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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 2)


脚底疑似被沼泽底部的泥巴缠住,我整个人被拉回温水里,手电筒不知掉落到何处,我拼命想站直,脚却只往更深的地方陷进去,而且不管双手怎么拍打,身体就是浮不起来,一再往下深陷。我死命挣扎,却没抓到任何东西,只拍起一堆泥巴。



在缓慢下沉的手电筒灯光里,我忽然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蓝色。



黑暗中,只有强烈的一点蓝光,如星光不停闪烁。



在这里!那东西发着光彷佛这么大喊,在水中开始缓慢上升,悄无声息地在我眼前撕裂头顶的黑暗。



在溺水的状态中,我像求救一般,几乎无意识地把手伸了出去。这时,一只脚正好踩到一个硬物,于是我奋力一踹。世界忽然反转,被不断往下扯的身体一口气向上浮起。



「……咳!唔……咳咳咳!」



脸终于浮出水面,我用力咳嗽,吐出喝下去的水。我抓住泳圈,调整呼吸,气管一抽一抽地发出怪声,不过姑且算是呼吸无碍。



「学长!学长!学长!」



玻璃不停大喊,我挥了挥手,不晓得她有没有看见。总之,为了不让玻璃进入沼泽,我必须折回岸边,更何况我的体力也耗光了。



我咳嗽、呕吐、发抖,同时努力把空行李箱拖上泳圈。这一看,行李箱不只是空的,连组装本体的螺丝都掉了,我只拉起行李箱的上盖。希望只有这个盖子也能成为证据——我如此祈祷。所幸泳圈里面还有几根树枝,于是我用树枝顶着沼泽底部,终于回到岸边。



和去程相比,回程多花了将近一倍的时间。玻璃赤脚穿着拖鞋走进水里,水淹到她的膝盖附近,她帮我把泳圈拉回岸边。我因为刺骨的寒意及疲劳困顿,已经没办法叫她不要过来。



「……对不起……我、我只找到……这个……」



在脚踏车的灯光里,我为没有找到玻璃的外婆向她道歉。玻璃大概很受打击,不发一语地看着我带回来的一部分行李箱。



「真的很对不起……这个没什么帮助吧……」



「学长。」



我从没见过玻璃这样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露出的表情又像是震惊,又像被抽去所有力量。



「不是这个……」



「……什么?」



「不是这个,这不是爸爸的行李箱。」



也就是说——我不禁头晕目眩。



也就是说,我捡了毫不相干的垃圾回来吗?徒劳的无力感让我精疲力尽,满身泥巴地直接倒在地上。骗人,怎么会有这种事。



可是玻璃——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像念咒文般反覆这么说,模样十分古怪。眼睛不知道看向何处,她不断摇头,肿胀的双唇不停发抖。



「……玻璃?怎么了?」



「这个不是那时的行李箱,这是妈妈的行李箱。妈妈离家出走的时候带着这个行李箱。我一直……这么以为……学长,那是……那个!你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她忽然扑上来,吓了我一跳。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右手握着一把泥土,我以为是刚才从脸和头发上拨下的泥土,但泥土中有个东西在发光,那是我溺水时在水里发现的那道蓝光。



当时我心里满是痛苦与恐惧,根本没想到自己抓住了那个东西。不过它现在确实在我手里,静静散发强烈的光芒。



玻璃抓起那个东西,对着脚踏车的灯光,手指颤抖得十分剧烈。



然后,她这么说:



「这是妈妈的耳环。」



我完全跟不上事态的发展,也无法理解她话里的意思,更不知道那个东西出现在这里的意义。



不过,玻璃似乎理解了一切。



「……妈妈被杀了……」



她瘫坐在地,仰望夜空,像是为了在天空找到什么,也像是确实看见了什么,她始终睁大着双眼。



宛如从地面生长出这种外型的植物,玻璃一动也不动地仰望天空。



我们狂奔着,像在树林里玩捉迷藏。



泳圈、脚踏车和行李箱的盖子全部被我们丢在原地,我拿起仅剩的那支手电筒,玻璃紧握着耳环,我们朝藏本家奔跑。现在时间还不到七点,她的父亲理应还没到家。



这种地方不可能有公共电话,想要报警就只能从家里拨打电话。现在没有时间思考报仇,只有我和玻璃两个人的力量,这个武器实在过于沉重,我们的故事情节也出现了破绽,现在只能将事情告诉警察。



