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②(2 / 2)
我狠狠地瞪向远处,那里有一块大岩石和我的包包……是我过来的方位。
我理解了那是谁的声音。
那个女孩应该看到了我的身体吧。
「你~偷~看~喔~」
「咿……」
竟然跑来偷看女人的裸体,到底是有什么诡异的嗜好。我突然想到昨晚跟她共处一室,不禁吓得浑身打颤。
「如果这是童话故事,你应该正好要被封口了。」
「不、不要杀我……」
「色狼。」
「不、不素啦!」
女孩急忙否定的态度显得更加诡异。
女孩从岩石后方只露了一对眼睛出来,我也懒得遮了,于是维持蹲下的姿势。反而是女孩显得有些害羞地一下露出脸,一下又躲回去。
「你背上那个是什么?」
结果,她还是躲着询问。
「你认为是什么?」
「发、发霉?还是青苔?」
她的眼睛似乎不太好,不过这样的联想却足以摆脱奇幻感。
雪女非常梦幻,霉女有种都市传说的味道。
「你靠近一点过来看吧。」
女孩颤抖了一下,露出来的双眼明显地闪烁。
「别担心,它无害,也不会传染。」
应该吧。
女孩现在应该正处于好奇与害怕天人交战的状态,迟迟不肯从岩石的阴影处现身。如果你没兴趣看,那我想要洗个澡,快点决定啦——才这么想的时候,看来女孩的好奇心战胜一切,只见她蹑手蹑脚地钻出来。没必要蹑手蹑脚吧?由此可见她现在的内心有多么混乱。
接近过来的女孩连耳朵都红透了,不知是因为偷看一事曝光觉得丢脸,还是看到他人的裸体而害羞。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她看到背部,我不禁稍稍担心起这样没问题吗。不过话都说出去了,也只能让她看。
我转过身去背对她,女孩弯下身子,仿佛轻触伤口般抚摸我的背。
「这是藤蔓?」
女孩将手放在我的背上嘀咕。
「没错,其实我是植物妖怪。」
我干脆地揭露目前想到的设定,不过这部分也没错就是了。
「这个……」
「呜哇。」
她粗鲁地捏着我背上的藤蔓拉扯了一下,藤蔓劈里啪啦地被扯开,痛到我眼睛都快掉出来,于是回头对她发脾气:「你啊!」
「对不起,我以为这个只是缠在皮肤上,但它其实就是皮肤呢。」
「是啊,要是你随意扯开它,我可是会哭的。」
实际上,我之前自己扯过一次,结果痛到我哭爹喊娘,在小屋的地上不断打滚。那种疼痛的感觉就跟刮削骨头一样。
我想说她应该摸够了吧,一把拍开女孩的手。女孩一脸奇妙地凝视着我的胸口,藤蔓还没长到这边,也就是胸部整个坦露出来。
「喂喂。」
「不是,不是啦。」
女孩急忙摇头否定,并嘀咕着补了一句「只是」。
「只是什么?」
大概是难以启齿吧,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接下去说:
「在想你算不算是人类……」
「我自认为是,虽然心脏停止跳动了。」
「呃。」
「我想洗个澡,这次真的要麻烦你把风一下。」
我说完,径自走进河里,然后泡了进去。
我弯身让清水淹过头部,感觉沾在身上的脏污和尘埃都被洗去了。伴随着一种有如随着岁月累积,层层叠叠包裹着我的身体整个剥落的爽快感。我边污染河川,边愉快地觉得这感觉真是不错,然后渐渐冷静下来。
虽然我没想太多就告诉了她,但这样真的好吗?
这女孩是值得信任的人吗?口风紧吗?她可是会来偷看别人的裸体喔?
