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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观察中的第一学期 五月(1 / 2)



从拉上了窗帘的窗户外面,传来了移动超市车子到达的乐曲。



世界上,每一个地方



都有欢笑,有眼泪



各处的人们互相帮助



在小小的世界上



这是迪士尼的旋律,小心所喜欢的游乐项目“小小世界”里的曲子。“小小世界”的音乐从安装在车子上的大喇叭里传向四方。小心从小就听着同样的曲子和车子一起到来。



音乐停下后,传来广播声:



“打扰大家了,感谢大家的惠顾。这里是三河蔬果店的移动销售车。这里有生鲜食品、乳制品、面包及大米。”



小心家离国道边的超市有挺远的路,如果不开车是去不了的,所以从小心童年时期就是这样,每个星期一次,她家后面的一个公园里就会有三河蔬果店的车子停在那儿。住在附近的老年人和带着幼儿的妈妈们听到了音乐之后,便纷纷赶来购物。



虽然小心从未去那儿买过东西,她母亲却是经常去那儿买的。听见母亲说过:“三河店来卖东西的大叔已经上岁数了,不知道他还能来多久呀?”



当年,大型超市没有开店的时候确实很方便,会有更多的人来这里买东西。现在则不同了,有的人抱怨车载喇叭里传出的音乐太吵,可以说是已经成为一种噪声问题。



小心觉得这还不至于算得上噪声,听到了音乐之后,感觉不好也不坏,能提醒她此时属于平日里的大白天。这音乐让她意识到这一点。



孩子们在笑,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原来平日里的上午十一点是这样的一种时间呀,小心不去上学之后才明白。



本来,从小学生的时候起,三河蔬果店的车子对于小心来说都是暑假或寒假的时候才会看见。



到去年为止,她无法想象自己平日会这样全身僵硬地待在屋子里。



小心在房间里静静地看着音量调得很低的电视,希望电视屏幕发出的光亮不要透出去。



即使三河蔬果店的车子没有来,面对着小心房间的公园里也经常会有住在附近的年轻妈妈们带着孩子们来玩。小心看见那些手柄上挂着各色袋子的婴儿车并列停在公园的长椅边时,就会想:“啊,上午快要过去啦!”她们是在十点至十一点的时候聚在这里,十二点是午饭的时间,她们那时就各自离开了。



这时,窗帘便可以稍微地拉开些了。



隔着淡橘色的窗帘布,房间在大白天里也有一些昏暗,一直这样待着,小心觉得会有一种内疚渐渐逼近,有一种觉得自己太不像话的自责的感觉。



一开始待在家里会觉得挺舒适的。虽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责,但是渐渐地,小心也明白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社会上的那些既定的规则,全部都有它们存在的理由。



比方,到了早上应该把窗帘拉开。



比方,学校是孩子们都必须要去的地方。



前天,和妈妈一起去参观了自由学校(译注:自由学校——日本民间公益组织,为不去上学的学生提供教学和交流的场所。不去上学——不登校的学生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其中以遭遇校园霸凌、抑郁等原因为主。),小心本来觉得去那里上学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是,早晨起来后,她却感觉不行了。



原因和过去一样,肚子疼。



那不是小心装病,而是真的疼。



小心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到了早上,应该去学校的时间了,也不是装,肚子真的会疼起来,有时头也会一起疼。



妈妈便对她说了,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所以,小心并没有什么顾虑,她离开二楼自己的房间,下到楼下的餐厅里。



“妈妈!我肚子疼了。”



正在准备热牛奶和烤面包片的妈妈听见小心这么说,脸上立刻变得没有了丝毫的表情,陷入了沉默。



她看也不看小心一眼。



妈妈只是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小心的声音,径自把冒着热气的盛牛奶杯子端到餐桌上。随即,她又用不耐烦的声音问:“你这肚子疼是什么样的感觉?”



