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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你,光之庭园——雪野(2 / 2)


九年前,雪野刚到东京时,有几件事情令她相当惊讶,蝉鸣声就是其中一桩。爱媛县的蝉当然也会叫,不过,感觉就像是大自然里的众多声音之一,程度与鸟鸣、风声、川流声、浪涛声等一样平均。但东京的蝉简直像是在宣示自己的存在,千军万马奔腾,音量充满爆发力,吞没了其他所有的声音。因此,即使鹡鸰仍在啼叫,也完全听不见。



比往年晚了几天,关东地区的梅雨季节宣告结束,消息才一宣布,就像是有人听到消息便关掉开关一样,完全不再下雨了。几乎与此同时,学生们也进入暑假,因此,少年不再出现在早上的凉亭。



雪野想起他曾说过的话,我规定自己只能跷掉雨天早上的课。



她记得当时自己还面带微笑觉得他是个只认真一半的怪孩子。然而,雪野注意到自己现在莫名有种对方没有遵守约定的心情。她知道自己这反应,就像是埋怨好友与其他人变成死党一样不合理,也自觉自己这种情绪不恰当。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连放晴的早上也会天天来凉亭报到。



今天也是如此。在一早就很炎热的阳光中,雪野坐在凉亭里,外头的世界正在放暑假。雪野今天不是穿套装,而是白色背心外搭水蓝色开襟外套,下半身是绿色的波浪裙,脚穿楔形凉鞋。令人想不到的是,晴天的庭园从早上开始就有众多入园的参观者,包括拎着相机的外国游客、抱着素描簿的老人团体、手挽着手在散步的高雅中年情侣。



雪野刻意散发出「我不是在等人,而是在这里享受读书乐趣」的氛围感,一个人坐在凉亭里,视线落在文库本上。



嗯,这样很好,他没有借口可以跷课最好。事到如今,她才记起要说服自己这样想,虽然她很希望这样以为,但心里却渐渐觉得真相不是如此。



「其实我——真的不希望梅雨季节结束。」她试着小小声地说出口,结果不禁眼头一热。



不行不行不行,不准再想这件事了。雪野连忙把视线看向腿上的文库本。我正在享受阅读的乐趣。她打算专注在文字的连结上。



一望无际的美丽原野在夏日盘阳下无比耀眼,尽管凉风徐徐,在额田心里,阳光也好、风声也罢,尽是虚空。快乐已不复存在,徒留额田深陷无尽的孤寂与不安里。



「拜托——」雪野忍不住这么说。



没有什么特殊原因,她从书柜上拿出很久没读的井上靖《额田女王》。其内容在讲述被天皇两兄弟同时爱上的万叶宫廷歌人、悲剧女主角额田王的人生。



雪野最早阅读这本书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当时她最喜欢的故事段落,是女主角独自漫步在紫草原野上的场景。其后便戏剧性诞生出那首著名的和歌。学生时期阅读,只是单纯觉得雀跃,如今却是读到哪儿都莫名觉得感同身受。也因此,她从刚才就一直无法专心看书。



雪野突然听见脚步声,反射性微笑抬起头。



「这座公园好大喔!」、「真难想像这里竟是新宿。」



一对二十多岁运动装扮的男女,手牵着手走了过来。两人在树荫底下散步的融洽气氛,太健康、太耀眼,雪野尽管沮丧也忍不住眯起双眼欣赏。



「啊,不好意思。」运动女孩无忧无虑地对着,从长椅上起身让出两人可坐空间的雪野点头致意。



「不客气。」雪野也笑着回应。



雪野重新在凉亭角落坐下,再次翻开文库本,耳里听见运动男孩与运动女孩的热烈交谈。



这里是日本庭园,对吧?接下来要去哪里?好像有座温室,要不要去看看?我想看我想看!不过,在地图上看来有点远,你还能走吗?这种距离难不倒我的。



雪野的视线只浏览在文字上。晴天的这地方就像个陌生的场所。她满心寂寞地这么想着。



上午她在凉亭里消磨时间;下午则在新宿、代代木、原宿、外苑一带漫无目的地漫步。若穿着凉鞋的脚趾觉得痛的话,她就会走进连锁咖啡店里休息,等脚不再痛了,就再度继续走。就这样反反覆覆直到日落西山、漫长的夏季白天结束。



