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死人(2 / 2)
「拜拜。」
「嗯,今天谢啦。」
和田冢用手指夹住千圆钞晃了晃,表示不用客气之后就离开了。
「回头见。」
「喔,好~」
和田冢难得这样说,害我反应慢了半拍。
他像是觉得这样的我很有趣,微微抖著肩膀。
「什么跟什么啊……」
尽管我这样嘀咕,却不觉得有哪里不舒服。
话说和田冢没有骑脚踏车来呢。他基本上都骑脚踏车通学,难道是晚上不骑吗?之前请他来的时候有骑车吗?我试著回想却不复记忆,不禁对自己的随便态度感到无奈。人生过得太散漫了啊。
我是不是也拥有不只一条性命呢?
「……」
夜间还未有蝉鸣。即使停驻不前,夏天仍会开始。
只有性命磨损消耗而去。
在世间因稻村的事情沸沸扬扬时,我仍过著平淡无奇的日常。
理所当然地造访的第十七个夏季,即将步入略显漫长的假期。
我把嫌麻烦跟不吃饭放在天秤两端相比之后,结果是嫌麻烦胜出。
我这个人只要肚子饿就无法午睡。
所以尽管觉得痛苦,还是在傍晚时分出门去了超市一趟,顺便散散步。从我家走到在小学后门对面的超市,大概要花上十五分钟。我侧眼看著旁边耳鼻喉科诊所的停车场内停满了车辆,走在夏日的夕阳之中。
我抓了一些东西放进购物篮里,随意摆在收银台上,收银人员跟我惊讶地同时「啊」了一声。
面前的人是七里。她穿著超市制服、包著三角头巾,应该正在打工。
「呃……嗨。」
「嗯。」
我尴尬地跟她打招呼。我并不知道她在这间超市打工,因为之前从来没有撞见过。有可能是在暑假期间短期打工吧。
七里在店员与消费者认识的尴尬情况下继续结帐工作。我也说不出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只能默默等待。该怎么说,明明就有话必须好好说清楚,却因为突然遇见对方的关系,变成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状态。
我迷惘了一下,想著只有这个话题可说,于是在毫无选择的情况下开口:
「稻村还好吗?」
七里手中拿著白菜,瞪了我一眼。
「不知道。」
她回话的声音显得不悦且带刺。我从她脸庞抽搐的样子知道自己说错话,七里则带著一脸不适合服务业的严肃表情,边结帐边跟我抱怨:
「她被带著到处跑,还没回来啦。」
「嗯,我想也是。」
就算想换个话题,也没有其他话题可换,所以只能刻意继续下去。
「她回来之后要怎么办?」
「什么要怎么办……不会有什么改变吧。就很平常地去上学,很平常地……平常。」
七里看来有很多具体想说的事情,但又觉得滔滔不绝地跟我说很丢脸,所以把话收了回去。她反覆强调「平常」,似乎是想要收集散落四处的理所当然,看起来就像是要说给自己听。
……也就是说,她觉得平常是如此重要。
「你干嘛笑成这样?」
七里责备我。我好像笑出来了。确实觉得脸颊肌肉略略抬高。
我现在也想著一样的事情。
「没啦,我只是觉得不会变质的关系很好。」
就算时光流逝、就算死亡,也能够继续维持的关系真的很厉害。
若要用陈腔滥调形容这毫不动摇的程度,我想就是「真心」吧。
「没有那么大不了。」
七里叹著气甩手,一副没这回事的态度,接著盯著我的喉头看了一会儿。
「……怎么了?」
这回换我问她。
「腰越你倒是变了。」
七里结完帐之后才拋出这句评价。
「……是吗?」
我摸摸下巴,歪了歪头。她说的应该是我自己无法掌握的变化吧。
「哎,跟小学时代相比,不一样也是当然啦。」七里半开玩笑地说,「你都长得比我高了。」
我跟七里道别,走出超市。外头的夕阳仍远远挂在天空,维持著如同白天那样的亮度。走在夕阳下,彷佛飞机飞过带来的耳鸣一直消散不去。
那或许是血液快速循环的声音。
回到家之后,我先把采购来的东西塞进冰箱,才开始准备晚餐。我想著之前来出差的和田冢,俐落地炒菜。
接著弄好煎蛋。
绿色跟黄色都散发出一点点烧焦的气味。
该怎么说,见识过高手出招,就知道自己做的东西还不够资格称之为菜肴。
明天请和田冢来一趟吧。
我边享用看起来不怎么样的炒青菜和煎熟的荷包蛋边看电视。虽然不是每一台都不约而同地持续播报,但也不至于一整天下来都看不到稻村的脸。
