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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本家的绑票(2 / 2)




咲良的声音很大。



尤其是肚子饿吵着要吃奶的声音简直像恐龙,「嘎啊啊!嘎啊啊!」地哭叫的声音仿佛在威胁良枝。「好好好,来了!」「小呋真是个贪吃鬼。」本来良枝还会像这样边哄咲良边跟她说话,但是身旁没有聆听的观众,说话的次数自然也减少了。她默默地抬起咲良沉重的头,用发痛的手腕搂着她的身体,把乳头塞进她的嘴巴。定期发作的乳腺炎引起一阵剧痛,可是要促进母乳分泌,缓和疼痛,又只能要咲良多喝奶。乳房总是又热又胀,难受极了。



「嘎啊啊啊」的哭声在脑袋中央隆隆振动。这种时候良枝总是觉得连鼓膜都要破了。即使咲良静静地睡着,她也无时无刻担心她是不是确实地在呼吸,如果丢下咲良去看电视或看杂志,她就觉得自己在偷懒,而感到心神不宁。这种时候,平时嫌窄的公寓房间总是让她觉得大到无助。虽然得勉力举起沉重的手腕,但只有哺乳的时候,她的内心才会因为完成义务而安下心来。



学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十点过后回来的学,走近总算入睡的咲良床边,歌唱似地喊着她的名字,就要抱起她时,良枝忍不住出声:「不要闹她!」学以为她刚才花了多少时间喂她喝奶,哄她睡下?而且今天晚上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又会被她的哭闹吵醒。



「我工作那么累,回家以后抱一下咲良安慰一下会怎样哟?」



学噘起嘴巴说,「可是……」良枝顶回去。像他那样只想挑好处拣,可以原谅吗?就算被夜啼吵醒,可以让纯喂母乳的咲良停止哭泣的也只有良枝,学总是推说他还得上班,绝对不会起身帮忙哄。不仅如此,他甚至还低声抱怨过「吵死了」。虽然说得像梦话,但那绝对不是梦话。



原本每小时一次的夜啼在出生半年后,减少为三小时一次了,但婴儿依旧以机器般的精准在相同的间隔醒来。良枝听着身旁的咲良闹脾气的声音,脑袋想着得换尿布才行、得哺乳才行。虽然早点起来比较好,但在她大哭起来之前,再睡一下也行吧。再五分钟就好……。



换好尿布,沾上药用肥皂水洗手,好了,接下来要哺乳了——良枝回到卧房抱起咲良,然而一成不变的哭叫声却一点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远远地不断传来,令她不可思议极了。良枝奇怪地眨眼,咲良哭得涨红的脸映入眼帘。她发现刚才换尿布洗手,全都是自己站着睡着做的白日梦。啊,本来以为只剩下哺乳了,这下又得从换尿布开始。日复一日,都是这样的情形。



她在网上看到超市的塑胶袋搓揉声可以防止夜啼。好像是因为那声音近似母亲胎内的心跳声和血流声,婴儿听了会感到安心。良枝半信半疑地试验,原本哭得那么厉害的咲良竟一下子不哭了。真开心。她觉得还几乎无法沟通的咲良第一次回应了她。肚子饿、脾气闹得太凶时没有效,但这个技巧让良枝得意极了,她把磨擦塑胶袋的声音录起来,用电脑设定成不断重播。



「这样咲良就不会哭了,你也可以试试。」良枝教丈夫,学苦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我不想像那样偷懒。我会好好把她抱起来哄。」



就在那时候,腱鞘炎引发的手腕疼痛开始变成慢性疼痛。早上起床,左半身就有种变成了石头裂开般的感觉。怀孕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不让孕妇搬重物,然而一旦生产,每天都得随时抱着三公斤重的婴儿。出生时三一一五公克重的咲良,两个月后重量变成了两倍。



良枝闻言顿时面无表情,学急忙补充说:「不过你每天都一整天陪咲良,偶尔放松一下没关系啦。」



与咲良的生活,一切都是第一次,是一连串的紧张。在只有两人的家中,即使想要一起洗澡,也不晓得自己在洗澡和洗头发的时候,该怎么处置还不会自己坐的咲良。在娘家买的婴儿沐浴用澡盆,她选了以后可以当椅子用的小尺寸,可是摆在狭窄的浴室里,良枝冲洗身体时,水还是会淋到咲良头上,而且咲良的脖子都还没长硬,良枝实在不想让她坐着。



