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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看星星的人(2 / 2)




当我完成找错游戏的那一瞬间,差点忍不住叫出声音来。



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



我读过相当多与皮肤有关的书籍,所以知道后天长出痣的情形绝不算稀奇。然而她的那颗痣出现在眼角,我就不能只用「巧合」两字带过。毕竟对于某个时期的我和初鹿野来说,泪痣是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标志。



我回想起四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她之间的一段对话。



「你的伤好严重。」



初鹿野看着我膝盖上的擦伤这么说。她说得并不夸张,实际上伤口真的很严重。这是我和一个嘲笑我胎记的国中生打架时,被人从背后推倒而跌出的伤。



「不会痛吗?」



「会啊。」



「那你就应该表现出更痛的样子。」



「如果这样能让伤早点好,我是会这么做啦。」



初鹿野蹲下来,仔细看着我的膝盖。她明明没碰,我却觉得痒痒的,于是说:「你不要一直盯着看。」



初鹿野站起来,看着我的眼睛。



「阳介同学,你不管多难受,都不会表现在脸上呢。」



「不行吗?」



「不行啦。」她踮起脚尖,轻轻摸了摸我的头。「一旦养成这种习惯,到时候就算真的遇到自己根本解决不了的困难,可能也不敢向其他人求助。」



「这样就好了。」



「不行,不可以。」初鹿野摇摇头,手放到我的双肩上。



「所以,当你真的遇到困难,可是又实在不好意思求助的时候,就给个信号吧。你觉得这样如何?」



「信号?」



初鹿野从铅笔盒拿出油性笔,对我说「不要动」,然后在我的眼角点了个黑点。



「这是?」我问。



「泪痣。」初鹿野说着收起笔。「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就在眼角下面点一颗痣。只要我看到,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马上去帮你。」



「原来如此,是求救信号啊?」我搓了搓眼角,露出苦笑。



当时我只觉得这是个玩笑,后来我们之间再也未提到泪痣的话题,而且我不曾实际使用过这个信号,所以,我完全忘了有过这么一回事。



当然,初鹿野的泪痣也有可能不是用笔画的,而是后天长出来的痣。也许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误会,她早就不记得四年前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玩笑。



不过,现在即使是这样也无所谓,哪怕是误会也足够了。无论初鹿野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就是在求救,而且还用了只有我看得懂的信号,用了我们在精神连系上最为紧密的那个时候想出来的方法。现在的我有权这么认定。



先前的绝望已经烟消云散,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努力一会儿。



隔天早上,我被绫姊摇醒。



「你该不会整晚都待在这里吧?」她露出极为傻眼的表情这么说。



「似乎是。」



「你白痴啊?」



「似乎是。」



由于睡在道路上,我全身关节都发出哀号,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情却是晴空万里。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听见早晨的风摇响枝叶的声音与小鸟的叫声。现在大概是早上六点左右,空气中尚未蕴含沉重的热气,淡淡的温暖让皮肤觉得很舒服。



「我在等你。因为我觉得要接近唯同学,拉拢绫姊是最快的方法。」



「你还没死心吗?」绫姊皱起眉头。



「是啊,唯同学需要我。」



「哼~?那很好啊。」她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推开。「再见,我赶时间。」



「慢走,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绫姊瞪着我说:「你啊……」但说到一半,看到我未撇开视线,又把后面的话吞回去。过一会儿,她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我的睡眠不足,而且这情况还在持续。」绫姊指了指她没有血色的眼角。「如果要问为什么,是因为每天晚上两点左右,后门就会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看样子她似乎每天晚上都会溜出家门,不知道跑去哪里。」



「两点?是深夜两点没错吧?」



「对。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她去哪里,但对你来说,如果能知道她去哪里,也许可以当作理解她的线索。」



我对说完这句话就要离开的她深深一鞠躬。



「谢谢你,绫姊。」



「你也真傻,乖乖去找别的女人不就好了?」她的手放到我头上,把我的头发乱搔一通。「那我走啦,小阳。」



绫姊甩动一头发根已经长出黑发的咖啡色头发离开后,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我终究不能在这里等到深夜两点,心想还是先回家好好睡一觉再说。



