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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属于我的名字(2 / 2)




「不是这样。只是,我觉得我去见现在的唯同学,会不会只有反效果?你跟她本人说过我会去见她吗?」



「没说过。可是不用怕,你放心。」绫姊对我笑着,眼神却很空洞。「现在的唯,心情似乎非常平静。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她这么平静的模样。只是……」



她说到一半,改变主意似地停下来。



「……不,与其由我口头解释,不如你直接去见她比较快。」



我一通过大门,医院特有的那种掺杂消毒水味与病患体味的空气立刻笼罩住我。走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线,将本来就阴森的医院内部营造成一处更令人不舒服的空间。亚麻地板四处泛黑,柜台前老旧的沙发也满是修补的痕迹,破旧得无以言喻。



我在柜台办理了会客许可证之后,在绫姊的带领下走进电梯,来到四楼。绫姊在一间房门开着未关的病房前停下脚步,默默朝室内一指。由于角度的问题,从我站的位置看不见整个室内的情形,但门口挂着一块写有病患姓名「初鹿野唯」的牌子。挂牌的地方还有三人份的空间,但现在都空着,相信这代表这间病房是四人房,但现在只住了初鹿野一个人。



我手按胸口,深呼吸一口气,朝写着初鹿野名字的牌子又看了一眼,下定决心踏进病房。狭小的病房内,四角都摆有病床,从入口看去,初鹿野就坐在右手边深处的病床上。她穿着浅蓝色的病人服,正专注看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似乎未注意到我的来访。我心想,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心,于是悄悄走过去,看了看她手上的东西。虽然来不及看清楚内容,但看得出上面列着很多段手写的简短文章。



这时候,初鹿野总算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全身一震,迅速阖上笔记本,不想被我看到似地放到枕边。



初鹿野和我四目相交后,露出害羞的表情朝我深深点头。



她这种反应,让我有种说不清的不对劲感觉。



「初鹿野。」我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嗓音。「你该不会……」  「那、那个,对不起。」初鹿野打断我的话。「在开始谈话前,我有一件事非得先问个清楚不可……」



她露出惶恐得令人怜悯的模样低下头,接着用全身慢慢呼吸一口气之后,钻牛角尖似地开口。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视野中的景象渐渐失去色彩,同时,我受到一种直接撼动意识似的耳鸣侵袭。



初鹿野天真地对说不出话来而呆呆站在原地的我说:



「——我现在待的地方是病房,我现在睡的这个是床,窗外可以看到的树是榉树,季节是夏天。这些知识没有受损,你也看到我可以清楚地说话表达,可是,就算照镜子,我也不觉得镜子里的人是自己,感觉像在看年纪比我大了几岁的亲戚。」



无论看在谁眼里,这显然都是失忆症——严格说来是逆行性失忆症——的症状。多半是精神创伤引发的逃避反应,再不然就是脑部缺氧导致的记忆障碍。



但这些事不重要,我关心的不是她失忆的原因,而是这种症状有可能带来的未来。  「所以,你是谁、你跟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都不明白。亏你特地来探望我,真是对不起。」



为此欣喜是很不庄重的,这我当然再清楚不过。



但是,搞不好……说不定……



如果她的记忆障碍不是暂时性的,而是今后还会持续好一阵子……



深町阳介,不就可以和初鹿野唯从头来过吗?



但我的期待,被初鹿野的下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溃。



「只是,失去记忆之前的我似乎每天都不间断地在写日记。姊姊帮我带来的行李里就有这本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写得很平淡,和条列式的备忘录没什么两样……啊,所以我话先说在前面,我知道自己落海不是意外,而是自杀,这件事你不用勉强隐瞒。」



初鹿野说着,露出豁达的笑容。



我朝她枕边的笔记本看了一眼,仔细一看就发现这本笔记本颇眼熟。靠绫姊的帮忙进到初鹿野房间的那一天,这本笔记本就以翻开的状态放在桌上。相信她当时便是在桌前写日记,直到我要进房间为止。



初鹿野每天毫不间断地写日记,这个事实让我颇为吃惊。我一直以为她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毫不关心。正要自杀的人,会每天写日记吗?还是说,正因为是要自杀的人,才会每天写日记?



