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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观察」(2 / 2)




「我提议一二三也与我同行,征求同意。」



我霎时脑里一片空白,直到滋滋滋的吸汤声将我唤醒。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



菜菜美用力点了几个头。背后远处,能看见瑞奇正猛摇尾巴。



一起出外画图……真奇怪。有种奇怪的抗拒感,但不是厌恶,好想当场跳下轮椅拔腿就跑。这近似焦躁无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无法处理这疑问的我,现在的表情肯定难以形容。



「……可是啊,我还要工作耶。」



「我知道工作之间有所谓的『假日』。」



看来那是要我放假时带她出门的意思。这对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我和姊姊也对父母说过这种话……现在我成了这孩子的爸爸?不,才没有。



「我没有假日啦。」



她错愕得有如脸上写了「什么!」。嘴和眼睛都张得老大,手在空中晃动。



那和「是这样吗!」跟「对喔!」根本没两样。请不要一脸多用啦。



「因为我不需要嘛。」



我从没想过休假,自然也没问过能不能。



菜菜美前倾着身子愣住了,嘴稍微噘着。这是在……闹别扭?



好难懂……真的好难懂……我不懂菜菜美为何会有这种表情,也不懂自己现在落入怎样的心境。有很大一团不安定的感觉在腹部缓缓膨胀。用通俗的方式来说,就是郁闷,难以释怀……那会是什么呢?



菜菜美又滋滋滋地吸起汤,眼里没看着我。她会看我吗?用充满请求、期待而震颤的瞳眸看我。那我……又该如何面对那样的瞳眸。



我要怎么回答她呢?



我闭上眼。仿佛在不见一物的黑暗中,伸手抓住浮在其中的东西说:



「……等我工作做完就可以。」



菜菜美瞬即转过头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很想把嘴里的话吞回去。别逃避。我轻敲喉管,将它挡下。菜菜美的视线刺得我好难受,马上就撇开了脸。



「可是下班以后,天很快就黑了。这样也好吗?」



其实我也发现到,自己和菜菜美说话时,语尾偶有不太正常的时候。有如尽量避免对菜菜美当面交谈,表现得像自呓,事不关己。这是因为,无论我告诉自己多少次,别将姊姊的影子套到菜菜美身上,也逃不出这个回圈的缘故。



我想,我依然没有战胜过去。



要战胜它,就得打从心里忘记。



否则事情只会一再重演。只要拥有现在,就不可能丧失过去,我们只能忽视它。



「我理解到,一二三变心了。」



虽然她兴奋得双眼炯炯有神,用词却不怎么令人喜欢。



「时间真的不长喔,也去不了多远。」



菜菜美以「滋滋滋」的声音,盖过我这借口似的话。



傍晚明明还好远好远,急着说这种话做什么呢?话说回来,我这样刻意选择陪她出门画图……算是太宠她了吗?



我的生活真的被她打成一团乱,现在连下班时间也要画图了。



「我认为有必要替瑞奇准备一套工具,让它跟我们一起画。」



「瑞奇不会画图。」



「是这样吗!」的表情又出现了。



「为什么?」



「因为它不能握笔。」



听了我简单扼要的解释,菜菜美仍不死心地蹲下,把瑞奇的前脚抓在手上猛瞧。尽管突然被抓起脚的瑞奇像在说「干什么啊?」似的一脸不高兴,菜菜美依然一直观察到脚底,还按上铅笔,试着扳动脚趾。不过菜菜美一放手,铅笔就掉到地上,还被瑞奇放回地面的脚踩个正着。



菜菜美先是愣了一下,并在捡起它脚下的铅笔后又愣了一会儿,接着抬头说:



