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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话「人鱼之梦」(1 / 2)



1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七月的沙滩上。



那是彷佛完全烫熟的,炎热、炎热夏日的沙滩。



放学后,我无所事事地在由比滨海滩上闲晃。



周遭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游泳,也有人在冲浪。但我对所有活动都没兴趣,只是漫无目的在海滩上走来走去。



不是有目的才到这里来,只是因为没事可做、无处可去,才来这里晃,单纯因为不想回家才来耗时间。



漫无目的沿著海浪边缘散步,脚下细沙受海浪冲刷后呈现不可思议的图样,不知名的螃蟹爬过我那几乎要消失的足迹。



从东京搬到父亲老家的鎌仓来已过两周,我仍无法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



生活型态没有巨大变化。鎌仓位于神奈川县的南东部,从东京搭电车过来也仅有一小时的距离,家里附近有超商,走到车站前也有咖啡厅及大型书店。虽然手机讯号有点微弱,但电视上播放的节目几乎与东京无异。



改变的是我身边的环境。



母亲离家,父亲开始不去工作。



他们夫妻感情本来也没多好,母亲在外游荡好几天不回家早已是家常便饭,父亲则对母亲百依百顺。所以我也觉得,离婚是无可奈何,那是当事人的意愿。但我对正式离婚后,至今仍无法接受事实的父亲感到无比厌烦。



大概是我散发出厌世氛围吧,转学到新高中后也迟迟无法融入大家。



好听一点是和同学们之间有一道墙,难听一点就是完全格格不入,大概就是在六月转学的不符时节转学生,转学后生活往负面发展的类型吧。唯一庆幸的是,似乎没有被讨厌,只不过,也没有同学愿意主动亲近交谈。



因此,放学后找不到人和我到处晃,我才会这般单独默默消磨时间,但我本就不善社交,所以也没感到特别寂寞。



从沙滩这端,勉强可以看见另一端。



小时候,祖母常带我到这里来,当时觉得这个海滩要更加宽阔。无限延伸的黄白沙景,让人感觉似乎是延伸到世界尽头。肯定因为我变得不一样了,才不再有相同感受吧。



我边这样想边抬起头,眼前有个大型漂流木。



常有漂流物漂到由比滨沙滩上,小从放著瓶中信的小瓶子,大到活鲸鱼,各种东西都有,所以漂流木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



除了那个漂流木上,有位身穿制服的女孩在哭泣。



大概和我差不多年龄吧。她的及肩秀发随风飘逸,她低著头,无声抽噎著。话说回来,那身制服是我就读高中的制服。再加上,我对那张就算有点距离,也能辨识出明显特徵的脸孔有印象。



那应该是──同班同学的水原夏。



个性开朗、和善,总是身处班级中心的少女。她的笑容彷佛绽放于向阳处的向日葵,只是站在那里就会染上色彩一般让气氛变得完全不一样。正如她的名字一般,她给人夏天般的印象。在我转学过来后,她也曾经和我打过两三句招呼,仅此而已。



那个水原夏,现在在哭。



像弄丢重要物品的小孩,丝毫不理会周遭眼光,独自流泪。



那张表情,和我在教室里看过的完全不同。



犹豫几秒后,我打算当成什么都没看见默默离开。感觉她似乎有什么复杂的苦衷,而且水原同学应该也不想让不熟的同学看见她那副模样吧。



下定决心后,我放低脚步声准备转头离去,就在那个瞬间。



水原同学突然抬起头,恰巧和我对上眼。



「……」



「……」



她惊讶睁大她那双彷佛要将人吸入其中的琥珀色大眼,直直盯著我看。



她可能不记得我是谁。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是两周前,不是我自豪,我也不是个有什么存在感的人。她可能对我毫无印象,但这个希望立刻被击碎。



「咦……你确实是……?」



水原同学眨眨眼后接著说:



「嗯,是相川同学,对吧?」



「是相原。」



「啊,对不起。」



「不会……」



就这样,我们两人都沉默了。



老实说,实在有够尴尬。



一个是不小心目击对方哭泣的画面,另一个则对连对方的名字也没记起来感到愧疚。



水原同学像是要改变沉闷的气氛开口:



「那个,相原同学──你在这边干嘛啊?」



「没干嘛,散步……吧。水原同学呢?」



「我……」



我才说出口,心里立刻想著「糟了」,提出这个疑问后,一定会提及她在哭泣的事情,根本就是自踩地雷啊。



她会怎么回答呢?



