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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泽②(2 / 2)


我在奇怪的地方变得老实,七里勾起嘴角笑了。



「我们果然意外地感情不错?」



「没这回事。」



「可是,一定有什么令我这么讨厌你的事情吧?而且反过来说,就代表我真的非常在意你。」



「……应该是吧。」



不愧是自己的事,看来她很清楚。



我就是也这样觉得,才利用这一点,让七里更加在意我。



然后,造成今天这个局面。



七里有如被耀眼的夏日阳光刺得睁不开眼,转身面向前方。



「好,那就麻烦你导览了。」



「……那么……」



我像个导游一样张开双手。



「这附近因为发生幽灵便当事件而变得有名。」



「便当?幽灵?」



「原本应该是销售商品的便当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而且因为没有任何人目击失窃现场,于是就出现了有幽灵的传闻。」



我看看旁边、看看前面、窥探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没看到任何人,甚至听不见一丁点声音。



「专偷便当吗?」



「目前似乎是如此。」



我表现得像是只知道八卦的态度。



「为什么啊?」



「这个嘛……当然是因为肚子饿啰。」



幽灵的真面目其实是透明人。



对现在的七里提起和田冢这个名字,她也只会不解地歪头吧。



和田冢同学跟我们是同年的高中生,同样从魔女手中收下红色树果。然后他不知怎的死亡,并且经由红色树果复生,结果却成了透明人。而且不是普通的透明人,是连和田冢同学也无法看见正常世界中的人们。



他在日记里面写过,梦想是要一个人过活,所以是他的愿望以最糟糕的形式实现了。他只能一个人这样活下去,直到再次死亡的那一天。



和田冢同学常常从附近的便当店偷东西吃。我看着人潮的空档,心想他该不会也在这附近闲晃。他应该期待着腰越家的桌上摆出千圆钞,看来我得在近期内再去放一次。



和田冢同学曾在腰越同学的请托下去他家做饭,这种出差下厨的费用是一次一千圆,他透过这样的联系得以丰富自己的内心。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朋友腰越同学已经消失了。让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结束这一生,是我必须负起的责任之一。就算是我,面对他人临死之际提出的请托,也实在无法忽视不管。我甚至想误解自己或许是个好人也说不定。



只看到自己是个讨人厌的人这种现实,久了也会觉得气馁。



不过,和田冢准备的餐点有谁会吃啊……我吗?



「我肚子饿了,也口渴了。」



话题从幽灵跳到切身的需求上。毕竟刚练完社团,我其实也渴了。



我想象七里体内的植物为了寻求水分而蠢动的模样。



「那里有一家咖啡厅,要去吗?」



七里的手指向一栋著名的米色建筑物,窗户虽然擦得晶亮,但正面的橱窗有些脏污。摆设在橱窗里的料理模型已经有些斑驳,显露年代感。外头的观叶植物曾几何时开出了红色花朵。



那是我几天前才跟七里造访过的咖啡厅。



「去别家吧。」



「好,我们进去。」



「为什么啊?」



「感觉做你讨厌的事情比较好玩。」



在我不悦地心想「这浑球」的时候,被她一把抓住手腕扯了过去。总觉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抱着被将了一军的心情,踏入凉爽的店内。



比起咖啡和松饼的香气,店内首先传来的是一股花香。



「……哇啊。」



我心想说不定会遇到,结果嗅觉率先理解了真相。



那道背影就在入口旁的游戏框体位置上。



对方也立刻察觉到我。



「啊,你看你看,我正在捍卫我的最高分。」



喜孜孜地让我看游戏画面的魔女,牙齿雪白得耀眼。



而且我突然想到,那不是一款单打游戏吗?



「认识的人吗?」



七里用眼神询问我,魔女抢在我回答之前报上名号。



「我是她姐姐。」



「才不是。」



我才不想要这种戴着奇怪帽子的姐姐。



啊啊不过,虽然我立刻否认,但直接当她是我姐姐可能比较轻松。魔女抖着肩膀,帽子往前滑落,害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魔女小姐吧?」



七里应该是看到她头上的帽子联想到答案。魔女以「正是」肯定地回复。



「那么,就是你让我重生的啰?」



「啊?」



魔女重新整理好帽子的位置,一副「你在说什么?」的态度。



「嗯,用了魔女的魔法喔。」



我看着远方,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魔女听到我这么说,似乎理解了状况,嘴角一勾笑了。



