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樱田先生确实是对我说过「有点事情想和您商量」，但是他也没有直接点破。说到底也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般的解读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让我丢人丢到姥姥家去的男友演出不就全都是无用功吗？——算了，已经过去了，不管了。



问题在于，今天这场酒会背后的真正理由——正题。



我用求解的眼神看向了樱田先生，他面带和蔼的笑容，像是为了要让混乱的我冷静下来一般说道。



「在这之前，还是先点杯喝的吧」



对话的主导权已经不在我手上了。我唯唯诺诺，向前来点单的店员再要了一杯啤酒。



于是，等到各自的饮料都送到之后，樱田先生终于开口了。



「其实，刚才在离开店之前也稍微和明莉聊了两句……堂本先生，我有个诚挚的请求」



「请求吗？」



「嗯。——虽然非常唐突，但是堂本先生您有想过转行吗？」



「诶？」



这句着实唐突的话，让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那个，这是什么意思呢……？」



听到我质疑话中之意，樱田先生双手撑在桌上，向前微微探出身子，用前所未有的热情语调回答道。



「樱女现在虽然是由身为老板的我来出任店长一职的，但是我希望将来能把这个位置让出来，我自己就可以从第一线上退下来了」



樱田先生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语句流利地说着。



「而且，樱女现在的经营状况也大致稳定下来了，我觉得我也是时候去拓展新业务了。——所以，店长这个位置，我想一定要让堂本先生你来坐」



「…………」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什么私下接触云云，全都是我自己为时过早的自作多情罢了，而想让我出任樱女的新店长，才是今天的正题。



面对泄气和惊讶各占了一半，有些陷入混乱状态的我，樱田先生继续以热情的诱劝乘胜追击。



「堂本先生是在便利店里担任店长对吧」



「嗯」



「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便利店店长这个职位，工作的辛苦和报酬完全不成正比，挺黑心的。虽然我是这样的印象，但实际上您觉得如何呢？」



“恕我冒昧”，樱田先生又补充了一句完全没必要的客套话。



「嘛……基本上就和你想的差不多」



我现在是作为加盟店经营的老板被雇佣着的，也就是说，我是一个被雇佣的店长。



不仅限于便利店行业，这种被雇佣的店长的辛酸故事，是不胜枚举的。



「每天上十八个小时的班。每周一休。而且要是兼职的人请假了的话就连一天都没得休」



「就算像是生产队的驴那样干都好，到手的工资依旧少得可怜。换算成时薪的话都想哭了」



这种血泪史，在网上稍微搜一下应该就能看到很多罢。



「那这样的话，要不以此为契机，考虑一下转行的事情吧？」



樱田先生就像是个一流的推销员，以巧妙的推销话术试图说服我。



「不过听到是风俗店的店长，也许您会有些不太好的印象。诚然，社会上对于风俗店的非议也是不容小觑的。——不过，唯有通过这份工作才能得到的益处也是确实存在的」



「……看来这事和我没啥关系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气氛的严肃，明莉说了句「我上个洗手间」，离开了座位。



在只剩下了我和樱田先生的单间里，他继续说道。



「风俗这个行业。无论好坏，都是完完全全的实力社会。在这里没有任何的学历差别和“年功序列”这样的阻碍。（注：年功序列是日本企业的传统工资制度，员工的基本工资随员工本人的年龄和企业工龄的增长而每年增加，而且增加工资有一定的序列，按各企业自行规定的年功工资表次序增加。）」



「…………」



「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虽然世上有个词叫做『榨取工作价值』，但是风俗界是和这个词完全无缘的。」



「……这样」



「比起作为正经工作的被雇佣店长，风俗店店长的各种条件应该都是要更优越的。——与此同时，也会对能力有更高的要求。但是，已经在便利店经营里千锤百炼的堂本先生，你一定能得心应手地做下去的」



「…………」



「虽然首先是有必要作为员工去积累经验的，但是我可以保证，最迟也会在一年内，让您坐上店长的位置。——您看如何呢，我们能在这件事情上达成合意吗」



「…………」



我静静地听着，可是内心却涌起了一丝罪恶感。



虽然有些对不住樱田先生如此的盛情邀请，但是从一开始，我的回答就只有一个。



「抱歉。虽然很感谢您的盛情邀请……」



我并非是对于经营风俗店这份工作带有偏见。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法轻而易举地辞掉现在这份工作。



