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追击(2 / 2)
「说的也是,要当恋人或许很困难。我女儿正值青春期,变异率很高,会造成心理压力的人际关系上的变化是一大问题……所以……」
床吱嘎作响。生锈的弹簧发出声响,床单起伏。
靠近以破布裹住裸体的卡秋雅,握住她的手──男人做出答覆。
「我想大概需要三年。无论是雪奈稳定下来,或是我亲手让她消失。」
不利的赌注。在前人们接连失败的问题出现答案之前。
「你愿意等我到那个时候吗?到时,我希望你成为雪奈的──母亲。」
「等等……这是在求……嗯?」
面红耳赤、惊慌开口的嘴唇被堵住。
(插图010)
强吻。唇与唇紧紧相叠,两手互相交握缠绕。
彼此的呼吸搔得脸颊发痒。嘴唇急切地游移,舌头眼看就要相触。但是──
「到此为止……这样应该足以作为契约的证明吧。」
「……笨蛋。你这个笨蛋也太没情调了吧……!不要把人家的初吻……!随随便便当成便章啦。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可是我记得,不管是学生时代还是上了战场之后,我们都曾经好几度意外接吻。」
「对少女来说,那种没有感觉的吻才不算数呢。」
「这样啊。既然如此──这就是我们的初吻了。」
冬真和卡秋雅,同为二十九岁。这是明年就要迈入三字头的他们的,第一个吻。
好比契约证明的那个吻,既甜美又温暖。然后……
「……真令人哀伤啊。我们究竟为什么会这样绕远路呢?」
「我和你都太笨拙了……只知道如何作战,却不懂得恋爱的规则。」
「然而我们身边有个处境相同,却懂得非常多的男人。」
「学长是例外……所谓『精益求精』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喜欢啊……要是能在演变成现在这样之前,早一点互表心意,我想一定……」
卡秋雅用一脸舒畅的表情,握住交缠的手指。
互相凝视的时间是如此珍贵,让人好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喏,我可以再提出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可以,只要我办得到的话。」
「你一定没问题啦……你可以把眼睛闭起来一下吗?」
冬真默默地闭上眼,取代回答。
(不过光是封锁视觉,我还是「看得见」……)
透过皮肤感觉到的空气流动、炼素的反应,透过耳朵捕捉到的心跳声、肌肉和骨头的活动。
相隔仅仅几公分的卡秋雅的动作。在她微微退身离开的剎那,冬真行动了。
「!」
「────……!」
无言,无声。他抓住卡秋雅纤细的手腕,将她压倒在床。
弹簧被压得吱嘎作响。混杂在铁锈和尘埃气味中的烧焦味,不是真正的火焰──而是因为受到卡秋雅所展开的炼核武装「屠龙焰圣剑」的热度炙烧。
「卡秋雅,你想做什么?」
「……我很高兴你向我求婚。但是……」
整个人埋在床单中的她,展开自己的魔法骑器。
见到画面中浮现的文字列,冬真也确认自己的终端机,却没有收到通知。
发布给自己以外的「无名」所有骑士的绝对命令。
「十二耆老评议会认定白银冬真和白银雪奈为反叛者,下达了抹杀指令……这颗行星、人类社会,已经没有你们容身之处了。」
令人绝望的通知。
冬真所构想的和平路线──
这证明了暂时脱离凰花,待雪奈复原就回归人类社会的这个想法,彻底破灭。
「……这是桐幻直接发布的通知,很可笑吧?……你看。」
接著开启的讯息,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信。
『「无名」03,假使你有意返回人类再生机构,就将白银冬真、雪奈抹杀。若没有在明天早上以前达成这项任务,维尔米欧尼家将从此断绝,佣人及其家人都会被视为反叛者的家累,受到转调至中心区的重金属污染地带从事生产的处罚。』
那是委婉的处死宣告。
那里的待遇在中心区生产军队补给物资的现场中特别差,就任之后据说平均余命不到十年,一般都是对死刑犯下达的──转调命令。
「身为『无名』03,我非杀了你不可……你知道我家有多少人、有多少名佣人吗?有还很年轻的女仆、有家庭的管家,还有膝下有儿孙的园艺师……!」
