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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话 那名字没有意义,而没有意义的事情另有原因——牧野枫(2 / 2)


“应该说是想起来吗……”



冬明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很是跳跃:“贾巴沃克,是机列意论的铲物来着。”



什么呀,莫名其妙,不过……



这时候我联想到的,是在社交网络上随心所欲地谴责我爸的一连串账号,激烈议论的产物,因为这些而成为恶人、最终死去的——从这个世界上逝去的爸。



把怪物命名为贾巴沃克的路易斯·卡罗尔真是品位出众。毕竟那才是当今世界上唯一真实存在的怪物。在社交网络之类的地方,一大帮人激烈交流议论,并向某人发起攻击。真是个庞大而没有实体、可怖的怪物。



胸腔中,积蓄了一腔热气。



我缓缓地呼出那些热气,定下了要下车的站点。



那是一个离海岸不足百米、算不上很大的车站,检票口也只有一处,站内连便利店也没有。那建筑有着奶油色的墙和深红色屋顶,如果忽略入口处的售票机,看上去就是个颇有年代感的私人餐厅。



我们从车站出来后跨过一条大道,来到海边。



九月下半旬的海边没什么人气。在不怎么白的沙滩上,海浪涨上来又退下去。我们踩出并排的脚印,并且,时而用短棍在沙滩上涂鸦,时而往海里投掷石头玩耍。



最后,我们一起在海边的岩石上坐下。海浪就在我们脚边冒泡似的溅起来。



“我以前和爸爸一起去过海边哟。”我以此开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冬明你出生前两周吧,虽然去的不是这边,但感觉和这边的大海很像。”



冬明没怎么说话,眺望着狭窄的海域。



我并不在意,继续说:“爸聊起了我出生那天的事情。好像是在深夜时产前阵痛很厉害,那时候正好是刚变成第二天的时间。”



爸说得非常具体。看来好像是多次重温了记录当晚经过的日记。我连爸有写日记的习惯都不知道,所以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感觉无论是我的事抑或爸的事,都遥远而与己无关。



“那时候的爸爸正在做尖椒酿肉,他说他虽然自己也弄不懂大半夜的是要干什么,但就是静不下心来,所以随便做什么都好,就是不想让手闲下来。”



冬明用他黑框眼镜后面那圆溜溜的眼睛看向我这边,说:“尖椒酿肉?”



那声音莫名认真严肃,和说出口的话不太搭。



我不禁笑着说:“嗯。所以,他用沾满洋葱味的手给医院打电话。那时候正好在切丁呢,然后他想办法擦擦手,赶紧开车去医院了。”



这些事情,其实无关紧要,但我还是尽可能仔细回忆并叙述从爸那里听来的话。



至今为止,爸的话题已经很久没有被提起了,总觉得有些难为情,想着没必要特地勉强提起来的。但其实,本应该再多聊聊这样的事情吧。不是讲那个在网上一搜就会显示出来、任凭他人随意想象出来的爸,而是我所知道的那个人的事情。



“爸爸每天去工作时,刚出门就是在前面的路口左转,习惯了左转弯,不过医院在反方向,必须右转。可是当时我就要出生了,他有些慌张,所以尽想着会不会没留神就左转了。”



“然后呢?”



“好好地右转了,没出岔子。我在大概七小时之后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这时间对于头一次生孩子来说好像还挺不错的。”



在这里结束故事的话,就是个漂亮的happy end,但这是假设没有后来的离婚以及爸遭到网暴后自杀的情况。



“爸爸说,我出生的时候,他没想到他自己并没觉得高兴。虽说真不知道这算是对自己亲生儿子说的哪门子话。不过他好像很担心,他当时想的都是接下来为了养我必须要好好挣钱、担心我生下来健不健康,之类的。然后,还是不太有当了爸爸的感觉,还说因此有些罪恶感。”



现在回想起来,那果然也还不是该对当时才10岁的儿子说的话。如果可以,倒是希望他聪明点瞒着这些话。



我有说有笑的,冬明也笑了起来,不过这小家伙的笑容好像和我痴痴的笑是不同的类型。



“枫那时候起就很受信赖吧。”



“嗯?”