雪野以这种方式度过了八月。她在凉亭里假装阅读文库本、在坚硬的柏油路上散步、喝着逐渐变淡、变温的拿铁咖啡,一边不停地想着能不能找到什么人?有没有人愿意来见见自己?有没有人会突然联络我呢?雪野一面滑动手机通讯录,一面思索着。



依里之前打过电话给我,不过,她的孩子还小,恐怕不方便出来。丸井似乎辞掉了工作,可是人家刚新婚,把对方找出来似乎不太妥当。住在东京的高中同学、大学朋友、朋友的朋友、学生时代的男友、没能成为一对但一起吃过几次饭的男孩子、在研修时觉得很对盘的女生、公司同事……。连她都想不到,自己的通讯录里,居然列着这么多人的名字。



好久不见!天气依旧炎热,近来可好?我今天和明天临时休假,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一起喝杯茶?这么突然实在不好意思,若是没空也没关系,请不要放在心上啊。



雪野打出这样一封没有指定收件人的电子邮件。



我受不了了。我好想见见某个人,却不知道该找谁见个面才好,也不知道有谁想要和我见面。我身边似乎没有那种,想要见面时能够不找理由直接相见,能称为朋友的人。



也许社会人士都是这样吧!雪野想要说服自己这样想,却还是感到满心绝望。太阳一下山,雪野就混在准备回家的人群里,前往超市买晚餐的材料。拖着疼痛的双脚回到家,脸都没洗就直接倒在床上,静静等待疲劳消失。待身体能够活动时,才慢吞吞地起身卸妆更衣,并在凌乱的厨房里煮晚餐。她端着咸稀饭或乌龙面或亲子井,这类好消化又能够简单装在一个容器里的料理,弓着背坐在沙发上享用。料理虽然不甚美味,至少都还能够尝出味道。



她心想,这是那个男孩留给我的礼物之一。



从纱窗外吹进带着夏季味道的晚风,风吹过脚趾之间。从那次之后,脚就成了某个特殊器官。她轻轻抚摸脚趾,甜蜜又无助的疼痛从趾间来到腰部,并逐渐扩散到全身,这种感觉也是他留给我的礼物。那个散发出光芒的男孩,才一个月的时间就给自己如此大的改变,雪野对此深感惊讶。



酒吧的灯光一向都这么昏暗吗?



雪野品尝着调酒「咸狗」在舌头上的微辣触感,手指碰了碰看来宛如小动物骨头的综合坚果,浏览吧台后侧架上陈列的众多瓶子,同时回溯着记忆。她这辈子去过的酒吧不算多,不过,印象中每一家都比这里要明亮些。



或者是因为我形单影只,才会有这种感觉吧?



雪野不可能会懂独自在酒吧里喝酒的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她过去不曾自己一个人到酒吧来,纯粹是因为没有那样的机会。在外头喝酒时,她总是和朋友或男朋友或同事一起。所以她现在故意装作习惯独自喝酒的模样,交着双腿坐在高脚椅上,实际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安。她先喝了推荐酒单上的比利时豪格登白啤酒,再喝白桃鸡尾酒,接下来的咸狗调酒也快见底了。店里没有能够眺望夜景的窗户,这灯光对于阅读文库本来说太暗了,她对电视上静音播放的运动实况转播也没有兴趣,所以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喝酒。尽管如此,这家酒吧还是她犹豫了半天才走进来的,所以不可能只待一堂课的时间就出去。她如此这般地说服自己,并小口喝着咸狗调酒,仿佛那是遇难时仅存的珍贵水源。



她想要喝啤酒,于是在睡前打开冰箱,却发现里头连一瓶也没有。



该怎么办才好?她开着冰箱门,想了一会儿。



澡已经洗了,身上穿着T恤和短裤也不能出门。但是,欸,嗯。



她关上冰箱门,心里有了决定。因为想喝啤酒,她换上浅绿色的洋装,嘴唇只大略涂上唇蜜,带着藤编小包就出门了。搭着老旧电梯下楼,来到宽阔的外苑西通,一接触到夜晚宁静的空气,雪野觉得独自待在房里无法呼吸,也发现自己想要出门找个人说说话,任何人都好,就算是便利商店的店员都好。



在人车稀少的道路远处,能够看见便利商店独自亮着小小的绿色灯光。雪野朝着那儿缓步前进。听着凉鞋规律的声响,突然往旁边一看,在空无一人的笔直小巷尽头,亮着朦胧的橘色灯光。