那些人将全部被打入地狱般的劳动泥沼中,缓缓地被处死。
这不是妄想。卡秋雅在制裁罪犯和恐怖分子的过程中,见过好几次遭到逮捕的人们如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当时,她只认为那是他们罪有应得。但是……
「……行不通的啦。就算牵引整个居住区块,就算有你和雪奈这两个几乎无限的炼素槽,一旦被人类社会切割……!」
存在于这颗行星上的人类社会,就只有人类再生机构「凰花」。
与从前旧时代被当成休闲活动疯迷,温和的生存游戏不同。无法取得粮食、物资,只能和自己人对话,也没有可以利用的动植物。
剩下的,就只有从污染物质中翻找半腐朽垃圾来吃的──黑暗未来。
「你真以为雪奈能够在那种环境中健全地长大吗?以为那样能够获得幸福吗?你真的相信变异率会下降吗……?」
「是啊。」
无论什么样的环境,唯独这一点,冬真可以毫不迟疑地点头。
「如果是雪奈就一定办得到。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样啊。也是啦,因为在你心中,女儿是最棒的嘛。」
对冬真坚定的态度显露出怒意,卡秋雅在床上扭动挣扎。
只要男人按住蕴藏火炼素的波浪剑的手一松开,她就会立刻趁隙逃脱──!
「……还不只这样,『再行骑士』,你过去的复制品。他的自由意志和思考尽管受限,但仍然像是有了另一个你。」
再加上,还有一个从前的「人类最强」。
「……蜜露法和从前的你的组合。即使你和你互相抵销了,又要怎么阻止蜜露法?就凭我和隆美尔,我们和她的炼素持有量相差太多了。万一打赢了,他们还是会再派追兵来……你打算继续逃到什么时候?」
十二耆老评议会和「无名」这条猎犬有多可怕,卡秋雅比谁都清楚。
逃不了。即便有冬真这张鬼牌,既然会被对方的「再行骑士」这张牌抵销,总有一天,依旧会从负责支援的其他成员开始逐步瓦解。
「就像蜜露法,还有姊姊一样,这次轮到我们被狩猎了……既然如此……」
倒不如。
「我恳求你,让我带著你的项上人头去救雪奈一命吧。我也会奉上自己的脑袋,请求对佣人及其家人减刑。至少……」
至少,在最后一刻。
「让我亲手结束你的生命──我好喜欢你,冬真。」
「……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卡秋雅的呢喃中,充满著令人心神荡漾的性感。
就近感受那份诱人气息,冬真轻轻起身,解开压在身下的她。
「即便交出我的项上人头,评议会撤回对雪奈的处分的可能性仍然几乎为零。相反的,变异率还很有可能因为我的死而恶化,成为层级五出现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啊,这么做也许救不了『现在的』雪奈。」
那是一度品尝过的果实的,扭曲的甜美。
「我会回收你和雪奈的炼核武装,然后根据刻划其中的记忆──无论要花几年、几十年,我都一定会找到女神类固有绝技的祈祷者。」
「……你是说『女神请愿』吗?」
「没错,就像挽回赛莉卡一样……就算我变成老奶奶了,就算我沦为评议会的狗,甚至是奴隶,有朝一日,我也一定会将你挽回。」
以刻划在炼核武装内的记忆作为触媒,让死者复活的禁咒。
既然亚莲娜还健在,术式的资料也没有遗失──成功并非不可能。
「如果你能够信任我,这是唯一的对策。雪奈的变异率问题,也能藉著死后复活获得解决,不会让人类承受风险……!」
「……原来如此。我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故意对女儿下手这样的想法,早就被无意识地从冬真脑中排除掉。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父亲」吧。那是根本不可能会出现的选项。
「那好,你砍吧。」
「……真的吗?」
「是啊。既然凭我的一颗脑袋就能让雪奈得救──那便无所谓。我本身就算不复活也没关系。卡秋雅,我要你以自己的名字发誓,答应会誓死保护赛莉卡、保护雪奈,即便情况再糟糕,也一定要让她复活。」
冬真解除炼核武装,当作不抵抗的证明。
手臂上缠绕的粗糙装甲消失。在如果不除染便会立即死亡的污染环境中,他以仅著平凡军服、毫无防备的姿态下了床。
