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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鹤之倒叙(2 / 2)


权次郎就像是要把被子叠起来似的,拍了拍这床与这间屋子极不相称的被褥。



“这不就是村长送来的吗?喂,你跟村长的关系已经很明显了吧。”



陆寄的脸眼看着变得苍白不已。



“你家不是从村长那里借了钱,得以支付年租吗?为了还偿还这笔钱,仁作离家卖竹制品的时间也变长了。于是村长趁机来到你家,以借款为由向你求爱,不停地要和你同床共枕呢。原本就不情不愿的你在四天前终于忍无可忍,于是就把村长杀了吧。村长为了不让外人知道他来过你家,特地挑了下大雪的日子。事实上非常走运,他去往你家的脚印已经全都消失不见了。”



“不是的!”



陆寄大叫起来,屋里堆积着的竹制品哗啦哗啦地倒塌了。



“那个……在我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村长确实来过我家,他说要为我抵债,我无法拒绝,所以才委身于他…”



陆寄纤细的肩膀颤抖不已,就像是快折断了一样。然后她就像是不管不顾似的直瞪着权次郎的脸——



“可我并没有杀死村长,你觉得凭我这么瘦弱的躯体能杀得了他吗?”



讽刺的是,她那混杂着悲哀和愤怒的表情,真是比任何东西都美,连权次郎都不免畏缩了。



“而且还有不为你所知的,更痛恨村长的人在呀!”



“你在说谁?”



之后陆寄就道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是弥兵卫啊。”



六、



小和将刚织好的布叠了起来。



变回人形的她发出了一声叹息的声音。阳光自小小的窗板间射入,太阳一定已经高高升起了吧。



小和刚站起来就感到头晕目眩,织布不仅要用到羽毛,还需花费相当多的精力。若是连续四天通宵织布的话,疲劳也会积攒起来的吧。



尽管如此,一想到弥兵卫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还是能够振作起来。



一拉开隔扇,围炉间弥漫着一股令人厌恶的气味,就好似某种甜腻的腐臭一般。听鹤翁说,那是酒这种饮品的气味,人类深爱这种饮品,喝了之后心情也会变好,会载歌载舞。



就在前一日,弥兵卫头一次喝了酒,那是他把第一块织物换成美味佳肴的那天。酒一落肚,弥兵卫确实很是兴奋,兴高采烈地说了很多话。他总是劝小和也喝酒,但小和只喝了一口就知道不适合自己,因为要是太过兴奋就没法织布了。弥兵卫看了很不快活,便自顾自不停喝酒,嘴也变得不干不净起来,会朝着小和大声呵斥“快给我去织布吧”。小和听他的话去织了布,就这样忘我地织到了早上。而睡在围炉边的弥兵卫醒了以后,看着小和的脸向她道了歉。



“对不起,昨晚我说了很多粗鲁的话。”



啊,果然还是那个温柔的人呢。他本性淳朴,只是被酒迷惑了而已。小和一边想着,一边把布递给了他。



那日,归来的弥兵卫又将点心和酒之类的吃的跟多余的钱一起放在了地板上,然后又向小和低头拜托道:



“拜托了,请再帮我织一块布吧。”



据说是富翁夫人的朋友又向另一个朋友炫耀,说自己买到了前所未见的漂亮布料。如果是这样的话,人类的女性就没可能不想要吧。



“这样就又有钱啦,你喜欢的点心也可以买很多了。”



对于弥兵卫第一次用买布料的钱买来的点心,小和说“很好吃”,于是第二天弥兵卫又给她买了。小和虽然很开心,但她其实除了弥兵卫的笑容以外别无所求。



“我明白了。”



小和爽快地点了头,当晚便织就了第三块布。然而卖完东西的弥兵卫又理所当然地再次请求道:



“请再织一块布吧。”



小和很是为难,毕竟羽毛已经所剩不多,精力也快耗尽了,于是小和便和他约好这是最后一块布。



“嗯?哦哦,知道了知道了,赶快织吧。”