“意思是,爸爸能对你说这些话。”



“也看怎么说吧。”



我觉得自己和爸的关系确实有点特别。虽然并不是多稀奇的亲子关系,但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特别。



这原因大概就在于我6岁到9岁这两年多期间,和爸两个人共同生活吧。我和爸当然是亲子关系,不过只在零星一部分地方,我们有着共同生活的伙伴之类的氛围,因为我得帮忙做一些刚入小学的孩子也能做的简单家务。



“在我出生后长大了一些些那会儿,会跟在人后面爬来爬去、有点会说话了。在这样日常生活中,比如要处理我太小的衬衫之类时,爸爸好像才会慢慢地有做爸爸了的实际感觉。我觉得嘛,大概就是那样吧。”



“嗯。”



“然后,就说到了你的事情。”



话说回来,十年前在和这里相似的海边,爸应该是一直在说冬明的事情吧。对于即将诞生的这小家伙的事情,他是想和我构筑起共识一般的重要东西,才会提起我出生时的事吧。



“爸爸就是因为有养育我的经验了,所以能对你的出生一开始就感到高兴。他说能再次与自己刚出生的孩子生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冬明看起来有点困惑地摸了摸鼻翼,回答说:“感觉,有点狡猾呢。”



“爸爸吗?”



“不是,是我。枫那时候的事情就变成练习了不是吗?”



“谁知道呢。我倒觉得我这方面还挺值的。”



这并非谎言也并非在逞强,是说真的。



当时爸想说的东西,应该和我的感觉很接近吧。



“爸爸和刚出生的你一起的生活,我可是近距离看着呢,被夸奖的什么、被训斥的什么、温柔或爱的方式之类,那些虽然大概已经记不清了,可我也是有从爸爸那里得到过的,所以爸爸为你做过的事情也全算是为我做过的事情。”



冬明对于他自己刚降生时的事情已经不记得了吧。※第一次睡觉翻身的日子、不再用辅食勺的日子也都不记得了吧。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事情,但取而代之的是,我知道冬明的这些日子。正因为我近距离看过爸当时的面容,所以我甚至能想象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译注:初めて寝返りをうった日:婴幼儿生长发育有“三翻六坐七滚八爬十二走”的说法】



这是相当棒的事情。自己的父亲会怎么接纳这么小的小孩、爱着他呢?正因为稍微成长之后能够见证这些,所以这样很棒。



而我突然想到这象征性事物的其中一件,于是说:“‘冬明’这个名字的意义,知道吗?”



“不知道。”



“我知道。很久以前就知道。”



爸和爱阿姨是如何考虑的、他们商量了哪些才决定那个名字的,这些我基本都准确地知道。



“想知道吗?你名字是怎么构成的。”



“嗯。”



我略微表现得煞有介事的样子,直直地盯着冬明那又大又纯真的眼睛,说:“其实吧,它什么意义也没有。”



冬明总算表露出了讶异,他指尖压了压他那特色鲜明的头发,“诶”了一小声。我继续说:“冬天的黎明时出生,所以叫‘冬明’。以上,没了。”



“真的?”



“是真的。不过,没有意义这一点是有意义的哦。”



“我弄不明白了。”



“意思是,他们不想往这里面添加什么愿望。就算是希望健康成长呀、希望成为一个温柔的孩子呀之类这些美好的事情,他们好像对于用家长的愿望给孩子取名这件事有些抵触感。”



“为什么?”



“因为比起他们自己的愿望,你才是更重要的呀。”



我对冬明这个名字出奇地喜欢,出奇地,相当喜欢。像这样给自己孩子取名的爸和爱阿姨所做的考量很对我的味。



“你的名字,就像是表明决心的声明哟,声明爸爸不会对你强加什么,只会爱着你,养育你,这个意思。不管你走出怎样的人生道路,他一点也不打算后悔,要把他们对你的期望全都清除,只用在冬天的黎明出生这个事实来给你取名。你的全部,都是你自己的,爸爸他们不想忘记这一点哟。”



这些话,倒不是想感动冬明。



不过,低喃了一句“这样啊”之后,冬明的眉间蹙起,眼睛好像有点湿润。这小家伙当然也有很多和爸以及爱阿姨的回忆,其中有很多触及到了他的情绪吧。



“所以呢,我觉得‘冬明’是个很好的名字。而且,了解了像这样决定孩子名字的爸,对我来说也是件很好的事情。”



这好到我能不太恨那个擅自死掉的人了。



冬明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说的话也已经结束了,没什么事情可做,于是就听着海涛声。



终于,冬明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枫呢?是有什么意义的名字?”



我被这句话所动摇了,动摇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仿佛在陡坡上滑了一跤,脖颈发凉。



想必是出于防卫本能吧,我迫使自己勉强答道:“啊这,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呢。”



为什么呢?