那个沼泽里面有两具遗体。



玻璃的外婆和妈妈。



母女两人安静地在黑暗里变得冰冷,等待有人发现并把她们打捞上岸。她们维持为时已晚的姿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两个人都是他杀的吗——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不过玻璃肯定也在想同样的事。两人跟玻璃一样被暴力相向,然后死了,被丢弃。玻璃说不定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玻璃犹如在暗夜奔跑的野兽,全力狂奔,用力闭紧双唇。她的双眼受强烈的确信指引,不见一点动摇。她只是笔直前进,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



我们冲到她家的玄关前,但是——



「啊!」



她忽然看着我,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学长,怎么办!没有钥匙!我忘记带钥匙出来了!」



「没办法进家门吗?」



「这样要怎么打电话!」



「只能到别人家借了!走吧!」



「嗯!」



我转过身,回想来到这里的冷清道路上有哪几户人家,现在只剩下向他们借电话这个办法。在我们改变方向,打算再次开始奔跑的瞬间,耳边传来划破空气的声音。玻璃的脸上落下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什么东西来了。反应快了思考一步,我飞扑到玻璃前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



「唔啊!」



——这是什么声音,玻璃吗?接着传来「叩!」的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这瞬间被激烈地摇晃。产一种飘浮感和……这是什么感觉?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啊。」我想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往地面跪下,接着直接倒在地上。有如爆炸冲击的震动从头部往手脚蔓延,我惊觉发出声音的人居然是自己。



我的脸刹那发烫,鲜红的血液流到嘴里。「不要再闹了。」我会知道这是挨揍的冲击,是因为倾斜的视野里瞥见玻璃的父亲。他的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杆,像是很伤脑筋地歪头看着我。



在我视线的一角,我看见张开嘴巴的玻璃像翻滚了一圈般翻动大衣,不晓得她是想跑、想跳,还是想做出什么动作。那副模样看起来有如奇妙的连环画。她屈膝又转瞬伸直,背上的兜帽飞了起来,双臂犹如翅膀向外敞开——场景缓慢地在我眼前闪烁。



快逃,我甚至说不出这句话。



玻璃的父亲做出有如练习挥杆的动作,用揍倒我的高尔夫球杆把玻璃的头打飞了出去。



鲜血四溅,玻璃轻易地被打飞到一旁,落在地上。她没有吭声,倒地后再也没有动静。



玻璃的父亲取出钥匙打开门,像丢东西一样把玻璃抛进玄关。接着像是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往我的头部挥出一记重击,我觉得自己的眼珠子像要掉出来。因为地面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因此我知道他也把我拖进了家里。



玻璃的父亲默默展开行动,他不知道从哪里搬来好几箱汽油桶摆在地上,确认窗户是否都关好。



我的手脚也许被他绑住,完全动不了,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侧躺的脸上流出滚烫的鲜血,视野渐渐变得黯淡。



我发不出声音。刚才忽然一阵恶心,可是连想咳出异物感都无能为力,令我差点窒息。在喉咙深处,呕吐物如今仍像搭着电梯一样缓慢升降。



眼前忽明忽暗,在黑与白的明灭中,我倒在地上。



「要点火吗?」



只有耳朵清楚地听见声音。



「咦?你还活着。」



「爸爸?你要放火吗?」



玻璃在某个地方,不晓得她怎么了。父女的对话牛头不对马嘴,犹如两条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你还能动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动不了,你问这是什么问题,这全是因为你刚才那么用力打我,那时候不论我的脑浆还是神经,都变得好奇怪。你害我完全动不了了。」



「可是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嘛。」



「我只发得出声音一动也不动了。所以拜托别再打我,不要再动手了。」



「那就不打你了」



「爸爸,你要放火吗?」



「没错。」



「你要烧了这个家吗?这个家会烧光喔?」



「这也没办法。本来我准备要烧掉这家伙的家,结果我不知道他家在什么地方。看了地图之后……说到这个,玻璃。」



「什么事?」



「你这家伙,那里根本没有那个门牌号码,你居然敢骗我。至少在死掉这天要当个乖孩子吧,你就是这样才会死得那么难看,真是个笨蛋。而且你假装不在家的技巧也太糟糕了,你的导师今天跑到公司,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你们家看起来不太对劲』,所以我才会提早下班。反正我已经准备要辞掉那份工作了……」