于是弥兵卫开始喝起了酒,头一天只买了一壶酒的他,那天一口气买了四壶。



——眼前弥兵卫睡得很熟,周围到处散落着钱。昨天很晚的时候,喝醉的弥兵卫一边数钱一边笑着,他的话透过隔扇传到了小和的耳朵里。说什么只要有了这个,就可以不用干活了,小和真是个好女人之类的。虽说自己被夸让她很很开心,可心情还是有些复杂。为了不去听弥兵卫的声音,小和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织机的唧唧声上。



然后,布终于织好了。



“弥兵卫大人,弥兵卫大人。”



这样喊了几声之后,弥兵卫总算睁开了眼睛,他猛地跃了起来,冲向门口上砰地一声打开了门。雪花簌簌地落了下来。



今天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怎么回事?现在已经中午了吗?”



弥兵卫回过头来,露出了十分可怕的表情。



“对不起,这几天一直在熬夜,我很累了。所以织布的进度有所耽搁。”



“没用的东西!”



弥兵卫冲到小和面前,扇了她的脸颊。



“好痛!”



小和摔倒在了散落一地的钱上,头磕到了酒壶。



“到街上得花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啊啊,约好的时间快赶不上了!”



弥兵卫从小和的手里一把夺过了布,粗暴的卷成一团塞进了袋子里。然后穿上昨天从街上买回来的厚棉袍,又披上了干净的蓑衣。土坯地上还有一双崭新的熊皮雪靴,弥兵卫将靴子穿在脚上,就这样出门去了。



“听好了小和,最里面的隔扇可千万别打开啊!”



甩下这句话后,弥兵卫粗暴地关上了门,伴随着踏雪的沙沙声渐渐远去了。



啊啊,那个人完全变了……



因为弥兵卫关门的力道很大,门回弹出了一点缝隙,小和的脸感受到了自那个缝隙里吹来的寒风,一道眼泪流到了火辣辣的脸颊上面。



小和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在了弥兵卫家,是为了报恩。将布换成钱为他补贴家用。布的确卖了好价钱,换来钱的弥兵卫得以吃好喝好,还穿上了暖和的衣服……什么都买来了。与此相对,弥兵卫却渐渐失去了某些重要的东西。



如果小和不到这个家里的话,弥兵卫一定还是原来的那个淳朴善良的男子吧。小和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改变的弥兵卫,她感到无比难过,懊恼,甚至是气愤。但哭泣也没有用。为了排遣郁闷,她开始着手收拾乱堆乱放的酒壶,吃剩的食物和钱。但即使做了这些事,在化为人形的小和眼里还是会不停地流泪。待尽皆收拾完毕之后,她也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有人吗。”



听到外面传来了声音,小和吓了一跳。只见一个男人正从门缝里窥视着这边,由于悲伤过度,她忘了给门撑上棍子。



“这里是弥兵卫的家吧,你是谁啊?”



“嗯,嗯嗯……”



小和赶紧擦干了眼泪,正了正姿势。



“我是旅途中过来借宿的,因为弥兵卫有事要去街上,所以就留我看家。”



“哦,是吧?你不是弥兵卫的妻子吗?”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



小和低下了头,虽然并不是没有想过嫁给那个人,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吧。那个脸长得像小石子一样的男子开玩笑似地笑着,脱了雪靴走进了屋子。



“我是住在这前面的勘太,弥兵卫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哦……”



“妨碍到你了吗。”



那个叫勘太的男人从小和的身边走了过去,拉开隔扇走进里屋。他并没有看向织机,而是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隔扇前,伸手就要把它打开。



“你,你在做什么?”



小和冲向了里屋,一把抓住了勘太的手。



“弥兵卫说不能打开这个隔扇的。”



勘太眨了眨眼,由于小和的表情实在太过认真,他便哦了一声,将手离开了隔扇。



“也是啊,虽说是好朋友,但在弥兵卫不在家的时候随便打开总归是不合适的吧,不好意思啰。”



虽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总之勘太似乎是接受了,然后他一脸尴尬地嘿嘿笑着,然后取下了围在脖子上的布,只见布的边缘并排织着三枚枫叶的图案。



“说起来围炉里的柴火差不多的烧完了呢,很冷吧?”