尽管报导减少了,但炒作感有愈滚愈大的倾向。我不确定稻村本人是否乐见事态如此发展,但包含过去经历在内,她又开始广为社会所知。
不过报导都隐瞒了一件事,就是稻村的死因。她是摔死的。
我不清楚她是自己跳楼,还是被人推落。不过若是有所谓的犯人存在,稻村自己应该会表态,并知道究竟是谁。既然她没有说,我想她就是主动跳楼的吧。稻村是自杀。
七里应该知道这点,但她可能也有她的想法。
我还没有跟她亲近到可以直接询问这种事的程度。
「……好。」
我关掉电视、放下筷子、双手抱胸、闭上双眼。
有一个词叫做赌命。据说搬出赌命这种说词,人就能够下定决心。
当然这只是一种表现手法,或者说是比喻。
可是我不一样。
如果有两条命,就可以在真正的意义上做到赌命。
电视节目和新闻报导之中的稻村,利用自己的性命再次回到神童的立场。连续好几天吵著说她发生奇迹或是神童来著,至少这样的待遇比过去合理多了。
以同龄人来看,过去的稻村确实很惊人。她跑得比谁都快,跳得比谁都高,谁都追不到。不过,我觉得人们把她捧得太高了,要说她的「厉害」不够具体吗……举例来说,没有电话就无法与远处的人沟通,电话是一种绝对必要且具有突破性的革新产物,非常优秀。稻村虽然也一样优秀,但不至于像电话那么绝对。该说是没有她,世界依然会运转吗……这实在很艰深,难以说明。只不过,我觉得她没有那样神就是了。
现在的状况是她本人刻意为之的吗?稻村知道自己多一条命才跳楼的吗?
先不论她是有意还是偶然,但稻村演示了启用备用性命的方法。
就算我绞尽脑汁思考是不是有其他用法,仍想不到什么具体方案。
一旦认真探讨,就会察觉自身性命的价值。性命的价值并非平等,即使我多了一条命,大概也跟多了一粒盐巴差不多而已。
我心想,好歹要有一粒草莓的价值吧。稻村确实成了草莓。
有没有方法可以把空泛的小小盐巴变成草莓呢?
怎么可能?我不禁自嘲。
我依然闭著双眼,摸索般专注在自身的心跳上。
「……」
耳中有许多杂音。
根本听不到心跳。
隔天我也想著类似的事情,削减著自己的性命,无所事事地度过一天,很有高中生的样子。我躺在被窝里,被电扇的摆头催促著睡意。正当我明明没有特别这么想却仍半开玩笑地感叹著「啊……青春就这样浪费掉了」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啧了一声爬起来。
家里没人在的时候,电话响很麻烦,因为只能由我去接听。就算忽视,之后也可能再打来,很烦。虽说大多是推销电话就是了。
电话没有挂断,持续响著。我拿起听筒,放到耳边。
夏天让电话也温热起来。
「喂?」
『腰越同学吗?我家小孩有没有去你那里?』
什么?什么?突如其来的状况让我手足无措,一开始还以为是打错电话。
不过我在脑海中调查声音的主人,就想到好像是和田冢的母亲。和田冢的母亲说了「我家小孩」。虽然一下子叫不出名字,但应该是在说那个和田冢吧。
和田冢来我这边?那已经是好一段时间之前的事了耶。
「他没有来喔……」
我感觉到一股不祥气息,慎重地回答,接著听到一声漫长的叹息。
我开口询问发生什么事,和田冢的母亲以很低落的声音回答:
『他从昨天就没有回家。』
「……呃。」
我挂断电话以后,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
和田冢失踪了。离家出走了吗?毕竟现在放暑假,不排除他没有告知就跑去旅行的可能性,但我认为和田冢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若说我们六个人之中谁会擅自采取行动,那应该是稻村和藤泽吧。我在走廊来回踱步,思考他究竟去哪里。
对父母来说,最不想看到的应该是孩子牵扯上什么案子。我摊开早上收进来之后没怎么看过的早报,虽然觉得应该没有发生什么会上报的状况,但仍仔细地确认每一条新闻。这附近的大事,顶多只有稻村复活这一项,没有任何可能跟和田冢失踪有关的事情。
但我不觉得和田冢会毫无理由地消失。
说起来,这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理由的行动。
他失踪的状况,难道跟我们以及魔女有关吗?