「我认为有必要让瑞奇练习——」



「不管怎么看,它都不想练习那种事啦。」



它都躲到房间角落去了。菜菜美惋惜地垂下视线看它离去。



「我放弃和瑞奇一起学习。」



「不愧是好孩子,懂得自己认错。好啦,我先去上班了……」



「再见。」我乘着轮椅离开家门。



听见菜菜美随后跟来的脚步声。



「……咦,怎么了?你也要来?」



「我认为,我靠自己到不了一二三工作的地方。」



真是积极的迷路宣言。这么一来,家里只剩瑞奇一个,必须交给小黑照顾,只好再回去一趟。要改变轮椅与身体的方向时,我注意到菜菜美正盯着家门前看。



视点落在对面桥墩底下。那个依然留存的车祸残迹,是我与姊姊永隔两地的象征。



时至今日,这桥墩从未获得修补。谁也不关心这种小事,不打算填平它。



只有开在一边的小花注视着时间流逝,以及这道伤痕。



「……」



过了十年,桥墩都还没补好,姊姊就只带着外表回来了。



姊姊的仿制品,目不转睛地注视「桥的伤痕」。



我害怕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不敢问她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万全接受轻飘飘占用了姊姊外表的事实,也无法说她绝对不是姊姊。



就这么像个年幼的孩子,彷徨无助。



「小朋友现在很有哥哥或爸爸的样子喔。」



「……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呈交本日成果时,我被无垢爽朗地损了一下



先不论无垢怎么想,对我而言,那是不折不扣的讥讽。被迫接受不愿意的职务,周围的人还当这是一段佳话,制造我非接受不可的氛围。最后我在四面围困下走投无路,错认了自己的立场。



「……」



我的父母也曾有这种感受吗?



荣誉二等市民的意义,变得朦胧不清。



真该在他们死前多问清楚。如今答案已不复存在,也不会从天上飘下来。



「啊,对了对了。你应该不需要放假吧?」



无垢接下图画纸,并顺道问我。



我从未要求放假,她怎么会提到这件事?



「……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工作时,菜菜美都在店里到处乱跑。



「她跟我提了个提议。」



无垢笑着说。那家伙还真喜欢提议。



「可是你没那个必要吧?」



无垢保持笑容问道,而这问题不会有其他答案。



「……对,没必要。那我走喽,明天见。」



「好,再麻烦你喽~」



我对无垢道别后出了店门,先一步在门外等我的菜菜美便原地跑起步来。黄昏沾湿了她啪哒哒啪哒哒地踏响人行道的脚,绒毛按例随她动作飘个不停。



菜菜美还兴奋得在空中抓下绒毛,集成一束送给我。



「呃,我打扫的时候已经收集很多了啦……」



但我没能板起脸拒绝,只能照常收下。这东西没用处,又不能说丢就丢,塞进包包里也不太好,只能拿在手上,简直是个麻烦。



家里花瓶的绒毛又要变多了吧。轻飘飘对我家的侵蚀真是越来越严重。



「我提议以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行动,征求同意。」



虽说是提议,她整个人都几乎冲出去了。啪哒哒的脚步声听起来特别轻盈。



「不需要急成那样啦。」



跑得太快,小心夹在腋下的画具都掉光了。



「我认为,不赶快的话,就要飘绒毛了。」



「绒毛?啊,今天应该是会飘啦。」



「我知道之前有规定要在飘绒毛前回家。」



菜菜美迅速挥着手解释……这是我自己订的外出规定嘛。



看来她一直很诚实地遵守着……这下不好商量了。



「今天有我在,没关系。」



我一定又露出了溺爱小孩的脸。我自己也知道,这倾向不太好。



菜菜美的表情即使染上昏黄,也刹那间变得如白昼般明亮。



「我认为,有必要知道为什么有一二三在就可以——」



「不要管啦。」



我直接拒绝回答。之后,我朝与我们擦身而过的轻飘飘看一眼。



我只能看出他面无表情,有点驼背,只管走路。其他一概不知。



说到轻飘飘,自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叫雪风的轻飘飘到店里来。我上下班时,总会有群人聚在城里某处办公开演讲,她应该就在他们之中吧。



今天也出现了一群肆无忌惮地破坏安宁的人……但看来不太一样。



那不含轻飘飘的集团来势汹汹,大举过了马路。从感觉与经验来看,我大致猜得到他们是什么人。真糟糕啊。我担心地看向菜菜美。



就算她再娇小,我也藏不住她。只能低着头,盼他们忽略她的存在。然而「旧派」的前锋仍挡下了我们的去路。他们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伸手指示菜菜美退到我背后。前倾着小步走着的菜菜美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茫然看着他们。领头的男子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薄发高颊,嘴唇在菜菜美的注视下气恼地颤动。