“是啊,不过我好像不擅长生火呢。”



“哈哈,那就没法子啦。”



勘太从里屋回到了土坯地上,小和顺手拉上了隔扇。只见勘太把从毛坯地上取来的杉树皮,揉作一团放在火种上面,将细枝噼噼啪啪地折断,呼哧呼哧地往里吹气,不一会儿围炉里就冒出了火焰。果然还是人类擅长做这种事呢。话虽如此,那个叫勘太的男人却毫无顾忌,半点没有要走的意思。



“勘太先生,你找弥兵卫是有什么事情吗?”



“啊,其实刚刚富美……我家媳妇生了呢,我是来报喜的。”



“生孩子吗!”



始料未及的回答令小和吃了一惊。



“哈哈哈,我和富美本来怎么都生不出孩子呢,于是我们便去了海边据说求子很灵的神社许愿,终于有孩子啦。”



“那太好了。”



“哈哈,谢谢啦,但在这种时候,没法明目张胆地庆祝呢。”



“为什么不能庆祝呢?”



“村长四天前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他人。”



说起来,小和来到这间屋子的晚上,弥兵卫就跟某人一起出去了。第二天早上,他说自己是去找村长了。



“年轻人都在说,村长是不是掉进河里被水冲走了呢。这样的话生孩子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报喜了吧。”



“确实呢。可是……你的孩子刚刚出生,就这样跑来这里没问题吗?”



“没事啦。等孩子一生下来,丈夫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是隔壁第三家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来当接生婆的呢,要是我在边上转来转去,可是会被她吼的。所以我就跟你在一道在这里等弥兵卫回来吧。”



不知怎的,小和并未觉得困扰,这个不着调而且傻里傻气的男人身上似乎有种奇怪的魅力。



“我倒是想喝杯茶呢,不过弥兵卫和我一样穷呀,至少来点开水好了。”



他取来放在土坯地上的铁壶,取下了壶盖。



“我跟弥兵卫关系很好,弥兵卫应该也很期待着我的孩子出世吧。”



勘太一面往壶里注水,一面高兴地说:



“所以我是来和他商量孩子名字的。”



“哦,那真好啊。”



小和坦率地说道。被勘太所信任的弥兵卫果然还是个温柔的男人呢,这让她很是开心。



“唔,实际上这个孩子的名字,大致已经定下一半了。”



勘太把铁壶放在了火架上,注视着小和的面庞,一脸得意地笑道。



七、



在飘零的雪中,弥兵卫踏着沙沙作响的步子走着。背在背上的包中有年糕,蔬菜,还有村里难得一见的海鲜,腰间挂着装满酒的酒壶。他只想早点回家,今晚本打算和小和两人开一场小小的宴会的。



沿着河川,一间如今已不再使用的古旧的水车磨坊映入眼帘,这是弥兵卫所在村庄的标志。唧唧,咔,唧唧,咔,到处都回响着这样的声音,看来村里的女性门都在忙着织布。



哦呀,弥兵卫把手伸向了斗笠。



只见一个人站在水车磨坊的背后,他和弥兵卫一样,也穿着蓑衣和斗笠。从那副样子来看,虽说应该能看出他是个男人,可由于戴着足以遮住眼睛的斗笠,所以并看不清他的相貌,简直像是故意把脸藏起来一样。



当弥兵卫里水车磨坊只有几步之遥的时候,那个男人蓦地抬起了头。



“权次郎……”



弥兵卫停下了脚步。那是因为斗笠下的那个男人脸上浮现出了诡异的微笑。很明显他就是在这等着弥兵卫。



“弥兵卫呀。刚刚我去了你家,结果一个小和的女人走了出来,她说你是上街买东西去了。”



“嗯,没错。”



“看样子是花了大价钱呀,腰上还挂着酒壶呢,你家哪有钱买这种东西?”



