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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 2)


毕竟是名人,连店员也知道他的年龄只有十几岁吧。不过凑人君立刻面露不满,拿出音乐大学的学生证摆在店员面前。



“我今天就二十岁了啊。”



“真是失礼了。”



店员深深地低下头,立刻把葡萄酒拿了过来。



“……呃、嗯、那个,祝你生日快乐。”



本以为姑且要说一声才好,可凑人君却显得相当不高兴。



“没什么值得庆祝的,不就是长了一岁吗。最多也就是能体验的事情多了几件吧。”



他拿过玻璃杯喝了一口,皱起了脸。



“这种东西要心怀感谢地喝着热闹起来才行吗?”



“第一次喝的话也不用勉强。”



然而凑人君很快就喝光了一杯。他洁白的脸颊变红,眼神已经朦胧了。



“明明是生日,和我这种人吃饭好吗?家人或是朋友呢?”



“我才没什么朋友呢。父母忙着到处赴宴,根本不记得我的生日。美纱也不会在意什么庆祝的事吧。”



真是寂寞的人生啊。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比起那个,委托莲见律子那件事,这次是什么样的答复?问到什么条件了吗?”



“不,什么也没有。她只是感叹地说‘还没放弃啊’。”



“我的时间不多了。父母说年后就要搬到法国去住,我也只能跟去。”



“就算你这么说也……我说啊,其他作曲家就不行吗?我觉得律子小姐这边已经没戏了。”



“这个国家里比她还厉害的作曲家要要到哪儿去找啊?”



凑人君露骨地现出不快的神情。



“就算和叶山先生说了你也没法理解吧。现在这个时代,发表原创的钢琴独奏曲或者协奏曲后,能被大众接受的作曲家就只有莲见律子,而钢琴家就只有我了。所以我委托莲见律子是必然的,莲见律子也必然要接受我的委托,是吧?”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算什么道理。



“既然如此,就只能不择手段了。莲见律子有什么弱点吗?比如说对甜食喜欢得过头,把巧克力芭菲放在眼前她就会言听计从之类的。”



那种弱点我还想知道呢。



在那之后,凑人君说的内容越来越奇怪,回过神时发现葡萄酒的瓶子已经空了。



“反正叶山先生你也从各处都听说了我和美纱的事情吧?”



他说起醉话来了。



“别人怎么说的,我基本也能想象得到。哼。我只是完美地利用了交给我的机会。我有能力,又不断努力,所以才做到了,又没有给谁带来麻烦。亚达谢克老师很高兴,唱片公司很高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还有听众们也很高兴。明明就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在那些家伙嘴里,我就变成了没人性的机器,变成把姐姐都当作垫脚石的无情混蛋啊?”



他甚至被人说过这种话吗?我暧昧地摇着头,什么也回答不出来。他也并不是需要我回答什么吧。这就和随地小便时必须要有个东西做目标一样,我只是代替成为他眼前的电线杆而已。



“就连美纱也在恨我。不过我也不在乎了。在成为亚达谢克老师弟子那时候起,她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她想怎么看我都和我没关系。干什么啊叶山先生,看你眼神好像有话想说?”



“不……”我垂下了视线。“对美纱小姐用这种说法,有点、那个……”



“啊啊,叶山先生和美纱很亲近是吧?那女人是个连身为钢琴家的职业意识都没有的慢性子,不值得叶山先生惦记。在人行道被车撞到的时候,她居然是抬起胳膊护住了身体。钢琴家的话应该最先保护手臂吧,她在想什么啊。”



就连我也说不出话了。



“……可、可是,那不是没办法的事……凑人君有生命危险的时候,也没法想那么多吧?”



“我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最优先考虑自己所爱的音乐啊。这才是身为钢琴家的职业意识。”



我只能叹气了。再怎么对姐姐不满,他也没必要固执地说些做不到的大话攻击她。



“至少应该牺牲右臂啊,结果失去的竟然是左臂。”



我眨了眨眼睛。



“……你姐姐是左撇子吗?”



“才不是那样呢。对钢琴家来说,失去左手比失去右手要痛苦一百倍。只为左手演奏而创作的钢琴曲有很多,所以如果只是失去右手,就能继续演奏活动。”



我无话可说了。你脑子里只有钢琴啊?不管丢了哪只手不都很痛苦吗。再说了,那只手除了弹钢琴外就不做别的事了?



我险些说出辛辣的责备,却还是把它咽了回去。凑人君眼神朦胧地瞪了过来,执拗纠缠的光泽缓缓地在他眼瞳中摇荡。



“对我来说,就只有钢琴了啊。”



他气若游丝般说道:



“那钢琴对我来说就是全部了。所以没办法的吧?我没办法考虑什么其余的事。”



凑人君看起来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他刚一走出店外,就毫无力气地蹲在道边一动也不动。我拦住出租车,把凑人君塞进车里,可他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结果我也只好上了车。我透过后视镜承受着司机不耐烦的眼神,从凑人君的口袋里翻出钱包,说出学生证上写的住址。



车子开动。车窗外一片黑暗,街上的大片灯火拖着尾巴。我靠在后座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凑人君的鼻子压在我的小臂上,发出苦闷的呼吸声睡着。