结果良枝只能草草冲澡算数,然后再带睡着了的咲良一起洗。一开始把咲良一个人丢在无人的房间去洗澡,让她害怕得不得了。莲蓬头一开,那孩子的哭声就会被水声盖过,听不到了。万一她在我冲澡时出事怎么办?可是每次洗澡都要上演一次的紧张,在每天的反复之中也自然地渐渐没那么在乎了。她也不再感到罪恶,反正只有短短几十分钟而已。不再担心以后,反而对之前那么害怕离开咲良、那么神经质感到不可思议了。浴室距离婴儿床才几公尺远而已。



或许母亲就是像这样一点一滴地对各种事情变得大胆、习惯——可以从容地泡澡的时候,良枝望着蒸气迷蒙的天花板心想。



去七穗购物中心买东西时,第一次也是紧张万分。



一个人应该没什么的购物,光是带上咲良,一切就都变得不同了。放在婴儿背带里抱着走,还是坐婴儿车推着走,是不是都会给周围的人添麻烦?万一咲良哭起来怎么办?良枝每次都胆战心惊,只匆匆买了食材,就急急忙忙回车子了。过了好久一段日子,她才敢从食品和生活杂货的一楼移动到二楼的女性服饰卖场。虽然不能逛太久,但还是渐渐变得从容,可以逛逛橱窗。



一天,良枝在二楼的店里看到可爱的发束。咲良出生后,她平日只在七穗购物中心和自家往返,与人见面的机会也减少了。虽然她不想买新的衣服,但头发每天都会绑。天鹅绒光泽布料的宽幅发束,缎带周围有金色镶边,看起来不错——良枝伸手的瞬间,应该在婴儿车里睡觉的咲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原本难得安安静静,半声不吭,现在却哭得激烈极了,简直就像被虫给螫了似的。



「怎么了?怎么了?」良枝一边问着,一边窥看婴儿车里面。店里面的客人和店员都纳闷到底出了什么事,望向良枝这里。良枝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她并没有想要像单身的时候那样去逛名牌,或是去精品店、百货公司。她只是在七穗购物中心,在当地的女高中生会逛的那种廉价饰品店想买一样杂货罢了——胸口阵阵刺痛。回到停车场的时候,咲良已经哭累睡着了,但良枝不想再回到刚才因为咲良大哭而受到众人注目的那家店里。



把咲良抱上婴儿座时,微微睁眼、露出白眼的咲良忽然冒出松饼上的奶油融化般的甜蜜笑容。看到她那张表情,发束和购物、还有刚才她大哭造成困扰的事,全都变得无所谓了。把脸凑上去,便闻到混合了奶水和婴儿香皂气味的咲良香味。



实际上咲良很可爱。



有一天良枝去看牙医,在治疗中打了麻醉,这段期间不能哺乳,所以换成奶粉。原本可以尽情吸食的奶头被没收,咲良哭着一次又一次把握成拳头的手塞进自己的嘴巴舔着,没多久就累得睡着了。她那个模样教人疼惜极了,举起双手呈W字的睡姿,还有反射性地抓握空气的动作可爱无比,真希望她多做几次。用拳头摇铃铛似的招财猫动作,还有发现陌生东西时把头一摆一摆的动作,都教人百看不厌。睡觉的时候,如果良枝躺到旁边,她就会把手探进胸脯找乳头。



良枝为了工作忙碌的学,在咲良差不多该学会翻身的时候,把摄影机固定在咲良的床上整天开着。回家后的学看到咲良在镜头前翻来翻去的模样,说着:「好厉害,长大了呢!」让良枝感动得眼睛一热:啊啊,太好了。



咲良是良枝的天使。



可是抱住夜啼的咲良,良枝觉得这样的时光好似将这样永远持续下去。毫无变化地,只有良枝和咲良两个人,一天开始,一天又结束。星期的感觉消失,注意到时已经星期五了,心想:啊,明天开始丈夫会在家两天。一成不变的每个星期像这样累积着,然后过去。



6



这是良枝在天野千波的婚礼后第一次与照井理彩见面。



理彩连络说她因为工作的关系会来到附近。良枝到车站去接她,招待她到家里玩。她以为理彩应该不喜欢小孩,没想到她笑着对儿童座上的咲良招呼「你好」,颇开心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好漂亮!新公寓果然棒,我们也该考虑一下了呢。」