「你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是一种困扰吗?」



男子冷不防对我如此质问。我一时间答不出话,嘴唇半张不动。男子不等我回答,就将热呼呼的手按上我肩膀。



「你不认为,轻飘飘就只是一群冒用死者外表,玷污众人回忆的东西吗?」



男子睁大眼瞪视菜菜美。尽管菜菜美不会害怕,也愣在原地。



「只要你希望摆脱轻飘飘,就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看看。等你。」



他将传单塞到我身上就挪动停驻的脚,率众离去。跟随他的人每有一个经过轻飘飘身边,就对她辱骂一句。听了那么多不堪入耳,不值得重述的话,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辱骂对象。



真希望菜菜美少根筋,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先不说这个。他们似乎正赶去某个地方,走得意外干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丢了传单,顺应菜菜美那双好像要发出问号射线的眼睛说:



「那些人叫作『旧派』。」



他们的公开活动很容易遭受镇压,我也没见过几次。



菜菜美没有说话,以眼神问我何谓旧派。



感觉上是这样。



「他们是想把轻飘飘逐出这个世界的……激进派。」



也就是对你们有明确敌意的组织。企图将轻飘飘赶到世界边缘,以保守方式维护自己建立的社会。愿意接纳轻飘飘的团体借由称呼他们为旧派,使社会对他们抱持负面观感。而这些旧派,则认为肯定轻飘飘的人是一群懦夫。



「要把轻飘飘赶走?」



菜菜美伸长脖子,露出刻印其上的数字。



「而且用的是激进手段。」



「因为是激进派?」



「就是这样。在路上看到他们,记得躲远一点。」



一旦被他们盯上,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如果她自己不怕出事……嗯,我也无所谓就是了。不知是否受到即时回答他们的问题的影响,我的思路很不通畅。难道我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困扰而可憎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场车祸后,我对轻飘飘只有厌恶,也经常想像他们不曾出现的生活……然而现在,我却要陪她画图。



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我应该是个很单纯的人啊。



「走吧。」



重整心情后,我对菜菜美催促一声,结果她快步地左右来回跑起来。



「我无法判断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就……往左边走吧。」



我一指定行进方向,菜菜美就朝那里快步前进。



明明不知道路还走在我前面,什么跟什么嘛。算了,无所谓。



我一面追赶菜菜美,一面观察天色。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还没有飘绒毛。



名为黄昏的绯红涟漪,在纷纷扰扰的城市里延展,与各种颜色交缠。



来到往返城里时必经的桥边,没有上坡,直接往下穿过立体交叉的步道。穿过这条路后,我们来到河岸。平日过桥时,不时能见到几个轻飘飘在这里专心钓鱼,而今天不见人影。潺潺的河面,闪耀得有如第二个太阳。阵阵摇光映射在桥上,海浪般退后、涌来,又描绘出不同纹路。



一阵风吹起菜菜美的头发,带出虫群似的绒毛。



绒毛存量是无尽的吗?还是会散到秃头呢?我持续盯着她那丰沛的淡色头发看,但没有缩短,也没有伸长。



「既然要在户外画图,我觉得来这种地方比较好。」



我没问过她想画什么图,就随性挑了这里。她似乎很喜欢这里,一下子就冲到了河边。在河岸上奔跃的身影是如此轻快、飘渺。



她沿路留下的绒毛,扑得我满脸都是……下次得走在前面才行。



菜菜美坐到石头上,手拿我之前交给她的图画纸和铅笔,与河面相对。画下这片河岸能够满足她吗?我在她背后一步的位置拿出画具,从河中闪光开始画起。真没进步,大概不会进步了吧。没画几笔,我就不禁这么自嘲。



我一面动笔,一面对轻飘飘的争议稍作思考。



这争议大致可分为推助轻飘飘的一方,与排斥轻飘飘的一方。对于众人看法如此不一,我感到相当讶异。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人们自作主张,不是轻飘飘自己的声音。不过轻飘飘也是不经同意就自己飘下来,算是扯平了吧。