接著,他脱掉鞋子,跪坐在混凝土上松开衣领,谨慎地放下军帽。
「──拜托你替我斩首了,卡秋雅。抱歉啊,直到最后还给你添麻烦。」
「你是……认真的吗?」
「那当然。我愿意赌上自己这个人,和我所有的一切来保护雪奈。」
为此,无论是这副身体、尊严、甚至是生命。
只要是为了保护女儿──冬真反而会满心欢喜、抬头挺胸地舍弃。
因为,世上没有什么比雪奈的幸福更重要了。
「刚接受告白就发生这种事,虽然让人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可以的话,我还是先切腹吧,你只要给我致命的一刀就好。」
就在他平静地泛起微笑的剎那。
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
「你这个……笨蛋!」
「……?」
卡秋雅一巴掌狠狠打在冬真的脸颊上。
接著,情绪激昂地让头发发出红光的女人,捧著男人的脸让他回头。
视线近距离重叠时,女人的眼中落下豆大的泪珠……
「你开什么玩笑啊,隆美尔那个笨蛋不是也叫你不要装圣人吗?结果你这是怎样?你对雪奈的感情难道就只有这样吗!不要这么乾脆就寻死好不好!」
「……我想,这不是加害人应该对被害人说的话。」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直到刚才都没有真的打算杀了你!既然你是真正的父亲,雪奈根本就不需要我!」
不可能──想要杀了你。
听了卡秋雅这样的吶喊,冬真的表情微微变得僵硬。
「你应该选择雪奈,为了保护她而杀人,而不是乖乖地让人杀死。你应该要为了女儿,杀死碍事的我活下来啊。然而,为什么……?为什么你有办法相信我这个叛徒,牺牲自己!」
「……是你要我那么做的。」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你这根大木头!你就是因为总是光凭字面去判读别人的心情,才会……!才会不懂别人的心啦!」
「……我是因为相信你才这么做。觉得如果是你,便能放心把雪奈交给你。」
「我根本不可能取代你。你明明很清楚这一点,就应该说没有我不行,我要保护雪奈才对呀!」
在废弃旅馆的床上──卡秋雅哭了。
(……不懂。)
冬真无法理解泪水的意义。
尽管他拥有能够分析任何构成复杂、容量上亿的术式的头脑。
「也就是说……在卡秋雅你的预设中,我应该要拒绝你的提议吗?」
「没错,然后你会杀死我。这样是最好的结局。」
内心暗藏坚定的觉悟,卡秋雅拍拍自己的胸膛。
「……只要我在这里死在你手里,我就能以骑士身分死去。不是以一个输了的失败女人──也不是选择男人,杀死自己姊姊的自私人渣,而是能够以为人类殉死的骑士身分,漂漂亮亮地结束生命……!」
然后,那份记忆──
「只要你将『屠龙焰圣剑』转交给赛莉卡,我就可以将一切传达出去。无论是我绝对无法用言语说出口的美好一面、爱慕之情,还是丑陋的自私,就能将一切……全部的真相坦白。」
「你本来打算为此而死吗?……不对,是被我──杀死吗?」
面对冷静的提问,卡秋雅流著泪回答:
「没错。但是……我放弃了。你还是一样有病,有著名为救世主的病。你这个因为偶然获得离谱力量,就想用尽全力替全人类背负罪孽的笨蛋。开什么玩笑,这是哪门子任性的行为啊。你其实应该很火大吧?那就生气啊。你不是要保护雪奈吗?既然这样,面对说出蠢话的笨女人……!」
她一边说,一边让炼素在手中凝聚。
从魔法骑器中读取情报,让触媒化为实体,化为一把古老的剑──
被献给屠龙圣人乔尔乔斯,接收过无数祈祷的剑。
「你怎么可能会没有杀死我,以保护女儿的觉悟!你说的话就是那个意思。比起全人类、比起你拋下的所有人的人生、比起我、比起隆美尔、比起你以前的女人,你更重视女儿不是吗?」
「……是啊。」
比起那一切,比起任何人。
「雪奈在我心中的地位最高──我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改变心意、不要让步啊。你不是已经从圣人变成父亲了吗?不是比起全人类,更重视女儿的任性家伙吗?既然这样,那就贯彻到底啊。你已经──」
「……!」
「已经不是评议会的狗了。雪奈和你已经成为挑衅全人类的反叛者。假使你没有现在当场杀死我的觉悟……」
……嘎!