身体冷下来后,不安也随之涌现,但我又做不出雪女可以做到的事。
我边「波波」地吐着水泡边烦恼。
当我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就觉得无所谓了。
我一鼓作气起身,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空气。
冷水顺着皮肤与藤蔓滑过,我阵阵发抖。
「这样心情也舒畅了很多。」
虽然是散落的水珠让我决定这样做,不过干脆被骗一下吧。
回过头去,女孩仍满脸通红地凝视着我。
主要看着屁股。
喂。
不过比起注意背上神秘的藤蔓,居然优先在意我的屁股,我想这孩子应该没问题吧。
当天夜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开口问了下铺的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过了一段时间才收到回答。
「明天就会回去。」
「……这样啊。」
我说,如果有打算回家就没关系,然后闭上眼。
我不发一语,整个人沉浸在虫鸣声中。暴露在外的肩膀因寒冷而发抖,我只好重新盖好棉被,但被子盖得太严实又会有满满的霉味,很是难闻。我该不会是因为一半化为植物了,才这么难以抵抗寒气吧。
「其实……」
女孩的声音突然传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迫切,先停了一拍。
「其实,我是来找妈妈的。」
女孩吐露自己的目的。我想起我救她的时候,她在半梦半醒间嘀咕的话语。
妈妈啊……
「因为你把秘密告诉了我,我也决定对你坦承。」
不是我告诉你,是你自己偷看的吧。不过这样说太不识相,我便假装不知道。
「你妈妈是怎样的阿婆啊?」
「我不认识的阿婆。」
「这样很难找耶。」
「她在我两岁时失踪,后来听说是死了,我也这么认为。」
「……你不可能跟死人见到面的。」
女孩说,我知道。
「不过,我总有种好像感受到妈妈气息的感觉……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
「……气息……」
她是在这座山里感觉到的吗?我灵光一闪,打算说出口,却又想到这之间会有什么关连吗?同时犹豫着,告诉她那个的存在真的好吗?
「还有一个感觉,虽说不是气息。」
「嗯?」
「就是这股像花香的气味……让我有种怀念的感觉。」
「……」
如果把她省略的部分拼凑起来,简单来说就是母亲的气味吧。不管怎样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好像都只闻得到土味,但从他人的角度却觉得我身上有花香。
这应该与那可憎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气味相同吧。
而她竟然觉得这样的气味令人怀念。这对母女到底是处在怎样的生长环境?
「所以我才想,说不定在这种地方……能够好好睡。」
不好意思喔,这地方不怎么像样。
女孩说完,便不再听到她的声音,应该是如她所说的睡了吧。
我翻个身,面对墙壁,嘀咕了一声「阿婆」。
从我来到山上起,还没有遇见过阿婆。严格来说,我在年龄方面早已超越阿婆的境界,但我不记得自己当过母亲。过去的我应该也没有留下子嗣,甚至有「留得了吗?」的疑问存在。
不管什么事,都无法明确地说绝对不可能。
人活着就会留下些什么,不过我却忘了自己留下些什么。
说不定这个女孩也是在以前的我留下的某些事物引导下,才会这样与我相遇。只是我无法感受、无法察觉彼此的联系。
……扯远了。
「明天啊……」
迷惘的时间意外地短。我边抚摸着手臂上的藤蔓,边思考该怎么办才好。
我原本是悠哉地觉得,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决定就好,于是抱着膝盖想说这下伤脑筋了。我像个胎儿蜷缩在被窝里,在温暖的怀抱中持续思考。
这女孩为何来到这里?
曾与我相遇吗?