既然樱田先生表现出了如此诚意，我也必须要好好地做出答复才行，我慎重地遣词造句，说明理由。



「我一开始，是从兼职开始做这份工作的，在那之后拼死累活才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可是，在那之前，我真的是处于一种非常糟糕的状态」



「非常糟糕吗？」



「嗯。……虽然难以启齿……但是我最糟糕那会，是已经沦落到了无家可归，无力更生的地步了」



樱田先生发出了很是惊讶的声音，他眼睛都睁大了。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便利店店长这份工作，老实说确实很辛苦。想要辞职的想法，也不止有过一两次了。……但是，一想到我以前那种跌入谷底的生活，现在的处境——虽然有些痛苦也好——但我也觉得自己相当的幸运了」



要是说“我没有选择工作的权力”的话，没准有点太过卑微了。但是，从最糟糕的起跑线上开始，对如今的我来说，能够走到今时今日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而且最重要的是，



「老板他对我有恩，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得益于他的恩情。——身处社会最底层的我，能够成长到姑且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人，全都是因为有他在」



老板雇用了我这个身无一技之长、没有工作的人，甚至断言要是我不出任店长的话，新店干脆就不开了。如果不是老板的话，我是绝对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我对于他的感谢真的千言万语也说不尽。



「所以，我绝对不能去做那些，会背叛我恩人的事情」



「……这样啊」



樱田先生的嘴角扬起了笑容。



「看来你们之间的信任关系已经不是什么条件不条件的可以撼动的了。——虽然很遗憾，我还是放弃吧」



「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事的。这也是我自己单方面提出来的，还请不必在意」



事情大概也告一段落了吧。



话虽如此，酒会也还是在继续，要不把话题转到感想上吧。



「不过，你提这件事真的很突然，吓了我一跳呢」



「哈哈，也是呢。不过在我们这一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不算稀奇吗？」



「因为风俗业的世界是很小的，再加上远离正常社会，如果不在内部安排妥当的话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不过确实呢，这份工作对于一般人来说也许难度有点太高了」



聊过一阵之后，明莉也终于回到了座位上。



「我回来了～。你们聊完了吗？」



面对明莉的问题，樱田先生连同结论一起回答道。



「聊完了。被拒绝了」



「我就说嘛～！肯定不行的啦」



明莉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猜中了。



「哼哼。我的男朋友可不是那种会随随便便地就转行的人呢～」



她已经完全摆出了一副女朋友的嘴脸来了——倒不如说，她就是单纯的得意忘形而已。



「你说是吧，广巳先生？」



明莉的声音是露骨的谄媚，她把手放到我的膝盖上，窥视着我的脸，对于聊天来说，这样的距离已经是近到离谱了。



私下接触的嫌疑已然洗清，可是装小情侣的行动依旧在继续。虽然我也不会轻举妄动就是了——但是再怎么说，这是不是也有点太过了?



「啊咧？你怎么了？你耳朵好红哦？」



「……我喝醉了」



「诶～，真的醉了吗～？这不还没开始喝呢～」



明莉摸了摸我的耳垂，像是在确认我的温度一样。



然后，她趁着这个动作，把脸贴到我的耳旁，突然间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是刚才的回礼」



虽然我不是很懂这是什么意思，但总而言之，被摆了一道的心情是千真万确的。



※



虽然我觉得广巳先生是肯定会拒绝的，但是从他嘴里听到否定的回答的那一刻，我真的安下心来了。



在这一行里，和女孩子们一样，作为员工在工作的男性也是免不掉来自社会的偏见和歧视的。



仅仅是因为从事不正经的工作，就会失去朋友，也会无法通过入居审查——虽说哪怕不问学历也能获得高收入这一点确实很有魅力，但是这种脸上无光的生活，实际经历过之后就会知道是相当辛苦的。（注：在日本租房子需要通过房东或者中介的入居审查，判断租房者是否具有经济能力、人品如何、以及个人状况等等，而从事不正经的工作，通常是无法被认可的）



就算在时间和金钱上再怎么有宽裕都好，失去「羁绊」的人是无法幸福的。这并不是对成功者的挖苦，也不是用于自我满足的诗句，而是我自己通过迄今为止的人生学到的，血一般的教训。



便利店店长的工作，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着都知道有多辛苦。但即便如此，对于在太阳底下的世界里有着正儿八经的容身之处的广巳先生来说，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能珍惜这份「羁绊」。然后——