「嗯,多亏复活的咒文。」



「哇啊,魔女竟然很平常地出现在镇上耶。」



七里看着我。



「有幽灵,还有魔女,这里真是奇幻呢。」



「你不明确的程度也不输给他们。」



还有,你到底要抓着我的手腕到什么时候。



魔女把盘子里剩下的水果三明治放进嘴里,说了一句「放心吧」之后起身,拍拍我的肩膀。



「我可没有这么不识相,还特地妨碍你们约会。」



「不是约会。」



魔女用铜板付账之后离开咖啡厅,我犹豫了一下,追了出去。



「喔唷唷。」



抓着我手腕的七里也跟了上来。



「过马路的时候要小心喔。」



我如此忠告离去的魔女,只见她举起右手朝这边挥了挥。



就算她被车撞了也……不对,果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



还是承认这样的自己吧。



还有,看着她的背影,我心想那顶帽子真的很大。



「她像是邻居大姐姐那样?」



「差不多是那种感觉。」



说是邻居,其实我们只隔了一道纸门。



「她看起来很温柔。」



「哈哈哈。」



七里变得很会说笑,要不然就是变得没有看人的眼光。



我有如要躲避日照和魔女般折回咖啡厅内。



店员帮我们带的位子,恰巧跟上一次一样。不过光是有位子可以坐,运气就算很好了。



「这里大致上会塞满观光客,不排队是进不来的。」



「喔~看来是一家不错的店呢。」



七里在觉得稀奇的情绪驱使下,东张西望地环顾店内。明明身上穿着当地学校的制服,却能够看起来这么像是刚从乡下来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吧。



「那我要水果三明治。刚刚魔女吃得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我觉得你不要太相信她比较好。」



我出声呼唤帮隔壁桌送上松饼的店员。店员先回过头来,接着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看着我们,但又马上恢复镇定;来帮七里和我点完餐后,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离去。这应该不是店员该有的态度,所以我想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才想到这店员应该是看过之前我跟七里之间的互动,才会有这样的反应。七里似乎也察觉了店员的目光,先看了看离去的店员背影,然后又看看我。



「刚才那个店员的眼神好像意有所指耶。」



「是你想太多了吧。」



「不是不是。」



年轻人讲话随随便便的问题真严重。七里像枝雨刷一样挥了挥手。



「我之前是不是曾跟藤泽同学一起来过这里呢?」



「是啊。」



这点我承认。



「我们做了什么吗?」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



「原来如此。」



我想说她也太老实地接受,背地里一定有什么鬼——



「藤泽同学是个别扭的人啊。」



要用简洁扼要的方式描述一个人是没什么问题,但怎么会没头没脑地突然这样说?



「知道的事情不必故意说不知道吧?」



「……我这是顾虑你。」



「不,你老实告诉我,我会比较开心。」



「你知道之后说不定会打坏心情。」



「该不会是我喝了咖啡之后酩酊大醉到处胡闹?」



「那是去年暑假重播过的节目。」



七里也看了那个节目,然后竟然记得这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吗?



扯远了。



「你可以保证知道以后绝对不抱怨吗?」



我再次确认,让七里担忧了起来。



「那我就当成你不肯说好了。」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畏缩?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我不告诉她,她是不会彻底放弃的吧。



「好,我跟你说。」



我站起来,故意不看周遭的客人,接近七里。



「咦,什么什么?」



七里的手放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戒备着,我无视她的举动弯下身子,将手放在她的肩榜上。



我拉了她一把,同时被她牵引过去。



轻轻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我在近距离看到七里的眼眸因突如其来的状况而茫然。确认到这点之后,我才闭上双眼,吻得更深入,然后放开她回到位子上。



她的嘴唇比之前粗糙不少。



当我再次与她面对面落座之后,七里保持着睁圆的双眼,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唇。



「真假?」



「真的。」



我拄着脸颊回答,七里好似要甩乱头发环顾左右。



我则因为感觉到四周投射过来的目光,所以并不想看。



「在这么多人面前?」



「这就是所谓的两人世界啰。」



我随口扯谎,但这回七里没有看穿我谎言的余力,真诚地接受了我的说法。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