会一脸老实说出一切吗?或者随便应付我呢?



但是,从她口中说出的回答,完全超越我的想像。



「我……是在寻宝吧。」



「寻宝?」



她边环视沙滩边说:



「嗯,没错。要是能找到好东西就好了。」



是指她在这边找什么东西的意思吗?我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义。



她看见我不解歪头后继续说:



「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你也要来帮忙喔。」



「我?」



「要不然还有谁?」



「帮忙是指,帮忙寻宝?」



「嗯,没错。」



她边点头边站起身,露出平常在教室里常见的笑容说:



「因为这边,有非常多海神给的礼物沉睡著呢。」



她口中的寻宝,就是捡拾掉在沙滩上的东西。



我刚刚也曾提到,沙滩上有许多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物。其中的贝壳、石头、漂流木、珊瑚及玻璃碎片等等的就是她寻宝的主要对象。



水原同学边捡起脚边的贝壳边说:



「这种行为又名海滩淘沙喔。收集被海浪打上岸的漂流物,里面有许多不同的东西,非常有趣唷。」



「收集那个要干嘛?」



「唔,很多吧。拿来观察或做成标本,也会加工做成可爱的小东西或是杂货之类的唷。」



「这样啊……」



这也算是一种兴趣吗?我从以前到现在,来过海滩无数次,但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水原同学捡起被拍打上岸的贝壳,拿给我看:



「这是玻芬宝螺,是宝螺贝类的一分子,特徵是表面像陶器一样光滑。给你,不觉得摸起来很舒服吗?」



「那这个呢?」



「嗯──这个叫初雪宝螺,听说是贝壳的花纹看起来很像雪花,所以被如此命名。」



「这样啊。」



我们两人走在海浪边缘,捡拾各式各样的东西。



海滩淘沙令人意外地有趣,水原同学说这是寻宝,真是绝妙说法。从许多漂流物及海草当中,找到色彩鲜艳的玻璃碎片时,我的心中如孩童般雀跃。



平时没特别在意的小贝壳也确实有自己的名字,这也让我感动,刚刚看到的螃蟹,肯定也有很棒的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就在我浮现这种想法时,她突然朝著我这边挥手大喊:



「啊,相原同学,快点过来,来看这个!」



「?」



「你看,很厉害唷!」



水原同学手上拿著一个大型蝾螺,大到完全超出她小小的掌心,几乎可拿来当成小型的腌渍用重石了。



「你应该听过把贝壳放在耳边,就可以听见浪涛声的说法吧。你有试过吗?没有对吧?试试看、试试看!」



「……那种事情,一般来说应该要拿个更可爱的贝壳来试才对吧?」



「相原同学是会因为可爱不可爱就歧视贝壳的人吗?」



「什么,没、没有那回事……」



「那不就得了,别在意细节,贝壳大概都一样啦。」



我边在心中吐嘈「应该不是都一样吧,也太随便了」边坐下,在我坐下后,水原同学看起来很开心地拿起蝾螺往我耳朵上贴。



「对吧,可以听见海浪的声音对吧?」



「是听得到啦。」



我环视四周,要是在这个地方还听不见海浪声,赶快去耳鼻喉科挂号比较好。



「真是的──不是那样啦。不觉得可以从贝壳中听见海浪声吗?好像蝾螺在唱歌一样。」



听她这样说,我侧耳倾听,确实听见从贝壳深处传来「嗡」的低音。与其说是海浪的声音或是蝾螺在唱歌,更像在海底的声音。



当然不曾潜入海底过,但这声音让我觉得,实际潜入海底后,肯定会听见这个声音。很深、很深,静静深入胸口深处的声音。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后,水原同学笑著说:「海底啊──你这话真有趣呢。嗯,说起来确实如此也说不定呢,蝾螺在海底唱著歌。」看来,她似乎非常坚持蝾螺在唱歌这点。