我思考的不是个人的理由或动机,而是更高层面的漫长过程。
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一定有其意义。
顺着这些意义去搜寻,答案应该就会出来了。
「我们去找看看你妈妈吧。」
我拄着下巴提议,正在吃甜甜圈的女孩睁圆了眼。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甜食。还有,她已经省略掉询问我要不要吃一口的步骤了。
这是在隔天早上,我啃着与糖分无缘的肉干时发生的事。
「一定找不到的。」
女孩直接否定,说不可能。
「做都还没做就直接放弃有点伤脑筋耶。」
「因为不可能见到死人啊。」
「这可难说喔。」
现在你眼前就有一个死人啊。
女孩继续吃,转过头去。
「也许吧,毕竟有身上长了植物的人存在。」
「对对,就是这样。」
我拍拍手,想要强行带过。
「不过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吧,因为我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就算见到面,我应该也不知道那是我妈妈。」
女孩似乎没什么意愿,我心想强行带过大概行不通,于是退了一步。
「那就别找了。」
「这个人居然做都没做就要放弃啊。」
「不然这样,在你回去之前,我们不要管找人什么的,就在山里散步吧。」
这项提议除了形容方式之外,要做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差别,而女孩也立刻察觉到个中差异。
「你在盘算什么?」
大概是怀疑我为什么要这么热心地邀她。如果她不要这么麻烦,只会单纯地跃跃欲试就好了。
「没有啊。」
我站起来,顺便先声明。
「啊,对了对了,我不是你妈妈喔。」
「嗯,总算听到你本人声明,这样我就安心了。」
女孩刚好吃完甜甜圈,爽朗地回应我。我的手仍撑在桌子上,停下了动作。女孩觉得这样的我很奇妙,歪了歪头。
「我开玩笑的。」
「我知道。嗯,好吧,算了。」
那种充满挖苦感觉的说话方式,让我觉得好像碰触到了某种熟悉的事物。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我们整理好行装,背起变得沉重的包包,离开小屋。外头天色朦胧,不论雨水或日照都显得遥远,是很适合在外散步的天气。如果能保持到最后就好了。
我眯细眼睛看向阻挡视线的枝叶另一端,看见隼鸟正好飞走。
「说要散步,有可以让人走的路吗?」
女孩走出小屋,跟我确认。
「如果能选择那样的路就好了。」
所谓世界就是身心状态的体现,无论在哪里都有平稳、有充足感。
「我不是要跟你探讨精神层面的论调。」
我明明说了很棒的话,却被女孩一掌拍掉了。
女孩今天也戴着尖帽,她似乎很喜欢这顶帽子。
我带着也只是增加行李罢了,送给她可能比较好。
我有点抗拒让这顶帽子跟着我一起消逝。
「要去哪里由你决定。」
「为什么?」
「随心所欲地走吧,如果你真的走向有危险的路,我会警告你。」
女孩原本一副想说「这什么意思啊」,但还是慢慢将之消化。
「……你想要我这么做,对吧?」
尽管省略了理由,她还是察觉到我的心意。我微笑回应后,她说了句「是没关系啦」,尽管不太情愿,还是迈出了脚步。我则默默跟在她身旁。
女孩每往前一步,尖帽颓软的尖端就摇晃一下。
「我回家之后,你又要落单了,不觉得寂寞吗?」
路上,女孩略带玩笑意味地问道。我满不在乎地回答「还好」。
这样好像在模仿谁,似乎不太对。
「我不在意。」
「就算今后会一直孤单下去也一样?」
我仍旧看向前方,肯定地回答。行进目标上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一个人其实也不错,不会因他人而受伤。但同时会理解悲伤一旦减少,喜悦也随之减少。如果不想要情绪层面的起伏,最适合一个人生活。」
「……所以你才这样孤单一人吗?」
「就是这样啰。」
这部分我不会让步。
「毕竟我是孤独的魔女。」
过去的我大概并不孤独。
不过记忆可能是孤独的。
被某人怨恨、被某人惧怕、被某人杀害。
我认同自己死之后诞生的某人,其实是另外一个我。
同时就是因为这样,我绝对不会把自身并不孤独的记忆让给别人。
我就是这样一个害怕寂寞的人。
我俩走在山中,把前进方针交给女孩的双脚判断。
「这么做有意义吗?」