「……」



「欸,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



「已经死了吗?到死了还这么任性啊?真受不了,现在可不是玩闹的时候啊。」



我可以看见穿着袜子的脚趾头。



玻璃的父亲拿着汽油桶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到处泼洒液体,然后在我眼前蹲了下来。他同样把液体泼在我身上,双手合掌,忽然以奇异的表情低喃:



「拜托别变成鬼回来找我……反正你根本不懂为人父亲的心情。别怨恨我,你什么都不了解,一辈子也不会成为别人的父亲,就要这样死了……」



他彷佛自圆其说般地说完后,站了起来,又把空的汽油桶搬到某处。



痛苦和恐惧变得遥远,若事情在这里结束,神明会可怜我们吗?我沉入静谧而深远的意识深处。



(……玻璃。)



我试图转动眼珠。我在找什么?到底在找什么?



我想把像是被贴在地板上的手举起来动作。可是这只手该做什么?



要拿什么东西吗?



要把什么人拉起来吗?



要把什么人带走吗?



要把什么东西击落吗?



(啊……对了,没错,我要成为英雄。那个动作要怎么做?玻璃,像这个样子……)



变——



「……」



身!



「……」



我往上指的一根手指头倾斜着,无力地发抖。是这样的动作吗?这么做就可以了吗?



玻璃?



「啊,动了吗?你刚才动了吧!我就叫你们别玩了。」



那双穿着袜子的脚又踩着地板折返,脸凑得离我极近。他一再摇头,像在确认什么。



在他背后,我终于看见了。



玻璃仰躺在墙边,像个被丢弃的人偶,只有脸瘫软地转向这里。



她看起来就像死了。



不过我知道,我知道玻璃没有死。玻璃会一再复活,只要有氧气,不管几次,她都会重新活过来。



接着,玻璃如同我相信的那样,缓慢地举起一只手。她睁开眼晴看着我,无声地将食指往上举。她回应了我的询问,像在向我示范。



——对,就是这个动作喔,学长。



鲜血不停流着,从我的身体喷溅出来。像是以这些血液交换,玻璃的思绪强烈地流进我脑海。这就是我们变身的方式。



对吧,学长。



就这么做。



等着瞧——铿,坚硬的声响响起,闪着蓝光的石头滚到地上,那是玻璃忽然抛出的东西。玻璃的父亲像被滚到脚边的东西吓了一跳,视线投向下方。



「什么?」



也许是为了寻找不知道滚到哪的耳环,玻璃的父亲蹲了下来,把脸贴到地面。他的手一离开高尔夫球杆,玻璃立刻跳了起来。



她戴着鲜红的面具,一张流着血的鲜红面具,藏起女孩受伤的脸庞,玻璃光脚蹬着地板。比她打算起身的父亲早一步抓到高尔夫球杆。



她用力挥动球杆,用整个身体的力量往下挥杆,击落飞碟。对方嘴里大叫着什么倒下去,她还是不停挥杆、不停挥杆。他闪躲,她就打向太阳穴,他逃跑,她就打向后脑勺,等他无法动弹,她就打向他的脑门。如果是天真的我,或许早已停手,让对方能乘隙反击,不过玻璃始终没有停止攻击。在将对方破坏殆尽前,她的战争不会结束。



空中降下鲜红色的大雨。



雨势相当强劲的滂沱大雨。不管是从喷着火坠落的飞碟,还是从英雄的面具上,都持续降下滚烫的红雨。我想成为玻璃的伞,我曾经这么想。玻璃说自己不需要伞,就算被大雨淋湿,她也有必须做的事情。玻璃保护了我。



为了保护我,她任红雨打在自己身上。



飞碟坠落的天空裂开,天球破了一个巨大伤口。红雨也从那里落下,我的身体被鲜红浸染。雨落在大地,流入河里、流入土里、流入大海里,让万物都变成混浊的红色。英雄也染上了红色。



接着,所有的声音和光芒都离我远去。



「学长。」



我听见了声音,似乎是玻璃在找寻我的频道。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素甘,因为味道没什么特别的。我喜欢的是学长,学长喜欢什么?你总是关心我,我却完全不知道学长喜欢什么。请告诉我,学长,你喜欢什么东西?」