「听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把贝壳贴在耳上会听见声音呢。」



水原同学继续说:



「一种说法是贝壳捕捉周遭空气的频率,也有说法是可能是听见握著贝壳的手的血流声,还有一种说法是心跳声传到贝壳上让人听见。但我绝对支持贝壳唱歌的说法,嗯,这点不想退让啊。」



姑且不论水原同学的坚持为何,只是从这些说法中思考,我现在听见的或许是她的心跳。



时间早过下午四点,但日晒没有丝毫减弱迹象。太阳的温度调节功能像是坏了,释放刺痛肌肤的白色阳光。浪花淘淘的水面反射白光,如三棱镜般闪闪发亮。偶尔会在浪头看见小小的黑影,那是鱼吗?



「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像这样和相原同学好好说话呢。」



她接著边站起身边说:



「我还以为你不太希望有人找你说话,所以多有顾虑。但完全没这回事,很普通地好聊啊。」



「那是……」



我没有刻意拒绝身边的人,稍微反省了一下,原来自己带给他人这种感觉啊。



「……我不是讨厌有人找我说话。只是才刚转学,还不太习惯而已。」



「是这样吗?」



「嗯。」



「这样啊──那在学校里也多聊聊吧。难得同班,不聊就太浪费了。」



「啊,嗯。」



在我点头后,她直直地看著我说:「约好了喔!」那与夏日阳光相同耀眼的笑容,让我不禁背过头去。移往别处的视线,突然捕捉到某项物品。



「……咦,这是什么啊?」



一个小贝壳漂在冲刷脚边的波纹间,外型和刚刚才认识的宝螺一样,但背上有一道类似泪痕滑过的模样。



在我准备要捡拾时,水原同学睁大眼睛:



「那是……!」



「嗯?」



「那个是平濑宝螺耶!嗯,绝对没错……!」



「?很罕见吗?」



「很罕见!几乎可说是稀有品中的稀有品了!就是真正的宝物啊,好棒,好厉害!」



她兴奋地说著,用手心掬起贝壳。



那被形容成宝物的螺贝,贝壳上的水滴反射阳光,散发美丽光芒。



「原本在这一带应该找不到才对,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就找到了……该不会是人鱼带来的吧。」



水原同学说完后又接著叹气:



「好不甘心喔,我已经来这片沙滩一年以上了耶,一次也没找到过。说不定相原同学有寻宝的才华喔。」



「才没那回事。」



「不,绝对有!相原同学是宝物猎人。」



她紧紧握住我的双手如是说。她的双手温暖又柔软,彷佛夏天的热度直接浓缩在她手上。



「相原同学,你接下来还有时间吗?」



「什么?」



「得回家才行了吗?门禁很严吗?」



我家门禁有跟没有一样。



说起来,就是因为不想回家才会来这里,就算我不回家,父亲也不会多说什么吧。如果他会多说两句,也不会出现今天这种状况。



我点头表示还有时间。



「太好了,那你接下来可以稍微陪我一下吗?」



2



鎌仓是一个坡道很多的城市。



因为城市本身处于山脉与山脉间,所以四处皆有坡道。这个城市,过去曾是鎌仓幕府的据点,充分发挥它难攻易守的地形优势,或许这个地形也对历史要因产生影响吧。



水原同学的目标,就位于这无数个坡道的前方。



那是这附近规模较大的综合医院。



看她十分自然地走过大门旁的服务柜台,直接往二楼前进。



到底打算去哪里呢?