接着她又把套装外系的红色围裙不耐烦地解下来,坐在了椅子上。



“和往常一样。”



小心小声地回答。她的话音未落,妈妈又继续问:



“你说和往常一样,怎么昨天还什么事都没有呀?自由学校和普通的学校不一样,用不着每天都去,上学的人数也比普通的学校少,老师们看上去也都很不错的感觉。小心你说过愿意去的。怎么办呢?你不去了吗?”



被妈妈逼问着,小心立刻便能明白她是想要自己去的。可是不对呀。



小心不是不想去,也不是装病,而是真的觉得肚子疼。



看见小心不作声,妈妈神情烦躁地突然看起了钟。“啊!已经这个时间啦!”她啧了一声。



“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小心脚底像被钉上了钉子似的动不了。



“我去不了。”



不是不想去,是去不了。



小心鼓起全部勇气小声地说完之后,妈妈在她面前大声地叹了口气,表情就像她自己身上的什么地方也开始疼了似的。



“……你是今天不能去,还是再也不去了?”



小心回答不出来。



今天没法去,下次会不会肚子疼没有把握。自己明明不是装病,真是肚子疼所以去不了,却受到了妈妈这样的质问,她心里不由地感到了一阵悲哀。



小心无言地望着妈妈,妈妈说了一声“够了”,就站起了身。她冲动地拿起了盛早饭的盘子,把烤面包扔进了水槽边的三角形塑料筐里。“牛奶你也不喝了吧?我还特意给你热了!”说完,她也不听小心的回答就把牛奶倒进了水槽里。只见热牛奶的雾气腾起在了灶间,又迅速地和流水声一起消失了。



小心本想过一会儿吃这份早餐,可是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妈妈看也不看穿着一身睡衣直挺挺地站在门口的小心,嘴里说了一声“你稍微让一让”,就从她旁边穿过,随即消失在里面的客厅里了。接着,便听见她给哪里打电话的声音:“啊,不好意思,我是安西呀。”她刚才的不愉快仿佛一扫而光,声音听上去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哎,是这样的,说是肚子疼了起来。实在是太抱歉了。那天去参观的时候这孩子挺积极地主动说要去的。是呀!是呀!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妈妈领着小心去的那所自由学校其实是一个叫作“心的教室”的地方。



那个入口处的广告牌上写着“支援儿童教育”的文字。



从这幢氛围看上去既像学校又像医院的旧房子二楼上传出了孩子们的声音。估计都是些小学生。



“小心,我们进去吧!有点紧张吧?”



妈妈虽然笑着,看上去却比小心还要紧张。她把手放在小心的背上,推着她。



这里的名字居然叫“心的教室”,感觉挺不好意思的。



和小心一样的名字。



妈妈估计也意识到了吧,当然,她原来也不可能是为了让小心进这里而给女儿起这个名字的。这样一想,小心的胸口不由地一阵疼。



原来,不登校(译注:不登校——指不去学校上课的状态。学生不登校的原因多种多样,在早期研究中多数因为身体原因或经济状况而不能去学校,近年来社会和媒体关注的多是由于校园霸凌或抑郁等原因不愿去学校的学生。)的孩子们除了本来的学校还能来这样的地方,小心如今也是第一次知道。上小学的时候,在小心的班上没有孩子发生拒绝来学校上课的问题。大家可能或多或少地找个借口赖学一两天,但是没有哪个孩子会到这样的地方来上学。



在这里迎接她们的老师们都把这所“心的教室”称呼为“自由学校”。



小心换上了一双穿不惯的拖鞋,脚趾有点儿凉飕飕的不舒服,在被带去的房间里坐在一张椅子上,缩着脚趾。



“安西心同学,你是雪科第五中学的学生吧?”



仿佛是要确认一下,老师亲切地露出笑脸。她的模样年轻,就像那种电视里儿童节目中唱歌的姐姐类型的人。挂在她胸前的向日葵形状名牌上,写着“喜多岛”的名字,还画着她的素描像,看样子素描像是某个小孩给她画的。



“是的。”小心回答的声音既小又含混。小心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只能发出这么轻的声音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喜多岛老师听了莞尔一笑:



“我也是呀!”