我看著大门,思索是否要出去寻找和田冢。这种情况下,警察会有动作吗?照和田冢的母亲所说,他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联络。如果他是出于自身意志离家出走,警察应该不会介入,但这次的状况是他很可能与什么案件牵扯上了。如果是这样,警察就会出动。
这么一来,我还有必要去找他吗?
「嗯……不对。」
虽然不一定有价值,但一定有意义。
好。我没有特别准备什么就出门了。这是我今天首次沐浴阳光。
在夏天出外寻找失踪的朋友,不觉得很有冒险感吗?
我刻意乐观地这样想。
我想了想和田冢可能会去的地方,却一个也想不出来。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不算太有交流,只是我有时候会叫他来做饭而已。我基于已知范围,决定先走去和田冢家看看。
我想起之前说想要一个人生活的和田冢,或许他只是提早实践自己所说的话。但不管怎么说,这也太早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一定。
从高处往下看是一座小小的城镇,但实际走在镇里却觉得意外地大。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么程度,但总之先在镇上绕绕吧。尽管不保证他还在镇上,但我的活动范围顶多这么大,只能先在镇上寻找。
我来到搬家后的和田冢家门前,看了看庭院,想说应该不用特地打招呼。
因为和田冢的嗜好是整理庭院和照顾花草,所以这长条形的庭院看起来生机盎然。铺在地面的白石角落摆了铜瓶。我探头看了看那三个铜瓶,发现里面有一大堆青鱂悠游著。这应该也是和田冢基于兴趣饲养的吧。
我稍微看了一下这些鱼,接著悄悄离去,避免被他的家人发现。
好,这下子不知道该去哪才好了,只能漫无目的地随处搜索。如果擦身而过的陌生人都能一起投入搜索,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不过不可能,因为他人不会顺应自身想法行动的程度,永远超乎人们的想像。
我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走在夏日中午的艳阳之下,背后和额头已满是汗水。受太阳照射、汗水濡湿的头发显得沉重。我看到前面的阴凉处忍不住躲了进去。
「腰越同学。」
听见呼唤,我停下脚步,额头的汗水夸张地直接流下来。
藤泽站在书店前,身上穿著丧礼上看过的制服……咦,现在不是放暑假吗?
「我刚练完社团要回家。」
「喔。」
她可能从我的眼光察觉到我的疑惑,在我开口问之前就先说明了。
她的一头黑发混在入口的阴影里。这下我才想到,好久没跟藤泽说话了。
该说什么好呢?我们又不同校。
「你是什么社团啊?」
「剑道社。」
「这样啊。来买东西?」
「是啊,在等人。你呢?」
「啊……我在找人。」
我刻意含糊其辞。藤泽虽然不解地歪头,但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跟她解释清楚。她大概发现我在犹豫,于是简短地结束这个话题。
「辛苦你了。」
我心想,她真聪慧。明明很冷漠,在这种方面却很得体。
「虽然我觉得一个人找一定找不到,但还是忍不住想找。」
因为我们是朋友。因为我觉得朋友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我确定如果是我弟弟,他一定会这么做。
藤泽好像在思考什么般低下头,将指尖抵在嘴唇上。
「藤泽?」
「啊,没事,别在意。」
藤泽摇摇头。这时有人从书店走出来──是七里。
「你好慢。」
「啰唆……啊。」
七里看到我吃了一惊,然后看看藤泽,神色非常动摇。
「有点意外……的组合?」
因为我有种七里总是跟稻村在一起的印象。稻村已经可以回家了吗?
「我们没什么交情,也不是朋友。」
我明明没问,七里却突然主动否认跟藤泽之间的关系。
七里跟藤泽不同,穿著便服。应该是没有参加社团活动。
「哎,你也不必急著否认吧。」
就算是朋友也没什么不好啊。
「就是嘛。」
藤泽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附和,七里露出不悦的表情看了过去。
「那我们走吧。」
藤泽轻松带过,并很自然地牵起七里的手。
「你……」
七里连忙在意我的反应,看了我好几次。
藤泽则完全不在乎地拉著她的手。
「希望你能找到朋友。」
「啊,喔喔。」
我暧昧地点头回应她淡漠的鼓励……我有跟她说我在找朋友吗?