“哦,那是我娘临死前留给我的布。虽说是遗物,但对我讲是没有用的,所以就卖掉了。我更喜欢吃的。”



“不对吧,我可不相信你娘织的布能换来能买这一大堆东西的钱。而且村长都已经失踪了,居然还有闲心去街上买东西,简直就像是确信村长已经不在人世了一样。”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卖的不是布,而是从村长身上剥下来的衣服吧?”



权次郎用蛇一样的眼神盯着弥兵卫。



“你这是在胡扯些什么?”



弥兵卫从权次郎身边经过,往家的方向走去。可权次郎往前迈了一步,就像是故意堵住弥兵卫的路一样。



“我是从一个和村长关系特别亲密的女人说的哦。据说你爹和村长是故交,长年请村长替他垫付年租,于是欠了村长好大一笔钱呢。”



“那又怎的?”



“四天前村长是去你家了吧?既然你爹你妈都死了,他就来找你要债了。你为了债务的事杀了村长,然后趁着大雪天没人出门,又把尸体藏起来了。”



权次郎随即露出了冷笑。



“弥兵卫啊,我劝你还是死心吧,赶紧跟着我到村长家去,然后在村长夫人面前招供了吧。真开心呢,作为抓住你的赏赐,我就可以成为下一任村长了吧。”



他那洋洋得意的表情和村长的脸重合在了一起,令弥兵卫的头脑血气翻涌。不过片刻之后总算是平复了心情,向权次郎还嘴道:



“要是我把村长尸体藏起来的话,又该藏哪儿呢?难不成是在我家?”



“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拉开你家隔扇看了看,可什么都没有。那天晚上我来喊你的时候应该还在那里对吧?那就是后来你把尸体搬到山里埋了是么?”



“说什么蠢话呢。自从那天傍晚雪停了以后,到现在为止还没下过足以覆盖脚印的雪呢。要是我真这么干的话,就会留下从我家直通到山上的脚印对吧。”



没人会在冬天进入田地和野外,要是上山的话,雪上是会留下显眼的脚印的。然而权次郎还是在不依不饶地嚷着:



“那就是当天我去你家之前杀的吧?因为大雪一直下到傍晚,把脚印抹掉了,所以村长的行踪一直不清楚。外加杀死村长并把他抬上山去的脚印,也被一并抹去了吧。”



“把尸体搬上山再回来,可不是一个时辰就能够解决的呢,去的脚印固然会消失,但傍晚回来的脚印应该还留着吧。从村子到山里,你有看到这样的脚印吗?”



“呣……”



“而且不管雪下得多大,在天黑前可能也会有人出门的啊。在这种情况下搬运尸体,怕是立刻就会被抓现行的吧。”



权次郎似乎无言以对。



“权次郎啊,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觉得我杀了人的话,就先去找到村长的尸体,然后拿出我杀了他的证据吧。”



弥兵卫重新背起那一大包袱东西,开始往前赶路。



“走着瞧吧,弥兵卫!”



权次郎在他背后喊道——



“我一定会把你逼到走投无路的,下一任村长非我莫属!”



为何他会如此相当村长呢?弥兵卫想不明白,无论如何,权次郎想要找到尸体都是不可能的。



尸体的确是埋在山里,不过雪地上并没有留下脚印,而且尸体被埋得很深,远非人力所能及的程度。弥兵卫又回忆起了当他把尸体扔进洞时,那个死去的村长的脸,差点打了个寒战。



还是把那个男人的事情忘了吧。弥兵卫就这样踏着积雪朝家的方向走去。



八、



那个叫勘太的男人和小和聊了一会天后,见弥兵卫迟迟未归,似乎很担心妻儿,于是便回去了。



小和在那之后,则把自己关在了隔扇里,开始织起了布。



唧唧,咔,唧唧,咔。



织完这匹就结束吧。小和从自己的身体上取下羽毛变成线,然后将其穿入织机中。



突然间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哦,你在织了啊,真好,真好。”



弥兵卫隔着隔扇朝对面的小和搭话,似乎已经喝醉了。因为还是鹤是模样,所以没法回应。她正担心着弥兵卫会不会趁势把门打开,不过看样子还是坐到了围炉边上,接着就传来了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



唧唧,咔,唧唧,咔。



小和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投入地织布。



“小和,你听得到吗?”