初鹿野注意到我的视线,挪动了身体的位置,挡在笔记本与我之间。



「日记我还只看了这几天的份,但初鹿野唯这个人,似乎有很强烈的自杀念头呢。虽然我还没看到日记里提到自杀原因的部分,但想也知道是为了脸上的胎记而忧郁吧。会丧失记忆,多半是逃离自杀念头的最后手段吧?真是没出息。」



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这时抬起头来,从浏海底下看着我的眼睛。「呃,我想差不多该请教一下你的大名……」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我只想把宣判的那一瞬间往后延迟一秒也好,于是回答得含糊其辞。「你不是看了日记吗?」



「是啊,从日记上看来,愿意来探望我的人似乎寥寥可数,所以我已经猜到了大概。只是,我没有把握。」



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停留在我提着的东西上。



「……这个东西……」



初鹿野指了指装望远镜的盒子。



「你该不会是桧原裕也同学吧?」



一阵漫长的迟疑之后,我慢慢点了点头。



这时初鹿野露出的笑容,是一种很特别的笑,一种从未对我露出的笑。



我心想:啊啊,原来她在桧原面前会这样笑啊。



*



结束这场漫长的会面,走出病房后,似乎一直坐在外面等待的绫姊艰辛地站起来。  「小阳,你辛苦啦。不,还是该叫你小裕?」



我深深叹一口气。「你全都听见了吗?」



「我好久没看到唯那么开心。你真的想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点子,桧原裕也同学。」  搭电梯下到一楼后,我去柜台归还会面许可证,然后走出医院。不时可以听见围绕医院的林子里传来暮蝉与乌鸦交杂的叫声。根据入口前的公车站牌时刻表,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二十分钟左右。



「……我该怎么办才好?」我问绫姊。「总不能一直自称是桧原裕也。」



「我有几件事想跟你问清楚。」绫姊说。「桧原裕也就是前几天打电话来我家,对唯的事情问东问西的那个男生吧?」



「是的。」



「从刚才的反应看来,唯似乎很亲近这小子。」



「是啊。她丧失记忆前,唯一有好感的对象就是桧原。」



「唯一?小阳不也很受她喜欢吗?」



「我只是没被她讨厌。可是,桧原不只是没被她讨厌,一定还受她喜欢。」



「嗯?」绫姊含糊地点点头。「那么,桧原裕也从打了那通电话以后就完全不联络,这是为什么?」



我想了一会儿后回答:「这阵子我和唯同学,每天晚上都去废墟屋顶观测天文,这件事你知道吧?」



「嗯。桧原裕也不就是里面的成员之一吗?」



「你说得没错。此外,观测天文的成员当中,还有另一个叫做荻上千草的女生。唯同学自杀未遂的隔天,这个女生像要追随唯同学似地跳海自杀身亡。桧原认为,荻上的死,责任在唯同学身上。」



「等一下,这话怎么说?」绫姊歪了歪头。「就算唯跳海,为什么这个叫荻上的女生就非得跟着跳不可?」



「这只是推测。」我先加上这句开场白,才开始解释。「去年夏天,隔壁镇上发生一起两名国中女生自焚的案件。桧原怀疑唯同学和这件事有关。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唯同学正好就在这个时候,事先并未通知就连续四天不去上学,而且有不少同学说在这四天过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绫姊停下脚步思索。「……也就是说,独自从集体自杀中活下来的唯,又想做出一样的事情,而把那个叫荻上的女生给牵扯进去。是这个意思吗?」



我佩服地点了点头。不愧是初鹿野的姊姊,脑筋动得很快。



「当然,这只是桧原擅自这么认为。我敢确定唯同学的自杀未遂和荻上的死,没有直接的关系。」



「原来如此。」绫姊闭上眼睛思索一会儿。「总之这样一来,那个叫桧原的男生已经放弃唯了,没错吧?所以他也不会来探望唯。」



「应该是这样。」



「可是唯不知情。她还没察觉到自己唯一能够敞开心房的男生,已经弃她而去。毕竟眼前出现了一个自称是桧原裕也的男生嘛。」



我垂头丧气。「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谎话。」



「会吗?我倒是觉得这个主意挺不错的。」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还是说,你现在要回去病房跟她说『刚才我说的全是谎话,我不是桧原裕也,而是深町阳介。真正的桧原裕也再也不想见到你』?」她觉得好笑似地笑了。「有什么关系?反正唯看起来好开心,而小阳不也有甜头吃吗?万一你的身分被拆穿,只要好好解释,我想即使有可能无法让她原谅你,但至少能让她接受这件事。」