黑暗把我拖了进去,我指向玻璃。手不听使唤,不过我确实是想这么做。玻璃的声音越来越远,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我努力竖起耳朵。她在说什么?她说了什么话?我想再多听一会儿。我想永远听下去。



「……长,真……谢。」



「……所以……再……」



「……欢。」



醒来后,我躺在病床上,纳闷着自己为什么躺在保健室里。时间的感觉变得模糊,连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都不知道。



眼睛转动着,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场所。这个景色是医院吗?为什么我会在医院?当我思考起这个问题时,真实感忽然坠落下来似地恢复,我甚至连那场雨什么时候停了也不知道。



凄厉的呻吟声响起,我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紧接着——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剧烈痛楚从脑袋中窜起。脑中不停有白光闪烁旋转,我不明白为什么痛成这样还不会死。这种事情是真的吗?就算身体毁坏得这么严重,人类还是不会死吗?有必要这么拼命地活下去吗?



清——澄——!呼唤着我的声音很接近。



「加油!大家都在这里!大家都在这里喔!」



即使戴着口罩我也听得出来,是妈妈。



她彷佛笼罩我般,从正上方看着我,她提高嗓门对我说话。如果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如果没有抓紧意识,那股疼痛甚至会让我忘记自己是谁。



「大家都在这里!都在这里!清澄!」



(大家是指谁?玻璃呢?玻璃在什么地方?)



身体痛得令我弹了起来,脑袋又开始无法思考。



我想大叫玻璃的名字,不过脑浆受到收缩般的疼痛侵袭,同时,我的思考阻止了喉咙的动作。



不能再叫她的名字了,这么做是为了她的未来着想。等这件事情解决后,她将重生为一个全新的人。换新的名字,抛弃与过去相关的一切,过着与过往的人生毫无关系的生活,从各种痛苦中解放,以全新面貌活下去。



那个女孩死了,已经不能呼唤她的名字,不能寻找她的下落。



被红雨弄脏的英雄,只能陷入深深的沉睡,我得假装不知道,装作忘记所有事情。



我必须抛下那名女孩。



我想把我的一切给她,这一点千真万确,把所有事物,连自己的未来也全部给玻璃。即使我一无所有也无所谓,全部都给玻璃。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我愿意接受孤独。英雄和击落的飞碟一同丧命,再也不会与她见面,这样就行了。



全新的你。



请从远离这里的地方仰望天空,我相信你头上一定会闪耀着光芒。希望明天会有好事发生在你身上,希望未来也会有许多好事发生。



(谢谢。再见。)



——英雄是为了什么存在?又是为了什么死去?被创造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是为了像这样被人遗忘吗?如果是这样,我——



原本应该接续下去的话语被大雨弄脏。



「清澄!爸爸也在赶过来的路上!我一联络,他就说会马上赶过来!为了见你,他已经搭上新干线了!」



我反覆呼吸,抓紧了妈妈的声音。



爸爸真的来了。



在我住院的这段期间,他每天都来病房探望我。



父母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离婚,爸爸组成新的家庭,在我和妈妈心中都当这个人死了。



不过听见我出事,又和「那起」女高中生杀父事件有关,他马上赶了过来。我的血型特殊,爸爸是少数几个可以输血给我的人。



我很担心你,爸爸哭着说。我一直想见你,他还这么说。他抱着我向我道歉,我回他一个拥抱,妈妈看见这一幕也哭了出来。重新找回家人的羁绊,或许我该为此感到开心。



我把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警察,他们也反覆问我相同的问题。你为什么在那里?是谁让你受伤的?为什么你会去那个沼泽?为什么你和A子在一起?



「况且你们年级不同,为什么你会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因为我喜欢她,我照实回答。



沼泽里捞出两具白骨,很快地,遭到杀害的父亲不只是单纯的被害者,这个真相也曝露在阳光底下。媒体大幅报导这起事件,妈妈他们似乎尽可能不让我看见有关的新闻,即使这样还是没办法彻底阻绝相关消息。



我出院的时间赶上了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没有在校生在场,出席的只有毕业生和毕业生家长,学校方面或许是害怕媒体跑来大做文章。



无人对外界说三道四并不一定是值得赞扬的行为,大家只是害怕变成「欺压霸凌A子的学生」罢了。一年A班的导师生了场大病,有人谣传她不会再来学校了。不过她还是出席了毕业典礼,为接过毕业证书的我鼓掌。



