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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2)


「青春期性荷尔蒙正旺盛呢。」



「什么?你又这样不管什么都要扯到性荷尔蒙性荷尔蒙性荷尔蒙性荷尔蒙!你根本只会说这个啊!别老拿这三个字来解释我的心情!」



「是四个字。」



「……啊啊啊烦死了!几个字都无所谓!真是的吵死人了吵死人了!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气死人!我难得在念书耶!全都是因为妈妈吵我!我完全没心情了!考不好全都是妈妈的错!」



「要念书就该回你房间念。这里是客厅,是以让家人聚在一起对话为目的而设置的空间。」



「这种时代,房间还是和式的小孩只有我了啦!」



「请拿出证据来。」



「没有!」



「如果你要修正或是收回,那身为母亲的我会接受。」



「不要!而且连冷气也没有,在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念得下书啊!」



「如果你想在有完整空调设备的地方认真念书那就去图书馆。至于他们有没有合理使用市民缴的税金,呵,那就有点疑问了。」



「啊、啊、啊啊啊~~!不早一点起床一大早就去周日根本抢不到自习座位好不好!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老是自说自话好不好!」



「虽然我是你生物学上的母亲,但我没办法管到你的皮质醇分泌啊。」



「你在说什么啦!恶死了,根本听不懂!算了!我就去这世界上最后一间和室让榻榻米的碎屑刺穿我的全身!连眼睛也不会放过!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超过忍耐极限,我用力站起身。趁机从妈妈手上抢回讲义,走往门口打算离开客厅时……



「逻逻,你等等,我还没说完,正确来说根本还没开始说。」



「我没时间和妈妈说话!明明平常老是叫我去念书,现在是怎样,真的有够烦!」



「手机──」



正当我要走出客厅时,背后传来这个词,我吓得停下脚步。手机?那该不会是我超级想要、求了好多次,结果都被「十八岁前禁止」的神秘理论拒绝的那个手机吧。



「──你说你想要,对吧。」



连转动脖子回头看的余裕也没有,我直接倒退,彷佛倒带般站回妈妈面前。



「骗人,该不会是愿意买给我了吧……?」



「你也知道吧,爸爸认为你十八岁前都不应该有手机。但是其实,妈妈现在有更弹性的想法。不只是遇到灾害时的联系手段,手机可能也会成为你对资讯技术产生兴趣的契机,也希望你可以透过管理培养出责任感。」



「嗯……嗯嗯嗯!我懂!就是说啊!」



「所以,我也觉得可以帮你和爸爸谈谈看。别劈头就说要等十八岁,再提早一点也没关系。」



「我觉得很好!绝对该这样做!」



「只不过,跟爸爸谈判前,照规矩,你总是要拿个相等的代价出来啊,懂吗。譬如『逻逻已经约好了要认真念书考好成绩』或是『逻逻约好了绝对不再对父母摆出反抗态度了』之类的。」



「好,什么我都会答应!绝对、遵守!我会认真念书,也不说你们烦了!」



「太好了,如果这样,妈妈也跟你约定。我会用坚定的谈判强势攻击,最晚到你上高中前绝对会把事情谈好。」



「虽然我听不太懂,但真不愧是妈妈!加油!骗人,讨厌啦,怎么办,我超期待!我绝对要买iPhone!」



轻飘飘踩著轻快脚步,这次真的要走出客厅时……



「等等。所以说,仔细看妈妈。」



「什么?所以我就说我没空啊!」



「哎呀。」



妈妈在沙发上双脚交叠,紧盯著我看。挑起单眉,用著一如往常的表情,中指把眼镜往上推,那双眼睛用妈妈的声音对我说,是谁约好绝对不再对父母摆出反抗态度了的呢?是谁啊?谁啊?到底是谁啊……?