那个地方原本就有店家的吗?雪野像是受到牵引般转进小巷子里。



原来那是一间酒吧。在混居大楼的楼梯旁边摆着橘色台灯照亮的小小菜单。她不常去酒吧这类的地方。她回想起那些与罐装啤酒不同、复杂又精致的饮料,觉得有些怀念。



怎么办好呢?她望着酒吧,过门不入,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在菜单前面放慢脚步,却下不了决心准备再次过门不入。眼前却突然出现一位牵着狗的女子,边走过去边以狐疑的眼神看着她。当下雪野被迫做出决定,走下菜单旁的楼梯,打开由铁和木头组成的沉重大门。



「你一个人吗?」右边突然有人对自己说话,结结实实把雪野吓了一大跳,她原本已经无聊到,开始数着续杯的调酒咸狗杯缘盐粒的数量。就在她把脸凑近到鼻尖几乎要碰到酒杯,且口中喃喃数到「一百二十九」之后……



「啊,抱歉。你没事吧?」大概是见她受到惊吓的反应太剧烈,开口搭话的人连忙道歉。



「我没事……啊,是的,我一个人。」雪野也连忙回答。晚了几秒,脸庞才开始发烫。



看到这反应,右边的男子微笑说:「太好了。我一直在犹豫着该不该主动找你说话。这么唐突真是抱歉。我也是一个人。」



现在是什么情况?雪野还抓不到关键,只是含糊地点头。她盯着不知何时坐在隔着两个空位外的男人,深色衬衫搭配略带光泽的夹克,没打领带,能够遮住耳朵的偏长头发往后梳,肩膀宽度很平均,年纪大概比雪野大几岁,整个人感觉就像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欧美品种狗。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洋犬男举起酒杯问道。



「不……我不常来。」



「这家店挺安静的,很不错吧?我的公司就在附近,下班后偶而会到这儿来。」



「所以今天也是?」



「是的。」



他应该是在搭讪吧?一定是我的自我意识过剩。雪野一边心想,一边斟酌回答。既然身在酒吧,现在又是晚上,遇到有人搭讪也很正常,毕竟我本来就想要找人说话才出门的。



「……你的下班时间好晚。」



「是的。我在这附近的出版社工作。就是在四四停车场转角那个便利商店旁边的大楼。一楼是餐厅……欸,你大概不清楚吧。」



雪野含糊地微笑回应,她的确不知道。



「你呢?」对方问。



「嗯,我的公司不在这附近,不过,我家在这附近。」



「我想也是。」



「什么意思?」



「因为你的打扮很简单,感觉不像是刚从公司离开。」



洋犬男有所顾虑地看着雪野的服装,一边回答。雪野感觉对方似乎也看透了自己家里乱糟糟的,瞬间感到很丢脸,双颊因此变得更加躁红。



「我觉得很不错。」洋犬男突然改变语气开朗地说,似乎想要拉近距离。



「咦?」



「夜里一个人轻松前来喝酒,这样很不错。很少有女性能够这么自在随性。」说完,他露出很棒的笑容。雪野感觉到一股酥麻的喜悦,就像自己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做了善事,却得到班导的夸赞一样。



「我姓齐藤。你呢?」



「啊,雪野。」



「雪野?这是名字还是姓氏?」



「经常有人这么问,这是姓氏。」雪野笑着回答,像是突然想起而喝了一口咸狗调酒,盐巴的粗糙颗粒摩擦着嘴唇。



「也就是说,她一个人散步时,碰巧遇见外遇对象,此时丈夫也刚好出现,她连忙丢下外遇对象离去?这不就是三角关系吗?而且她的交往对象还是一对兄弟,情况岂不更惨烈?」



「嗯——惨烈倒是还好,我想,这里形容的应该是更安静且复杂的心境变化。」雪野说完苦笑。



洋犬男问她休假都做些什么,她回答在公园里看书,接着对方又问道目前正在看什么书,她回答《额田女王》,洋犬男却不知道额田王的历史背景。她把「你真的在出版社工作吗?」这个问题吞进肚子里,只对他说这首和歌在课本上学过。



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猎场的守卫是否瞧见你朝我挥舞衣袖?