「我就当场杀了你……现在就给我做出决定!」
圣剑深深陷入锁骨。
收在鞘中的圣剑,有将近两千年历史的炼核武装触媒犹如木棒。
在深陷肩骨的疼痛中,冬真错愕地仰望卡秋雅。
「……!」
好狰狞的表情啊,冬真心想。
眉间深深的皱褶。嘴巴在愤怒下扭曲。眼中带著轻蔑和激怒,瞪著自己。
这是从没见过的表情,冬真心想。从学生时代相识至今,这么久以来从未见过。
「……我好惊讶。」
「惊讶什么?」
「没想到你居然会露出那种表情……我还以为自己对你的一切都很瞭解。」
看样子,那似乎只是误解。
在此之前,卡秋雅和冬真的关系可以说是若即若离的──大人的关系。但是,这也表示他们不曾从彼此的私人领域朝对方踏出一步。
若是靠得太近,就会相撞、碎裂、毁坏……改变。
(现在的关系很舒适。)
把对方当成值得信赖的战友往来很轻松。
纵使知道那样不好,也不去改变对方、不去改变自己。
认为彼此陪伴是很正常的事情,然后就双眼一闭,心想「总之就是这样了」。
「……原来我也一样无法改变啊。」
「啥?你在说什么?」
「我终于明白了……我对于『再行者』的批判或许是过分了一点。我自己也没办法改变,因为我害怕被你、学长、战友和家人讨厌。」
因为比起压抑最爱的人,压抑自己要来得轻松多了。
明明发誓要选择雪奈,却又无耻地改变心意──那种扭曲的心理被彻底打碎。
「这一切多亏有你,卡秋雅……这样啊,原来如此。」
「你干嘛露出那么恶心的表情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露出那种表情。」
「是吗?……的确,这种情绪连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心跳和血压都上升了。」
那是激动、兴奋的心情。
然而不明白这一点的冬真,只是随著情绪露出笑意。
「既然你要我选择,那我就选吧。做出多亏有你才发现的抉择。」
「很好。反正你一定会选择雪奈,这一点我很清楚……不过,这样就好。」
──因为你终于露出那种表情了。
总是冷静地板著脸孔,脸上鲜少出现类似笑容的表情。
与雪奈相遇之后,偶尔会看见冬真的情绪产生波动,但是从学生时代至今这十几年来,尽管共度了人生一半以上的时间,卡秋雅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的这副笑容。
(啊啊……我要被杀死了。)
颤抖、害怕。但是,比起那些更教人难以掩饰的喜悦,却让她笑著流泪。
「你在笑呢……卡秋雅。」
「当然要笑啊,因为我很开心。此时此刻──你正注视著我。」
一直以来都是配角。虽然陪伴在身旁,却始终都是那样的存在。
「现在,在你的世界中心的既不是雪奈,也不是蜜露法,而是我……光是这样,我就觉得死也值得了。」
「……好沉重的女人。」
「是啊,世界第一沉重。因为我比任何人都爱你。」
──然而,却仍旧无法改变。
卡秋雅一直爱著冬真。但是无论她有多爱他,终究还是无法表达。
无法将这个男人从有如机器人的救世主,变成人类。
(虽然很不甘心,不过能够办到这一点的人──只有雪奈。)
教导只会用数字和理论计算生命价值的男人什么是爱。
将原本眼中只有茫茫然不知往哪宣泄爱意的人类的超人。
变成一名平凡又自私的父亲的……命中注定的爱女。
(雪奈,抱歉啊。只要现在,只要现在就好……将你的父亲……借给我吧。)
掩藏罪孽的女人与深不见底的男人,两人相视而笑。
自相遇以来囤积至今的岩浆,彼此心中长年累积的情感沸腾。
女人举起古代的圣剑,男人则握起空拳,怀著一模一样的爱意与杀意。
「我要杀了你──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好。这样正合我意,卡秋雅。」
在废墟的一隅……两人凝视著彼此,如此说道。
†
「……全部听得一清二楚。真是火热啊。」
「……不用阻止他们吗?情况好像很严重耶?」