「我就是想确认有没有意义,才跟你一起走。」
女孩听到我这么拐弯抹角的说法,摇了摇头。
「我听不懂。」
「嗯,其实我也不懂。」
即使活了这么久,知道的事情其实少之又少。
虽然女孩选择安全的路走,但仍然渐渐往森林深处走去。每往前一步,残影就在我眼前闪烁。
在褪色的景象中,从更低的位置眺望的山峰景象重叠、摇摆。
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女孩似乎察觉了周遭的变化,加大头部动作。
「鸟鸣声好像变少了。」
「……你很敏锐呢。」
不光是鸟,连虫也变少,这些生物凭借本能知道不能接近,不过我刻意跨越了,饥饿甚至能够吞噬野兽的恐惧之心。
女孩双眼的动作与冒出的汗水显示她的顾虑,然而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明明不是处于饥饿状态,但她仿佛受到什么吸引,动作毫无犹豫。
我在一旁观察她,确定了一件事。
就算现在闭上双眼,似乎也知道该往哪里去。
然后……
在混杂于其他树木中,却比任何一棵树都色彩鲜艳的那个前方驻足。
声音与视野缩小,有种影子呈圆形逼压过来的压迫感。
「这是什么树?」
女孩因树木的异样而提问。
「说不定就是你的……妈妈呢。」
那棵树潜藏在苍翠、封闭了夏日热气的森林中。
上头结满与暗沉景色毫不搭调的火红色果实。
没错,造就「我」的一切开端,那红色树果的树木就在这里。
我仰望着它,差点停止呼吸。
虽然有预感,但没想到真的可以来到这里。
「它跟你有一样的气味。」
女孩仿佛伸展般把头往后仰,不断嗅着味道。
「难道你其实是树精?」
我倒是没这么想过。真要说的话,我算是散播种子的存在……类似花粉?
「原则上我还自认是个人类。」
所以我还是相信过去、未来、记忆、命运之类的玩意儿。
「我在这里,而你找到了我。我把它当成命运的安排。」
顺从命运奉献自己的沉重感压在肩头上。
「你回去之前,我有件事想要你帮忙。」
我仰望着大树,拜托女孩。
女孩也直盯着大树,抛出玩笑。
「要修剪这棵树吗?」
「喔,猜得挺准的嘛。」
女孩听到我肯定的回复吓到了。
「这弄下去可能会超过中午。」
我从背上的行李取出那个,拿下包套。因为很常用到这个工具,所以我一向有好好保养它,但不知是否能够锯断这棵树。
「锯子?」
「嗯。虽然其实想用链锯就是了。」
我只是举着银色锯刃靠过去,莫名其妙的回忆就接连喷发,让我头晕眼花、一阵恶心,有如醉倒在回忆大海之中。
「呵呵呵……好想吐啊。」
不知这是偶然、归巢本能还是乡愁使然,我又再度回到这棵树下。
从我发现它以来,我一直犹豫着要怎么处理它。
手边已经没有红色树果了。
是要继续下去?还是做个了结呢?
我回过头。
「我希望你帮忙我锯断它。」
然后,我决定这么做。
由一个人动手,累了就换另一个人。
就算树干没有这棵树那么粗,也是可以让人锯到双手发抖。
当树干渐渐被削去,留在记忆中的景象也仿佛剥落而去,化为粉末。虽然会在瞬间呈现明确的外型,但下一秒就粉碎、四散、崩塌。
在景象中所见的人们,是父亲吗?是母亲吗?还是我最爱的人们?
打入楔子,反复推入,最后是两个人一起施力,将之踹倒。
大树夸张地倒下造成的冲击,让远方的鸟儿一举飞散。
我整个人差点没力,不过我知道还没结束,所以继续向前。
看着从横躺的大树上滚落的红色树果。
「这就是有毒的树果?」
「你别碰。」
我制止想伸手拿取的女孩,然后踩碎落在地上的树果。
「我一直犹豫着该怎么处理,但我想我其实是想这么做。」
我劈里啪啦地接连踩碎树果,女孩看我持续这么做,也跟着帮忙踩。
我们面面相觑地笑了,流着汗水,逐一破坏红色树果。
地上散落了许多果实,简直让我觉得这一切会永远继续下去,不会结束。
不过,当我反复这样的经历,就知道结局终有一天会到来。
踩烂所有红色树果后,两人一起累倒在地。
无法平静下来,甚至有种已经不存在的心脏正猛力跳动的错觉。
「谢谢。」
我向女孩道谢,她正气喘吁吁,因此回应得很慢。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会觉得很麻烦,不想去做。但在这个时候,你来了,我认为这是上天安排我去做这件事的意思。我想认为自己幸好遇到了你,所以才试着采取行动。」
我把下定决心的动机讲给女孩以及自己听,为了让双方都能够接受。
这么一来,我就无法再延续生命。我的生命将变成有限。
我曾经烦恼过,真的可以因为这样的一己之念决定吗?