我举步走向自己家。走在早晨的空气中,自然而然会挺直腰杆。一群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盖印卡的小朋友从我身旁跑过,水草在渠道清澈的水中摇曳。防灾无线电播放着区内广播,但破音太严重,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一直都是这样,相信即使世界末日来临,广播一样会用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告知世界末日的到来。



家里只有妈妈一个人在吃早餐,爸爸已经去上班。妈妈问我跑去哪里,我撒谎说:「去散步啊,因为我莫名其妙大清早就醒了。」她似乎接受了这个答案。我吃了最低限度的早餐后,冲个澡换上干的衣服,睡了五个小时左右。



我在正午醒来,打了通电话给永泂。



「虽然之前说好今天下午要去海水浴场,可是我临时有事。不好意思,你们五个人去玩吧。」



『好遗憾啊,大家都很期待你来呢。』永泂对我突然的联络并不生气,很干脆地答应了。『晚来也没关系,如果你能来的话,就打个电话给我。』



「好。不好意思都要成行了才说。」



我放下话筒,面向书桌,开始做暑假作业的课题。哪怕生命的终结已近在眼前,只要不是极为确定,我们还是不能抛下日常的义务。真是离谱的事。



太阳下山后,我下楼去客厅吃晚餐。我坐在妈妈对面,吃着因为放了太多高丽菜而几乎没有味道的炒面。电视正在转播棒球比赛,但我和妈妈都没有支持的球队,除非守备的一方表现得格外出色,否则基本上是为攻击方加油。



「不知道那些会支持特定球队的人,是为什么会喜欢那些球队?」妈妈边把烧酒往茶杯里倒,边这么说。「总不会是球队里有认识的人吧?」



「因为球队的本部很近、因为有喜欢的球员、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到现场看比赛的球队、单纯因为很强又或者因为很弱,理由应该有很多种吧?」



「原来如此,真有意思。」妈妈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佩服。「简直就像谈恋爱的理由一样。因为家住得近、因为有喜欢的因素、因为是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因为靠得住又或者是因为让人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这辈子第一次亲眼看到的女生,这理由有点莫名其妙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很有说服力。」妈妈得意地提出自己的主张。「也就是说,他是在认识这个女生的瞬间,才觉得这辈子第一次见到了女生。他受到一种像是被雷打到的震撼,热血流窜全身,心跳快得简直觉得心脏不是自己的一样,喉陇渴得不得了……然后,他才懂得这就是恋爱。」



我露出苦笑。「这种台词不适合边拿着茶杯喝酒边说啦。」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有说服力吗?至少比高中女生在时髦的咖啡馆里用满怀梦想的眼神述说,要来得有真实性许多。」



吃完饭、洗完碗筷后,仍剩下五小时以上的时间。我回到自己房间,做了几项基础的重量训练后,把闹钟设定为午夜十二点,关上灯躺进被窝里。



然后,那个时刻到来。我为了跟踪,穿上黑色上衣与颜色沉稳的牛仔裤,并把穿惯的运动鞋鞋带牢牢绑紧,更戴上黑框眼镜做为伪装。眼镜的镜片已经蒙上灰尘,非得先吹气然后擦拭很多次不可。这是我国中时代想用来遮住胎记而买的,但实际戴上去一看,才知道自己失算,蓝黑色的胎记和镜框的颜色融为一体,反而让胎记的面积看起来更大,因而我之后一直把眼镜放在书桌上。所幸,后来我的视力似乎没有显著的改变,镜片的度数仍很合适。



走到初鹿野家只花费不到二十分钟。围绕住家的石墙上,不只开了南侧的正门,在东侧也有个小门,可以想见初鹿野从住家后门出来后,就是从这里出入。我特意未选择躲在门外,而是躲在门的内侧,因为这里不但有路灯照不到的影子遮蔽,还正好有合适的灌木,很适合躲藏。