「别担心,他们两个虽然一脸冷酷无情,但其实内心的爱超级沉重……不过也是啦,毕竟他们过去一直强忍著彼此划清界线嘛。」
男女双方都是一百吨级。超重量级的爱沉重无比,而那样的他们一旦真的互撞──
「当然会发生一点小事故了。就好比坦克和坦克正面冲撞一样。」
「真是乱七八糟。病娇和病娇凑在一起会变成最佳情侣吗?」
「天晓得。那得由两位当事人自己决定,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前线区域暗中抢过来改乘的大型装甲车。
强而有力的钢铁履带拨开污染物质,拖著收纳了居住区块的拖车。
隆美尔坐在驾驶座上,透过冬真和卡秋雅的终端机观察情况。他吐出衔在嘴里的薄荷管,从仪表板取出别的锭剂。
「黑子,给我水。」
「好的~……可以也给人家那个吗?」
「咖啡因锭对小孩子来说可能太刺激了。你还是喝咖啡吧,水壶里面有。」
将路上顺便向无名的谍报员,卖假咖啡的咖啡师要来,香气浓郁的假货倒进杯中,黑子一屁股坐在副驾驶座上。
「雪奈正在睡眠槽里熟睡休息,赛莉莉则陪在她身边。」
「自己又不睡,却一直黏著雪奈啊。看来她们感情很要好呢。」
「毕竟对现在的赛莉莉而言,雪奈是她唯一的『同伴』。」
设置在居住区块内的安眠装置,胶囊型的睡眠槽。
雪奈被冬真施术迷昏之后就一直沉睡,赛莉卡则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旁,简直就像等待饲主醒来的小猫一样。
「不过,隆美尔学长你还真过分耶。居然擅自远距操作终端机,偷听人家小俩口吵架。」
「因为之后也不能追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啊,那样太麻烦了。况且我早就料到,那对超沉重的情侣一定会陷入这种状况了。」
接过黑子递来的罐装水,隆美尔扭开瓶盖,和锭剂一同吞下。
回答完黑子的问题,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过,这下真的成为反叛者了啊。对卡秋雅家的人也挺不好意思的,也难怪她会心情沉重了。」
「就是说啊。可是,既然都已经给全人类添麻烦了,如今再吵又有什么用呢?」
「也是啦。话虽如此,还是得虚张声势一下。毕竟卡秋雅家的佣人是拥有不需要AI辅助,就能维持管理古典系统这种特殊技能的人才。」
遭受形同宣判死刑的苛刻奴役太浪费了,因为现在的人类根本没有浪费人才的余裕。
「但就是因为很难从现在的失控状况,断定不可能发生那种事才可怕……总之,他们所有人最后大概会因为调单位什么的分散各地吧。」
「事情会有那么简单吗?……面对人类的危机,评议会怎么可能不采取行动?」
「这我不晓得。不过,只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喔?」
隆美尔抬起布满浓密胡渣的下颚,指向后方。
深处,隔了好几道墙的另一头。在拖车中沉睡的──白银雪奈。
「要把那样的孩子杀死──应该是不可能的。」
「人家也有同感。唯独这点不可能办到。」
「对吧?好了,接下来就看超沉重情侣怎么了结了……不过,我想可以不用去管他们啦。」
「这样好吗?……这样下去,学园长……会死掉耶?」
「看来你还不够了解他们。我说过了,他们两个都超沉重的。」
──沉重的爱。
「一个宁可拋弃全人类也要选择女儿、爱意深重的男人,会对自己真心迷恋上、喜欢上、爱上的女人怎么做──你应该懂吧?」
在成熟男人的隐讳发言中,终端机的另一头。
两人正准备做出了断。
†
「我要杀了你──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以狰狞表情如此说道,卡秋雅•维尔米欧尼一边握紧圣剑。
男人的肉体。经过千锤百炼的肌肉弹性,从收在鞘中的剑传递过来。
(如果我就这样杀了你……你就会属于我吗?)