“哦。”



这以后,对话就中断了。



喜多岛老师长得漂亮,留着短发给人一种活泼的印象,而且她的眼神非常亲切。小心对她产生了好感,心里却不合时宜地羡慕地想着:她现在已经毕业了,不再是那个学校里的初中生了。



实际上,说小心是雪科第五中学的学生也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她刚入学不久,只是第一个月的四月份在那里学习过。



“已经给那儿打过电话了。”



妈妈返回来的时候又恢复到原先的不愉快的声音,在饭厅里,看着呆立在那儿的小心,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嘴里说:“既然肚子疼就睡觉去吧!已经准备好了给你在学校里吃的便当,那么,你就在家里吃吧。放在那儿了,能吃得下的时候你就吃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小心一眼,然后便开始忙着出门了。



小心难过地想,如果现在爸爸在的话,或许能够帮帮自己。双亲都上班,爸爸的公司离家更远,所以他早上起床更早。等到小心起床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已经不在了。



小心觉得继续待下去的话更会惹得妈妈不开心,就一声不响地上了楼。她听见背后朝着她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妈妈的叹息。



小心下午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三点了。



在一直开着的电视上,内容已经变成了午后的大众节目了。娱乐界的八卦和新闻都已经结束了,换成了电视销售的节目档,小心一振,从床上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地困乏,同在学校时相比,待在家里更容易感受到睡意。



小心揉揉眼睛,擦干净嘴角的唾液,关上电视,走下一楼。站在洗脸台前把脸洗干净了,觉得肚子里空空的。



进了餐厅,打开了妈妈留在餐桌上的便当。



打开用格子布包着的便当时,小心想,妈妈在包起便当的时候,肯定以为自己是在自由学校吃这便当的。这么一想,她内心沉甸甸的,特别想和妈妈道歉了。



在便当的上面,放着一个小盒子,打开来一看,发现里面放着小心喜欢的猕猴桃。便当是小心喜欢的三色盖饭。



吃下了一口之后,小心低下了头。



怎么都想不通,参观自由学校的那一天自己觉得在那儿挺开心的,现在却去不了了。就是因为今天早上肚子疼了,这样一来,以后也再没有心情去了,整个事情都要泡汤了。



那个自由学校里,既有小学生,也有初中生。



大家看上去都不像那种“逃学的孩子”,全是一些样子很普通的孩子。既没有表情特别暗淡的,也没有长相特别难看的,都不像那种容易被大家疏远的类型。



但是,来这里的中学生们都没有穿校服。



有两个女孩子看上去比自己的年龄大一点,她们把彼此的桌子靠在一起说着话。“哇,太好了!”“不过……”这景象和小心原先上的初中的景象没什么两样。看着她们,就觉得腹部下面又要开始疼了,不过,想到她们也是不愿意去上学的人,小心不禁觉得不可思议。



喜多岛老师领着她参观的时候,有一个挺可爱的孩子跑来告状:“老师!真矢打我了!”小心看了想,如果来这儿,就会和这些孩子一起做游戏了。想象中这些真的都有可能发生。



在小心被领着四处参观的时候,妈妈和这里的总负责人一起待在最早进来的房间里。



虽然妈妈什么都没有向小心透露过,可是看样子在这次领着小心来参观之前,她自己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别的老师看见妈妈时都认识般地向她打招呼,说明他们不是初次见面。



小心记得,妈妈劝说她去参观学校时的样子有些不太自然:“小心,有点话想和你说……”妈妈也是为难,她在这件事上也尽她所能地小心谨慎了。



走近妈妈等待的房间时,小心听见里面传出了多半是那个负责人的声音:



“这种孩子并不罕见,他们习惯了小学大家庭般的环境,进了初中以后,适应不了突然的变化。尤其是,第五中学在这场学校合并中受的影响特别大,在这一区域属于学生数量格外多的。”