这就不是我要含糊其词,而是真的不知道。



想起以前的七里,就会有种沉沉地压在胸口,却仿佛在明亮的地方茫然伫立的感觉浮现。不过,这样的感觉在名为过去的光芒包围下,渐渐失去轮廓,转化为所谓的回忆。



所以到了现在,问起我对那时候有什么想法,已经变成无法汲取的状况。



「明明会做这种事,却又互相残杀啊。」



「是的。」



甚至该说就是因为我这样做了,七里才气得想跟我厮杀吧。



七里沉默一会儿,偶尔会把装了水的杯子摇一摇,让冰块发出碰撞声。



然后,她猛然惊觉了什么,像开眼那样明显地张大嘴巴与眼睛,眯着眼从下往上瞪过来。



「藤泽同学,你该不会是劈腿吧?」



我心想,你好歹先怀疑一下自己吧。



「我根本不知道吃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那真是可惜了。」



走出咖啡厅之后,七里仍然很介意自己的嘴唇。我不经意地看了看附近,确认是否有魔女或她那顶帽子。那个魔女常会突然做些奇怪的事,绝对不能大意。



「所以,再找机会来吧。」



「请便。」



「要一起来。」



我当作没听到走了出去,七里马上跟到我身边来。



我选择了回家的方向,你这样跟上来好吗?我们两家的方向完全不同耶。



「那个,藤泽同学!」



七里突然在我身边大喊,害我吓一大跳。



「什么事?」



「我不知道藤泽同学是抱持那样的心思对我那样。」



她低着头快步走着,快嘴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



「心思?」



「但是要跟你有那样的关系,就是,很遗憾,我似乎没办法的样子。」



「……啥?」



「我!应该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吧……」



声音愈来愈微弱,最后甚至以一副「你认为呢?」的态度看过来。



我还想说她想说什么,不禁傻眼。



「那真是遗憾。」



「啊,嗯……是、是啊。」



七里暧昧地点点头。我看着她这样不干脆的反应,心想到底是怎样,并开始觉得麻烦了。



虽然我们的互动很像是在开玩笑的误会一场,但如果复活的七里有这样的念头,我想无论如何,稻村与七里之间应该没有建立起能够令稻村接受、满意的关系吧。



「我并不想要那样的关系,你大可放心。」



我挥挥手示意不要。



「等等,我是说现在喔!之前的话,就……」



「之前也没什么特别关系,毕竟我们甚至不是朋友。」



「啊?呃,等一下。」



我被一个比蝉还吵闹的女人缠上了。我看着远方,心里想着真想逃走。



汗水从脖子冒出来。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但你……亲了我?」



「对。」



「……为何?」



「没特别理由。」



我加快脚步,但七里跑到我前面阻挡去路。



「是你来亲我的?」



「……是这样没错。」



我尝试从她的左右两边钻过去,但都马上被她阻挡。如果是以前的七里,我可以很轻易地穿过去,看来我俩之间的强弱整个逆转过来了。



「你真是烂透了耶!」



「你会不会太晚发现了?」



我才不想在夏天中午的大太阳底下跟她胡闹。我想回家洗道服,然后睡觉。



「嗯、啊,好吧。」



再也不阻挠我钻过的七里不知为何摆出有些闹别扭的带刺态度。



「不过我觉得做人不老实不太好。」



「无所谓吧?」



「不对,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真麻烦,或许七里本质上就是个正经八百的人。



七里就这样跟着我走。



我有点担心她该不会想跟到我家来吧。



「这样的阳光真是不错。」



她的情绪恢复了吗?我跟做出捧着光芒动作的七里一起抬头看了看太阳。



「哪里不错?」



「边晒太阳边走着,就有清醒过来的感觉。」



她仿佛要以鼻子满满吸入热气般仰起下巴。



「清醒?」



「嗯。走在镇上,看到很多东西,并一一确认我也会有那样的心情。我觉得这些并不是透过知识获得,而是脑海里存在的某些事物清醒过来了。」



七里交叉手指将手臂往前伸,让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她的眼睛、鼻子以及嘴角产生了明显的影子,并延伸而出。



这很像丧失记忆的人会有的感想。



「如果能重复找回这样的感觉,是不是能够变回原本的我呢?」



这究竟是愿望,还是抗拒呢?感觉是两者皆非的中庸口气。



我随意说道:



「我想你没必要刻意走回头路吧?」



说完,我才觉得好像有什么卡在喉咙一样。如果魔女在场,想必会反问我:「那你又如何呢?」好好反省一下那个拘泥过去、拘泥身为姐姐的立场以及妹妹的自己吧。



「嗯哼。」



七里白皙的双手抱胸,边走边一度闭上了眼睛。



「跟你不同的藤泽同学也说了一样的话。说我不一样。」



「……喔?」



稻村这么说吗?确实,眼前这个人跟稻村期望的七里彻底不同。



「啊啊,对了对了……关于另一个我啊。」



说起来,她为何会消失在大海呢?



