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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 2)




“怎么了,叶山君?”



律子小姐回过头来,朝我微笑。



“今天上午你相当沉默寡言呢,因为我没给你开房间闹别扭了?”



“……不,并不是。”



“还是说,你明白了什么呢?”



我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寒意透过厚厚的布料,只是切削着皮肤,怎么也不肯钻进身体。感觉自己有点理解美纱在这里光脚的心情了。这个地方太过美丽,让人感到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所以才会想直接用脚心来感受真实的寒冷。



但是现在的我和美纱不一样,不是独自一人,还有有更多能做到的事。有人会听,所以我才会讲述出来。



“……只不过是突发奇想。”我嘀咕道。



“没关系哦。”律子小姐点点头。“我想听听你的诗句。”



白雉山的影子在半阴的天空下若隐若现,在心里,那副景色和某张专辑封面的照片重合在一起。凑人君光着脚站在面前,凝神听着风声。



你一定不喜欢听我说出接下来的话吧。无论我的想法猜对还是猜错。



但是,你已经死了,而我们还活着。所以我要说了。



“……为什么完全没有为了右手而写的钢琴曲呢?我不知道——律子小姐这么说过吧?”



她露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啊啊。……你说你知道了什么,指的是这个?”



“我查过很多东西,也听了不少曲子,可还是不太明白。不过,”



我踏着雪,一步,再一步,离开凑人君的幻影。



“我忽然想,难道那不是偶然吗?”



“……偶然?”



律子小姐歪起了头。



“你是说在几百年间,成百上千个作曲家只是偶然没有为右手写过钢琴曲?”



“啊啊,不,那个是必然的。”



我停下来,稍稍整理思路。和律子小姐不同,我很不擅长对向别人说明,蹩脚到令人绝望。



为了将其解明,就只能随着由诗意和韵律相连的一串诗歌,随着冷酷地铸接起来的因果锁链,沿路追溯到一切的开端。



我再次开口,讲了起来。



“本来,如果有一只手用不了的话,一般人都会放弃钢琴,心里也真的很难受吧……而且日常生活也很吃力,已经顾不上钢琴了。”



他们会暂时茫然若失,怨恨神明或是命运,哭天喊地,能喝酒的人会喝得酩酊大醉,逃进被子里,然后——拖着身体的躯壳,开始渐渐适应没有钢琴的生活。谁都会那样,不过。



“不过,也有人没有变成那样,他们就是失去一只手也没有放弃的钢琴家。或许是很坚强,或许是对钢琴爱得太深,不然就是从身边的人那里得到了莫大的支持,具体原因我不清楚,但总之就是有那样的人。律子小姐也知道吧,就是保罗·维特根斯坦。”



律子小姐一言不发地点点头。那个男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身负重伤,右臂被截肢,但保住性命迎来战争的结束,然后坚持没有从钢琴上放手。



“保罗不仅因再次开始演出活动而出名,还拜托当时著名的作曲家们为左手写了很多钢琴曲。”



“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的协奏曲就是受保罗·维特根斯坦的委托写下的曲子呢。”律子小姐回答。



“是的。于是我又查了一下,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不是把已有的曲子改编成单手的版本,而是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左手而原创的名曲,全部都是二十世纪以后的东西。也就是说在保罗以后。”



我停下来咽了下口水。冷空气划痛了喉咙,现实感刺了进来。



“接下来就完全是我的想象了。保罗没有放弃,拜他所赐,不止一首为左手而写的钢琴曲面世了。所以——道路铺好了。”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不幸的事故,而那些事故当然也会发生在钢琴家身上。然而,作曲家们回应了保罗和他的请求,为失去右手的钢琴家们点亮了希望的光,所以那些钢琴家们也能和保罗一样继续坚持走下去。随后,有更多的请求涌现,而作曲家们付出行动,编织而出的音乐便向下一个时代、再下一个时代传递下去。



因为最初的一个人——保罗·维特根斯坦没有放弃。是他,用自己剩下的左手点亮了第一根蜡烛,在地面埋下第一块铺路石,踏出了最初的一步,所以那条路才会一直通向我们今天的所在之处。



“你的意思是说,”



律子小姐的声音平静地渗入我的脸颊。



“演奏家寻求乐曲,乐曲又培育演奏家,进而希求新的乐曲——那条无限延续的锁链开端,只不过是他失去的凑巧是右手——所以到我们生活的今天,才会只存在为左手而写钢琴曲吗?”