时间慢慢过去。这是个闷热的夜晚,即使只是躲起来不动,也让我全身都流出薄薄一层汗水。由于闷热的缘故,让我等初鹿野时被蚊子叮了好几次,光是双脚似乎就有十处以上被叮,再加上好几只螽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让我浑身不舒服。但即使想换地方,当初鹿野从后门出来时,能躲在她死角的地方就只有这个位置。因为不知道她何时会出现,让我连烟也不能抽。我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该先喷防蚊液。



绫姊说得没错,初鹿野在深夜两点多现身。后门无声地打开,一个有点像是梦游症患者的女生走出来。她的服装和上次有点像,亚麻衬衣搭配吸汗材质的迷你裙,脚下穿着看起来很不好走的平底凉鞋。如果想在夏天的夜晚走去远处不会穿成这样,看来她的目的地就在附近。



要跟踪初鹿野很简单。除非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否则人走路时不会特意查看身后,也不会突然奔跑。我只需要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并压低脚步声就够了,甚至不用躲起来。



当我看出她要去哪里时,不由自主地觉得这是命运的安排。走过田边的道路、穿过几条隧道后,她开始偏离道路,往斜坡走下去。再过去只有森林。



换成是常人,也许在这里就会感到害怕,但我认得这条路。



穿过森林后,会来到一条早已没有人使用的废弃道路。沿着这条积满泥土和落叶的道路走下去,会在路旁看到一座跨越河川的红色桥梁。但那要称之为「桥」,不免让人有点抗拒,因为这座长年被弃置的桥梁不仅生满铁锈,木造的桥板还有一半以上都已经腐朽掉落,剩下的只有大约十五公分宽的铁骨与栏杆,而且都是处于随时折断也不奇怪的状态。



初鹿野轻而易举地走过这座桥。



再过去就是她要去的地方。



那是我之前曾和永泂他们聊过,那个有着红色房间的废墟。



说得精确一点,那栋建筑物的名称叫做「鳟川旅馆」。鳟川旅馆尽管现在已沦为爬满藤蔓的废墟,但过去似乎是一间气氛很好的日式旅馆,生意相当不错,但由于房客睡着时未捻熄香烟而引发火灾,导致大量房客被烧死而倒闭——只要是美渚町的学生都听过这则传闻,但这当然只是太闲的学生想出来的胡言乱语,实际上是因为业绩低迷,经营者连夜逃跑而已。这里曾有一段时期遭到坏学生当成据点使用,玻璃窗全都被打破,还被乱丢垃圾、到处遭人用喷漆涂腊。但自从建筑物严重风化,四处都有地板破洞、天花板剥落之后,就连坏学生也不来了。



初鹿野只靠着手电筒的光芒,在废墟中轻而易举地前进。她肯定已经走得非常习惯。建筑物风化的情况比我以前来的时候更加严重,走廊是还不要紧,但房间满是破洞。初鹿野在废墟中笔直走向楼梯,爬上二楼、三楼。三楼往上的楼梯前拉起一条铁链,上头挂着「闲杂人等请勿入内」的牌子,她跨过铁链,继续往前进。



屋内满是家俱、剥落的天花板、棉被与榻榻米等各种东西,散乱得无法收拾,但屋顶则一改这种面貌,还留有这间日式旅馆正常营业时的模样。如果她不是要从这里跳楼自杀,那么这里肯定是她的最终目的地。



屋顶正中央摆着一张椅子,是一张眼熟、有扶手的椅子,也许是有人从「红色房间」里搬出来的。初鹿野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到扶手上,伸展双脚,换成放松的姿势。这里是她的贵宾席。



这是一幅奇妙的光景,也是一幅会让人产生乡愁的光景。毫无情调可言的屋顶正中央,孤伶伶地放着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一名穿睡衣的女生坐在这张椅子上看星星。一切都那么不自然,却又奇妙地搭调。这种毫无脉络可循的感觉,就像睡着时所做的梦。要是不小心闯进别人的梦里,想必就是这种感觉。