对方回答好像听过,但他原以为主角是男人,雪野忍不住冲口而出,纠正对方应该是女人,洋犬男却因此笑得很开心。



「然后,她与大海人皇子、天智天皇分开后,独自带着寂寞的心情在草原上漫步。那个地方是一片开满白花的紫草原,也是皇家的猎场。皇家猎场是一般人禁止进入的野地。」



「哦。」洋犬男喝着威士忌,听得津津有味地点头。



雪野也喝下鸡尾酒润喉,突然想到,这个叫什么的酒是第几杯了?她很久没有喝到微醺,不过,带着微醺的感觉与人聊聊自己喜欢的事情,感觉挺愉快的。



「这时候,她的嘴里很自然地吟咏出那些词句——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



「还真是白话的形容啊。」



「是很白话没错。」雪野也笑了。



「当天晚上举行了大型宴会,众人边喝酒边吃饭,并且一个个来到天智天皇的跟前即席做出当天的和歌。因为采取随机指名的方式,每个人都很紧张,不晓得什么时候会被点到。只有额田王一个人很从容,只要她想做,一瞬间就能够创作出好几首和歌。」



「也就是所谓的才女吧!」



「是的。不过,感觉上她体内拥有的不是现在所谓的才华,而是比较偏向灵媒那种力量。」



「雪野小姐也有点像灵媒,你的老家该不会是开神社的吧?」



「怎么可能!我只是普通上班族。然后呢,额田王的脑海中浮现了枕词(*注5:和歌开头的第一句,有限定、修饰、类音联想及双关语等多种形式。)——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到此就完成了上半句。」



「哦。……这么说来,雪野小姐也有过同样经验吗?」



「呃?」



「我是指『惨烈』的经验。」



啊,在说外遇吗?雪野慢了几拍才注意到。对方大概是听腻了和歌的事情吧。她突然感到很抱歉。



「没有,我不太……应该是完全没有那种经验。呃……」



她想称呼洋犬男的姓氏。但,他说他姓什么?佐藤?加藤?还是渡边?



「你呢?」由于想不起来只好敷衍过去。



洋犬男开怀大笑。「啊啊,雪野小姐忘记我姓什么了,对吧?」



「呃,不,那个……抱歉。」



「哈哈,别放在心上,因为我的姓氏太平凡了,大家都会忘记,或误以为是佐藤还是加藤等。我姓齐藤。」



看到男人笑着喝酒的模样,雪野放心了。



「和你聊天真愉快。」男人说。



「咦?真的吗?」



「是啊,好久没这么开心了。雪野小姐呢?」



「我也觉得很愉快。」说完,她喝光杯里剩下不确定是什么种类的鸡尾酒。



「老板,给她一杯某某霜冻鸡尾酒。」雪野听到洋犬男这么说着,心情就像放学后待在社团教室里,充满无须顾虑的自在。



两人决定换个地方继续喝,不过,这附近没有什么店,于是他们坐上计程车。雪野望着车窗外飞逝的青山通灯光,在酒精作用下,意识变得有些模糊的脑袋想着,所谓的人际关系就是这样展开的吧!不是因为待在同一所学校或公司而认识,也不是透过别人帮忙介绍而认识,这个世界上独立自主的大人,都是像这样自主行采取行动,自然而然就认识了某个人,然后也自然而然扩展了自己的世界。雪野感觉自己终于接触到过去不曾知晓的宇宙真理,终于变成大人了。



他们过了铁卷门已经拉下的涉谷车站附近便下了计程车,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因为酒精而发烫的皮肤,接触到夏天的潮湿空气感觉很舒畅。雪野的右手背好几次碰到了洋犬男的手腕。印象中,好久好久以前也曾经像这样,与某个人并肩走在夜晚的涉谷街头。



她的手冷不防被握住,因为她早有预感,所以没有过度惊慌失措。不过,停下脚步后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道玄坂的宾馆街,还是感到有些讶异。与某个人同床共枕时的舒畅感隐约掠过心头。



「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洋犬男说。



这种时候的台词居然跟连续剧或漫画里的一模一样,雪野觉得可笑,也噗哧地笑了出来。洋犬男八成以为那个笑容代表同意,他一手环上雪野的肩膀,试图将她轻轻推进宾馆入口。雪野就这样被他推着往前走。磨砂玻璃自动门一打开,空调的冷气迎面扑来,她不自觉地低下头,这时才注意到洋犬男的鞋子——那是一双有着滑溜光泽与鳄鱼皮或蛇皮等爬虫类花纹的尖头鞋。



想像突然炸裂般地唐突,雪野想起那位少年的鞋子。少年总是穿着一双破烂鞋子的形象鲜明地浮现在眼前,足以唤醒在酒精作用下朦胧不清的脑袋。那不是学生鞋,也不是运动鞋,更不是绅士鞋,她猛然反应过来那是他亲手做的鞋子。



「……怎么了?」见雪野突然停下脚步,洋犬男狐疑地开口问道。



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了?