“对。我觉得这只是偶然。”



最初的一条水流从泉源溢出,打在岩石上,事出偶然偏向了左边。诞生的小河很快汇聚雨水,磨削西侧的山脊刨出山谷,在平原上奔流,最终到达西面的大海。微不足道的开端,却也是决定性的偶然。



这样的话。



“如果,保罗在战争中失去的是左手的话——我想到了这样的事——他大概一样不会放弃。等到战争结束,他再次开始演奏活动,然后便会委托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为右手写下钢琴曲。”



在律子小姐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光。



“那样的话。……这,真的,是我的突发奇想,没有什么证据,但想到了就说出来了。是某个少年的故事。他有一位心爱的钢琴家,但是那位钢琴家因为不幸的事故,左手不能动了,自然也放弃了钢琴。可少年无论如何也希望钢琴家重新站起来,希望她再一次弹起钢琴。然而,根本没有为右手而写的钢琴曲,因为历史的偶然没有选择右手的一边。那么——”



话语带上热量,噎住了喉咙。这是我讲起的故事,也只能由我讲到最后。



“只要自己成为保罗·维特根斯坦就好了。只要自己以钢琴家的身份扬名,在光荣的顶点弄伤自己的身体——然后成为只有右手的钢琴家就好了。和自己所爱的人一样。这样,少年就会为了自己要弹奏的钢琴曲、为了给右手准备钢琴曲,去拜托作曲家们吧。现在既没有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也没有欣德米特[注],但是,有莲见律子在。”



(译注:保罗·欣德米特(Paul Hindemith),出生于德国法兰克福附近的哈瑙。他身兼多职,为作曲家、理论家、教师、中提琴家和指挥家。不论是音乐作品或是在音乐想法上,欣德米特都是近代重要的德国作曲家之一。 欣德米特是现代与史特拉汶斯基、巴尔托克等同为最具有影响力的伟大作曲家。)



我想起了他的话。



——那钢琴对我来说就是全部了。所以没办法的吧?



真的没办法了吗?就没有其他的方式了吗?只要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姐姐,还有她的钢琴,自己的身体会怎样都无所谓吗?如果真是那样,就太悲哀了。真希望他对这样的想法一笑了之。凑人君,我想再次见到你,想再听你弹的钢琴。



总觉得听到有人在小声笑。



我抬起头,发现那不是笑声,而是律子小姐踩在雪上的声音。她从我面前走过,忽然弯腰从雪中捡起打湿的枯枝,然后再次迈开脚步。还没被任何人弄脏的纯白色地面上,只留下她的一串脚步。



听了我的妄想,她惊呆了吗?也难怪,这样我反而感到安慰。或许这到底还是应该藏在心里的东西。



但,我还是讲了出来。因为最后得到的答案实在太过美丽,就像是严冬的黎明时分在湖面绽开的冰霜花朵,尽管随着朝阳生气,花朵终将溶化消失,却依然美得纯粹。



“我听到了啊,叶山君。”



律子小姐背对我说:



“你的诗句,我真切地听到了。”



接着,她用手里的树枝划起地上的雪。



一开始,我没有明白她在做什么,还以为只是刨雪打发时间,但很快就发现了。地上划出五条长长的平行线,在那跟前是另一组五线。代表调性的两个降号(♭)按在上面,接着是最开始的表情术语:富于表情的行板(andante molto espressivo)。有那么一瞬间,律子小姐抬头仰望天空,仿佛在寻找蕴含在大气中雨兆般的旋律。



很快,她握着的枝条开始再次划动雪地。长长的琶音彩虹上现出重音旋律,起初声音犹豫不决,第二次便清楚地构成主题。随着音符时值逐渐细分,主题也在声部间传递、变奏,然后破碎化作无数繁星,溶化在银河中,被汪洋的奔流吞没。我也听见了——为右手而写的降B大调钢琴奏鸣曲刻在新积的雪上,真切地传进了我耳中。旋律与和声无休止地从律子小姐手上编织、伸展,重复着几何学的变调,向白银与蔚蓝两色相接的远方散开。



我在心里祈祷,愿它永远伸展下去。无论是在昏暗的病房里从一切东西上别开视线,想要封闭自己的少女身边;还是现在已经化为灰烬,无法再次见面的少年身边;或是永远失去了他的钢琴,每天以泪洗面的听众们身边。在同一片天空相连的世界里,音乐可以传到每一个角落。然后,它将会化作雨雪,从头顶落下,注入河川,再度化为另一个人的歌声,守望婴儿的安眠,划动船桨。



沿着律子小姐的足迹,我安静地踏出一步,向一望无际地展开的纯白色乐谱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