我真的,对于自己名字一事,一无所知。







在天黑之前,我们走进了车站前沿海大街上一家小小的热狗专卖店,这家店是由在丹麦某处街道长大的男性和日本女性结婚后开的。



这里的东西很好吃哦——我说着像这样好似了不得的话,我们在一张小桌子旁面对面坐下,不过东西好吃也是事实。仔细咀嚼时能尝出甜味的硬面包很好,像是要爆开的德式烤肠也很好。另外,在周边其他地方看不到的热红酒在这菜单上也有。倒在马克杯里的温热红酒中加入了坚果、香草之类的,总有种像是被异国故事开头所触动的感觉,激动人心。虽说要是在凛冽的冬日里饮用想必是最棒的,但就算是在初秋的夜晚也并不会显得不相衬。



我们两人把四种热狗、炸洋葱圈以及抹了豆瓣辣酱的炸土豆吃光殆尽。我喝了热红酒和瓶装啤酒,冬明则喝了橙汁。和蔼的店主在结账时给了冬明一个乡村饼。不太能喝酒的我踏上了感觉软绵绵的柏油路,走向了最近处的车站。



“要是人群让你难受就说,我们就打车。”我向冬明这么表示。大学生自然是没什么钱,不过好在暑假专心兼职,也不至于完全身无分文。毕竟是我任性带冬明出来的,不能害这小家伙蹲下来喊“头疼”之类的。



不过那担忧是多余的,晚上八点这样非常繁忙的时间里,站台却人影稀疏。在我们并排坐着等电车时,倚靠着我的冬明开始发出睡着的呼吸声。这小家伙一直都是早睡早起的,不过晚上八点未免也太早了。



我暂且看着冬明的睡颜,那是极其纯粹的、犹如屏息般的睡颜。不想吵醒他啊,要不等下一辆电车吧。正在这么想着时,有脚步声近了,边上有谁站着。



我无意间看向那边。



是个一头黑色长发、戴着蓝色帽子的女生,身着白衬衫配紧身牛仔裤,脚穿红色高帮运动鞋。或许是一直跑到这里的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能听得到呼吸声。



稍微能看到面孔了,不过盯着看估计会挺失礼的,我尽可能垂下视线。突然,那女生开口了:“好久不见。”



听到这句话,我只好看向她的脸。



有住。她自然是比我记忆中的长大了一些,不过,没错,是我初恋的ALICE。



她急促地说:“有点赶时间。看到你在对面的车站,才匆忙跑来的,不过还要在下一辆列车来之前回去。OK?”



我呆楞着,总算才答了句“OK”。她那解释的说话方式大概是在跑来时考虑过的要说的话吧。这想象让我不禁想微笑起来。



有住继续说道:“可想再见到你了。可以的话,想好好聊聊。下周三有空吗?”



“啊啊,嗯。”



我含糊地点点头,但其实都还没对过时间表。兼职是在周一、周四、周六所以没关系,但社团可能有什么安排要参加,不过嘛,取消就行了。



我考虑着这样无足轻重的事情时,有住又继续说:“那好,来这里。”



她递给我的是名片大小的纸片,左半边写着字,右半边有个简洁的地图。



有住就这样又跑向了对面的站台。我用那尚且混乱的大脑设法组织出了一些话:“等一下,你知道贾巴沃克吗?”



那并非是该对许久不见后再会的初恋女生最先问的问题。这缺乏常识,还略去了太多的说明。



不过有住像是进行很自然的日常对话般答道:“当然了。因为我名字被贾巴沃克给偷走了。”



那句话的意思我一时间没能理解过来。仿佛出发前的※巧乐车后面的发条在嘎吱嘎吱旋转之后,脊背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动。【译注:巧乐车:チョロQ,Choro-Q,一种发条玩具车】



——有住。



怎么也想不起那之后的名字,没有名字的ALICE。



说了句“再见”之后,她迈出脚步。



我很想追在后面,如果说她犹如握着怀表的白兔,匆忙走向哪里,那我就想跟着她。但是倚靠着我一只胳膊的冬明以其温度停下了我的行动。这期间,有住跑上台阶。



我就这么无法动弹地望着有住的背影。红色高帮运动鞋从视野里消失,随后,脚边好像晃晃悠悠地摇摆着。



仿佛掉进了兔子洞、置身于不可思议之国的爱丽丝。



贾巴沃克蚕食了我的常识,要将我带往奇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