「……」



我们所构筑的社会,其实也像是一大团绒毛,充满空隙。由于基础并非自己打下,而是直接挪用前人所留,恐怕已经有一场惨剧,在不远的将来静悄悄等着我们也说不定。我们的社会,就快无法负荷轻飘飘的重量。堆积得越多,就越快崩溃。



担心这种事,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总之,假如我们就此毁灭,也没什么好奇怪。对岸的堤防逐渐覆上白影,像在迎接这一刻。来啦。我抬头望天,夕阳在白色团块后露出一小部分。鸟羽般飘散的绒毛,将河川、桥梁、屋顶铺成单一色彩。



菜菜美也仰望着天,将铅笔和图画纸摆在一边站起。



接着走到河畔,左右伸展她短短的手。



当我还在猜她想做什么,她已吸收了起来。菜菜美横展的双手露出连身裙的部位,吸收了与其接触的绒毛。脸和脚也同样吸收着,肌肤渐增光彩,甚至过剩。这样是在做什么?即使错愕,我仍默默地旁观这一幕,连落到身上的绒毛都忘了拨开。



吸收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菜菜美在依然飘落的绒毛中弯起手,坐回原来的位置,拨开图画纸上堆积的绒毛。见状,我不禁问:



「你还能这样啊?」



菜菜美朝我转来,并将盈润的头发夹回左耳,羽饰振翅似的晃动。



「一二三。」



「嗯?」



「一二三认为我是困扰吗?」



菜菜美反问。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是预料中的事。



看来她也很在意刚才发生的事。



「我……」



我再次被迫回答当时答不出口的话,且这次无处可逃。



绒毛停在我的鼻子,和菜菜美的头发、肩膀上,感觉很痒。



我看了看那些绒毛,以及我手上菜菜美的绒毛,并说:



「……就现在而言,还好。」



这不干不脆的回答,听得菜菜美皱眉歪头:



「我难以判断一二三的意见。」



她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这孩子真的很难通融,不懂变通吗?



「就是还好嘛,哎哟。」



这样的说法,是我最大限度的让步了。菜菜美的头怎么还歪着啊?快点打直,否则我要帮你扳直了——真想对她这么说。



「我无法理解还好是什么意思。」



「少废话。闭嘴画你的图啦,我想在天黑前回家。」



我拉动椅轮转身,与菜菜美相背。桥另一端的路上,有辆车不等绒毛飘完就擅自起步,我只能尽全力掩饰对它的憎恶。



当那令人不悦的白毯明显堆高时——



「我认为,那是还不错的意思。」



背后传来的话,妥善解释了我的感受。



……怎么不一开始就这么想呢?刚堆起的气愤,也随这想法沉入心底。



后来到最后,我都只是看着菜菜美画图,不再动笔。菜菜美的笔在绒毛停歇后也仍动个不停,活力充沛地接受情思教育的修正。算修正吗?我不知道。



无数绒毛飘落河面缓缓流去的景象,宛如满载魂魄的三途河。独坐河畔的少女,泡影似的单薄、梦幻。不知她对河上的绒毛作何感想?



「我认为我画完了。」



菜菜美一口气打直双腿跳起来,报告她作画完毕。至此,夕阳已沉了一半,光线在楼房彼端逐渐消散,紫色的夜影前锋开始逼退黄昏。菜菜美向我跑来,即使我没要求,也将画拿给我看。



「……晃得真厉害。」



河畔的一景一物几乎都被她画出来了。她似乎是随时间不断填补各种变化,所有物体都保有残影般的痕迹。河、桥甚至天空,都像在上下晃动,水面的波动也蛇似的连绵蜿蜒。尽管如此,她的线条清晰明确,与昨天判若两人。或许比起心灵写照,她更擅长直接描绘眼中所见。



与我的画简直有天壤之别。



当无法言喻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时,菜菜美又歪了头:



「我无法判断接下来要画什么。」



途中还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要我替她决定。



你自己想——我真想这么说。



「这不是工作,你就随你高兴,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对我来说,那只是敷衍她的话,她却微笑起来。