空虚的念头只是妄想。
她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被剑抵住的男人,拥有抹消体质,能够消除所有炼素,绝对无敌的「屠杀骑士的骑士」,才不把已经消耗殆尽的龙骑当一回事。
卡秋雅的本领是超高速战斗。驾著飞翔盘以超音速攻击了就跑,并且透过炼核武装反覆使出斩击,再加上隆美尔等级的高手从旁支援,才总算能与其对等。
她和眼前的男人冬真,实力差距就是如此悬殊。
「好。这样正合我意,卡秋雅。」
每当平静的说话声响起,细微的震动便透过剑传递过来。
明明喉咙被剑抵住,性命被掌握在卡秋雅手里,这个男人却在刚才那一巴掌之后,已经恢复一如往常,甚至更胜平时的冷静。
「做出了断比较好……就在今天,这个地方。」
「是啊。既然如此……」
──唰!
白刃出鞘,圣剑的刀刃显现。
尽管是长年受人崇拜的圣遗物,然而经过仔细保养的钢铁依旧锐利──
刀刃掠过男人的头、耳际,从被划破的脸颊喷出的血和一束头发在空中飞舞。
(他闪过了……这是当然的,面对他这样的对手,武器的优势等同于无……!)
冬真通晓所有战斗技术,就连拳头也是强大的武器。
卡秋雅虽然也懂得如何战斗,可是在超近距离格斗战──徒手格斗这方面,冬真是她的老师。和教导自己技术的对手正面对打,根本不可能获胜。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使出全力。)
面对拥有抹消体质的冬真,经由炼素使出的攻击完全是徒劳。
以炼核武装进行物理攻击虽然勉强可行,那却是冬真最擅长的作战方式。他会不容分辩地打乱对手的步调,在开始作战前就展现出自己的强项。
必须认真带著杀意攻击。不手下留情,也没有手下留情的必要。
(因为像我这种人就算使出全力,也不可能杀得了他……!)
刀刃绝对碰不到对手。正因为对手杀不死,所以不需要手下留情!
(两记牵制。理所当然似的徒手弹开。不是刀刃,而是用反拳殴打剑腹……!)
那是圈套。不过是以被弹开为前提的布局。
作为炼核武装显现的「屠龙焰圣剑」,是如火焰般的波浪状大剑。
然而,作为触媒的圣剑却是造型普通的单手双刃剑。而且因为被当成宗教祭具的历史悠久,作为单纯的武器使用时,会出现耐久性的问题。
嘎叽……!
(刀刃缺口了……所谓的人间凶器肯定就是在说这家伙……!)
弹开剑的手没事,被弹开的刀刃反而受损。
让炼素集中的铁拳大概经过硬质化吧。以武器的耐久性来说,冬真的拳头远比挥舞古老触媒的卡秋雅来得坚固多了。
(要来了。在弹开剑尖的那一刻低下头,一鼓作气……)
举起双手,保护脸和躯干、身体前侧的拳击架式。弹开卡秋雅的剑之后顺势逼近,以直接明瞭的暴力撂倒她……但是!