小心听到这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话也不算伤人的话。她在内心说服自己。



的确,因为进了初中,从小学只有两个班级的环境突然变成了七个班级,一开始小心是感到不知所措。班级里几乎就没有以前认识的同学。



但是,并非如此。



我并非因为“无法融入”,根本不是因为这种无关紧要的原因而不能去上学的。



这人一点都不明白我的遭遇。



小心旁边的喜多岛老师脸上没有犹豫和其他的表情,毅然地说了一声“失礼了”,便推开了门。面对面地坐着的上了年纪的老师和妈妈一齐朝着进来的小心他们转过了头。



小心看见妈妈的手上握着一条手绢,她但愿妈妈不是因为哭了才拿着这条手绢。



如果电视开在那儿,小心自然会一直看下去。



坐在那里看着,就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感觉一天便很容易地过去了。



然而,电视里的内容哪怕是有着故事情节的电视剧,小心看了以后多半也会回忆不起来,结果就会觉得一整天不知自己在干些什么。



节目里做主妇的人遇到街头采访,随口说一句“孩子去上学的时候我……”,小心听了后便会因为没有去学校觉得自己很糟糕,有种被她们非难的感觉。



在中学担任小心班主任的伊田老师是一个年轻的男老师,至今他还经常来家访。小心有时见他,有时不见他。这个老师来了以后,妈妈会来问:“老师来了呀,你见他吗?”



尽管心里明白应该去见见,小心嘴上却说“不太想见”时,妈妈并不发火只是说:“没关系,今天就我一个人来见他吧。”然后她把老师引进客厅里。



“对不起,今天小心有点儿……”妈妈说道。老师也就说“不要紧,没有什么关系”,放弃了和小心见面的打算,并不会生小心的气。



原先小心没有想到大人们对自己的任性能够如此地让步。一直以为老师说的话、父母说的话、大人说的话都是必须要听的。这样一来有了一丝希望,另外,小心也意识到一种特殊的状态——



大家现在都在迁就自己。



有时候,小学时期的同班生沙月呀,关系很好的墨田会上门来。现在和她们已经不在一个班级了,估计是老师指点她们这样做的。小心觉得自己不去学校很不光彩,所以也不愿意和她们见面。



本来,和她们见了有很多的事情想向她们打听,可是想到她们对自己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更加难受,结果对她们也避而不见。



还在吃便当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思忖着不接比较妥当,小心便让它自己去响了,后来铃声停了自动地变成了电话留言。



“喂?小心吗?我是妈妈呀!你在家的话就接一下电话。”



是妈妈的声音,亲切而又温和。小心急忙跑过去拿起了听筒。



“喂……”



“喂,小心吗?对不起,是妈妈呀。”



和早上不同,她现在用的是一种温和的语调。妈妈在电话的那一头笑着。她究竟在哪儿呢?是从工作的地方跑开了吗?周边挺安静。



“你不接电话让我挺担心的,不要紧吧?在吃便当吗?肚子已经不疼了吗?”



“没关系了。”



“真的吗?我想,如果还疼的话去医院看看更好吧。”



“没关系。”



“妈妈今天要早点回家,不要紧。小心,才刚刚开始呀,今后的日子还很长。加油吧!”



妈妈用明快的声音来鼓励她。小心听着她的声音只是“嗯”着点点头。



今天早上妈妈还是那么感情用事的样子,估计有谁说过她了。大概在公司里向什么人求教过了。不过,总觉得妈妈是独自一人自我反省后打来的这个电话。



“加油吧!”小心不知道自己能否回报妈妈的期待,光是点着头。



四点钟过了以后,就不能再待在一楼了。



二楼的窗帘也要和早上一样拉起来。



等待那个声音出现时的紧张感,每一回都很强烈,到现在还是习惯不了。为了使自己不在乎那个声音,小心特地坐在调低了音量的电视机前,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电视节目上,可是仍然在无意中等待着那个声音。



正在想“快了吧”,就听见家门前的信箱里传来啪嗒一声响,是信件投进去的声音。



一听见这个声音,就明白“啊,东条来啦!”