有如黄昏般沉静的微笑,将我心中的地平线全染成她的色彩。



「我认为,那是美妙的提议。」



「……是喔。」



她还知道「美妙」这种词啊。



那是存在我脑中,但从没用过的词语之一。菜菜美大方自然地说出它,使我窥见轻飘飘这生物的部分轮廓。



界定他们本质的轮廓并非白如绒毛,而是黄昏那么浓烈。



「……」



「我认为一二三向右偏了两公分,提议修正。」



少强人所难了。



保持不动并不难受,但在他人督促下格外令人喘不过气。菜菜美坐在我正前方,头发不时随头部动作飘动,我能看的就只有这么多。



从河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晚餐后,我们继续情思教育(暂称)。之前要她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她指名画我,还叫我不准动。我是很想拒绝,但无奈辩功不足以说服这个为什么宝宝,只好放弃挣扎,当她的模特儿。



菜菜美连电视都没开,默默动着手,仿佛遥控器已经一点也不好玩了。



看来画图很合她的兴趣,使我感到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日前带回家的大量学校资讯,已被她的涂鸦填满每处空白,那就是她对上学这回事的回答……有可能她不是只想画图,单纯只是没兴趣吗?



瑞奇也许是担心我动也不动吧,在我脚边来回踱步。菜菜美说:「我认为,瑞奇也该在一二三旁边坐好。」不过瑞奇不可能照办,结果菜菜美因此往右挪了一大步。啊啊,可以想见这次又会画出惊人之作。



不知道完成时,我会在图画纸上分裂成什么德性。这画法创新到使我觉得不该这么画。然而画工拙劣如我,实在没资格教训她。



瑞奇也配合菜菜美的动作绕圈。菜菜美往右移,瑞奇就跟着动,转呀转地转个没完,菜菜美的手也不停动作……感觉成品会相当凄惨。说不定能看到鼻子黏在后脑杓上,耳朵不晓得会有几个。



如果多长几个耳朵能够更正确地辨认声音,倒也不坏吧。



「……可是在家里这样闹的话……」



会扬起的不是灰尘,而是绒毛。菜菜美和瑞奇都跟着绒毛蹦蹦跳跳。



只有我坐着不动,像个坏掉的机器。



真希望她早点画完。我不怕无聊,只是不喜欢这么吵闹。



……以前拜托姊姊安静点时,她也做了相反的事。



现在想想,姊姊可能早就有点故障,不过她总归是我的姊姊。



我的祈祷没奏效,菜菜美花了很久才宣告完成。感觉上,她大半时间都在和瑞奇玩。瑞奇似乎是玩得没力了,钻到桌底下瘫着。



菜菜美的体力看来比臂力强得多了,跑了那么久也没喘一口气,说不定是傍晚吸收了绒毛的缘故。我早已放弃思考原理,只能说声「真厉害」带过。



「我认为,必须让一二三看我的画。」



菜菜美全身洋溢自信,将图画纸送到我面前。



我忐忑地接下图画纸,验收她绕了那么多圈的成果。



「……」



数的出的眼睛就有二十八个,耳朵三十个以上。嘴唇比之前的河还宽,到处都看得到瑞奇的尾巴。



我明明一步也没动,只歪了两公分,就闯进了不堪修复的领域。



「这是什么?」



我连问「是谁」都不敢。



「我认为,这明显是一二三。」



什么认为,简直是断定嘛。我哪是这么三六〇度无死角的人。



然若只看局部,还是有些能称赞的部分。眼睛只是画得多了点,该有的一应俱全。我画的眼珠都只是圆圆一颗,而她的线条有强有弱,且保持完整的眼形。另外,手指也画得很像样,和我画的香蕉手截然不同。手指根根分明、长短不一,清楚表现出各指特色。



这幅图更是令我痛感我们的差异。菜菜美还有进步的空间呢。



相信她只要懂得该怎么画,就能画出更能看的图。单就知道从哪里着手来看,我已经没资格跟她比了。我的图连白纸都不如,分数甚至是负分。



「……嗯?」



菜菜美朝我稍微前倾,动作像等我摸头的瑞奇,说不定真的是在模仿它。「干么?」我不知如何应付,退后了点。



「……」



「……」



菜菜美的视线在图和我脸上来去。这该怎么说呢……



好像在要求我说说感想。实在说不出「我不太擅长做这种事」之类的话。



又是这种眼神。被菜菜美这样看着,抬眼看着,总会让我觉得阴郁。



心中负面的部分又罩上一层阴影,使我迷失自己。



我自然地伸出手,触摸菜菜美的头发。以指尖点啊点,轻抚她的浏海。



「画得比我还好……喔。」



语尾依然无法平稳。难道我真的对她无能为力吗?