虽然我心里并不打算有所牵扯,不过都到这一步了,还是问个清楚吧。



「我听说她消失在海里了。」



「嗯,她是自己跳下去的,然后就这样沉没,没有回来。」



七里回头,看着远方可以稍稍瞥见的海面说道,语气之中不带恐惧与怜悯,让我首度稍微有点同情稻村。



「嗯哼。」



嗯,大概死了吧。说正确一点,应该是开出花朵消失了。



所以肯定找不到尸体。



「你们聊了些什么?」



我想应该是在谈话中,无意间踩到稻村已经崩毁的痛处吧。虽然我心里并不打算再干涉这件事,不过实际上我与自身的想望相反,不断深入。



七里停下脚步。



「讲之前可不可以先换个地方?」



斜斜射来的夏季阳光,甚至让我感觉到一股如同烧焦的臭味。



「去哪里?」



「海边。」



七里转过头,指向大海的方向,我也随之看过去。风势不强,潮水的气味略显遥远。



「海边啊……我知道了。」



我老实接受,因为我也厌倦了被人直说是别扭人。



再加上……



最终还是要到那个地方的心情也推了我一把。



七里看着在远处冲浪的人,直赞叹「好棒、好强」。夏天海边虽然没有多少观光客,但当地的大叔们正在近海与波浪嬉戏。我心想,明明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暑假可以放,但这样的小小疑惑也被濡湿白沙滩的海浪带走。



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着浪去浪来。



因为没有海滩阳伞,所以阳光毫不留情地照着头顶。



「原来什么都没准备来到海边,就没事情可以做呢。」



见七里说得感慨,我不禁心想那她为何要来。



之前来的时候——说是这样说,其实只是没多久前来的时候——我们确实有明确目的。那时候七里在这里死亡,然后全新的她诞生了。理应流在沙滩上的血,已经被海水洗净带走,完全看不出痕迹。



这次我们没有带武器来海边,彼此也没有抱持杀意。



只是很热。仿佛处于灼烧般的天空与正灼烧的沙地之间。



「还是有事可做……我想知道另一个我的事情。」



在因为天气太热而昏头之前,必须先把正事说清楚。



连袜子也脱掉,光着脚的七里捏着拇趾,嘀咕了一声「这个嘛」。



「我想应该没有讲些什么太大不了的事……应该算是无法讲吧。那个人正确的姓氏是稻村……没错吧?她是我家隔壁邻居的小孩,还曾引起一阵骚动。」



我点点头,表示她说得都正确。媒体那样大肆报导的稻村就这么失踪,而这件事再度被电视节目报导出来。要是媒体知道稻村和七里之间的关系,想必会闹得更大。



「我跟她很要好吗?」



「非常要好。」



「这样啊。」



七里微低着头笑了,落在她身上的影子带着几分寂寥。



「我在海边醒来,最先看到的就是她,心想她是谁啊?她一副跟我熟识的样子向我搭话,但我完全不懂她在说些什么。虽然这是我的错,不对,应该是藤泽同学你的错吧。总之当我老实跟她说我没有记忆之后,她就带着我去了很多地方。」



她在话中顺口掺入对我的抱怨,继续说道:



「比方说,以前一起来过这里、总是在这家店吃寿司,诸如此类。她甚至不分昼夜地带我到处走,但什么都搞不清楚的我,只是因此徒增不安。我虽然也想要回家,可惜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



我默默感到吃惊,原来在那之后她们一直待在镇上。真亏她们没有引起另一波骚动。但又想到稻村的外观是我,或许该说幸好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有出门。



「好像现在的我跟之前的我相去甚远,当藤泽……稻村每次问我对口味的感想时,脸色都不太好看,甚至看起来很憔悴。一直被她说不对、不对让我觉得很尴尬,或者该说觉得很抱歉,但又有一种干我什么事的感觉。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我们回到一开始相遇的海滩。然后,她突然感到很痛苦,口吐白沫地按着耳朵,光看都知道不太正常。我问她要不要紧,并打算去找人来,但当我稍微离开时,她就往海中奔去。」