当我询问她后,她如此回答:



「嗯,去看我奶奶。」



「奶奶?她在住院吗?」



「……嗯。」



她轻轻点头回应我的问题。



是要来探病吗?但我完全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我陪她来。



走廊相当明亮。



略带黄昏色彩的阳光稍微穿过大窗户,散发淡淡、朦胧的光晕。几乎没有医院里常有的消毒水味,我们每走一步,油毡地板也会随之发出啾啾声响。



水原同学的祖母似乎住在二楼最里面的单人房。



「奶奶,我来看你了喔。」



敲门进入病房后,一位老妇人正要从摆在窗边的病床上坐起身。银白头发、细如树枝的手臂、圆驼的后背。她朝我们的方向看,露出非常高兴的笑容:



「哎呀哎呀,小夏你来了啊。」



那让人安心、感到亲切的笑容和水原同学有几分神似。



「今天也好热喔~害我满身都是汗,但奶奶这里总是这么凉爽,真棒。」



「因为这边在山丘上啊,或许多亏这里很通风,所以不需要开冷气也很舒适。」



「真好──我也想要住在这边。啊,这位是相原同学,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刚刚还一起寻宝呢。」



「啊……初次见面,您好。」



话题突然转到我身上,害我急忙点头致意。



水原同学的奶奶带著温柔的笑容回应我这结结巴巴的问候:



「哎呀哎呀,你好,我是夏的祖母。」



水原同学的奶奶名字是「初」,是她父亲的母亲,正在这里住院。



「我跟你说喔,今天找到很稀有的东西,所以才想要拿来给你看。」



「哎呀哎呀,是什么呢?」



水原同学边说:「嘿嘿嘿,你可别吓到唷。」边从书包拿出包在手帕当中的平濑宝螺。



「锵锵──你看、你看,是平濑宝螺喔!而且完全没缺角耶。」



「哇,还真罕见呢。」



水原同学像是自己的事情般,非常兴奋说著:「对吧对吧?是相原同学找到的喔,很厉害对不对,没想到他第一次寻宝就能找到这种东西呢。」



我在旁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初奶奶说:



「平濑宝螺也被称为人鱼之泪啊。住在深海中的人鱼流下的泪水,随著海浪摇啊摇地就会变成平濑宝螺。因为人鱼也是女生,所以果然还是比较喜欢男生吧。」



水原同学边点头边说:「这样啊,那不到我身边来也是没有办法的啊。」接著肘击我的腰,加上一句「你这个美男子──」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别过视线。



病房里相当整洁。



除了打扫得很乾净外,东西也摆放得很整齐,但病房到处摆著看起来像私人物品的东西。从这充满生活感的氛围中,可以察觉初奶奶已经在这里生活很久了。



「话说回来,这还是小夏第一次带朋友来耶。」



「咦?」



初奶奶笑眯皱纹满布的双眼说:



「我已经在这里住很久了,但好久没这么热闹了。」



「那是因为,就那样啊。」水原同学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我隐约能明白她心中的想法,这是一个与日常生活完全分离的空间,带象徵日常生活的同班同学到这里来,不管从好、从坏的角度来解释,都让人不自在。



「啊,对不起啦。我没有想要对这件事多说什么,只是想著,小夏看起来比平常还要开心呢。你看,你那张脸和平濑宝螺没两样啊。」



「奶、奶奶……!」



初奶奶侧眼看著惊慌大叫的水原同学,露出温暖笑容。我虽然觉得尴尬不自在,同时也感觉舒心,肯定是初奶奶散发的温暖气息让我有这种感觉。



那之后,我们又稍微聊了一下,才在初奶奶笑著目送下离开病房。



**



走出病房时,太阳早已完全西下,周边染成一片黑暗。



原本耀眼白皙的景色转为深蓝,明月高挂天上散发带著淡蓝的光芒,星星也开始闪烁,那三颗最为耀眼的星星大概是夏季大三角吧。鎌仓的夜空不如东京明亮,所以可以清楚看见星星。天空主角的更迭似乎与周遭树木上的不眠夏蝉无关,它们依旧大声鸣叫。



「今天很谢谢你陪我来。」



水原同学抬头看著天空说:



「我是奶奶带大的,爸妈常常因为工作不在家,几乎都是奶奶照顾我。所以我就想要尽量常去陪她,因为我爸妈现在工作还是很忙,也没办法去探望她。」



「这样啊。」



看著水原同学和初奶奶间的怡然氛围,也能知道她们感情很要好,她们两人之间确实有羁绊吧。



只不过,我有一件事不解。



「水原同学,请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要邀我一起去?」



就是这点。



水原同学似乎从未带朋友去探病,那又为什么会想要带一个到今天为止都没有记住名字的同班同学去呢?



她依旧看著天空,接著回答:



「嗯──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什么?」



「但是,就是突然有种『逼逼逼』的灵感,告诉我带这个人一起去比较好。」



「逼逼逼……」



「我这方面直觉很准唷。」



她看著我,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又重复在口中念了一次「逼逼逼」这个状声词,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啊,还有啊,平濑宝螺是相原同学找到的啊,果然还是得由找到宝物的人炫耀一下嘛,那个啦,最先报上名号是宝物猎人的特权啦。」



「是这样吗?」



不知为何,水原同学一脸得意地:「嗯,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著,我们两人转头互视,同时大笑出声。



真的太好笑了。爽朗的笑声从肚子深处涌出,完全无法抑止。两人的欢笑声,在街灯与星光交互闪耀的夜间街道中回响。



我们互视欢笑一段时间后,水原同学毫无预兆地突然问我:



「相原同学,你有『愿望』吗?」



「『愿望』吗?」



「嗯,对,想要实现的『愿望』。」



「……」



我也不知道。



小时候有很多愿望。希望早上可以睡晚一点、希望考试能拿高分、希望可以买到刚发售的新游戏。不过,与其说是愿望,更感觉只是世俗的欲望。



「我也不清楚,或许没有非常明确的愿望吧。」



「我有喔。」



水原同学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打从心里想要实现、希望可以实现的『愿望』。那就是对现在的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想要实现的愿望。」



我心头一震。



那张表情,和平常散发夏日风情的开朗笑容完全不同,认真、专注且充满决心……我以前似乎在哪看过这种表情,在哪里……



当我开口准备向水原同学确认这一件事情:「水原同学,我问你──」



水原同学突然打断我的话:「那个啊。」



「什么?」



「嗯──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在意,那个『水原同学』。总觉得好见外,好像陌生人一样,叫我小夏就好了啦。」



「欸,但是……」



我们变得比较熟悉也不过几小时而已吧,坦白说还是陌生人也没错啊。



她竖起食指往不知所措的我面前指:



「不管了,就这样决定。相原同学的名字是什么呢?」



「透……」



「那我就叫你小透,这样就两不相欠了对吧?」



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她大概是已经擅自决定用这种称呼了吧,「嗯嗯」地大力点头。



「你要是不叫我小夏,我就不会理你喔──」



她看著我,露出一个恶作剧笑容。



天空像是看著我们忍住不笑,淡蓝月亮和白色星星散发著温柔光芒。



**



***



那是我和她一起度过的第一天。



她总是面带开朗笑容,让人不禁联想到她名字的夏日。



但不仅仅只有如此,她似乎也有不为人知的阴霾。



大概,我从一开始就受这样的她吸引吧。



当时捡到的蝾螺和平濑宝螺,现在还是我的宝物。



彷佛将少女的泪水倒映在背上的平濑宝螺,但在我眼中,那深具特徵的模样不像是少女的眼泪,反而像其他东西。



彷佛像是,在沙滩上堆积的白雪。



***



回到家时,家里一片黑暗。



看见鞋子还摆在玄关,看来父亲并没有外出,大概又是喝完酒后直接睡著了吧。



我已经连叹气都懒了。



就算我几天不回家,那个人肯定还是一句话不说吧。不仅如此,就算我某天突然消失,他大概也没任何想法吧。他压根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说是没有办法也是没有办法吧。