「……啊──好啦,我知道啦!你别用那种催眠般的眼睛操纵我啦,然后咧,你是要我看什么?」



「妈妈身上出现了一个变化。我自己也是刚刚才发现,我想要确认你会不会发现,所以才问你。」



「变化?欸,不知道耶。你没去美容院吧,衣服也是之前看过的。」



「给你提示。」



妈妈坐在沙发上,看著我慢慢举起左手,做出握拳摆在胸口的姿势。



「咦,是什么啊。那个是……外国人的齐唱国歌?足球比赛时会看到这个。A CHI CHI A CHI!正在燃烧著吗!之类的……呵呵,干嘛啊,我好来劲喔,这哪里的国歌啊?」



「不管是哪一点,全部都完美猜错了。」



「咦、咦,那是那个,是什么来著,那个……热情……就那个人啊。热情……那霸?米良?讨厌,怎么觉得超级不对劲。」



「注意这里。」



右手指著左手手腕,关节?骨头突出处?手表?啊──手表!



「没有手表!」



「正确答案!」



「耶!猜对了!」



妈妈左手腕上总是戴著一个奢华的金色手表,那是爸爸在我出生前送她的礼物,妈妈真的非常重视它。每天都戴著,这样一说才发现,没看见手表。虽然我忍不住趁势大喊「耶!」的兴奋起来了。



「不对吧,骗人!你吊我胃口吊这么久,就只为了这个?」



所以又怎样?



手表是个想脱下来随时可以脱下来的东西。哪有人三不五时就因为「戴著!」「没戴!」吵吵闹闹啊,我还这样想……



「我自己也不清楚手表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妈妈语气不乾不脆,她很少这样,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喂,该不会。」



「就是那个该不会,好像弄丢了。」



巨大冲击吓得我忘记出声。难以置信。我张大嘴巴呼吸,只能回看眼前的妈妈──乍看之下分辨不出来,但身为女儿,勉强可以发现她的双眉稍微下垂,从角度来看,妈妈应该很沮丧,我也只能回看她。



难以置信妈妈竟然会弄丢那般珍视的东西。妈妈虽然很烦,却是个很厉害的人。她是大学教授,还会写书。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我完全不像,总之,我根本没看过她失败的一面。爸爸常常开玩笑说:「你和我结婚就是唯一的失败!啊哈哈!」我也笑著说:「真的就是这样!超级好笑!」妈妈当然还是用那个表情、那个音调回答「哎呀」。



这个妈妈竟然出错了。



「弄丢不是很糟糕嘛!什么时候?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刚刚才发现手表不见的啊。」



「你好好回想啦!昨天还在吗?前天呢?」



「我最近都没有把手表拿下又戴上的记忆啊。所以大概……不好意思,我可以说我的推论吗?」



「可以。」



「虽然缺乏证据,但逻辑很合理。」



「就说没关系啦,快点说你的推论。」



「我觉得应该是丧礼那时。」



「啊……那时候啊。」



我那个独居的外公,妈妈的爸爸,上个月突然因病过世。



因为他一直很健康,所以我们全家人都大受打击。我们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加上丧礼在远方举行,悲伤加上疲惫,我家沉闷了好一段时间。前一阵子终于安放好骨灰,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回到原本的生活。



「那时要向一大群人打招呼,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几乎没什么睡,对吧。我真的很累,脑袋一片雾茫茫。上洗手间时,说不定有拿下来。我也不知道。总之,结论就是弄丢了。太可惜了……」



妈妈忧郁地「呼~~」了一声,我抓住妈妈的肩膀用力晃动:



「不是『呼~~』吧!」



就算理解发生什么事了,我也无法冷静。



「你应该要更著急吧!明明那么珍惜耶!你不是说那是充满夫妻回忆的宝物嘛!」



「著急又不能改变状况。而且,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已经打电话去问殡仪馆、火葬场和寺庙,也报警了。比起那个,我现在比较想要知道的是爸爸有没有发现,你就没有发现了。」



「爸爸当然……」



我和妈妈对看两秒后,一起点点头。爸爸百分之百没有发现。



和妈妈不像的份,我和爸爸像个十成十。不管是脸、行为模式和个性都超像。我和爸爸组成成分完全相同(推论),如果我没有发现,爸爸也不会发现(符合逻辑)。话说回来,连那么厉害的妈妈都没有发现了,我和爸爸这个废柴小组怎么可能发现。