那是和小心同一个班级的东条萌。



东条萌是转校生,因为她父亲工作的缘故转校手续办得晚了,四月份的新学期开始了一些日子之后,她才进了班级。



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孩子,运动神经也很好,坐在小心的旁边。小心虽然也是女孩子,看见她的样子还是会感觉到心怦怦跳。她长着细细的腿和胳膊及长长的眼睫毛,像那种法国洋娃娃似的,虽然不像是混血儿,却长着一张混血儿般的跟日本人不一样的端正的脸。



老师把她安排在小心的旁边是有理由的,她搬来的家同小心家隔了两幢房子。既然是邻居,老师希望她们能友好共处,小心也觉得能这样真好。实际上,东条在转来之后主动地问过“叫你小心行吗?”,然后有两个星期她们上学和放学路上都在一起。



东条还让小心去她家里玩过。



东条家给小心的印象是和小心家同一种建筑格局,但是内部的格调完全不同。墙壁和柱子的材料呀,天花板的高度都是一样的。可是放在门口柜子上的东西呀,挂在墙上的画呀,电灯的种类和地毯的颜色都完全不一样。由于本来是同一种结构的房子,这样的差别就显得更明显了。



东条的家富有情趣,进了她家的门厅以后,立刻就能看见墙上挂着各种体现她爸爸的趣味的童话的绘画。



东条的爸爸是大学的老师,说是研究儿童文学的人。他从欧洲买来许多当年的图画书用的旧原画,表现的都是小心也知道的《小红帽》《睡美人》《小美人鱼》《狼和七只小山羊》《糖果屋》等图画书里的场面。



“尽是些怪怪的画面吧?”东条——当时小心叫她小萌,这样地问小心。



“我的爸爸是这个画家的作品收集者。收集了不少当年的格林呀,安徒生的图画书的插图。”



虽然东条说“尽是些怪怪的画面”,其实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有《狼和七只小山羊》里狼闯进了家里,小山羊们四处逃跑的著名画面;还有在《糖果屋》里,汉泽尔一边撒面包屑一边走路的画面。虽然上面没有魔女,但是光看这些就能明白是属于那个故事里的一个场面。



虽然是和小心家同样面积的房子,可是东条那个充满了情趣的家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更宽敞。



在客厅里有书架,不仅有英语书和德语书,还放着各种其他语言的书籍。



“这本是丹麦语的。”



东条拿起一本举在手上告诉小心,小心听了感叹无比。“太厉害啦!”她很实在地说。小心懂一点英语,但是丹麦语对她来说可是一种完全未知的语言。东条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小心:“安徒生是丹麦的作家呀。”



“我也看不懂,如果你对里面的氛围感兴趣的话可以借给你看。”小心听了这话特别高兴。用丹麦语写的书,虽然书名看不懂,可是从封面上的图案能知道是《丑小鸭》。



“另外,德语书也挺多的,就因为格林是德国人的缘故。”



听东条这样说,小心更加兴奋了。她知道不少《格林童话》里的故事,这些外语图画书看上去全都那么精美迷人。



“下次你也来我家玩吧,不过我家什么都没有。”



小心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觉得这个约定不久就会实现。当时她应该是这样想的。



可是,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东条从小心的身边离开了。



关于真田她们背后说过什么话,小心觉得并不难猜。



小心叫东条“小萌”时,东条一副困惑的样子朝她扬起脸。



在她的脸上,表情明显像在说:“别这么叫我。”别在大伙儿面前——特别是别在真田她们的面前这么叫我。



本来两个人约好一起去参观中学里的各个社团。



可是,到了约好的放学时间,东条却和真田她们一起迅速地走出了教室。真田到了教室外面的走廊上时,故意大声地说:“啊……啊,单单的真可怜……”



“单单”也就是“孤单单”的意思了。小心正在慢吞吞地收拾回家要带的东西,感受到四周同学朝她投来的视线,她这才反应过来。



真田的话在脑袋里反复回荡,小心谁也不看,独自走出了教室。想到无论去参观哪个社团都有可能撞上她们,立刻便没有心思去了。



——为什么?自己会被她们盯上?