即使会被说愚蠢,毕业典礼结束后,我仍跑到一年级的鞋柜前偷看。鞋柜里有一格空荡荡的,没有放入任何东西。我贴上的名条也被人撕了下来,没有留下痕迹,丝毫不见曾经有人使用过的迹象。



我的鞋柜里,有人放了个可爱的箱子,箱子里塞满甜甜的糖果。



之后,我的孤独始终飘浮在半空中。



没有成为宝物,也没有事物能与之替换,只是轻轻地飘浮在我的空中。有好一段时间,我只是仰望它活着,不过某一天我赫然惊觉。



那俨然成了另一个飞碟。



那是我天空中的——拜托饶了我吧,我想这么大叫。



离诺斯特拉达姆斯预告的世界末日还有一点时间,难道在灭亡时刻来临前,我都必须仰望那个东西吗?



物理上相隔得再遥远也没用,我总是能听见她的声音,那个呼唤我的声音始终没有停歇。



我是真的想逃离那个声音,只是最后——经过两次四季变化,第三年的春天到来时,我和换了名字的她在人海中相遇。我惊讶地停住脚步,一望见她的眼睛,看见她的脸,我便放弃了离开她这件事。



我们换了居住的地方,妈妈为我们辞去医院的工作,三个人展开了新生活。



在新的城镇,我上大学,接着大学毕业,找到工作。



结婚前,我介绍了自己的飞碟。「其实我也看见了。」她悄声说。看见的角度或许不同,不过恐怕有同样的东西飘浮在我们的天空中。



即使许下永远相守的誓言,我的飞碟依然没有消失。我的幸福无庸置疑,所以飞碟没有消失实在很奇怪。既然我不再孤独,飞碟不是早就该消失不见吗?



每当妻子站在夕阳底下,我便无法压抑心里的不安。橙黄色的光芒里,她的秀发轮廓闪闪发亮,尽管是极为美丽的景象,我却害怕得不得了,怕空中的飞碟会把她掳走。我真的很害怕,不管再怎么用力握紧她的手,也消除不了内心的不安。后来我们有了孩子,这样的不安始终没有消失。



被红雨弄脏的天空里,飞碟怎么样也不肯消失。那个东西总有一天会对我们发动攻击吧。



英雄不在了,我们再也不相信英雄的存在。她已经习惯光芒的眼睛看着我,平稳地呼吸,我的妻子闪耀橙色的光芒,彷佛随时可能与天空融为一体。



一再潜入冰冷的水里,我想起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我像这样伸出手抓住什么人,把那个人拉起来抢救。第一次救援成功,第二次失败了,没有及时把人救回来,我一直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后悔莫及的心情。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我不禁自问。为什么会在预产期快到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好不容易成为一家人,好不容易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弃。在我眼前发生了交通事故,一辆车摔进混浊的河里,沉在冰冷水底的生命——还救得回来,还来得及。



我再次屏住呼吸,潜入冰冷的水中。我瞬间在沉没的车窗里望见的那张脸,很像我以前喜欢的女孩子,那天晚上的懊悔丝毫未减。



我耳边听见不知是谁发出的吼叫与大喊,想着这条手臂断了也无所谓,卯足全力拉扯撞到变形卡住的车门。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想着那名女孩的脸。那是个眼睛很大,身材瘦弱的女孩,一个全身是伤,温柔的女孩。



她的名字是——藏本玻璃。



这么说来,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呼唤这个名字,说不定我不会再叫这个名字,如果早点叫出来就好了。



如此想着的瞬间,我隐约理解了自己真正想取回的是什么。



红雨中,我把那女孩一个人抛在那里,以为应该让她安静睡一觉,以为让她死掉,不要再醒来比较好,以为这样对她来说最幸福。



我拼命呼吸,又潜入更深的水底。



(你一直很孤独吧,对不起。)



我和全新的你开始新的生活,展开新的人生,死去的玻璃沉没在虚无之中。恐怕玻璃现在还在那个地方,一个人寂寞地飘浮在我们头顶的天空。



双手拉着车门,我感觉到车门就要被拉开。我踏稳双脚,抗拒河水的流向,将全身的体重施加于上,勉强把手伸进拉开的缝隙里。



(还记得我说过,孤独是有意义的吗?)