理彩一进玄关就说。



「谢谢。」良枝应道。「其实是想盖一栋有庭院的房子,不过我跟学商量后,决定小呋还小的时候住公寓就好了。」



良枝请理彩到摆满婴儿用品的客厅,泡了无咖啡因的茶。理彩环顾房间说:



「这个杯垫是钩针作品?难道是你自己做的?」



「嗯,做的不太好。」



「哪会!超精致、超漂亮的!那个有咲良名字的座垫也是吗?」



「啊,那是现成的座垫,把名字刺绣上去而已。」



好久没有客人来了。



趁着上午做的香蕉重奶油蛋糕,理彩边吃边称赞。色调柔和的木制家具、贴在冰箱上的手作磁铁、阳台上种的罗勒和薄荷,理彩都称赞很有良枝家的味道。



「真好。良枝真的是个完美主妇。待在这里呀,我都想跟我家老公道歉了,说抱歉你老婆是这种德行。」



「才没那回事呢,理彩在工作上很活跃,很棒呀。」



「也还好啦。今天也是,只是说要在百货公司设柜,就跟现场负责人吵起来了。」



理彩把手放在肩上,边叹气边说,良枝听了,想起一件事:



「啊,这么说来,那家百货公司对幼儿超不友善的。上次去的时候,厕所的尿布台坏了,不能用耶。虽然上面贴了张纸叫客人去其他楼层,可是他们怎么可以丢着不修?」



结果害良枝得在马桶盖上铺毛巾换尿布,但咲良大哭大闹,花了好久才安抚她。



「生了小孩以后,观点完全变成父母了。像是电梯标示记号还是段差、斜坡,对轮椅记号也变得很敏感。」



「……这样啊。白天基本上只有你跟咲良两个人吧?还好吧?你在这附近也没什么朋友吧?」



「嗯。以前的朋友几乎都在都内,所以今天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良枝这么回答,理彩面露有些复杂的笑容说:「这样啊?」



良枝也去过市内的儿童馆,期待或许能结交一些妈妈朋友,但那里的母亲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要突然向她们搭讪,门槛太高。尽管知道要在那种地方结交朋友,只能不断地去,成为熟面孔,但一旦退缩,实在很难再去第二次。虽然这栋公寓是自己主动希望买下的,但她已经不晓得后悔过多少次为什么要搬家了。



进入十月以后,咲良开始会走了,更不能有半刻疏忽。辽有咲良的哭声依旧一样大、液晶荧幕异于映像管电视,完全经不起小孩子恶作剧——良枝指着画面上的手印一一叹道。她抱怨咲良还是一样半夜啼哭,没想到晚上无法睡觉有这么痛苦,理彩闻言夸张地皱起眉头说:



「哇,真辛苦。我最喜欢睡觉了,绝对没办法带小孩。」



「咲良对蛋类有点过敏,所以连我都得过着完全禁食鸡蛋的生活呢。因为万一跑进母乳就不好了。像这样一看,不管是面包还是蛋糕,世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部有鸡蛋,不能吃的东西一下子变多了。」



「真的吗?对不起,我应该送你无蛋面包之类的才对。」



「啊,没关系没关系,学可以吃。」



良枝把理彩送的饼干盛盘后放到桌上说「你吃」,理彩「啊,思」地点点头,但不管是饼干还是蛋糕,都没有再继续多吃。为了做香蕉重奶油蛋糕而买的鸡蛋,是良枝家好久没出现的蛋。



「如果只是为了我自己,实在没办法忍受,但小孩子被这样抓着当人质,真的没法不乖乖遵守呢。」



良枝抚摸皮肤发疹而一片红的咲良脸颊。



「嗳,碰到小孩子的事,怎么样都会变得敏感。像我姐她们家,只是小孩不小心吃到洗澡的婴儿肥皂,就打电话到厂商那里去问呢。」



「咦?」



「我妈也笑他们太夸张了。」



「欤,然后怎么样了?」



「咦?什么东西怎么样?」



「婴儿肥皂。厂商说没问题吗?是哪一家的?莱拉?鹫冢肥皂?如果是莱拉,我们家也是用莱拉的。」



良枝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直以为既然都叫「婴儿专用」了,应该不会有问题,但是和咲良一起洗澡时,咲良应该也不小心吃过好几次。