指尖沿着发丝缓慢滑下,柔柔地碰上羽饰。羽饰随之飘下,像个无力的绒毛,轻轻滑过菜菜美脖子上的数字,引人遐想。



那搔痒脖子的触感,使菜菜美不禁扭身。接着仿佛是受到我感想的激励,笑嘻嘻地在新的图画纸上扫动铅笔。她又要画什么啦?这次没要我别动,所以我稍微动了动上半身试试……看来是无所谓。瑞奇也跳到我腿上等她画完。瑞奇的体温,今天不太明显。



我将菜菜美搁在一边,将对象疑似是我的肖像画拿来重新看过。我是无法接受像照了一面破镜的风格,不过这些图说不定很适合装饰空白的墙。家里太大,感觉到处都是空隙,需要找点东西填补。



对瑞奇与我而言过大的房子里,现在多了个爱乱跑的生物。我不指望她用绒毛填满这些空隙,但除那之外,也许还不错……至少我不觉得哪里不好。我无法否定,吵闹声会让我想起父母和姊姊——想起家人。但很遗憾,瑞奇再怎么聪明也无法说话。我在这个家里,过的是几乎不说话的生活。



如此之中,有个含藏巨大秘密的说话对象从天而降。



即使她不尽理想,也仍确实填满了某些空隙。



「一二三,我认为画好了。」



这次她的报告方式好像随便很多。我冷眼看去。难道她是单纯为了塑造个人特色才那样说话?我怀着这可笑的想法,接过菜菜美展示得一脸得意的图……图……图?



图?



图?



图?



「啊?」



咦?这是怎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



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只是菜菜美心血来潮画的一张图,却使我不寒而栗。



从脚底喷出某种东西的感觉,让头顶也热得熔成烂泥。



画里有小孩。一对男孩和女孩,背着桥并肩而立。



他们长得不像,不过男的是弟弟,女的是姊姊。



那是……那是……



十年前的我和姊姊。



我用睁得不能再大的眼睛注视菜菜美。她似乎也发现我不对劲,原来柔和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她是期待得到我的赞许吗?可是我现在根本无法夸奖她。



姊姊的部分还能懂。菜菜美或许只是画她自己。然而身旁那个——



发不出声音。喉咙紧绷如弓弦,最后「啪」的一声断开:



「为什么?」



平时总是回答问题的我,反过来问菜菜美:



「你为什么画得出以前的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里并没有相簿之类的东西,也应该没有过去的痕迹。



菜菜美愣着不动,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很想追问,但恐惧使我出不了声。现在真正害怕的人……是我。这个轻飘飘随笔画下的图,可是与嗜好或习惯动作完全不同层次的明确证据。她是怎么画出这张图?



要怎么样才能画出这张图?



若是照记忆所绘,难道菜菜美真的是——



过去拍了我的背一把。原本不可能追上现在的过去突然起脚猛冲,无视规则蛮横地压上我的肩。告诉我,姊姊并不是过去。



现在,也如此地存在于我的眼前。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



我震愕得张手掩面,再埋首抱头,拼命否认。



轻飘飘才没有过去。我的姊姊不是菜菜美,菜菜美不是我的姊姊。



可是这幅画……这幅画究竟证明了什么?



火花在眼中爆开,光点闪闪溅散,追上企图躲进夜里的我。



不让我遮掩吓得扭曲的脸。



突然一阵晕眩,眼前天旋地转。绒毛绕旋的画面、姊姊的头弹飞的画面,两种轮廓如菜菜美的画般叠得模糊不清。丧失与诞生,两种巨大冲击霎时将我击溃。



我好怕。原本是一丝希望的姊姊……成了梦魇。