七里的声音往水平面的那一端延伸、消失。



如果是树果的寿命,那未免太短了。有可能是因为愿望没有实现,所以红色树果的效果消失,或者产生矛盾……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还是这样推测。



超出人可以负荷的事情,是无法找出正确答案的。



「老实说,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搞不懂,但现在我知道,她在死之前真的很想要我。那孩子一直一副快哭的样子对我诉说,虽然我觉得困扰,却无法为她做些什么。就算想要模仿,我也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



七里抬起头。



她的泪水不断滑落,是不是有什么想要诉说?直到本人觉得有点碍事抹了抹眼角,似乎才真的察觉到眼泪的存在。



「咦?嗯?」



怎样擦也擦不完的眼泪令七里发出困惑的声音。她将手捧成碗状,接下不断滑落的泪水。这些泪水累积的速度甚至快到可能会从指尖溢出。七里似乎不愿抛弃这些泪水,只见她以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这该怎么办?」



就算她这样问,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别开目光,表现困扰之情。



然后想着七里。



又想了稻村。



两者都非常鲜明。



我理解到逝去的人们尽管已离开,仍会存在于我们脑海中。



我想,在这个七里的体内,一定也一样。



我对这些眼泪产生的原因,抱持了些许罪恶感与敬意。



「在哭泣的人哭够了之前,先放着不要管。」



我说完,伸手环住七里的肩膀。制服上有一点沙粒的触感。



七里并未抵抗地靠向我,将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嗯。」



她没有放声大哭,只是静静地流着泪水。



落泪仿佛让我想起「她们」的岁月,那绝对不是短暂的岁月。



当放在肩膀上的手变得无比灼热时,眼泪止住了。我抓准眼泪止住的时机放开手,七里缓缓地抬起身体。



她重新坐好,再次抹了抹眼角,确认已经不再流泪。



然后吸了吸鼻子。



「藤泽同学好像我妈喔。」



朝我露出爽朗的笑容。



被风吹送过来的沙粒轻轻打在脚上。



……呃?她刚说什么?



「抱歉,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同年纪却被当成妈妈看待,令我无法冷静面对。



「因为是藤泽同学杀了我,才会形成现在这个我的人格吧?」



「是、这、样、没、错。」



沙粒仿佛跑进脑袋里摩擦搅动,让我的反应迟钝不少。



「这样不就是妈妈吗?」



「抱歉,我还是不懂。」



「妈妈,我要奶奶!」



她开朗地笑着要求。



「我觉得你可以再死一次。」



「开玩笑的。」



「我也是。」



我露出微笑,当然,我并不是开玩笑。



七里用手遮住脸,一副觉得很丢脸的样子。那你还说。



「虽然在说了那样的话题之后……」



「接下来要讲正经事?」



「对,非常正经。」



这种玩笑该在讲正经事之前开吗?我只能在无法调整到彻底认真态度的情况下,准备听她说出接下来的内容。七里接收到我这样的视线,于是重新端正姿态说道:



「你愿不愿意跟我当朋友?」



「……抱歉,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起码听得懂吧?」



是啦,是比妈妈的玩笑好理解一些。



「应该说,你若不能当我的朋友,我会很困扰,所以我会努力成为你的朋友。」



她没等我回答,就坚决地再强调一次。她应该是完全没有留下被叮咛「朋友需慎选」的记忆吧,谁不好选居然偏偏选我?



「我说你啊,竟然要跟杀害自己的对象交朋友,脑袋里装糨糊吗?」



「对,就是这个。」



七里指着我的鼻子。我看着她的指尖,困惑地心想哪个?