遭受无视。



背后被说坏话。



别的孩子们也受到告诫,不要和小心靠近。



被嘲笑。



嘲笑嘲笑嘲笑。



嘲笑小心。



有次小心肚子疼了,待在上锁的厕所单间里,却能听见外面真田的笑声。课间休息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可是这些人还在外面,小心咬牙忍着快要哭的心情开门出了单间,立刻从旁边的单间里跳出了大叫“啊”的真田。随后她看着小心的脸,讪笑着。



说是小心太慢了,要看小心在干什么,真田在旁边的单间里弯腰窥视。这也是后来偶然看见当时状况的一个同班同学告诉小心的。小心听了羞愤得脸都红了起来。想到自己蹲着的样子和脱裤子的样子都被看见了,心里立刻有一种东西碎裂的感觉。



那个孩子说完后又补上了一句“她太坏了!”,然后马上又说:“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呀!”嘱咐了之后她才离去。



茫然又难受,小心不知怎样才好。



没有一个能够安心的地方。



总是发生这样的事情。直到发生了决定性的“那件事”——



小心就不去上学了。



东条住得最近,自从小心不去学校后,东条每天都把学校发的学习材料和通知送来。



她做得很认真规范。



小心总觉得和她再亲密些就好了,好像也有过能更加同她亲密的可能性。可是东条只是把这些东西投进她家的信箱里,没有进一步地按她家的门铃。小心很多次地躲在自己房间的窗户边,看着履行义务般地把东西投入信箱后离去的东条的背影。



东条身上穿的水手服式样的校服,领子是青绿色的,领巾是胭脂色的。四月份的时候自己也穿着同样的制服,现在只能茫然地眺望着她。



主要因为和别人的家离得比较远吧,东条没有和其他朋友在一起。小心看见她只是一个人,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关于东条是不是受到老师的指点,要求她来看看自己,同自己说说话,而东条实际上却没有这么做——对于这种可能性,小心尽量地不去想。



“啪嗒”一声传过来,东条走了。



* * *



在小心的房间里,有一个全身镜。



小心拥有了这间屋子以后立刻就挂上了这面镜子,石质的椭圆形镜框是粉红色的。小心看见映在镜子里的自己脸色很差,就想要哭,没法继续看。



拉开窗帘确认了东条离去后,小心就慢慢地躺倒在床上了。音量小得几乎都听不见的电视闪着光亮,今天特别刺眼。



小心不去学校了以后,爸爸把小心以前玩的游戏机拿走了。他说:“她学校也不去,再给她玩这游戏机的话,更不会学习了。”他还想把电视机也收走,妈妈说“再观察一段时间吧”,总算阻止了他。



当时虽然对爸爸恨得咬牙切齿,现在却不这么想了。可能真会像爸爸说的那样,把日子都耗在玩游戏上了。目前她确实是没有在学习。



进了初中,学习内容估计更难了,自己多半会跟不上了。今后怎么办呢?



照在脸上的光线太刺眼了。



还是把电视机关掉吧,小心想着,抬起了头,她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电视机根本就没有开。



不知什么时候,电源已经关掉了。



在屋子里散发光亮的其实是靠近门口那面镜子。



“咦?”



小心愣住了,然后她没有多想就走了过去。镜子闪着亮光,像是从里面朝外发出的光芒,亮闪闪的令人几乎睁不开眼。镜面映不出任何东西。



小心把手伸了过去。



小心伸出手去才想到,万一镜子很烫呢?然而镜子的表面和原先一样,感觉凉飕飕的。然而,问题不在于温度,小心的手刚用了点力——



“啊!”