不过,我想过去的我一定也是基于自己的决定才活了下来。
活着,并托付给下一个自己。
在这些生命获得的时间中,不特地去干涉要做些什么,说白一点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我」的风格。
「有妈妈味道的树……妈妈也跟你一样吗?」
女孩觉得烦躁地擦着汗水嘀咕。
「或许吧。」
「那我也是这样?」
「你应该不是。」
如果女孩是借由树果的力量活着,那应该在活到这个年纪之前就死了。
当然不排除女孩口中的母亲死了之后变成眼前这个女孩……不过我想应该不是。因为女孩身上完全没有任何花香气味,也有明确的心跳与脉搏。
女孩没有问我为何能够否定,相对地,她这么说:
「你刚刚说了你自已的状况,那对我来说,与你相遇是否也有其意义呢?」
女孩凝视着我,仿佛在寻求答案。
「啊,这你要自己去找,我嫌麻烦。」
「你好过分。」
我「哈哈哈」地笑了。已经习惯被人这么说的我,将这评语有如从心灵表面滑过般带过去。
「结束了呢……」
我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有种寂寥感,心中一片空洞……我闭上双眼,微风从倾倒的树木那头吹过来,带来一股略显刺鼻的花香,可能是那些被我们踩碎的树果散发的气味吧。
这就是我身上的气味吗?
在这阵风吹拂之下,感觉身心好像要化为一片白,并且消逝。
我想,现在的我该做的事情,应该都做完了。
或者说,这才是现在这个我的愿望。
我的人生有如处在一种傍晚一直延续的状态。
这样的植物魔女,终于看见了夜幕低垂。
预感总有一天将伴随着死亡这种具体的恐惧降临吧。
我按照约定在中午前回到小屋,并在送女孩离去时顺便把那个给了她。
「这个,你带走吧。」
我把她在路上还给我的尖帽戴回她头上。果然,她戴起来比我适合。
女孩边摸着帽檐,两眼边往上看着确认。
「这样好吗?」
「现在的我不需要这个了。」
这顶帽子很引人注目,对今后的我只会造成困扰吧。
看到女孩开心地表示「那我就收下了」,我想这顶帽子就是该跟着她走吧。
「这段时间谢谢你做了这么多,我相当开心。」
我被她的笑容牵引,把差点就说出口的「我才是」给吞了回去。
「你要小心,不要弄掉了。」
「嗯。」
女孩按着帽子低头致意,接着意气风发地下山了。如果她能顺利走上登山道路,应该不用花太多力气就可以顺利下山吧。
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森林深处,结束之后立刻回头。
「好了,又得换个地方待了……」
我为了搬家回到小屋内。我并不是不信任女孩,而是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很神奇地还会有人来,有如水一度流经的地方就会再度有水流过那样,所以我只能另寻地方。
红色树果已收拾完毕,我再也没有任何留恋,所以离开这里也无妨了。
我抚摸着刚修好的椅子椅背。拼接出来的藤蔓与葡萄外观虽然有些剥落,但看起来仍栩栩如生。我对于这样的修理成果很是满意。
即使我死了,这张椅子一定还会留下。
而这样或许会生出些什么。
所以,不知在何处、不知在何时的我啊。
尽管因为没印象的联系而好好困惑一番吧。
「决定要带什么走、打包行李、下山、寻找下一个逗留的地方……」
我屈指细数,不禁想要惨叫。
好像久违地真心嘀咕「麻烦死了」这句话。
接着一回头,动了动鼻子。
没有花香,只闻到一股发霉的臭味,以及淡淡的少女气味。
我回想起了这些事情。那应该是回忆吧,大概。
喧嚣仿佛重生般,从右往左杂乱地流逝。
我一个不小心茫然走在镇上,因注意力散漫混在人群中,尽管理智知道这样不好,但仍难以抹去仿佛身处梦境中的感觉。眼睛无法对焦,人和建筑物这类长条形的物体正左右摇晃。