然后，如果。万一。可以的话，能不能把这份羁绊也赋予我——我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厚颜无耻的想法。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以后我和广巳先生的关系会如何发展。我自己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做才好，在我心里是没有描绘出明确的愿景的。



即便如此，能容许我和他同住一屋檐下的时间——在二十岁之前，要是什么进展都没有的话，总感觉有些寂寞。



……广巳先生他是怎么想的呢。



那个时候他说的那句『我和明莉是想要真心交往的』，难道只是为了应付那个场面，而随便编造出来的借口吗？还是说——



——……总之！无论如何！



不管以后会变成怎么样，钱都是必要的。



JK按摩小姐的黄金年龄到二十岁为止。在被俗称为『二十岁之壁』的东西给阻拦，没法继续从事这份工作之前，现在必须要能赚多少就赚多少了。



不管是回转还是痛客，我都来者不拒了——在酒会结束几天后的工作日里，我鼓起了干劲。然而刚上班，就有一件事，往我满满的干劲上浇了一盆冷水。（注：回转是JK按摩中的一种玩法，客人指名女孩子，每三十分钟换一次人。痛客是指那些惹人厌的客人，特别是那些认为自己付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客人）



「早上好——？」



我的语气之所以有些诧异，是因为在前台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他简直就像是那种韩流偶像一样，染着一头红褐相间的朋克蘑菇头。穿着带条纹的紧身西装马甲，一副夜晚世界原住民的可疑模样。



长相倒也还算过得去。即使他自称是帅哥，大概也不会有人反对吧。



但是吧，他那张脸总是让我有点违和感——打个比方，就像2.5次元的舞台演员一样，有种『精心设计』的感觉，对我来说他就是那种不养眼的类型。



「早！你是来上班的吗？」



「诶，是的」



他那种自来熟的态度让我有点膈应，而他并不在意，手上在窸窸窣窣地翻着什么。



「嗯～是哪张来着～？」



他貌似是在那堆用来做宣传写真的照片里，找我的那张。



「哦，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他一边对比着照片和实物，笑嘻嘻地说道。



「我是新来的员工，九条一辉。请多关照咯，步美酱！」



「……啊，好的。请多关照」



我含糊不清地回应着，心里多多少少察觉到了事情的原委。



遭到广巳先生拒绝的诚酱，一定就是找了这个叫九条的人来当备胎吧。十有八九是这样了。



「呀～，不过呢，这家店里的女孩子质量都好高啊！」



九条看着其他女孩子的照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果然店铺型JK按摩的女孩子颜值就是不一样。——嗯，比起作为员工来上班，还是作为客人来玩才是正解吧？」



「……啊哈哈，那还真是遗憾呢——」



老实说，这种轻浮的态度让我非常膈应，但是现在还是赔个笑吧。



对女孩子来说，店里的员工就像是管理者一样的存在。要是招致了他们的厌恶，在工作上都是有弊无利的。



而且，既然这个人是代替广巳先生被招来的，那么这个人肯定就是下一任的店长候补了罢。虽然不至于说去谄媚他，但是表现出友好的态度是没有坏处的。



「要不我下次就偷偷地来玩好了！？我会来个大变身的！」



「绝对会暴露的哦」



「要不我就指名步美酱你吧？」



「这也是一种选择哦。不过工作人员来玩的话可是要加钱的」



「好过分！你就当是附赠服务嘛～！」



「啊哈哈」



虽然我心里已经觉得这个人烦死了，但我也还是满脸堆笑地陪他瞎扯，看来我的性格也是有够刚强的。



「那我先去休息室了」



「好的～。啊，你把这个贴到板子上」



和他的话一起，我的——『步美』的照片，被扔到了前台上。



「……好～的」



你倒是自己去贴啊。再不行你亲手递过来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拿起自己的照片，贴到作为出勤一览表的软木板上。



就在我准备往休息室里走的时候——



「你等会」



「怎么了吗？」



听到叫住我的声音，我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看到了他向我投来的狐疑的眼神。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九条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嘟囔道。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觉得应该没有」



至少在我的记忆里确实没有，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嗯……但是……嘛，算了」



貌似是终于失去了兴趣，九条摆了摆手，示意我「你可以走了」。



既然都把人叫住了最起码也得道个歉啊，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这句话果然也是没有说出口来。



——第一次见面就跟人自来熟的家伙。



对于这个新来的员工的第一印象，用这一句话就足以概括。



然而在这之后，我马上就意识到了，这和真实情况，压根就是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