过了良久,弥兵卫又在隔扇对面对她说起了话。



“我今天去街上的听说的呢。午后村长的尸体在下游的村子被发现了。你应该不知道吧,在这前面有座桥,他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吧。也不知道他是淹死的,还是被冻到心脏停跳死的,反正被流水冲走,似乎是卡在什么地方了吧。直到今天才再度被冲了出来,可真是不幸呐。”



他似乎又咕咚咕咚地喝起了酒。



“喂,我把这事告诉了向我买布的人。那人说要是村长没有继承人的话,那么代官所的官员就会到村里来指派新的村长。但想要成为村长,就必须要有相应的地位或财产。倒不如说,只要有钱的话,似乎也可以拿钱打点一下官员呢。”



弥兵卫到底是在想什么才说出了这样的话呢?小和并不明白,只是感到十分悲伤。



“买布的人也劝我去当村长呢。我也有这个想法,可那人说如果我要当村长的话,没娶媳妇是不行的。”



这句话让小和停下了动作。娶媳妇。不会吧……啊啊,弥兵卫果然还是想着自己的吗。尽管小和仍是鹤的样子,却喜悦地快要喊出声来了。



“我每天给你带的点心都是在街上的包子店买的呢。我挺喜欢那个包子店店主的女儿的。今天我下定决心和她打了招呼,对方貌似并不反感。然后他爹也出来了,一看到我出手阔绰就对我很是中意……所以我是想娶她当媳妇。”



小和的身体瞬间一阵恶寒。



“所以,小和呐。结婚还需要更多的钱呢,你再稍微给我织点……”



就在此刻,咚咚,咚咚的敲门声传入耳畔。



“弥兵卫先生,请开门吧!弥兵卫先生。”



接着传来了弥兵卫取下顶门棍的声音。



“弥兵卫大人!”



“小,小豆,你怎么来了?”



“人家当然是为了见心爱的弥兵卫大人才来的。进了村子我四下寻访,终于才找到这里的呢。”



“哦哦,你冻着了吧,快来这烤烤火。”



“对小豆来说,比起火焰还是弥兵卫大人的胸膛更加温暖呀。”



这应该就是弥兵卫刚刚说的那个包子店的姑娘吧。



再也不堪忍受的小和变回了人的姿态,拉开了隔扇。只见和弥兵卫紧紧相拥的是一个圆得像包子一样的胖女人。



“弥兵卫大人 ,这个瘦得皮包骨头的阴沉女人是这么回事啊?”



“啊,唔……这家伙是给我们家织布的女工呢。”



小和跑到弥兵卫身边,朝他脸上甩了一巴掌,包子女发出了尖叫,弥兵卫有些害怕,不过随即脸涨得通红,他一把揪住了小和,而小和也一样回敬道:



“弥兵卫大人,你在想什么呢?小和给你织布,可不是为了让你娶这种女人的!”



“什么?难道不是你自作主张要‘报恩’的吗?如果真要报恩的话,就给我做到最后啊。你只要继续织布,让我赚钱就行了。”



弥兵卫推到了小和,骑了上去扇着她的脸。小和放弃了抵抗,只听见弥兵卫吐沫横飞破口大骂“就你,就你”,而那个包子女则在一旁大笑“再来,再来”。也不知道是泪还是血浸湿了小和的脸颊。



“弥兵卫,你在干什么!快住手!”



随着一声呼喊,弥兵卫被人从小和身上拽了下来,是勘太抓住了他的胳膊,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进了屋子。”



“勘太,你怎么自说自话闯进来了?”



“今天我家孩子终于出生了,所以我就来取之前寄放在你家的柳叶鱼神了。”



“哦,那个啊。”



弥兵卫甩开了勘太的手,就这样进了里屋,毫不犹豫地打开了之前一直说不能打开的隔扇,原来那里面放着一尊腹部鼓胀的木雕鱼像。他随手把它抓了起来扔向勘太。



“喂,别那么粗手粗脚的!”