「我对你一见钟情,但你说你杀了我。我自己是觉得,这件事不能原谅。」



七里抬起腰,上半身往前弯凑了过来。我反手撑在沙滩上,身体往后仰,简直像是被野兽逼近。我俩之间的强弱逆转,因此我再也不处于有利地位,如果就这样被她顺势逼到底,甚至被按住喉咙都不奇怪,而我也无从招架。



眼前的肉食动物——七里的眼眸如海水般闪闪发光。



「所以,我决定要跟藤泽同学当朋友,跟你亲近……等我死的时候,让你体会生不如死的痛苦。」



七里的影子侵蚀着我。我俩的手腕,被仿佛配合她打上岸的温暖波浪浅浅地吞噬。



「……这该不会是一种报复?」



「对,我要用我的方式报复你。」



这时开朗笑着的七里,表现得与过往完全不同。



浪潮退去,带走掌心中的沙粒。



报复,原来这是她的报复啊。



若她想,应该能够轻易地杀了我,却选择这么漫长的报复行为。



等到对我来说变得宝贵了,再一举夺走。



只为了这点,赌上仅存的人生。



「……有意思。」



我心想:好啊,尽管来。



对于她是基于明确动机才想成为我朋友这点,有些感动。



七里伸出手,看她指尖勾勒出的形状,可以知道她想跟我握手。



「请多指教。」



她勾起嘴角,那是一个有点恶劣且积极的笑容。



最重要的关键,是我喜欢她那样的笑。



她积极的态度有如夏日般眩目,被那样的光线照耀,我感到有些刺眼。与前后无关,我想自己或许能够只是站立在当场。



我搭上七里的手。



没有任何勉强的成分,而是彼此想牵起对方的手,才连结在一起。



「七年之后,我一定会让小泽你痛不欲生。」



她爽朗且明确地说道,是非常符合夏日大海氛围的怨言。



紧紧交握的双手那一头,有七里在。



有新朋友在。



是坐在热沙上的爽朗复仇者。



「那还真是令人期待。」



我期待能看到七里复仇成功的那天到来。



我第一次笑得这样乐不可支。



不过,小泽是谁啦?



「欢迎回来。」



魔女躺在我的被窝里,满脸堆笑地迎接我回家。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光景,我也懒得指正她别再睡我的床。尤其当她露出牙齿送给我开朗的笑容时,我就更不想唠叨了。



「别用手肘撑着枕头,枕头会被压扁。」



「喔,抱歉。」



魔女维持原本的姿势将身体平移挪开,接着松垮垮的衬衫传来「劈里」的布匹破裂声。魔女维持着笑脸整个人僵住,摸了摸左手各处检查。



「喔喔,腋下开口笑了啊。」



衬衫的右手腋下裂开一条大缝,那是一条纵向的裂口,甚至可以窥见魔女白皙的侧腹。



「反正现在是夏天,这样比较凉快,也好啦。」



魔女并没有特别悲观地重新躺好,抬起右脚抓了抓脚底。原本只有两处的虫咬痕迹变成三个,希望他们能持续在壁橱里好好相处。



「我没看你有其他衣服,是只有那一件吗?」



「你还不是一直都只穿制服。」



「这是嗜好。」



我拎着制服下摆回答。



「这嗜好挺有品味的。」



「就是说吧。」



「我想效法你,可以让我穿穿看吗?」



「会沾满花香,不要。」



我犹豫着要坐椅子还是座垫,最后选了座垫,或许是因为魔女的帽子霸占书桌。没有人戴的帽子就像融化的冰那样崩塌,头顶的尖角也显得有气无力。



「我也有看起来很魔女风格的服装啊,但要是夏天穿那个会热死。啊,还有,我之前不是穿过黑色的连身洋装吗?喏喏~」



她竖起两根食指左右晃动,我不懂她在得意些什么。



虽然嘴上说不介意,但魔女还是拎起衬衫扯破的地方察看,接着把破裂的两端凑在一起按住一会儿,放开后发现破裂的大洞依旧,只能无力地垂下肩膀。哪可能那样就接回去啊。



魔女放弃之后,以愉快的声音向我搭话:



「看你约会挺开心的嘛。」



我差点反射性地回答「还好」,但抵在下巴的手刚好让正准备打开的嘴阖上。我闭上眼,感觉到某种东西从背部直直窜上来,为此颤抖了一下。



我意识到自己的呼吸,稳定下来,感觉自己似乎跨越了些什么。



「嗯,还算不错。」



「喔?」



魔女一副仿佛在说「果然啊」而勾起的左边嘴角让我很不爽。



「太乱七八糟了,只能笑啊。」



我杀了人,然后被我杀害的对象死而复生,而且活过来的那个人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想要跟我交朋友,甚至还把我当母亲看待。然后,我们要为了她七年后将执行的报复行为,在这段时间好好相处。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正在充分享受云霄飞车般的人生。虽然我没有实际坐过。」