记忆中的我,究竟是什么时候的我呢?到了现在,也无法明确地判断,区分梦境与回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在这随处可见的镇上充满魔法。四处泛滥的声音、声音、声音。每个人都仿佛理所当然地在外讲着电话,与某处的某人联系。
走在这不被引力囚禁、不会牵引任何人的镇上,简直像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的认知渐渐改变了,把人潮变为热气、把不认识的人变为宝贝的对象、把城镇的喧嚣变为比蝉鸣还恼人的嘈杂声。
城镇会改变,人也会变。不会变的,顶多只剩下夏季的热气。
即使如此,我为什么这么恍神啊?但稍微思考一下就可以得出答案,因为我在夏天的白天穿着长袖走在路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镇上,或者该说有他人目光的地方。那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对身边的景色没有印象,但总觉得空气的气味之类的,稍稍撩拨到我的内心。
耳边传来一阵「哔~叽噜噜」的鸣叫声,抬头一望,一只黑鸢正横空飞过。
现在的我,究竟是基于什么愿望重生的呢?
关于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大概不明白。或许是活了太久,整个人枯竭了吧,但相对地生长在手脚上的植物却是这样栩栩如生。
或许植物要渐渐取代我成为本体了。
原本乐观地以为放着不管,过一段时间就会恢复的昏沉感完全没有消失。无论是甩甩头还是拍打头部都没有用,无法排除脑袋的朦胧感觉。我很想清醒一点,但要做到这一点,恐怕需要过上一般人所过的生活,而我几乎不可能办到这点。难道说我该许下类似这样的愿望吗?记得以前也曾这样追求过,但我有种感觉,自己正本能地避讳着当时发生的事情。
所以我才会下意识地,不去许下会介入他人生活的愿望吧。
突然,有种两侧的人好像消失的感觉。
变得凉快了一些。
正当我觉得奇怪,准备往前进的时候,突然被来自后方的力量拉了一把。我顿时失去平衡、单脚跪地,差点就要整个人倒下。我一时之间慌乱地搞不清楚状况,一辆大型车辆就从我眼前呼啸而过,留下讨厌的气味与卷起的风。
我没有可以跳个不停的心脏,但知道自己一口气喘不过来。
好险。待危机过去,我才迟来地感受到自己吓坏了。
如果我就那样继续往前,一定会被撞个稀巴烂吧。
「你这样很危险耶。」
拉我一把的人大概也很惊讶又惊恐,说话声音显得相当粗暴。要是被牵连,这个人理所当然也会遭遇不测,但还是像这样帮助了我,想必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谢谢。」
拉了我一把的是一位有点年纪的女士,眼神和手都相当有力。一头黑色长发虽然束在身体侧边,仍像是瀑布那样哗啦哗啦流动着。
女士的打扮也很符合年龄。这时我发现急忙拉了我一把的她弄掉一样东西,于是将之捡起。那是一个不太符合现代城镇风格的装饰品。
「好奇怪的帽子呢。」
我如此评论可能会被周遭行注目礼的那顶帽子,她边放开我边回答「这是我的喜好」。松垮垮又扁塌塌,顶端还整个凹折下来的帽子,已经不太适合以尖帽称呼。这顶帽子连颜色都和我记忆中的帽子相似。
帽子的外型和颜色,让我联想到「魔女」。
不过眼前这位女士,并没有给我像是一位魔女那样的老成感觉。
她深深呼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帽子,并将之抱着,并没有立刻戴上。
「你的喜好真不错。」
「骗人。」
她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取出一只薄薄的电话。看她动作迅速灵活地操作电话确认,搭配着手上的帽子,真有种现代魔女的感觉。