但如果发现了,爸爸应该会很沮丧吧。而且他绝对不会责怪妈妈,还会打从心底体恤妈妈,彻底隐藏自己的沮丧。就是因为知道爸爸会这样,所以我们都不想让爸爸沮丧。



「……要不要去买一个一样的手表啊?」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但是你也知道吧?妈妈──」



「不会说谎,对吧,我知道啦。」



「没错,我只说真话,个性就是这样。」



「但是啊,那你打算要怎么办?虽然爸爸没有发现,你要一辈子当没这回事活下去吗?装作手表打一开始就不存在吗?你觉得真的有办法办到这种事吗?」



「但是……说不定意外地,一下就找到了。」



「要是那样就好了。」



妈妈摸著空无一物的左手腕,沉默不语,看起来很烦恼,这相当罕见。



看墙上时钟,已经超过下午三点半了。再过不久,爸爸就会从健身房回来了。



***



以为已经找不回来的手表,正如妈妈所说,简简单单就找到了,几乎叫人惊讶,我根本还来不及说服妈妈去买一样的手表。似乎是被当成失物送到殡仪馆的办公室,然后一直被放著不管。殡仪馆的人接到电话后去保管库找,立刻回电说「找到了」。隔天就回到妈妈手上了。



爸爸不只没发现手表不见,也没有发现手表又回来了。



在「外公突然过世」这巨大的变化当中,我们都没有发现「手表不见了」这个微小的变化。



妈妈遵守约定,真的说服超级害怕让小孩拿手机的爸爸,在我升上国三的那个春天,买了我心心念念的iPhone给我。



但我没有遵守约定。



不只没好好念书,那之后也好几次,真的好几次反抗妈妈。「吵死了!」、「别管我!」、「跟你没关系!」、「谁知道啦!」、「闪边去啦!」、「最讨厌你了!」……也说了很多更过分的话。



我总是在生气,拚了命想要伤害妈妈。这是为什么呢?大概是感觉妈妈的存在过于理所当然,如果我不拚命甩开就没办法长大成人吧。还是说,是性荷尔蒙在作怪吗?



我不知道,总之,一切正如妈妈所说。我觉得妈妈真的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现在,非常、后悔。



我想收回所有对妈妈说出口的话,全部重说一次。「最喜欢妈妈」、「想和妈妈在一起久一点」、「好好吃」、「我很开心」或是「谢谢」之类的,「我出门了」、「我回来了」,想要大声说「欢迎回家」,想说「陪我」,想说「黏紧一点」、「别放我一个人」、「再陪我多说一点话」、「陪我到我睡著为止」,想要边说著这些话,边变回小婴儿的模样,用尽全力抓著妈妈大声哭泣。



妈妈肯定会说「哎呀」吧,然后抱起我,轻拍我的背、轻轻摇晃直到我停止哭泣。如同她一直对我所做的,一如往常。接著,我就会安心地,闭上眼睛沉睡。



──只要再一次就好,我好想听她的声音。



如果还能再听一次她的声音,我什么也愿意做。现在已经无法在脑海中重播了。我忘记妈妈的声音了。



不只声音,妈妈的脸、碰触时紧贴在身上的肌肤温度和气味、理所当然知道的所有感觉,都和血液一起从我的身体流出。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感觉。记忆就这样一个又一个毁坏,每次为了想起而取出时,就会看不清那一段时光的标题。追得越紧,也离我越来越远。全部、大家,全都离我而去。等等、拜托,我真的好想要听。最后再一次,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之前,至少再一次就好了,我好想听、好想听、好想听、好想听……?



……我,是想听什么啊?



看吧。



开始搞不清楚了。



下一次闭上眼,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然后,或许无法再次睁开眼了。好害怕,我努力撑著不闭上眼睛。身体中流出的东西流过睁开的眼球表面,我边失去所有一切,边渐渐变冷。



我还感觉自己强烈祈求著想要听到什么,为了几秒前想著这件事的自己,拚命侧耳倾听。



我的耳朵,咦?不可思议。



现在,我听到了踩踏草地的脚步声。



我以为是听错了。因为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发现我。但那果然是脚步声,一步一步朝这边接近。像橡胶摩擦坚硬物品,规则且不可思议的「啾、啾」声。



最后,外星人出现在我的视线中。



不,我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