理彩好像有点慌了,「我没问那么多。」她说,「可是既然都能拿来笑话讲了,一定没问题的啦。」



「真的吗?如果下次遇到你姐姐,可以帮我问问吗?」



「好。……可是小孩平安出生,真的太好了。」



理彩看着抓住桌子边缘,摇摇摆摆走路的咲良说。



「千波的婚礼就要开始的时候,你突然哭出来,害我真的担心死了。」



「那个时候我真的被逼得很紧。」



理彩的脸上突然没了表情。一会儿后,她面露苦笑,小声呢喃:「你不道歉啊。」



「咦?」



「我以为你至少会道个歉,说声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因为你后来一下子就怀孕了。」



「才不是一下子呢。医生一直没有确诊,从头到尾都没有好好跟我说恭喜。」



「育婴假你打算请到满吗?」



「嗯。一开始我打算一年就回职场,结果还是决定请满三年。可是如果那时候可以生第二胎是最好的。那样的话又可以继续请三年,合计起来就可以休六年了。」



理彩的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发出「咦~」的怪叫。



「都休了六年,还能再回去吗?我不知道你们公司职场是什么气氛啦,可是六年耶,制度什么的应该也会有很多变化吧?」



「可是我妈跟阿姨都说最好不要辞掉工作。我也觉得不要辞掉比较好。」



现在或许觉得孩子很可爱,也全心忙着育儿,但是如果辞掉工作,孩子长大以后,自己就失去生活的重心了。辞职或许很简单,但事后懊悔就来不及了。长期以来一边工作一边育儿的她们以真实体验这么建议良枝。



说老实话,良枝已经不想工作了,想要在家永远照顾咲良就好。可是公寓的房贷还有很多年要缴,也想让咲良学才艺。她不像变得像学的嫂嫂那样,明明在家闲着没事,却也不好好规划一下儿子的教育问题。



「那你不辞职罗?」



「嗯。……可是要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感觉也很辛苦,所以我想尽量一年就回职场,然后在咲良可以进托儿所的时候开始照顾第二个。现在有很多小孩在排队等进托儿所,好像很难进去,不过尽量啦。」



理彩不吭声了。不过她很快地「哦?」了一声。



「就算母亲请产假在家,小孩子也可以继续待在托儿所哟?」



「嗯。以前好像规定小孩子要先退出托儿所,很麻烦,不过现在只要进了托儿所就没问题了。」



「哦,这样啊。」



理彩再次沉默了,良枝见状「啊」地补充说:



「嗳,不过那样说的话,小孩年纪相近的母亲都是亲手一次带好几个,真辛苦呢。」



「这样啊。可是我好吃惊。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工作呢。找到工作的时候,你说你很高兴能进想进的公司,还说你很乐在其中。」



「我很喜欢工作啊。而且也很有成就感。所以我才说我不会辞职啊。」



可是每天早上不管任何情况,都得在同样的时间起床,在上下班的通勤尖峰时段挤在满是人潮的电车里摇上一段路;还有不管调到哪个部门,只要过个几年,人际关系就会出现磨擦,还有来自上司的不合理要求、被迫无止尽的加班,不想回到那种单调日子的心情不是道理说得清的,而且也是另一码子事了。理彩应该也不是不明白。



所以怀了孕,开始休产假时,一想到那样的生活即将会有戏剧性的变化,良枝开心极了。没想到事与愿违。



送理彩回车站的车中,「这么说来……」她想起来似地说。理彩告诉良枝,她们那天参加婚礼的主角天野千波现在似乎正在进行不孕治疗。她刚过二十岁的时候得了子宫肌瘤,烦恼或许是这个原因,跟丈夫两个人在昂贵的诊所进行治疗。



「好像很辛苦呢。」理彩说,「这样啊。」良枝应着:心想真可怜。千波一定很想要孩子,却没办法生,真可怜。



从车站回来后,良枝急忙帮咲良洗澡,开始准备晚饭。现在已经长得相当大的咲良已经能坐浴室椅了,所以可以跟良枝一起洗澡。晚上虽然还是会睡到一半哭起来,但勉强也算是养成了九点或十点入睡的习惯。