我心想,真是个寂寞的家伙啊。



明明听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被他任性地拖着到处折腾,我却不可思议地没觉得恼怒。一方面因为他是个孩子,另一方面,我们也只不过是他请我吃饭我帮他办事这种关系而已。但最重要的,是我对他抱有一丝同情。不过,因为自己本身发出的光芒太强,才会在随之出现的浓郁阴影中感到寂寞的人,根本不想被原本就只能在昏暗中生存并且在里面感到寂寞的人同情吧。



本城家的宅邸位于目黑区一条安静的住宅街上。司机把车停在树篱的门前,他看着导航询问:“就是这里吧?”我凝神朝车窗外的昏暗中看去,在门柱的名牌上看到了“本城”二字。



凑人君仍然是不省人事的状态,于是我付了车费,担着他的肩膀下了车。纤细的身体很轻,真是值得庆幸。出租车留下一大团尾气开走后,四周安静下来,冰冷的黑暗将我包围。不知是不是因为醉意开始退去,冬日夜晚的严寒缓慢而不可抵挡地渗入皮肤。



正要按下门柱上的门铃时,我忽然感到一股不协调,便朝宅邸深处凝神看去。高大的二层建筑的轮廓暴露着敌意侧卧在那里——在我看来真的是这样感觉。明明只是建筑的影子背靠夜晚的黑暗横在那里,却让我感觉极其抵触。



我按响门铃。



在等待呼叫接通的时候,我再次定睛观察房子,寻找不协调感的真相。



很快,我就明白了。原因是房屋怪异的构造。一楼明明是古式的木制日本房屋,二楼却是新建的公寓,仿佛把一层楼切下来直接放在上面一样,令人相当毛骨悚然。为什么建成了这个样子呢?二楼的部分是扩建的吗?就算那样明明也有更好的做法。



“……喂?”



内线电话里传出了女孩子的声音。是美纱。



“这么晚打扰了,我是叶山。那个,我和凑人先生去喝酒,他醉倒了。”



“叶山先生!?”



回答的声音显得很惊讶。很快,大门深处的黑暗中亮起了灯。是玄关的灯。房门打开,一个白色的人影小跑出来。是穿连衣裙的美纱。



“对不起,凑人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费力地用一只手推开门,来回看看了我的脸和我肩上的弟弟的脸后,神色苍白。



“凑人还喝酒吗……?”



“他说今天第一次喝……抱歉,要是喝完一杯我拦下他就好了。”



美纱回头看了看背后的玄关,再看向我,有些抱歉地说:



“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不过能拜托你把他搬到房间里吗?”



我背着凑人君,把他带到二楼的卧室。



真是个异样的房间。屋子宽敞得有初中教室那么大,一进门就能看到对面一侧的墙边端坐着三角钢琴——还是两台。不只是那样,墙边还并排摆着架子,上面堆着大型音箱器材,此外还有高得碰到天花板的唱片架。哪里都看不见窗户,看起来完全是一间音乐工作室。不过,唯独在右手边深处的角落里,放着一件工作室里不可能出现的东西。那是张床。



我把凑人君搬到床上,让他躺下,然后喘了口气,再次环视室内。美纱抱歉似地低着头说:



“不像是卧室的样子呢。父母为了让我们能集中在钢琴上,特别定制扩建了。我的房间也是一样。为了互相不影响练习,屋子完全隔音,连窗户也没有。睡着还是醒来,身边都是钢琴。”



果然是扩建的楼层。分别给两个孩子提供三角钢琴和隔音室,还让他们在那里起居——我打了个寒颤。对自己孩子的才能过分期待的音乐家,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关上灯后,我们来到走廊。对面还有一扇门,估计是美纱的房间。



“因为我……已经不能弹了。”



美纱的右手轻轻抱住左边的小臂。她用消沉的声音说:



“钢琴就挪到了凑人的房间里。不过,屋子里没有窗户,又太过宽敞,我还是想住在普通一些的房间里生活。可就算我说想离开家在大学附近一个人住,父亲和母亲也不允许。”



“啊,对了,你的父母呢?”



“去香港玩了。他们平时基本都不在家。”



我放下心来。真不想和他们碰面。



“那个……你和凑人,好像经常见面。”美纱问道。



“也没那么经常……”我话说到一半,回想起这几天的事,又闭上了嘴。这不就是经常吗?



“那么,凑人他、呃……”



美纱也支吾起来,然后就那么把话吞了下去。



“……没什么。对不起。”



美纱提议我喝杯茶再走,但我还是拒绝了,离开了本城家。待在那个扭曲之处已经臃肿的家里,连我都要喘不过气来。我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车站。



在那个扭曲的家里,和被自己夺走一切的姐姐一同生活。难怪他想喝得烂醉。倒不如说,真亏他能忍到成年都没喝酒。



走到大路上,我终于回头望去。那座怪异的二层建筑被家家户户的影子遮住,已经看不到了。我松了口气,然后朝着待在连窗户也没有的屋子里、被胶质的睡意裹住的凑人君低声说:晚安。只要你愿意,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陪着你,听你说醉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