我无法呼吸,肺部凹陷了下去。



(从黑暗的地方出来时,你会感觉外面的世界非常刺眼,所谓的意义,就是可以从这刺眼的光芒里寻找到的喔。)



我的脚险些被水冲走,伸进缝隙里的手抓住了什么。是人的手。我的手指牢牢抓住那只手,绝对不放开,能不能成功救出人,全赌在这只右手。



(从那里出来,然后看着我吧。)



相信我。



不管几次我都会让玻璃复活,我会击落飞碟,这次我一定会成为英雄。



在习惯眩目光芒的玻璃的视线中,我会以英雄的模样出现。



有谁在大叫,我已经听不懂话里的意思,也无法理解眼前看见的景象,只是拼了命地把手里抓住的那只手拉向我这里。



(过来这里!玻璃!活过来!我知道你很坚强!我相信你!也拜托你再次相信我的力量!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在这个世界还来得及,还有办法挽回,我要把挽回的一切都给玻璃。



为了证明我能做到,我让无法挽回的那一天重新来过。我握紧了手,不再放开这只手握住的宝贵事物。我相信还来得及,我要把你从这里拉上来,让你再次重生。



今后,我要让你看见这个光芒万丈的世界有多么美丽。



我任水流毫无脉络地把我冲向远方,看见飞碟终于从我的天空坠落。



那个夜晚后,我的天空似乎一直是一片血红。世界全部染上了鲜红,导致我没注意到那片红色的天空。



坠落的飞碟拖着发光的长尾巴,燃烧着经过几次爆炸后,飞碟斜斜撕裂了我的红色天空。



虽然害怕天球上的伤口又降下红雨,不过从那里流出来的是——玻璃,你看。



多美丽的银河。



闪烁与光芒卷起巨大漩涡,幼小的星辰状似愉悦地接连落下,形成透明的雨丝,将世上万物全部洗净。



不知不觉中,天球的伤口成了我的伤口。从不断膨胀导致失去形状的身体内侧,银河汩汩流了出来。我寄托了生命的星之子们一再飘落,逐渐渗透进所有事物。



就这样,我成了玻璃触目所及的事物。我成了窗帘,成了书本,成了墙上的刮痕,成了咖啡豆,成了天桥,成了泡面。成了太阳,成了月亮,成了双眼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遥远星辰。我用这样的方式爱着玻璃,永远爱着她。



流逝的我再也不受物理限制,我超越了时空,在未来看见儿子的模样,他长得和我十分相像。



他一脸认真,独自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影子。接着他开始呼唤我,试图从银河中呼唤出我的生命。



我在儿子的影子里,以最小单位的物质重生。



浓淡不一的画面犹如鸟或鱼群,又像是涌上高空的积雨云、随风摇曳的火焰、极光、水底的涟漪,或是狂风暴雨中的树林。



膨胀后收缩,撞击后粉碎,爆炸后燃烧,融化后混合产生变化。自在扭曲改变形状,接着想起命运的蓝图。点连成线,线连成面,面变得立体增加厚度,在虚空制造出健壮的肉体。一个崭新的我被创造出来,忽然出现于这个世界。



这是练习,可以尽情改变姿势。我胡闹似地缓慢动着,感到十分温暖。只要像这样让影子重叠在一起,我随时都能抱着你。接着,我再次恢复成最小单位的物质,无声地消失在虚空。



我们到底为何而生,为何而死,生死究竟有什么意义?



温暖地抱紧了我的你,说不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到此是我的故事,滨田清澄与藏本玻璃的故事。接下来又是谁的故事?



我得活下去。



红色鲜血濡湿了新的生命,他哭得像是一场狂暴的风雨。我得活下去,我心里只有这个念头。我的人生必须继续下去,继续在那个晚上的未来活下去。明天、后天以及将来的每一天,我都必须拥抱暴风雨活下去。



产房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照耀着城镇,美丽的景色一直延续到远方。是谁带给我这样的早晨,我当然马上就知道了。



从那之后,我心里想的只有活下去这件事。



血红的暴风雨出生在这世界之后,我的时间运转变得快速。我努力活着,不知不觉,二十年以上的岁月转瞬而过。



然后,不得不说我真正名字的时候到了。



婆婆阻止我,要我这辈子都别说出那个名字,但我的决心始终没有改变。



警察、消防员、自卫队、记者——还是警察好了,血红的暴风雨做出决定。



「我想当警察,用自己的性命救很多很多的人,成为像爸爸那样的英雄。」他似乎是认真的。决定之后就不会再考虑其他职业,他这么说。



不过,当警察需要经过身家调查。



我做过的事,还有我父亲做过的那些事,一定会阻碍血红的暴风雨前方的路。不管他怎么努力,不管他如何适合这个职业,恐怕也不会被录取。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不明白其中理由,必定会痛苦万分。



既然这样,不如由我给予他这份痛苦。



「其实我的名字是玻璃。」



玻璃?