今天理彩来了,所以整天的预定都乱掉了。即使只有一天,咲良好不容易养成的习惯万一乱掉,感觉会无法再矫正回来,因此良枝急忙准备可以迅速弄好的纳豆拌饭做离乳食品。



7



「吵死了!」良枝吼道,拍了一下哭个不停的咲良额头。



我打了咲良。



凌晨三点咲良突然哭起来,「乖呵,乖呵。」良枝哄着,但咲良还是哭个不停。良枝困得要命,困得要命,实在是困得要命,继续以温柔的声音哄着,但咲良不仅不停止哭泣,反而越哭越大声。



「吵死了!」



打了她的额头后,咲良的声音一瞬间停了。



很像出生第二个月,第一次接受疫苗接种那时候。咲良露出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接着发疯似地号啕大哭起来。



这是良枝第一次打咲良,她盯着自己的手茫然自失,坐倒在不断哭泣的咲良面前,完全不想伸手碰孩子。



咲良凶猛的哭声终于让睡在旁边的学爬起来了。良枝已经发现咲良夜啼的时候,睡着的学有一半以上都只是在装睡。「怎么啦?」困倦地询问的声音不是在问良枝,而是她怀里的咲良。学没有看良枝的脸,只看着咲良。



「欸。」



良枝叫住学似地说。



「我打了她。」



肩膀热了起来。良枝背对着,等待学会怎么回答。学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哄着咲良说:「噢,这样啊,妈妈打你呀,好怕好怕,没事没事。」然后他草草摸了孩子的头两三下,马上又翻身回去睡了。



良枝垮着肩膀,咬紧嘴唇。哪里没事了。



才不是没事。我已经快不行了。



这个人一定觉得我们家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一定觉得那些可怕的事情只会发生在一小部分、跟自己不一样的人家里。



良枝大大地叹了口气,把哭累而音量稍微变小的咲良拥进怀里,悄悄地走出阳台。为了让哭个不停的咲良吹吹晚风,过去她也经常这样做。大楼的灯光在远处零星亮着,底下的马路传来汽车喇叭声。不知何处有狗在吠。低头望去,看得到车头灯或车尾灯的红灯。怀里抱着咲良沉甸甸的屁股,高度让脚瑟缩。



不知道是不是明白自己刚才被打了,咲良的哭声听起来像报复。感觉像在责备:你打我,讨厌。



良枝抱紧继续哭的咲良,大叫:「哇!」



她用比咲良更大的声音大叫。



咲良吓了一跳似地肩膀一颤,停止哭泣,仰望咲良的脸。良枝接着又叫。哇!哇!哇!越是出声,就越是停不住。哇!哇!哇!中途开始,泪水滚过脸颊。



她紧抱住咲良,觉得累了。



对咲良的愧疚、罪恶感、自觉窝囊、羞耻,这些感情全都无所谓了,她只觉得,好困。



有一天,良枝发现自己忘了买葱。



在料理节目看到的,可以冷冻保存的猪肉葱汉堡看起来很简单,而且好吃,即使是疲累的日子,也可以马上为学的晚饭加一道菜,吸引力十足。猪绞肉已经调味好,开始动手料理了。她想再出门跑一趟,可是想到又要抱着咲良上车,在七穗购物中心的停车场打开折叠式婴儿车,把咲良抱上去,只买束一九八圆的葱又回来——光是想像这个过程就感到挫折。



到七穗购物中心只要五分钟车程。要买的只是一束蒽。



婴儿床对于平常睡在一起的咲良来说,大半的角色是良枝在做家事时的牢笼。随着咲良年纪增长,良枝把木头栏杆的高度调高固定,让笼子变得更深。咲良还没办法一个人下床。良枝确定周围没有任何对咲良危险的物品后,离开屋子。



快,快,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为收银台前没几个人的队伍和红绿灯焦急着,尽可能火速买完东西赶回家一看,咲良若无其事地还在婴儿床里。她看到良枝提着伸出蒽来的购物袋,开心地叫着:「啊呜啊。」客厅开着没关的面包超人影片正好播完一集,正在放片尾曲。咲良随着歌曲展露笑容。看到那张脸,良枝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什么嘛,原来这么简单。



8



应该很简单的。



咲良不见了。咲良不见了。明明一直在一起的,婴儿车却不见了。



从七穗购物中心回到公寓,连在停车场关上小轿车的门都嫌浪费时间,良枝紧握住汗湿的手,哭着回到家里。为了连络学。为了告诉他孩子不见了。



把车子停在停车场,搭电梯上六楼。



看到放在玄关前的婴儿车瞬间,良枝全身一阵战栗。怎么可能!她惊愕,嘴巴痉挛起来。座椅铺着粉红色樱花图案毯子的婴儿车,确实是咲良的没错。



她用发抖的手开锁推门。找成那样、慌乱地想要确认平安无事的咲良正在婴儿床里安睡着。床单和铺在上面的浴巾被推挤得乱七八糟。可能是一直哭个不停,眼角有流泪的痕迹,嘴角有干掉的口水痕。过去也见过几次这样因寻找良枝而哭累睡着的咲良。