大型车辆卷起的气味被人流与温热的风带走,随着沉闷的空气流动,让我意识到人流。如果挡在行人穿越道前面,应该会妨碍到别人吧。
「下次过马路我会小心点。」
「麻烦你这么做了。」
女士操作完电话,留下平淡的应答后离去。她前进的方向跟我正好相反,不过说起来,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去的地方。
这次我真的看清楚红绿灯后,才横越行人穿越道。迟来的冷汗从背部冒出。
走到一半,一阵强风从正面吹来,一种温热的团块仿佛由下往上吹起,有种这阵风带走了很多东西的感觉。
包围脖子和耳朵的温度,不禁让我身体打了个颤。
体内的植物传来「沙沙」的摩擦声。
我顺利走过行人穿越道,抬头仰望在大楼后远方的山,想着「不如去那里好了」的时候,一道铿锵声传来。铿锵铿锵,好似后脑勺被踹上一脚的声音。
这阵传进我耳中的脚步声令我回过头。
「哇。」
方才那位女士板着一张脸折返回来,她甚至忘了自己才刚刚提醒过别人的话,以全力奔过行人穿越道。仔细一看,她正朝着我这边跑来,我不禁困惑地心想是怎么一回事。
女士跑过这短短的距离,边喘气边在我面前停下。
「呃,请问有什么事?」
她无视我的问题,把脸凑过来,动作大到我以为要被她咬了,不禁戒备起来。不过她并不在意我的态度,明确地动了动鼻子。我不禁傻眼地心想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她好像是在嗅闻气味的样子。
老实说,我觉得自己应该浑身都是土味。
女士的双眼有如忘了眨眼般一直睁着。
然后她抓起我的右手腕,指尖的热度勾勒出一个圆形,就这样顺势把我的袖子往上推,我根本连惊讶出声、阻止她的空档都没有。
「果然。」
重叠在手臂上的藤蔓暴露在外,这其实是不能让一般人看到的玩意儿。不过,看到这个的她所说出的第一句话,让我忘了周围的状况,以及这里是镇上。
对她的认知从模糊不清,渐渐变成有了形象。
她再度开口,想说些什么。
「你是……呃……」
如果叫不出她的名字,就无法看见记忆。
是刚刚那段回忆中的女高中生吗?不对,从年龄增长来看,应该是别人吧。
既然我想不起来,或许对某个我来说,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是那种绝对不想让给其他自己的美好回忆。
不过这位女性肯定认识过去的我。
我们领悟到了些什么,彼此都保持沉默。
然后她把尖帽戴在我头上。
也不管现在是大白天,大大的影子就这样吞噬了我。
「我一直觉得很丢脸。」
她爽朗地对我抱怨。
「真亏你能戴着这种东西,走在镇上呢。」
她的眼头颤抖,像是想笑又想哭,肩膀僵着。这么一来,她看起来又更加娇小。原本束着的头发散开,我差点要被那丰富的光泽吸引过去。
老实说,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但是她究竟从何时起,就一直戴着这顶帽子,成为了「魔女」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答案,或许现在就戴在我的头上。
救了我一命的好心「魔女」,再次深深地吸入我身上的气味。
我在近距离下看着贴近过来的她,虽然觉得弄脏会有点抱歉,但还是牵起了她的手。
当时的我,仍为世上许多高耸的事物包围。
体会了被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虽然看似自由奔放,实际回过神时,却有种自己哪里也去不得的感觉,因此焦虑、烦躁,但无法排解,只能仰天长叹。
我就是在那时候与「魔女」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