在安静无声的玄关脱掉鞋子,直接回我二楼的房间。



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从我开始有记忆起,总是如此,母亲在与不在根本没有差异。



只是,好冷。



不是身体,而是心寒。



明明正值盛夏,我却冷到快冻僵了。



此时此刻,与水原同学间的对话的记忆,如同太阳般温暖地照耀著我。



3



隔天,立刻证明她是非常认真遵守约定的女孩。



那是早上到学校时的事情。我边揉著还不清醒的睡眼,和平常一样独自一人走向教室。因为前一天在沙滩上寻宝很长一段时间,脖子附近和手臂的皮肤隐隐刺痛。洗澡时看见刺痛的肌肤整片红,大概是晒伤了吧。我边忍受制服衣领摩擦的不舒适边走在走廊上,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



「小透早安。」



是水原同学。



一如往常,她脸上带著让人联想到夏天的笑容,对我挥手。



「啊,水原同学早安。」



「……」



「水原同学?」



「……」



她沉默不语,接著鼓胀双颊:



「……昨天才约好,你今天就已经忘掉了啊?」



「什么?」



「……小夏。」



她小小声说:



「……你要是不叫我小夏,我就不理你。」



「啊……」



她的确这样说过,但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我这样做。



「啊,那个……」



「……」



「就……」



「…………」



水原同学用她琥珀色的双眼直直盯著我看,我只好做好觉悟喊:



「小夏……同学。」



很不可思议,这个称呼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了。



「不需要加同学。」



「……小夏。」



在我好不容易挤出她的名字后,她露出阳光般灿笑:



「嗯,请你多多指教。」



她的声音透露出打从心底的满足。



她就这样推著我往前走,一起走进教室。



步入教室的瞬间,我感觉班上所有人的视线全聚集到我们身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理所当然,到前一天还和班上同学格格不入的转学生,突然和班上风云人物的水原同学要好地一起上学,当然会引起大家侧目。



虽是如此,我真心不想要太醒目。



边感受观看珍奇异兽般的视线,我努力降低存在感以求别刺激大家的好奇心,好不容易才走到我的座位。



在我放松吐出一口气时,隔壁的男同学突然问我:



「喂,我问你,你和水原很好吗?」



「什么?」



「看你们好像用名字互相称呼,而且还一起上学不是吗?」



这个男同学应该是叫仁科吧。



「不是那样,只是刚好在教室前面碰到而已。」



这是实话。



「但水原没允许我们班上任何一个男生直接喊她名字耶。」



「那是……」



我也不知道原因,最想要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的人是我。



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我的说法,他哼了一声:



「算了,你感觉挺有趣的,是叫相原吗?我是仁科,请多指教啦。」



「啊,嗯,请多指教。」



伸手握住他伸出的手,男同学──仁科很常迟到或翘课,硬要说的话,看起来很不认真,但应该不是坏家伙。



导师走进教室后,开始今天的班会时间。



外表还很年轻,看起来和女大生没两样的森野老师,在道早后说:



「那么,今天想要决定两周后的文化祭中,我们班演出的短剧角色分配。」



这间学校的文化祭在七月举办。一般来说,文化祭大多都在秋天举办,这间学校历年似乎都是在这个时期举办。因为时间常落在七夕前后,所以也被称为七夕祭。在七夕祭中,每个班级都要做些什么,而我所属的三年一班决定要演短剧。



主题是人鱼的故事。



听说这附近从以前开始就有与人鱼相关的民间传说,而我们班打算演出改编后的民间传说。虽然我不知道详细内容,但应该是一个渔夫救了人鱼后,人鱼为了报恩而实现渔夫愿望之类的故事。我们早就在上周决定由水原同学饰演主角的人鱼了。