七里虽然很害羞地抵抗,但途中就安分下来了。
我看著她俩离去时,七里突然回过头来看我,并用下巴示意我别再看了。
因为她们从没给我感情好的印象,我等于是看到了意外的景象。
「感觉好像看到朋友出轨的场面喔……」
稻村不会生气吗?我多管闲事地这样担心起来。
「……嗯~也罢。」
应该有很多事,是我所不知道的状况吧。很多。
这些「很多」里面,一定也包括了和田冢。
所以我才会在镇上四处走走。
这样的白工持续了将近一星期。
和田冢似乎还是没回家,也没有从镇上消失的踪迹,什么都没有。老实说,我甚至开始猜想他是不是死了。但如果他死了应该可以复生啊……神秘。
我还想,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吧。
我不死心地持续探索镇上,晒了可以把自己晒成乾的大量太阳,整个人黑了一圈。先不论我一身健康的肉体光泽,寻找和田冢这件事依然没有任何进展。
除了我之外,还有人也在找他吗?
我心里抱著疑问,在镇上即将进入傍晚的风雅时分回到家门前。
不知为何,藤泽居然在我家门前。
「晚安。」
沐浴在昏红日光下的藤泽头发带著一抹红,让我想起当年的魔女。
我因为口渴,特别小心说话时不要造成声音沙哑。
「唷,一个礼拜没见了。」
「这我还记得啦。」
我看了看她身后,只有我熟悉的自家,似乎没有其他人。
「怎么了?」
「想说七里会不会从我家走出来。」
「为何?」
该说是顺应之前的状况吗……总之一半是开玩笑。
「我跟她分手了。」
这口气听起来彷佛才刚分手。我想她应该也是在开玩笑吧。
「稻村回来了。」
藤泽显得有些困惑、优柔寡断地动了动脸颊。应该是在笑吧。
既然稻村回来了……表示她没用处了吗?
「找人有成果吗?」
藤泽马上变回一贯的面无表情,开口问我。
「至少确定已经不在这一带。」
「很会说呢。」
藤泽耸耸肩说「我喜欢这样」。听她突然说喜欢,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尽力不要表现出来,靠在墙壁上,跟藤泽拉开一点距离。
我看著她端正的侧脸,心想她有什么事?
藤泽白皙的皮肤,有如皎洁的月光。
「你是来问我人找得怎么样吗?」
「我对那件事没兴趣。」
我用眼神问她:「不然是对什么有兴趣?」看著我的藤泽直接回答:
「你啊。」
「呃。」
从刚才开始,她的发言都不禁让我心痛,好像被她牵著走一样。
她说对我有兴趣,我该怎么看待这句话?
「你从以前就常常盯著我看,我想知道为什么。」
「……呃。」
怎么问这种难以回答的问题。难道她察觉了吗?
确实,我认为自己一直看著她。虽然我有自觉,但拜托别问得这么直接。
我虽犹豫,但因为没有不可告人的动机──应该没有──所以老实招了。
但我现在实在没办法正面看著她。
「……因为我弟弟死了。」
藤泽睁大眼。我不禁搔了搔后脑杓。
「所以我觉得,我和你应该有一点伙伴意识。」
弟弟和妹妹。我俩都失去了类似立场的对象。我应该是希望有人能理解我吧。
我希望这不是我为自己在意藤泽一事强加理由,也不是太过分的事情。
居然得利用死去已久的弟弟,自己都觉得好想哭。
「啊,这样啊……」
藤泽大概理解了状况,点点头,然后又缓缓摇头。
「不过我觉得你跟我看待的方式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吧。」
藤泽背对黄昏的天色凝视著我。
「这是我揣测的结果,你是不是觉得,应该要连同弟弟的份一起活下去?」
虽然先打了预防针,不过她真的很聪慧,被她看穿了。
「嗯。」
「我跟你正好相反。」
「相反?」
跟我正好相反……呃?我想要「连同弟弟的份一起活下去」的相反?
连同弟弟的份一起死吗?什么跟什么啊。
「失踪的是和田冢?」
马上被她说中,我不免噤声。
「你不说话就等于默认喔。」
「唔。」
看来已经无法用谎言糊弄她。不过我想,让藤泽知道应该无妨。
「对,和田冢不见了。麻烦你不要张扬。」
藤泽没有回话,只是看著前方。她看过去的方向只有我家隔壁邻居的房子。
除了映入眼帘的景色之外,她是否想起了什么呢?