一股冻结全身的寒意从脚底慢慢爬上来。背脊发冷,脸越来越滚烫。



这是没办法的事——她告诉自己。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每天只有零碎的睡眠,还得在这当中打扫房屋,苦心设计离乳食品,为自己还有晚归的学准备时间不同的两次晚餐,把必须拆开细细清洗的咲良的吸管学习杯用热水消毒,脑袋已经朦胧混乱了。认定必须跟咲良形影不离,脑袋,混乱,所以。



身体猛地一个哆嗦,就像浸了冰水似地,内脏好似打从胃底冷起来。



自从生产以后,出门时咲良的婴儿车无时无刻总是在身边。推杆的压迫感、存在感总是理所当然地捣在胸脯一带。如果没有那种感觉就坐立难安,好似忘了什么。



睡着的咲良胸脯上下起伏。身上衣服的兔子脸配合呼吸平静地隆起,安静地降下。布料皱起或拉长,印在衣服上的兔子脸看起来像在生气,也像在哭泣。



良枝感到不敢置信。



不敢相信自己做出来的事。一方面觉得这是办法的事,却又不知所措,混乱不堪。良枝今天没有带咲良去七穗购物中心。可是明明才不久前的事,她却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出门、逛了七穗购物中心的哪些地方。丢下装手机的肩包,只带着钱包出门,自己是想做什么?想要在七穗购物中心买什么?



不是想要便宜的发束。只是想要一个人的时间。



因为一直没睡,踏在地上的脚没有现实感。宛如处在梦中,视野底部的白雾已经堆积了好几天。「怎么办?」良枝说出声来。七穗购物中心里,警卫和总经理应该还在找咲良的婴儿车。他们还说要报警。



我搞砸了。



沉睡的咲良脸颊上散布着红疹。安详地闭着眼睛的她的嘴巴软软地、无力地张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的咲良。只能相信我的咲良。



用不着心理准备,良枝一瞬间就决定了。她咬紧嘴唇,匆匆把咲良的头从床上抱起,搂到胸前。装手机的皮包这次搭在肩上,丢在玄关的婴儿车没有打开直接拖走,搭电梯下楼。把睡着的咲良放上婴儿座,婴儿车塞到脚下,急忙赶往七穗购物中心。如果停下来思考,似乎就会踌躇不前,她只知道要快。鼻头渗出汗珠。



不是停在平常停车的户外停车场,而是开进室内的立体停车场三楼,打开婴儿车把咲良放上去。咲良睡着没有醒。看到那张无辜的睡脸,胸口被揪紧似地发疼。可是除了这么做以外,良枝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她要把载着咲良的婴儿车丢在附近的男厕。



要是男厕的话,良枝就不会被怀疑吧。放下婴儿车后,良枝再回去刚才的员工休息室。没事的,没事的。警卫很快就会找到丢在那里的婴儿车。一定几分钟就会找到了。如果他们一直没找到,良枝再自己冲出去找就行了。



可是——一道不祥的暗影罩上胸口,就像要把她推入漆黑的深渊。



可是,万一丢在那里的几分钟内,真的有人把咲良跟婴儿车带走的话。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不可能发生那种事。咲良很快就会被警卫或员工找到。不可能真的被掳走。可是万一,万一真的发生那种事,这次良枝真的不用活了。



握住婴儿车握把的手被汗湿透了,随时都像会滑掉。得快点才行,得快点才行。



走过被微弱的萤光灯照亮的灰蒙蒙停车场,把婴儿车推进散发出有如暗夜城市中唯一明亮的便利超商灯光般的购物中心入口。没有人。延伸到热闹通道的电扶梯发出震动声转动着。看到那个景象,良枝双脚瑟缩,一阵作呕。她想像自己和咲良被卷进电扶梯里,粉身碎骨的景象。她硬是撇过头去,把婴儿车往逃生梯的方向推。平常不会使用的楼层间平台厕所的标示就在底下。



良枝深深吸气,把咲良连同婴儿车抬起。每次看到学在没有斜坡的地方用蛮力这样做,良枝总是觉得惊险万状,同时气愤为什么大家都在使用的地方,居然没有电梯和斜坡这些必要的设备?