小心大叫。



她的手掌被吸到里面去了,镜面的触感没有了,仿佛将手伸进水里。



她的身体也跟着向前倾,一起被吸到镜子里面去了。



糟了!太可怕了!她刚一想,身体就被光亮吞没了。在刺眼的强光中刚刚闭上了眼睛,身体就像穿过了一个冰冷的地方。



想呼唤妈妈,声音却发不出来。



身体好像到了远处,又像在上升,又像在前进,不明白怎么回事,有一种被向上拽的感觉引导着自己。



“喂!起来吧!”



小心躺在地上,右面的脸颊感觉到了地面的冰凉。



脑袋里一阵阵地刺痛,嘴巴和嗓子都觉得干巴巴的。在抬不起头的小心的旁边,又传来了声音:



“喂!快起来呀!”



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是小学低年级的学生。



在小心的周围,没有这么小的孩子。她摇摇头,慢慢地睁开了眼,抬起了身子,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随后,小心吃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一个奇怪的孩子站在那儿:



“安西心,你醒过来啦?”



她的脸像狼似的。



原来是一个戴着狼的面具的女孩,她的面具是节日里集市上卖的那种样子。



然而,怪异之处不只这一点。尽管她戴着这样的面具,身上穿的却像去参加弹奏钢琴比赛,或是什么人的结婚仪式一样的洋服——一件镶满了花边的粉红色连衣裙。简直就像丽嘉娃娃的服饰。



另外,她刚才居然叫着我的名字?



小心迷惘地四处张望。



这里是哪儿呀?地面上散发着绿宝石一样的光泽,简直就像童话书《绿野仙踪》里描写的那样。



小心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漫画或是舞台里的世界。正这样想,她忽然感觉到头顶上有什么阴影,然后抬起了头。仿佛口中吸进了一大团空气,她惊讶地捂住了嘴。



居然有一座城堡高高地耸立在面前!



它是那么雄伟壮观,宛如在西方童话里看到的那种城堡。



“恭喜你啦!”



这声音回荡在睁大了眼睛的小心耳旁。女孩子戴着假面具,看不出她的表情,也看不见她的嘴型,然而多半是她的声音。



只听见她继续说道:



“安西心,恭喜你作为城堡的客人被请到了这里!”



在哑然无语的小心眼前,城堡的铁格子大门打开了,伴随着悠然的声音。



* * *



小心的脑袋里只有一片空白。



她接着只是在想:必须赶快逃走。



太可怕了。



戴着狼面具的少女,看不到一点儿她的真实表情,只见她仰面望着自己。



小心祈祷这是一场梦或者是幻觉,可是少女没有消失,依然仰面望着自己。



小心慢慢地转回头,看见有一面闪光的镜子。



虽然和小心屋里的镜子不完全相同,可是它们的大小差不多。朝着这面有着用各种颜色的磨得很圆润的石头装饰着镜框的镜子,小心冲了过去。大概,这面镜子和小心房间里的镜子是相通的。从这里穿过去的话,就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了。



小心背对着城堡,一声不响地往前跑的时候,带着狼的假面具的女孩从她后面一把抓住了她,扑到了她的身上:



“你别逃!”



在她的冲击下,小心倒在了绿宝石色的地上,脸颊着地伏在地上。女孩又说:



“不要跑呀!我今天早上就开始忙。都面试过六个人了,你是最后的一个了。已经四点啦,没有时间了!”



“关我什么事!”



小心嘴里叫着。



她拼命地说出了这句话,对方是一个比她年幼的女孩子,所以小心说话的方式挺粗鲁。她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一片混乱。



她一边挺身试图摆脱女孩,一边回头向上看,城堡依旧耸立在她眼前。



就像迪士尼乐园的灰姑娘城堡一样,就像从一个幻想的世界出来的一样。



她想,这好像不是梦境呀。能感觉到搂住她腰的女孩子压在身上的体重。这么一想,她又恐惧起来,朝着散发光亮的镜子使劲地爬过去。



狼少女又叫了起来:



“你干什么?怎么也不想一想?没看见城堡吗?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冒险可能现在就开始了,这样一个梦幻般的新世界,你就不向往吗?发挥一下小孩子特有的想象力吧!”



“关我什么事呀!”