「跟魔女有关系吗?」
「不知道。」
藤泽显得不太关心地别开了眼。
「就算有,除了魔女以外也无法处理吧。」
我看她说得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忍不住「喔」了一声。
「你很清楚嘛?」
「只是说说而已。」
「我想也是。」
藤泽还满常说谎,而且都是说些无伤大雅的谎。
如果在有意义的事情上说谎就伤脑筋了。
「我试著到处寻找,但没有结果。」
「你用错方法了。」
我对如此断言的藤泽保持沉默,接著顺势问她是什么意思。
「和田冢是个看起来不太和善,也没什么朋友的人对吧?」
「大概是。」
先别吐嘈她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好了。
「既然这样,」藤泽继续说:「只有你会基于朋友的立场寻找他。我认为这一点很贵重。」
她的说法听起来像在提醒我:「你应该要好好利用这一点。」
基于朋友的立场才会有的搜寻方式──我完全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没想到藤泽竟然想得到这一点。
「嗯~嘿~喔~」
「你什么意思啊?」
「只是有点意外你也会说出带感情的话。」
「没礼貌。」
藤泽似乎有些不悦地皱起眉头。
「你以为我只是个单纯的大木头对吧?」
「没人这样说喔。」
但藤泽似乎觉得我是拐了个弯这样说,于是出口反驳:
「我只是觉得没价值的事物太多了。我只专注在有价值的事物上,并会表示敬意。」
藤泽的敬意又是什么形式呢?感觉会像金平糖那样柔软又带刺。
「对你来说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过去。」
毫不犹豫地回答后,藤泽撑了一下墙壁起身,将双手背在腰后往前走去。
「明天应该也会很忙,我先回去了。」
「啊,社团活动?」
「差不多。」
藤泽轻轻回头瞥了我一眼,说声「拜拜」之后离开了。她的背影是那么浓重,导致连长长延展出的影子都显得淡薄。孤单的藤泽好像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双手怎么办,有点夸张地垂著手行走。
既然有价值的是过去,那么明天的藤泽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若有机会真想问问看。
「……哈哈哈。」
果然我还是很在意藤泽。
不需要沉浸在小学生的情绪之中,找出某些最根本、不会改变的事物。
从那里溢出来的,是一股温暖、类似安心的感受。
「以朋友的身分啊……」
踏进家门后,我没有走进屋内,而是坐在走廊歪头思索。
我正在思考和田冢的事情。
这很明确地是在浪费生命。
不局限于思考,举凡走路、吃饭、睡觉,不管做什么事都会平等地削减生命。没有任何行动不需要消耗生命。
为了朋友赌上性命。这听起来很棒,不是吗?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心中那片朦胧的雾霭随之散去。
视野清晰开阔,甚至闪闪发光,足以晒乾表面。
思考。思考什么?从更高的角度去思索「思考」这件事本身的意义。
我与和田冢是怎样的朋友?
儿时玩伴,现在则是他偶尔会来帮我下厨……想到这里,我发现盲点了。
没错,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啊。
我马上走进屋内,从皮包抽出一张千圆钞,跑去厨房。
接著将钞票放在桌子角落。
我能以朋友身分做到的,大概只有这个。
因为我跟他就是这样的朋友。
只能在没能确认我俩联系有多紧密的情况下抓住这点,垂下,等待时机来临。
会扯断?还是会松弛?或者能够抓住呢?