「……你难道没察觉吗!」
「!」
卡秋雅很瞭解白银冬真这个人。
一旦锁定目标,就会毫不迟疑、心无旁骛地选择最短距离。
正因为知道男人是如此地耿直……!
「喝!」
短促得连一个呼吸都不到的,半个呼吸。
男人将剑往上一拨,踏进因此产生的空间。而卡秋雅在出声将肺部残余空气挤压出来的同时──
用膝盖袭向冬真的头部侧面!
(没有闪避。)
冬真没有惊慌。尽管鼻子被正面击中,却依然没有停止。
他就这么直接将卡秋雅连腿一起抱住,压倒在床上。
男人以几乎要令肋骨变形的强大力道,将卡秋雅压向生锈的弹簧──接著,他像是要把膝盖伸进丰满双峰间地跨坐在她身上,揪著脖子将她按倒。
「就只有这样吗?」
「──……!」
甚至没有流鼻血,顽强得宛如战斗机器。
与其为敌那瞬间感受到的压迫感。尽管胸部受到挤压,脖子也被按住,卡秋雅却在喘不过气的痛苦中,感受到无比的雀跃。
(……眼冒金星。喉咙好难受。呼吸要停止了。这家伙真的是毫不留情。无关男女,因为他唯一重视的就是女儿,而我只不过是一个碍事的人──!)
……哈哈!
(就是这样。尽管践踏我、蹂躏我、把我击溃吧,笨蛋。你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根本无法与人类为敌,因为你太善良了。我没说错吧?如果善良到连臭脸都摆不出来,哪能做见不得光的工作呢。)
卡秋雅•维尔米欧尼知道白银冬真有多善良。
(所以……拋弃吧。就此拋弃我……还有你的善良!)
只要可以下手杀了自己,他就能放下一切、舍弃天真,成为只守护女儿一人的男人。
绝对不会再装圣人。自己所爱的男人,从此不会成为人类那种暧昧不清的存在,也不会再打著正义的漂亮口号。虽然不晓得还有几年,不过……
(杀死我的你,一定再也忘不了我。)
男人的手捏住喉咙,将卡秋雅从床上强行拉起来,脸逐渐逼近。
是要给予致命一击吗?宛如机械野兽般冰冷而狂暴的骇人脸庞,近在咫尺。
男人的脸不断靠近。两人视线相交,然后狰狞的嘴唇便……!
「……嗯?」
「……」
以惊人的温柔力道相叠,男人的气息随著舌头一起吹进肺部。
麻药般香甜的唾液味道。卡秋雅瞪大双眼,心脏感觉快要爆炸了。
那股铁的气味,是血的味道。是刚才她猛力使出的膝击,让男人从鼻腔深处涌至喉间的血味。
卡秋雅•维尔米欧尼的第二个吻。
「~~~~──!……!」
即使她扭动挣扎,表现出难受的样子,贪婪吸吮嘴唇的男人依旧不离开。
就这么整整持续将近一分钟,当男人终于气喘吁吁地离开的瞬间。
「……都是血腥味……!」
「好像是……原来会这样啊。」
「你在冷静个什么劲啊!……你、你刚才……!吻了我耶!」
「我的确吻了你,而且没有徵求你的同意。因为我想那么做,于是就做了。有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啊!……居然亲吻自己预定要杀死的女人,你的异常癖好难道突然觉醒了?」
两人倒在破旧的床上,大骂似的对话。
冬真脸上已不见杀人机器般的表情。非但如此,简直就像──
「……好像当初刚认识时的你。你不要露出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啦!」
「因为我的确感到很不可思议。我以前一直以为,女性和男性单纯只有属性上的不同。没想到这样就近观察之后,却发现有著出人意表的差异,让人很感兴趣。」
「我是实验动物还是什么吗?……你这是在可怜我?」
杀死卡秋雅之前的,最后的同情。
「如果你打算在分离之前和我上床,那么恕我拒绝。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同情,和你上床。要是那么做,岂不是太悲惨了吗……!」
「我没有那种想法。我既不打算杀了你,也不想和你上床。」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啊?你不会是想玩弄我吧?你究竟……!」
思绪满溢,说不出话来。
害怕听见男人的回答。好想听,却又不敢听──
好比很久以前,学生时代等候考试结果般煎熬、忐忑的感觉。
(卡秋雅,不要昏头了……冷静一点,我的心脏。)
白银冬真这个男人,在这种时候。
他不是一个会在推倒女人之后,说出甜言蜜语的男人……!