「上次还没有决定的渔夫角色……有人自愿饰演吗?」



没有任何人回应。



大家都偷偷看著班上其他同学,观察其他人的反应。



「那,如果没有人自愿的话,推荐其他人也可以。有人推荐吗?」



森野老师一脸为难地环视教室,还是没有任何人举手。



今年也要准备明年大考了,所以任谁都不想接手麻烦事,我也是相同心情。为了不要惹祸上身,我还是静静低头看桌子好了。



就在此时。



我和不知道为什么往这边看的水原同学对上眼了。看见我的视线后,她露出一个想到什么恶作剧般的笑容。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我慌张想开口说些什么话时,已经太晚了。



她突然举手说:「那,我觉得渔夫让小透来饰演正好!」



「相原同学?」



「没错!他粗鲁的感觉和渔夫很相近,而且从才刚转学进来,还不熟悉的角度来思考,我也觉得他非常适合。」



「这……这样说也没错呢。」



森野老师边看著我边点头:



「就是这样……相原同学,你愿意饰演吗?」



「啊,那个……」



「可不可以拜托你?今天再不决定就糟糕了……」



老师的眼神透露出哀求。



其他同学们也纷纷同意这个提议。



「啊──对啊,这也比较容易融入班上啊。」



「他确实看起来很像渔夫呢。」



「嗯,小夏和相原同学或许很搭呢。」



「……」



面对这完全不容我拒绝的气氛,我只好举白旗放弃:



「……好啦,我演。」



森野老师听见这句话后,脸上浮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那么,渔夫的角色就请相原同学饰演。剩下的角色呢……」



就这样,我决定要在七夕祭中饰演渔夫的角色了。



下课时,水原同学走到我座位旁,小声问我:



「那个……你在生气吗?」



「我没生气,只是不知所措而已。」



「啊──嗯,确实如此……」



她带著一脸抱歉又有点喜悦,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



旁边的仁科说:



「很好啊,可以和水原一起主演耶,太让人羡慕了,我都想要和你换了。」



「那你要和我换吗?」



「不行啦,都已经决定好了,别的不说,你可是水原直接点名的耶。」



「你根本不想换嘛?」



「谁知呢。」



他说完之后咧嘴一笑。



他个性还挺装傻的,感觉可以和他变成好朋友。



水原同学吞吞吐吐说:



「如果你真的不想,我现在就去向森野老师说啦……」



虽然她这样说,我也没真心不想演,的确觉得会很麻烦、应该也会有不少辛苦事吧。但心里也有个角落想著,如果是和水原同学携手合作,或许也不错。



「别担心,我会演。」



「真的吗……?」



「嗯,水原同……小夏会教我不懂的事情对吧?」



「这是当然的啊!」



「那就好,我没不想演。」



「这样啊……太好了。」



水原同学彻底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明明用著可说相当大胆的行动力推荐我,却同时拥有真心在意这件事的细腻,这也是她不可思议的一点。



仁科露出比方才更加调侃的笑容,抬头问我:



「你要人家教你不懂的事情,是打算要她教你什么啊?」



真心感觉我可以和他变好朋友。



据说由比滨海岸的名称源自同音的「结」这个字。



连结、系绑、连系。这个字带著将各种缘分与关系连结起来的意思。听说最古老的起源是鎌仓时代的互助劳动组织「由比乡」就位于这个地区的关系,但我总觉得前者的说法更加吻合,或许因为我和水原同学是在这片海滩上结缘的吧。



「海风好舒服呢。」



我今天又和水原同学并肩走著。



边感受从南方吹来的温暖海风,边漫步在放学后的由比滨海岸边。



听说短剧从下周开始练习,她说在那之前有事情要先对我说。



许多海鸟在我们头顶交错飞翔,黑点应该是黑鸢吧,看见旁边立著「边走边吃可能会遭黑鸢攻击,请小心注意」的看板,还真凶恶啊。



「你要对我说什么?」



「啊──嗯,就是啊。」



走一段路后,水原同学用著戏剧性的动作清清喉咙,才开口说:



「……其实,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得和小透说。」



「?重要的事情?」



水原同学点点头。



接著无比认真地开口说:



「……其实我,非常容易紧张。」



「……什么?」



「只要一站上舞台,站在大家面前,我就会紧张到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顿时沉默。



「……真假?」



「真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唬我的吧。」因为完全看不出来她上台会紧张。



「……你肯定觉得我不适合说这句话吧。」



「这……」



我确实这样想。



「没关系,因为我自己也觉得不适合,但这是事实。以前幼稚园的发表会还有小学时的学艺会等等的,根本一团混乱。」



她抬头看我的眼神如此认真,大概是真的吧。让我震惊,没想到她竟然还愿意接下话剧主演啊。



接著,水原同学说出这段话:



「……因为,只剩下这次机会了。」



「欸?」



「这一次,是最后一次让人看见我扮演人鱼了。」



只剩下这次机会?让人看见?



看到我无法理解水原同学话中含意而歪头后,她小声说:「嗯,如果是小透的话应该可以吧。」



「那个……我想要让奶奶看。」



她的声音,透露出她正在述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奶奶很喜欢人鱼的故事,原本好像是奶奶的奶奶告诉她的故事,在我小时候,她也说给我听过无数次。奶奶说人鱼故事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开心,我也很喜欢听故事的时间。她说她这一次可能可以来看我们的文化祭,所以我才……」



她的双手在胸前紧紧抓住学校制服。



原来如此。



虽然不敢站在人群前,但为了最喜欢的祖母,还是举手接下这个角色了啊。还真像她会做的事情,知道背后原因后,也能认同现在的状况了。



「我知道了。」



我如此回答。



「什么?」



「我会帮你,让你可以顺利演出。帮你特训,让你在正式上台时不要紧张就可以了吗?」



「啊……」



水原同学惊讶地不断眨眼。



「不是吗?」



「欸──啊,嗯、嗯,就是这样!」



她用力点头,看著她的动作,我不禁心想「真像我家以前养的柴犬约翰啊」。



「既然决定了,要不要从今天开始练习呢?虽然班上的练习下周才开始……」



「……」



水原同学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在意地喊:「小夏?」后,她抬起头来注视著我的眼:



「谢……谢你。」



由于她太小声,小声到这句话几乎要被浪潮掩盖。



但是,我确实从这句话中,感受到她真挚的感谢。



4



那天之后,放学后到由比滨海滩上集合,成为我们每天的固定行程。



人鱼和渔夫的演技练习,以及……思考让水原同学不会在人前紧张的对策。



「感觉书上好像写过,在掌心上写个『人』字吞下去有用。」



「那我试过了,大概做了五十次有吧。但那只有一点安慰效果而已啦。」



「这样啊。」



这个方法确实缺乏科学根据。



「那,把所有观众都想成南瓜之类的呢?」



「……之前万圣节时,我被打扮成杰克南瓜灯的人吓过,从那之后我就很怕南瓜,所以可能会更退缩吧。」



「呜唔……」



好困难。



再怎样说,这都是精神层面因素占绝大主因,想克服容易紧张这点,没有绝对有用的万全方法。



而且水原同学容易紧张的程度,只能用十分夸张来形容。她在我面前可以很自然地演出,但光只是有人从身边经过,都能让她手足无措。



我们百般讨论后,最后得出只能努力习惯的结论。



首先,我们两人一起练习,接著,故意看准有人经过时大声念出台词。



「──真的、真的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没错,只不过,我没有办法干涉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如果是已经发生的事情,我可以试著替你实现。」



「那你替我治好这个伤吧,给我一个没有伤的人生吧。」



夕阳西下前,由比滨海滩上人潮令人意外的多。有人来遛狗、有人来钓鱼、也有人来海边玩。大人们只是带著讶异的眼神从我们身边经过,但小孩子却非如此,小学左右的男孩、女孩们,一脸好奇地走近问我们:



「大哥哥,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练习当人鱼和渔夫啊。」



「什么?」



「我们在练习话剧啦,学校的文化祭就快要到了。」



「喔──你们两个人都是主角吗?」



「感觉好像很有趣。」



「大哥哥,再让我们多看一点啦。」



孩子们眼中闪烁光彩挤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