与其说这是祭品,我抱著希望能更接近现实一点的期望,留下千圆钞离开。
隔天早上,应该紧闭的门打开了。这个状况足以压下一早就要降临的高热,充分给我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预感。我连衣服都没换就走出房间。
然后在盛夏季节的厨房整个人僵住。
冒著热气的早餐放在客厅的餐桌上。
「……」
在我说不出话的期间,心里阵阵大浪起伏。
我有如侧腹被猛揍了一下扭身,步履蹒跚地窥视厨房。
厨房里的千圆钞消失了。
我一个踉跄后退,因为双脚彼此绊到差点跌倒,只能急忙按著墙壁撑住。
心里想著「等等、等等,不是这样吧」的我来到走廊,抓起电话。没办法在不查找号码的情况下拨号出去的我,打开旁边的笔记,焦虑翻找著想要拨打的号码,找到之后立刻拨号出去。过一会儿,电话接通到父亲工作的公司,而且运气很好,刚好是父亲接起电话。
「啊,爸爸。」
『喔喔?怎么了?』
父亲难得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显得有些紧张。
没关系,虽然兹事体大,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有拿走桌上的千圆钞吗?」
『千圆钞?』
「对,你有拿走吗?」
『不,我不知道喔。』
我发出「啊哈」的声音。
「那就没事了。」
『你啊,怀疑你爸喔?』
「没有啦,工作辛苦溜。」
我因为太兴奋,连话都说不好,就这样挂断电话。
接著又立刻拿起听筒。
一样翻找出电话号码,打去母亲的公司。
『啥?早餐?』
「谢谢你做这么丰盛的早餐给我。」
『没想到你会这么感动,妈妈好开心。』
「这就不必啦。」
我开心地挂断电话后,回头直盯著里面的墙壁看。
这里吗?在这里吗?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我一面夸张地大笑一面回到客厅,早餐还好好地摆在桌上。
我指著电视前面,心想你是不是在那里。
「还是在那里?那里?那里吗?」
我接连指向房内各处,但没人回应,只有些许尘埃飞舞。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
我一屁股坐在桌前。
至少……
「你在这里吧。」
我看著眼前的丰盛早餐,心中满是难以言喻的满足。
居然在开动前就能让人满足,这些餐点真是了不起。
「找到了吗?」
大概是从我的跃动感受到欣喜之情,藤泽这么问我。
这是当天晚上的事。
我想跟她报告,却不想透过电话,于是在晚间出门散步,并在半是偶然半是有意的情况下遇见藤泽。藤泽不知道是不是累了,总觉得她一直叹气。
但我乐到无法顾及她的状态。
「不,还没找到,但他一定还在这座镇上。」
「这样吗?」
「嗯。知道他还活著,我真的高兴得无法自已。」
他还活著,也跟我还有一定的连结。
生命这种东西,光是知道还存在,或许就很充分了。
所以,其实还不用急著决定要怎样使用生命,不需要勉强自己烦恼这些问题。
活著本身一定有意义。
我现在只想珍惜这爽朗的心情。
「明明是晚上却觉得爽朗……呵呵呵。」
我因为自己说出精心的三流笑话乐不可支,看到藤泽也难得地微微勾起嘴角。
「你果然变了。」
「是吗……嗯,可能是吧。」
虽然我已经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样的人,但藤泽似乎给予正面肯定。我觉得现在这个能被人肯定的自己值得骄傲。
我想弟弟一定也能接纳我吧。
还有……
「我说,藤泽啊。」
「什么事?」
在她回过头来的时候──
我眼中看到的线条扭曲。
夜晚与电线杆歪扭变形。
我知道自己渐渐无力、虚脱、发软,宛如整个人对折那样倒下。
脚底和膝盖使不上力,我倒在路中央无法动弹。
「腰越同学?」
藤泽虽然出声叫我,我却无法好好回应。每每冒汗,就觉得自己逐渐失温,感觉好像身上的东西正迅速流失。我的呼吸「呼、呼、呼」地变得局促,好像紧紧抓住了什么一样。
「该不会……」
藤泽好像嘀咕了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楚。紊乱的呼吸抹去一切。
声音好近。
自己的声音太近了。
而且还有完全不同的别种声音。
某种东西伸长过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像是嘎吱作响地摊开来一样。
「我就知道事情是这样……看样子必须跟你道别了。呃……嗯,腰越同学。」
深深叹一口气之后,藤泽乾脆地拋下一句切割的无情话语。
如果藤泽的见解正确,就是我将在原因不明的情况下死去。
濒死之际,我心底有股看清一切的想法。
不过,我虚张声势般暧昧地笑了,反正马上就能再见面。
我应该会像稻村那样死而复生。就算不是绝对,也值得这样相信。
如果我起来了,再继续这个话题吧。
我有如被早一步造访的秋天包围般颤抖起来。
眼头也像被布遮住,视野逐渐转暗。
胸口好痛。后颈好像整个绷紧一样很难过。这越发严重的窒息感代表了死亡吗?棺材或许就是指死亡这个状况本身。
真想快点结束,然后重新开始。
胸口的心跳……心跳……已经听不见了。
……咦?
我最后一次感觉到心跳,是什么时候的事?
从黑暗的角落。
传来小小一声「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
「因为你已经是死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