回问的嗓音真的很相似,宛如学长就在这个地方,在我险些被不安与恐惧压垮时,像有人从后面轻拍了我的背。



「这个故事有点长,在说完故事这段时间也好,你就叫我玻璃吧。」



故事完整交代到了最后。



「简单来说,有两个人因为飞碟被击落而丧命。」



血红的暴风雨流着泪,泪水有如透明的雨丝,双眼始终盯着我的手势。



大拇指因为击落飞碟死了,无名指也因为击落飞碟死了。



飞碟有两个。



第二个飞碟似乎以我的生命为燃料,飘浮在空中。那个飞碟在第一个飞碟被击落的那天晚上出现,我长年来遭到那个飞碟囚禁,恐怕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算真的活着。



意外发生,学长被人找到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完了。这个世界灭亡了,我和孩子也会直接死去。只要现在闭上眼睛,我就能迈向死亡,结束这一切。不过在那瞬间,「开什么玩笑」——我好像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声音像从肚子里传出,「什么?」我低头望着自己的肚子,羊水在同一时间破了。过几天才是预产期,我的身体却已经打算把孩子生出来。



经过漫长的痛苦折磨,我终于遇见血红的暴风雨,重生取回生命。如此一来,我知道飞碟从天空消失,学长战胜了。他取得胜利,击落了第二个飞碟。



我伸出左手,缓慢地让手指如同学长一般竖了起来。



「确实,死者算起来不只两个人。首先第一个人,这个食指是我的外婆,中指的第二个人是我妈妈,大拇指代表的第三个人是我爸爸,无名指的第四个人是那个人。不过,食指和中指都是遭到我爸爸杀害,所以和击落飞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先是这个大拇指,这是我在击落第一个飞碟的时候杀死的。」



食指和中指折了下来,我接着对血红的暴风雨说:



「然后是无名指,这是你的爸爸,滨田清澄。」



右手轻轻包覆颤抖的无名指。



「他击落第二个飞碟,自己也失去了性命。所以是两个人,大拇指和无名指,因为击落飞碟死的是这两个人。」



无名指的根部,结婚戒指如今依然闪耀着光芒。那是铂金戒指,是我们一起挑选的戒指。现在我还是一样开心,我现在依然活着。



希望我的这份喜悦、这份幸福的感受能确实传达给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我这么祈祷。



有没有成功传达到他心里,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



血红的暴风雨后来放弃报考警察,目标成为一位记者。历经辛苦的求职过程后,他远离原本坚持不肯离开的家乡,录取某大城市电视台的工作,在春天时离开家里。也许是他想离开我,想和有我活着的这段人生拉开距离。



婆婆察觉了我被留下的寂寞,原本一个人随心所欲住在附近的她,来到我家和我住在一起。和婆婆在一起很欢乐,之后每一天的生活都充满笑声。



放在包包里忘记拿出来的手机闪着亮光,我一看才发觉三十分钟前接到一封简讯。



『我终于要出现在电视上了,快开电视。』



『怎么这么突然?哪个节目?』我吓了一跳,急忙回了这样的讯息,不过他好像没看见。



「妈、妈妈!不得了了!那孩子要上电视了!」



「什么?哪一台?」



婆婆慌慌张张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啊啊!」「是这一台!」我心爱的血红的暴风雨真的出现在电视萤幕上,在电视里受到狂风暴雨吹袭。



『滨田记者!请告诉我们那里的状况!』



『是!大约从一个小时前开始,这里出现了非常强劲的风雨!』



夜间新闻报导着从九州登陆的强烈台风,穿着雨衣,手拿麦克风,头戴安全帽,手上别着记者的臂章,淋得全身湿答答,受到狂风吹袭的那孩子是我的、我的——



『现在有两千户停电,附近已经开始劝导居民疏散!只是像这样站着都觉得身体快被狂风吹走!』



——别这样!