「那个……对不起,我——」



洋犬男不发一语凝视着雪野。空无一人的大厅里寂静无声。雪野感觉到男人的错愕,也听见了他的重重叹息。



「……真的、真的真的对不起!」说完,雪野跑出了宾馆,冲下斜坡,坐进亮着空车灯号的计程车里,告诉司机开往千驮谷。



计程车行驶没多久,雪野这才注意到自己醉得很厉害,眼前的景物不停地旋转,每次加速和减速都会涌上一阵吐意。等到计程车来到明治公园附近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对不起!停车!请开门!」说完,她便跳出车外,把脸埋进树丛里狂吐。



话她的双膝和双手满是泥巴,全身不听使唤地颤抖不已。身后计程车的橘色紧急停车警示灯,每次闪烁都像是在指责她——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糕、你真糟——即使胃里的食物已经吐光,雪野仍旧持续吐出泪水和唾液。



◇◇◇



闹钟响了。在睁开眼睛之前,雪野早已知道今天不会下雨。救赎绝对不会那么轻易降临。



她无视剧烈的头痛,走进盥洗室里洗脸,之后小心翼翼地擦上化妆水与乳液。雪野坐进犹如小船的沙发里拿起粉饼盒,却因为手指没有力气而摔在地上,粉饼盒发出小小的声响,在地板上弹跳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弯身捡起粉饼盒打开一看,粉饼已摔得粉碎。她目不转睛凝视着那些碎片,晚了几秒才意识到——啊,摔碎了。



她发现进入眼睛的光线,送达脑袋所花的时间要比平常更多。没有任何前兆,突然一阵鼻酸,眼泪就涌了出来。雪野自己吓了一跳,以手指按住眼皮,想要把泪水推回去。她感到十分不解,明明一点也不难过的,但为什么会哭?



「明天,好天——气。」轻声说完,她将右脚的高跟鞋甩了出去。



高跟鞋咚地滚落在凉亭的地砖上,就像某种气绝的小生物般,横躺在地砖边缘,也意味着明天是阴天。



这样啊——。雪野拉开啤酒罐的拉环,咕噜咕噜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这才注意到今天也有上千只的蝉儿在鸣叫。仔细想想,她其实已经好一阵子没有在这座禁止带酒进来的收费公园里喝啤酒了。在遇到那位少年不久之后,雪野带进这座公园的饮料就变成了外带咖啡。



不过,欸,无所谓。反正人啊,多少都有些不正常。



雪野兀自望着充满八月阳光的清晨庭园。



你,光之庭园的——



脑海中突然浮现这句话。下半句只要你想做,要几首都能够创作出来——



额田王这么说。



对你来说是理所当然,但我可办不到。那座光之庭园的未来有什么?过去有什么?会有机会吗?我什么也看不见。



二十七岁的我,丝毫不比十五岁时候的我聪明。



雪野望着阳光愈来愈炫目、影子逐渐加深的庭园,带着有人在为自己打分数的心情,如此想着。



引用:井上靖《额田女王》(新潮文库)



あかねす 紫野行き 标野行き 野守は见ずや 君が袖振る



你行走过暗红色紫草生长的野地,徘徊于猎场。



猎场的守卫是否瞧见你朝我挥舞衣袖?



(万叶集一·二〇)



情境:天智七年(西元六六八年)五月五日,天智天皇在近江的蒲生野狩猎时,额田王做的和歌。天武天皇的弟弟大海人皇子随即用和歌回应。这里的「你」是指大海人皇子。「紫草」是一种会在初夏开白花、根可做成紫色染料的植物。在蒲生野(滋贺县)也有栽种。「猎场」是「紫草生长的野地」的另一种说法,指周围有禁止入内标示的原野。「挥舞衣袖」则是爱意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