如果不屏住呼吸一口气搬运,似乎就会脱力,让咲良摔下去。重心不稳,身体连同婴儿车歪倒,就快踏空阶梯的时候她勉强恢复平衡,把婴儿车的车轮放上平台。与其说是放,更接近猛力一扔。弹跳让睡着的咲良反射性地发出「呼欸」的叫声。



额头浮出汗水。目的地的男厕就在眼前了。



我只能这么做。我只能这么做了。这样下去,我会被当成不正常的母亲。会被烙上再也洗刷不掉的、育儿精神衰弱而大吵大闹的不正常母亲的烙印。会再也不能来七穗购物中心买东西了。公寓就在附近,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买东西的。贷款也还没付完。会不能再继续住下去。



对不起,良枝看着婴儿车里沉睡的咲良说。对不起,对不起,她一再道歉。咲良出生以后,她好像就一直在向这孩子道歉。对不起,我是这么糟的母亲,对不起。



她手指颤抖着,明明怕得不得了,但还是抬起头来,准备动手把婴儿车推进男厕。



就在这个时候。



婴儿车里的咲良忽然睁开了一直闭着的眼睛。单眼皮、黑白分明而清澈的眼睛捕捉到良枝的身影。焦点确实地凝结在自己面前。



那一瞬间,良枝动弹不得。前所未见的强烈冲动压垮了胸口。



呜哇啊啊啊啊啊!她放声大叫。



良枝抓住本来就要放开的把手,迈遢地颓靠在推杆上,哭叫起来。咲良的眼睛吓了一跳似地睁开,仰望良枝。良枝膝盖以下脱了力,蹲踞似地瘫坐下去,不停地哭泣。



人来了。有人问「怎么了」。她在泪眼迷蒙的视野中看到警卫蓝色的制服。是刚才良枝抓住他的手臂,求他帮忙找婴儿车的那个人。他发现在哭的是良枝,「啊」地一叫。



警卫急忙检查婴儿车,确定咲良就在那里。



他用力拍打良枝的肩膀,「太太,」他说,「太太,你找到了。太好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听到良枝的哭声,不知道是客人还是员工,人开始聚集过来。警卫用无线电连络,叫着:「找到了,找到了!」



「太好了,太好了。」



许多人抚摸着良枝的背。



「太太,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太太,太太,不断投上来的这些话,令良枝抬不起头。她觉得那些声音遥远得、生疏得不晓得是从哪里传来的。



这十个月以来,良枝梦见过好几次她害死咲良。在浴室手滑、在阳台不小心,让咲良从这双手中摔落,过失致死的梦。来不及、构不着,任她坠地的梦。我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



可能是看到许多人,被吓着了,咲良尖声哭了起来。



即使再也无可挽回,即使越过了不能越过的一线,即使破灭,今后我还是会搂紧咲良。会永远拥抱住她。



良枝总算抬起一直按在婴儿车推杆上的脸,呼唤咲良。当她把手伸向座位,双手触摸到咲良的脸颊瞬间,喉咙深处又漏出挤出来似的哭声。



对不起,她说。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



各篇初次发表



〈仁志野町的小偷〉 ALL读物 二〇〇九年十月号



〈石蕗南地区的纵火〉 ALL读物 二〇一〇年四月号



〈美弥谷社区的逃亡者〉 ALL读物 二〇一〇年一月号



〈芹叶大学的梦想与杀人〉 文春MOOK《ALL推理》



〈君本家的绑票〉 文春MOOK《ALL推理二〇一二》



①译注:日本朝日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放的现场直播音乐节目。



②译注:长谷川町子的四格漫画,曾多次改编为动画及电视剧等,是日本代表性的国民漫画作品。



③译注:佃煮是将海鲜类加入砂糖与酱油等调味料炖煮而成的家常菜,因调味重而适合保存。



④译注:母音「ウ」浊音化而成的「ヴ」,是日本近代才出现的表记方法,表日语发音中没有的「V」音,一般用在外来语上。在过去,「V」音在日文中都是以「ブ」(音BU)来表示。



⑤译注:「咲良」的名字发音,与日文中的「樱花」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