「我感觉自己喜欢你。因为想吻你,所以就吻了。这样有问题吗?」
「……嗄?」
「是你要我选择的,要我从杀了你,还是我死之中选一个。所以,我做出了选择。我两个都不要,我选择你──卡秋雅•维尔米欧尼。」
宛如故事中的骑士。
废墟的旅馆,堆满垃圾的床,脸颊上沾有血迹的男人说道:
「我似乎是个自私的男人。所以,你也要成为自私的女人。无论是骑士的尊严、给众人添麻烦的责任,还是让人类背负风险的罪过,那些全都由我来承担。你不需要藉著在此丧命来偿还什么。与其漂漂亮亮地结束生命,不如骯脏地活下去……和我一起。」
不会吧?
「跟我来,卡秋雅。你要是拒绝,我就直接将你掳走。」
「……!」
面对这番彷佛用力紧抱住自己的呢喃细语,卡秋雅浑身发麻。
被所爱之人渴求,这招太奸诈了。
「你这个人真的好任性。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意思是,要我也一起沦为人类的敌人吗?」
「没错。」
「满是污染的死城里没有任何补给,在回归人类社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的情况下,迟早都会落入饿死的下场……而你却要我跟你来一场只有绝望的逃亡之旅?」
「就是这样。」
「你这么做的理由是……」
「我喜欢你。虽然这份喜欢是否为男女之情,今后还有待验证。」
这就是白银冬真的选择。
不是杀死卡秋雅,否定过去的人生,拋弃自己的善良。
也不是被卡秋雅杀死,为过去的人生牺牲,宛如圣人般献出自己的生命。
而是自私又任性地对喜欢的存在说出内心感受,并且强烈地追求──至今不曾存在于这个男人心中,非逻辑的、感性的、充满人性的欲望流露。
「……我早就是个自私的人了。」
对著热切渴求自己的男人,卡秋雅语带苦涩与激动地说:
「我好差劲,明明有办法杀死姊姊,却无论如何都对你下不了手。当然,一方面也是因为能力不足。但是,即使我拥有和你相同的力量……」
卡秋雅无法杀死冬真。
冬真无法杀死卡秋雅。
「──即便你是人渣、人类的叛徒、自私的家伙,还是没办法杀死心爱男人的我,要以骑士身分漂亮地死去……好像不可能喔?」
「是啊。」
简短回答的同时,冬真伸出手──卡秋雅则静静地将它握住。
「将死之时就自私一点,尽可能地挣扎、挣脱、抵抗吧。纵然只有一分、一秒也好,我都要为了留在心爱之人身边,为了和你、和家人活下去而努力。」
不是英雄、骑士,也不是圣人。
就只是两个平凡而自私的「男人」和「女人」──
「请和我一起活下去……你觉得如何?」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啦,笨蛋。」
用力握住手,取代回答。
「我们走吧,冬真……去某个我们能够生活的地方。」
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想前往能够守护、养育两人女儿的地方。
前往能够相信女儿直到最后一刻的世界。
「回去吧……回去我们的新家。」
「……好。」
两人手牵手,一起回家。
不需要互相残杀。而是爱著对方,为了在家人身边活下去。
为了生存到最后一刻,不被人夺走任何心爱之物。
怀著那份自私的想法,两人重新连结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