我整个人站在电视机前,差点哭出来。这种事情危险又没有意义,况且背后是狂暴的大海,海面掀起大浪,激起白色浪花,水花甚至飞溅到摄影机的镜头。



『海上的风浪相当凶猛!刚才甚至有大浪打到我们站的地方,非常危险!』为什么要我的儿子在那种危险的地方进行报导,「不要、不要、不要……」我内心恐惧,却无法移开视线。「总、总之先录起来吧!」婆婆按下遥控器上的录影键。



『滨田记者,谢谢你在现场的报导!请继续为我们报导最新状况!』



『是!接着将现场还给棚内主播……哇啊!危……』



狂风暴雨的电视新闻画面一角,映照出疑似转播工作人员往后翻滚摔倒的身影。也许是狂风打得他的身体失去平衡,那个人连同摄影器材一起撞了过来。他用手臂勉强接住那个人,结果两个人撞成一团,穿着雨衣的背朝地面滑往大海的方向。这时一波更高的大浪打了过来,白色浪花覆盖了两人。



「……!」



我看不下去,瞬间把头低了下去。滨田记者————滨田记者——摄影棚里的主播紧张地呼唤。没有人回应,只听得见摩擦麦克风的巨大声响以及呼啸的风声,然后——



『……是!』



终于出现了说话的声音。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对不起,风势实在太强劲……!我、我没事!这么点小事不要紧的!因为我很健壮!』



阖上的双眼战战兢兢地睁开,儿子拼命按住往上掀起的雨衣,活力十足地大喊,像暴风雨一样呐喊。



『因为我是英雄的儿子!』



「……我……」



我抓着手机站了起来。



「我必须过去……」



「什么?别胡说了。」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要过去!我一定要赶过去!」



一股狂奔的冲动猛然催促我。我现在必须赶过去,这种感觉和过去想活下去的情感同样强烈。身体自然而然浮了起来,我想像头野兽一样奔驰,使尽全力奔跑。已经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我。「真是个傻瓜。」我将婆婆无奈的声音也抛在背后,我真的冲出了玄关。



台风离这里还很遥远,我在温热的风中狂奔,以凉鞋蹬着地面,不停往前冲。我没有决定目的地,也不知道可以冲得多远。不过我是自由的,我可以随意奔跑,这双手脚是我的,什么都是我的。



乌云裂开,立即往左右两侧分开,宛如拉起帷幕。我抬头望着,脚下不停奔跑,我已经不记得上次这样逼迫自己用尽全身力量是什么时候。我可以到任何地方,我这么深信。喂——我在心中大喊。喂——喂——脸上自然绽放出笑容。年纪一大把了,我这是在做什么?虽然像个笨蛋,但我实在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我喜欢你,你听见了吧。我最喜欢你了,谢谢你。)



在持续奔跑的我手上,手机闪起亮光。



「你笑得太夸张了吧!」



母亲的爆笑停不下来,我简直快抓狂了。



「对、对不起!谁叫你那么好笑……噗哈哈哈哈哈哈!」



「烦死人了!」



「什么变身嘛……!不可能、不可能!要叫我别笑出来实在太难了!」



「窗户没关!邻居都听到了!丢脸死了啦!」



「唉呀……」



母亲终于闭上嘴巴,耸耸肩。她把热茶和饭团放在桌上,和我并肩站在窗边。空气很清新,我深吸一口气,同样望向天上的星辰。今天晚上的猎户座果然很美,闪亮的星光散发灿烂的光芒,彷佛随时会往地面坠落,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形成耀眼的光线,缓缓落了下来。



我一边吐着乳白色的气息,一边偷偷和母亲拉开一点距离。如果要来的话,请到这里来,随时欢迎你来。



「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教你真正的变身方法。」



母亲开着玩笑竖起食指,缓慢地指向天空。



「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



「哼哼,等你乖乖听话,变成大人的时候。」



「那到时候,妈妈已经变身成老太婆罗。」



「什么!为什么你老爱说这些多余的话?」



我怕她又会吵到邻居,急忙关上窗户。



最后,我再次抬头瞥向空中的猎户座。因为实在太过吵闹,星辰也忍不住错愕似地倾斜。没错,这里很吵闹,这个家真的很吵,我家一直是这个样子。无时无刻都能听见呼唤对方的声音,有母亲、有我,还有父亲,而且我们都相信,爱没有止息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