勘太接过了鱼的雕像,小心翼翼的抚摸着。据他说,这尊“送子柳叶鱼神”是要许愿之后,寄放在亲近的人家里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在愿望实现之前谁也不能看它。待到孩子出生后,还必须把它接回许愿的人家,用婴儿出生头次洗澡的水将其洗濯干净。



“一般来说,我是反对帮忙寄存这种东西的,可我娘总是唠唠叨叨,所以我才应承了下来。”



“啊,那还真不好意思……话说弥兵卫,小和是你的客人吧?”



“不,不是,快把她交给我!”



小和躲在勘太身后,而弥兵卫毫不在意地就抓住了他,勘太插了进来,拼命阻止了他。



“住手!”



经过一番推搡,勘太撞飞了弥兵卫,见弥兵卫倒地,包子女赶忙靠了上去。小和则被勘太抓着手带到了外面,两人一起奔跑在雪地里泥泞的道路上,不久便抵达了村外的水车磨坊。勘太停下了脚步,呼呼地吐着白气。



“小和女士,还请谅解吧。弥兵卫虽不是坏人,但偶尔也会变成那副样子。我希望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可以先在这个水车磨坊里过夜。其实本来是想让你住我家的,可我那边刚刚生了孩子,不大方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了缠在自己脖子上的布,那是并排织入了三枚枫叶的,这般朴素图案的布。



“至少戴上这个吧,这是富美做的,还挺不错的呢。”



“不用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只要和她说我弄丢了,她会给我再做一个的啦。”



勘太一边笑着,一边把布缠在了小和的脖颈上。迄今为止从未感受过的温暖,正从脖子上,不对,是从胸中涌上心头。勘太不好意思地哈哈笑着。



“哎呀,说起来,小和你真美呀,弥兵卫可配不上呐。”



“谢谢……”



小和流下了眼泪,她怨恨命运,为何把自己从捕兽器里救下的不是勘太呢?



“别愁眉苦脸的呀,今天可是我儿子出生的大喜之日呢。”



“嗯嗯。”



小和露出了笑容,勘太见状也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就晚安咯。”



“晚安。”



小和一直目送着勘太,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然后她擦干眼泪,变回了鹤的样子。



飞舞在寒空中那只伤痕累累的鹤。在它的脖颈之上,一块布正寂寥地飘荡着。



这是比很久很久以前,更为悠久的故事了。



九、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积着厚雪的村子里,有一个叫弥兵卫的年轻人。弥兵卫和父亲勘太,母亲富美三人住在一起,家庭非常和睦。但是日子十分清贫,田地过于贫瘠,就连年租都无法支付。



在这个村子里,有个非常贪婪的村长,以前他和勘太一样就只是个普通百姓。有一年冬天,当前村长坠河死亡之后,被代官所的官员指定为下一任村长,真是个非常幸运的男人。也有传言说,他是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攒下的钱收买了官员。



听说当他们还是布衣百姓的时候,勘太和后来成为村长的那个男人关系很好,有时还会互相合作干农活以及完成村里的差役。这个村长名为弥兵卫,勘太接受了这位朋友的名字,把儿子也取名为弥兵卫。



然后,就在弥兵卫十九岁的那年春天,父亲勘太得暴病过世了。



村长弥兵卫以可怕的表情来到了沉浸在悲伤中的弥兵卫和富美面前,要母子两人一起归还父亲留下来的债务。于是富美向村长承诺,只要把织好的布卖出去,就能够一点点还上欠款。



然而祸不单行,次年的夏天,富美也病故了。



一贫如洗的弥兵卫连母亲的葬礼都办不出来,每天都过得很消沉。就这样秋去冬来——



“喂,弥兵卫在吗?”



凶神恶煞的村长拉开了弥兵卫的家门走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能把债给我还了?”



自从母亲病故以后就没上门讨过钱,可年关将近,村长终于还是来了。



“你娘曾说都会还清的,这都是骗人的吗?”



“不,不是,那种事情……”



弥兵卫颤抖着晃着脑袋,村长的脸红得和火里的炭一般。



“借人钱不还,猪狗不如!”