我无视幻想着坐云霄飞车是不是很好玩的魔女,低声嘀咕:



「我原本是为了妹妹,以及为了当一个姐姐而活。」



不过如果跟别人在一起,感觉就会忘记这个目的。相处时间愈久,就会愈确实、愈明显地忘却妹妹。



所以,我才不想跟任何人亲近。



「既然你拘泥的事物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直接将之舍弃就好了吧。」



「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我没办法像七里那样切割得如此干脆。我的心情就像在保护一个已经破碎、无法孵化的蛋,但不代表我对它没有任何感情,能够轻松将之抛弃。



虽然我无法喜欢自己,但我也只有这样的自己。



「你应该也要重生一次,并且改用轻松的态度接纳现有的一切。」



魔女展示破掉的衣服腋下给我看,示意我也该要接受。



不过,我毁掉的并不是衬衫这么简单的东西,而是伴随许多人悲叹的结果。腰越同学、稻村、和田冢同学和江之岛同学,不仅是他们本人,甚至还给他们的父母带来莫大不幸。更进一步说,这一部分算是某种程度上身为共犯的魔女所造成的。



而那个魔女本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责任。



她发出「呵呵」的笑声自嘲。



「杀了人,然后获得重生吗?」



确实,我从平凡的女生变成杀人犯。



「哈哈哈,这真是任性妄为的极致。」



见魔女拍着手仿佛为自己喝采的样子,虽然不关她的事情,但这个人真的很轻佻。



不过那种轻佻的态度,偶尔会让我觉得很舒服。脑袋一片空白,好似发出「喀啦哐隆」的声音。



「如果被杀害的当事人都不在乎,我觉得到这一步了,你就放开心胸面对比较好。毕竟,有可能找你抱怨的人全都死光了啊。」



魔女发出「哇哈哈哈」的声音大笑。



「从这样客观的角度一说,我就会知道自己真的很过分。」



这样的我还没有死过,难道没有人能惩罚坏蛋吗?



不,有个人说过,在不久后的将来,会好好伤害我一番。



而我或许就在期待这样的状况到来。



「七里说,她死的时候要让我痛哭到无法自已。」



没有任何事情,比失去更能够令人类悲伤。



机会、机缘、梦想。所谓活着,就是在这过程之中得到,或者失去。



七里说,她要变成对我最重要的事物,然后消失。如果真的变成这样,我的心大概会就此碎裂,永远不会天明的夜晚将造访,并在眼泪之中混入鲜血吧。



这么夸大的宣言,怎么可能不有趣呢。



「为此,我认为自己可以帮她一把。」



所以我决定成为七里的朋友。



我说得很片段,跳过许多细节,应该没能确实传达给魔女。但我也没想要正确传达给她,这就像是我的自言自语。不过,听我说完的魔女,显得非常开心般放松了脸部肌肉。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喜欢看你表现得很开心的样子。」



魔女开心地露出纯真笑容,如果不是挂在她脸上,这样的笑容真的会让人乖乖上当。她有时候会露出像是这样,不像年长者会有的表情。



「为什么?」



「喜欢没有理由,硬要说的话,喜欢本身就是理由了。」



魔女说出非常重要、极为聪慧的话。虽然从她身上感受不到活了一千岁该有的气魄,但似乎还是累积了与外表相符的智慧。不过,这话好像在哪里听过,说不定又是她现学现卖的。



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她只是把声音和感情持续延伸出来的做法,很有魔女的风格。



「对我来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更开心喔。」



「喔~你会伸手划圈吗?」



「会喔会喔。」



魔女边说「真好」边伸手划圈,害我差点笑出来。



「你明天也要整天打电动吗?」



魔女眼光乱飘,「嗯~」一声咯咯笑了。



「我应该暂时不会去那间店了吧。」



「你做了什么吗?」



「资金不够。」



两枚百圆硬币掉在地上。魔女眯细了眼,看着硬币在地上抖动的样子。



「只有两百真的不够啊。」



「真亏你能这样毫无计划地一直打电动。」



「有家可归真好呢。」



魔女不再拄着脸颊,而是悠哉地躺下,接着大大伸展身子。



看她待得这么舒适,害我忍不住想叨念她一句。



「你这个借住的人怎么这么……」



我大吃一惊。



急忙闭上嘴,差点要咬到舌头。



只见魔女悠哉地伸展的手臂上,缠绕着植物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