着自己的名字。隐藏在尼摩这个面具背后的真实姓名,是通向我应该归去之处的大门。



“喂,达摩君,你不觉得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吗?”



“可能曾经在某个遥远的城市里擦肩而过吧。”



“我……看见千夜小姐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坦诚地跟她说啊。不必因为她是魔王的女儿就有所顾虑。坦诚交流是最重要的。”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一定会再见的。”达摩君不知为何说得自信满满。







凉爽的风拂过我的脸颊。



“主人,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哟。”



“为什么?”



“暴风雨啊,暴风雨正在靠近。”达摩君说,“您不用再担心水了。”



我跳了起来,走出椰子树的树荫来到了沙滩上。



正如达摩君所说,刚才在地平线上看见的云正加速向这里靠近。饱含湿气的冷风拂过,我定睛一看,海面上明亮和黑暗的分界线清晰可辨。远处黑暗海面上的烟雾隐约可见。下雨了,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想大叫出声。



我取来和帆布保存在一起的水果牛奶空瓶回到沙滩上,将它一半埋进容易接收雨水的地面。我想趁雨云经过的时候积点水,这样兴许能延长一点寿命。



“雨真的会下到这儿吗?”



“过而不停即为杀生。”达摩君说,“没有比在大海上下雨更愚蠢的了。这雨应该下在鹦鹉螺岛上。”



黑暗的海面上闪电一闪而过,雷鸣声从大海的远处传来。



我站在沙滩上守望之际,乌云从鹦鹉螺岛的上空飘过。周围变得像傍晚一样暗。突然,大雨像从天空底部脱落下来一般猛烈地下了起来。鹦鹉螺岛周围的浅海区看上去好似一齐沸腾了起来。我张开嘴“咕咚咕咚”大口喝着雨水,干枯的身体被水浸染着。



可是,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慢慢品味这场恩赐之雨。我几乎无法呼吸,就像身处狂暴的龙卷风之中。



“这下不好了。”



我从沙滩逃到椰子树的树荫底下。在狂风暴雨的蹂躏下,我已经完全搞不清状况了,感觉自己像是在险些遇难的船只的甲板上紧紧抓住桅杆似的。



闪电照亮了周围,隆隆的雷声大作。



“您快离开这儿!”达摩君慌张地叫嚷,“雷要劈下来了!”



我跑到岩石群的阴影处后,响起了似乎要震碎整个世界般的轰鸣声。一瞬间四周一片雪白,刚才我还紧紧抓住的椰子树燃烧了起来。



我背靠在岩石上舒了一口气,刚才真是千钧一发。



鹦鹉螺岛唯一的岩石场被飞溅起的巨大水沫所笼罩。无论怎么做,在这场暴风雨中我都无处藏身。我浑身湿透地蜷缩着身子。从乌黑发光的岩石表面流下的雨水更加猛烈,像瀑布般不断拍打着我的身体。脚下的地面满是泥泞,刚刚汇流沉淀的河水把泥土冲进了海里。这样下去,也许整座鹦鹉螺岛都会融化,最后消失。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种悲惨的遭遇!”



这时,我觉得靴子底下碰到了什么硬物。我看了看脚底,发现被雨水冲刷过的土地下有一块铁板状的东西。那块东西表面刻着类似文字的内容,一看就是人工制作出来的东西。我四肢着地爬着靠过去,擦去了铁板上的泥。那是一个铁制的顶盖,上面有“鹦鹉螺岛机关部”的浮雕刻字。打开盖子后,里面有一个生锈的把手。



“这是什么?”



“您应该知道,把手这种东西就是用来‘拉’的吧?”



我拉了一下把手,可是因为生了锈,所以丝毫没有拉动。无论我怎么拉,凭我的力气都完全拉不动这盖子。我抬起头来环视了一圈鹦鹉螺岛,映入眼帘的是烧剩下的椰子树的树根和滚落在地的那条刚才从海里拉上来的石像断臂。



我跑进暴风雨中捡起那条断臂,把石像的手放到把手上一看,正好合适。这手就像是为拉把手而制作出来的。我以一颗小石子为支点,把体重慢慢压在石像上,然后使劲摇动了一下把手。我切实感觉到手下的把手动了。



“地面下好像有什么动起来了。”



地下传来了机械发动起来的巨大声响。一个动作又带动了其他动作,动静越来越大。积在四周地面上的泥水开始震动。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岩石群,那些巨大的岩石也因地下传来的巨大力量而不住地震动。



突然,整座鹦鹉螺岛都像被提起来了似的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沉睡的巨鲸突然苏醒了。



“您看,这不是岛屿。”达摩君说,“这是一艘船。”



于是,鹦鹉螺岛开始了航行。



[42]日语中“尼摩(ニモ)”和“谁也不是(何物でもない)”部分发音相似。



[43]以日本传说中的主人公金太郎的面部为素材做成的长条状的糖果,因为不管在哪里切断,都会露出同样的金太郎的面孔,所以在这里是用来形容岛上生活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



[44]《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的仆人。



[45]歌词出自外国民谣《Row, row, row your bo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