「这很难说吧?」我歪了歪头。「说起来,绫姊为什么要把日记交给唯同学呢?让她恢复记忆到底有什么好处?你不觉得让她就这样把一切都忘了,对她来说才是最幸福的吗?」



「嗯,的确,也许你说得对。」绫姊承认。「可是,我希望她能从客观的立场去回顾自己的人生,从第三者的观点去看看失去记忆之前的自己,困在多么离谱的想法当中。这是只有记忆消失的现在才办得到的事,不是吗?」



公车来了。我对绫姊一鞠躬,一脚跨上公车的踏阶。



「明天你也会来探望她吧?」绫姊在我背后问。



我回头说:「我来有什么意义吗?」



「小阳,我跟你说。」绫姊为了不被公车引擎声盖过而提高音量。「我不是为了安慰唯而找你来。我才不是那么好的姊姊。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男生这种宛如童话故事似的好意,在这种沉重的状态下,能管用到什么地步。我只是想看看这样的关系最后会怎么收场。」



司机提醒我说要关门了,要我赶快上去。我走上踏阶,在最近的一张座椅坐下,公车立刻就发车离开。



我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回想会面时和初鹿野说过的每一句话。接着,我静静地确信自己明天又会来到病房。那是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哪怕会演变成欺骗初鹿野或是利用朋友的情形,但一想到又能像四年前那样,和她共度亲密的时间,我就觉得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到头来,千草说得没错,我的本质就是个坏人。



等公车抵达我家旁边的站牌,天色已开始变黑。我走在商店街上,就像之前那样听见了公共电话的铃声。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道铃声,那女人最后一次打电话来是什么时候的事?多半是在暑假的第二天晚上,用《人鱼公主》的比喻向我解释输掉赌局将会付出什么代价的那个时候吧。



『你是第一个使出这种招数的人。』我的耳朵一抵上话筒,就听到那女人傻眼似地说道。『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会冒用别人的名义来接近初鹿野同学……这个手法不太公平啊。』



「同时找荻上和我两个人参加赌局的你,没有资格跟我谈论公平。」我反驳。「这不就表示,不管事态怎么发展,就是会有一个人输掉赌局吗?」



『如果你不希望荻上死掉,只要爱她就行了。抛弃她的人是你。』电话中的女人说得仿佛所有责任都在我身上。『好……深町同学,我趁现在警告你,现在的你对初鹿野同学来说不是深町阳介,而是桧原裕也。即使你们之间因此发展成两情相悦的关系,她爱的终究是有着你的模样、像你那样说话的桧原裕也。我不能承认这代表你获胜。』



「嗯,我知道。我假装成桧原不是想赢得赌局,就只是单纯想这么做而已。」



她沉默一会儿后,说道:『这意思是说,你觉得输掉赌局也无所谓?』



「不是这样,我当然怕死。可是,现在能就近看到初鹿野的笑容,让我非常高兴。我觉得只因为这样就高兴得昏了头,根本没心思去想别的事,就这么迎来结局,那也不坏。」我说着,独自笑了笑。「虽然我想你是不会懂的。」



『是吗?』她回答得很冷漠,声调却让我觉得比平常多了些烦躁。『不管怎么说,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折不扣的作弊行为,因此,我要你受到应有的惩罚。』



「惩罚?」



『今后禁止你在初鹿野同学面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她这么宣告。『既然你说你是桧原裕也同学,我就要你当到最后。』



「原来如此,『被夺走用来报上自己名字的声音』啊,这可越来越像人鱼公主了。」我说得仿佛事不关己。「这下子,我真的不可能赢得胜利。」



『话说在前面,先作弊的人是你。』她冰冷地撂下这句话。『那么,我就期待八月三十一日的到来,披上桧原裕也同学皮的深町阳介同学。』



我听到电话挂断的声音。我放回话筒,再度走在夜晚的商店街上。



于是,我必须以桧原裕也的身分,度过剩下的十一天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