村长朝弥兵卫的脸猛打了一记,可怜的弥兵卫鼻孔里鲜血四溢。



“给我听好了,亲戚也好朋友也好,不管你找谁,明天都得给我把钱还上,我会再来的!”



村长撂下这么一句话就离开了。即使这么说,弥兵卫也无计可施。他一想到村长的脸就吓得瑟瑟发抖。对于一个老友的儿子,而且是继承了自己名字的人,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叩叩叩,门被敲响了。



“能帮我开下门吗?”



那是女人的声音。知道不是村长的弥兵卫松了口气,便打开了门。只见那里站着一位四十出头的女性,虽然不认识,但还是请她进了屋询问来访的事由,而那位女性回答道:



“差不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我是小和,曾承蒙你父亲勘太先生的照顾,请看这个。”



女性把布递给了弥兵卫,只见上面并排织着三枚枫叶,那正是母亲最拿手的织布图案。



“是这样吗?可我爹已经过世了呢。”



“嗯,小和一直在天上看着呢。”



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弥兵卫先生,你现在正被一个贪得无厌的男人折磨着对吧。”



“贪得无厌什么的,怎么会……”



面对突如其来的提问,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真实的感情。



“小和是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请用这个吧。”



女性将右手伸进左边的袖子,抽出了一个长长的东西,那是一柄锄头。话说袖子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那是从小和居住的村里的长老那里特地借来的,叫做天狗锹的东西哦。据说只要一边喊着‘天狗之嗝,咕,咕,咕’一边挥下去,就会产生十倍于己的力量呢。弥兵卫先生,请用这个敲打村长的的头,肯定会一击致命的。”



她的话听起来并不像是在说笑。



“要真这么干的话,我就会被抓起来的吧。”



“只要把尸体藏好就可以了。”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



“小和具有解读天气的能力呢。今夜所下的大雪将会一直持续到明天傍晚,之后还会有断断续续的降雪,可以利用这点。而且若使用天狗锹的话,也能把土挖得很深吧。”



“下雪的话就更做不到了吧,会留下脚印的。”



小和露出了妖异的微笑。



“你母亲用过的织机还在的吧,小和用它织一些布,然后披上这个,就可以把尸体藏起来了。”



看着大惑不解的弥兵卫,小和继续说道:



“小和所织的布,有种能让穿着者身轻如风的能力呢。只要穿着这样的衣服轻轻地在雪地上行走,雪就不会塌陷下去,也不会留下脚印。只是这样就需要弥兵卫先生和村长的尸体,也就是两人份的布,还得把它做成衣服。所以我想请你给我两个晚上的时间,杀了村长之后,需要先把尸体在里屋最里面的隔扇里藏一阵子。”



由于话题进展太快,弥兵卫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等明天村长来了以后在实行吧。要是小和在场,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我会在屋顶上偷听。到时候叩叩叩,叩叩叩,总共两次的三记敲门声,就知道是小和来了。”



“可是……”



“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呐,难道你不憎恨村长吗?”



看到弥兵卫沉默不语,小和就步步紧逼。



“小和啊,你到底为何要做这种事情?”



对于弥兵卫的提问,小和的回复非常明确——



“那是为了报恩,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说了这番话的小和,眼底深处潜藏着前所未见的黑暗。弥兵卫总算明白了,这位叫小和的女人一定是对村长也怀有某种怨恨。



“我明白了。”



弥兵卫点了点头,仿佛为一股无形的力量所吸引,小和露出的喜悦的微笑,就这样拉开隔扇,走进了里屋。弥兵卫只是目送着她进去。



“在小和说好了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请别朝这个房间里面偷看哦。”



然后隔扇便阖上了。



小和到底是对村长怀有何种怨恨呢?坐在冰冷围炉边弥兵卫的疑问并未得到回答,只听见唧唧,咔,唧唧,咔,房间开始里回响起了织机的声音。



【请返回第一节,按三、五、七节的顺序阅读】



[注1] 指江户时代设置在幕府直辖领地,向地方派遣代理官职的人进行统治的政府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