小心带着哭腔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现在还来得及。



能够回去,能够摆脱这一切。



小心的心里虽然更乱了,脑子里却因恐惧越来越冷静了。这不是梦境,这个孩子明显地在说一些我所想象不到的事情。



她猛然把小心的腰搂得更紧了,紧得快使小心透不过气来了,小心不由地叫了一声。



“能让你的愿望实现呀!能让平凡的你实现任何一个愿望呀!你听我说呀!”



小心听了心想:明明这是第一次听说呀。然而她趴在那里透不过气,没法回答。本来因为她是一个小孩子,所以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现在看来并不简单。小心想着使劲地翻过身,按住了狼少女的脑袋。她的假面具上的头发软软的,抓在手上的脑袋小小的,惊奇地感触到她真是一个小孩子。小心下定了决心推开她,摆脱了她的胳膊。



小心直起了身体,挣开了她以后,接触到了闪着光的镜子。她觉得自己的手和来的时候一样,有一种插在水里的感觉,被朝着镜子里面吸过去。



“停下!”



小心听见这声音之后停住了呼吸。然后她闭上了眼,继续把身体倾向镜子的方向,跃入了光亮之中。



“你这个人呀……明天一定要来啊!”



这句话结束后,小心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然后各种各样的声音一下子远去了。



小心睁开眼眨了眨,看见眼前是自己熟悉的房间。



有电视机和床,有从小就陈列在窗台上的长毛绒玩具,还有书架、桌子、椅子、化妆台。



再一看,镜子就挂在那里。



并没有发出亮光。



仅仅是照着自己睁大了眼睛的脸。



心脏怦怦地激烈跳动着。



刚才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一边想一边不由地把手伸向了镜子,又马上缩了回来。



现在,它又成了一面照着自己和熟悉的房间的镜子了。



然而,会不会在镜子里面有谁正看着自己呢?那个狼少女的胳膊会不会突然伸出来,一把抓住自己呢?小心越想越觉得害怕了。



不过,镜子看上去毫无异样,只是映出这里的景象,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心看了看电视机上的钟,愣住了。最近自己喜欢看的重新播放的电视剧已经到了开始的时间了。这么快……时间在流逝。



也许只是钟走快了,小心思忖着打开了电视机,果然电视剧已经开始播放了。钟并没有出错,时间已经过去了。



——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心默默地咬着嘴唇。从镜子跟前退了几步,远远地看着。



刚才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吗?



穿着睡衣的身子刚才被紧紧地抓住过,那种感觉仍然残留着。



现在想想仍是又惊又怕,小心伸出手,尽可能地保持着距离,心情紧张地把镜子翻过去转向墙壁。接着,立刻远离了镜子。



她的手指还在轻轻地发抖。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自问着。又想起刚才被谁怒吼过的事情来了。因为平时不怎么和人说话,偶尔自言自语的时候发出的声音相当低,现在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很爽朗。已经很久没有同家人以外的谁说话了,很久了。



那只是做梦吗?这样想来,关于白天做的梦,有一种称呼叫白日梦。这也是普通的事情吧?



是不是我有点儿不正常呢?



冷静下来想一想,小心开始有点儿怀疑了,接着心头涌起了另外一种担心。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子成天地待在家里,脑子里便产生了幻觉的话怎么办?



——能让你的愿望实现呀!



不知为何,乱哄哄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能让平凡的你实现任何一个愿望呀!



如果说是幻觉的话也未免印象太鲜明了,这个声音仿佛还在小心耳边响着。她的眼睛也会忍不住地注视墙上那面已经被翻过去的镜子。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妈妈的声音。



“我回来了……”



如果被妈妈发现正在看电视的话一定会挨骂。小心急忙拿起了遥控器,关上了电视,回答道:“你回来啦。”刚才,妈妈在电话里说过要早点儿回家,结果回来得确实挺早。



下楼之前,小心忍不住地又朝那面镜子看了看,背面朝外的镜子没有丝毫的光亮。



回到家的妈妈看上去既温和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