如果对路途中的各种危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里的确是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既没有树木或电线遮住视野,也不用担心光害。我学着她仰望夜空,看到几百颗星星填满视野。从住宅区走来这里不用三十分钟,星星却变得这么清楚。也或许是因为在黑暗中走了一段时间,让眼睛能够捕捉到平常看不见的小小光芒。



我从屋顶上的建筑物阴影处窥看初鹿野,她坐在椅子上不动。抽完五根纸卷烟的时间缓缓流过。



我听见了歌声。



起初歌声很小声,有所保留且沙哑,后来渐渐变大,最后转为清楚的歌声。是一首旋律忧郁,但又带着点温暖的歌。



〈人鱼之歌〉。



美渚町里没有一个人没听过这首歌。



我仔细倾听初鹿野的歌声。清澈的歌声就和树林的沙沙声与虫鸣一样毫不造作,渗透进夏天夜晚潮湿的空气当中。



我心想,这天晚上的所见所闻就当成我一个人的秘密吧。虽然我起码有义务对绫姊报告初鹿野深夜溜出家门在做些什么,但我决定连这个义务都放弃。



这个美丽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上到屋顶正好过了一小时后,初鹿野慢慢站起身。我并未跟上她的脚步,因为我确信她不会在路上逗留,而会直接回家去。



等初鹿野离开、只剩我一个人时,我就坐到先前她坐的椅子上,依样画葫芦地看着星星。我觉得椅子上还留有些许初鹿野的温暖。



隔天,还有再隔天,初鹿野都在差不多的时间溜出家门去看星星。我心想至少不要让她受伤,所以趁白天时仔细检查过整座废墟,发现腐朽的地板就先踏穿,开出显眼的洞,并从她每次走的路径上除去玻璃碎片与木片。



屋子里散落各式各样的东西,包括还装有液体的宝特瓶、打破的碗盘、被撕开的窗帘、满是污渍的棉被、坏掉的电风扇、荧幕破了洞的电视机、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的绳子、大捆成人杂志、破掉的日式雨伞。这里变成昆虫与老鼠的温床也不奇怪,但不可思议的是连一只蜘蛛都找不到。也许当一个空间完全死寂时,就连虫子都不会来。



这时候的我不会知道,但这一年——一九九四年的夏天,对许多天文学家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夏天。一九九三年的三月二十四日,尤金·修梅克与卡罗琳·修梅克这对夫妻以及大卫·李维三人,在美国加州圣地牙哥的帕洛马山天文台,于处女星座发现了棒状的彗星。这颗彗星便以他们三个人的姓氏为名,命名为修梅克·李维九号彗星(SL9)。天文学家估算这颗彗星是在一九六〇年左右被木星的引力圈吸住,而在一九九二年左右破碎成二十个以上的碎片连成一串,并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十六日到二十二日这段期间,洒落在木星的南半球上。后来的几个月里,从地面上用小型望远镜便能观测到木星表面产生的撞击痕迹。这起天文学史上首见的事件,在电视新闻与报纸上都获得大篇幅的报导,但我和初鹿野都不关心新闻,根本不知道这些事情。



就结果而言,这颗彗星的出现,夺走业余天文学家的一大乐趣。SL9撞击木星的事件,证实了先前只被视为有可能发生的天体大规模冲撞地球事件是有可能实际发生的。从此以后,学术机关便加强对地球附近天体的监视,让业余天文学家要成为彗星的第一发现者变得非常困难。



但即使初鹿野知道自己仰望的星空当中,发生了这种名留青史的事件,我想她多半仍不以为意。她对天文知识、天体观测或是天文照片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是喜欢仰望夜空,呆呆看着连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的星星。



今天她也看着夜空,在废墟的屋顶上倾听星星的声音,我则躲起来看着这样的她。我明知这样不会让状况好转,也意识到赌局的期限已经一步步逼近,但我就是不想跟她说话。我不想打扰她这个秘密的乐趣。



夏天就这么一天又一天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